我有个老习惯,到个新地方,总愿意先看看当地的地图,以便低要求,知道落脚之地及其周围是什么情况,高要求,有什么名胜,可以安排时间去看看。可惜到这个新地方凤阳,身分是待改造的准罪犯,当然不敢找地图,也许竟没有全县的详图。20年之后,我上升为兼能涂涂抹抹的普通人,或者算作碰巧,凤阳的文教界人士,有书信交往的竟不只一位。怨我无未雨绸缪之明,没有向他们讨县的地图。现在拿起笔,想写在干校所见与地貌有关的情况,就不得不安于差不多主义。幸而关系不大,确切与否就不深究了。地的种种,有大小远近之别,以先远后近、先大后小为序。
先总说,用家门北京的眼看,凤阳在其南路东千四五百里。北京是海拔不高的平原,凤阳则是丘陵地带,所以风多,大到七八级的也不罕见。地瘠民贫,常说“凤阳花鼓”,推想,至少是起初,是出外讨饭时唱的。因为民贫,住房很简陋,都是土坯墙,上盖茅草。这样的房面对大风,自然就常不免于有“卷我屋上三重茅”的灾难。总之是个苦地方,就是与我们家乡,北方的普通农村相比,也可以说是得天很薄。
但是回顾历史,也不少值得夸耀的,只举两桩。一桩远到战国,是《庄子·秋水》篇末尾说,庄子和惠子曾在濠梁之上辩论人能不能知鱼之乐的问题,这濠水在钟离郡,即后来的凤阳县。《庄子》“寓言十九”,这二位是不是真到过濠梁之上呢?可是成玄英疏还进一步,说“有庄子墓在焉”。我的想法,这类传说纵使查无实据,终归与假药不同,因为轻信也无害,所以就无妨信以为真,发点思古之幽情。听说濠水在临淮关(在县之东部),主观愿望,真想去看看。这想法显然不利于改造,也就只能埋葬在心里。且说藏于心,十年之后还冒出来一次,是七十年代末,有闲,附庸风雅,诌《古稀四首》,第一首颈联云:“辇毂风高怀砚老,濠梁梦断看鱼归。”其实是既未脚踏濠梁,更未见“鱼出游从容”,只是表示曾到凤阳,并得放还而已。
另一桩是这个穷苦地方竟出了个皇帝,明朝开国之君朱元璋。他诞生之地在哪里,没听说过。可见的遗迹,最早的是他出家的皇觉寺,在府城东北不远,已改名为龙兴寺。记得是9月初,全连乘卡车到校总部去听录音,借中午休息之暇去看了一下。像是未遭捣毁之劫,不只有山门、钟楼、大殿,还有个牌坊。外院已利用为工地,好多妇女正在那里劳动。这位皇帝,因为是开国的,就出身不高,推想出家是由于走投无路,混碗饭吃。及至做了皇帝,有了饭吃,就不再念南无阿弥陀佛,而去修宫室、制礼乐了。修宫室是统一天下、定都之后的事,这位皇帝在定都的大事上还发过奇想,是足不出户而能统治天下,即想建都于出生地凤阳。皇帝,位、权、力都至上,说了算,于是,凤阳高升为中都,筑城,建宫殿。其后又变了主意,定都南京,这中都就半途而废。但就这半途也留下一些遗迹。我看见,是由于受命乘卡车到那里运砖。这个砖城在府城西北不远,占地不很大,墙却高而厚。砖很大,一块重50斤,上面大多有字,是江西等地造的。我们去运砖,是先拆城墙后装车。记得总是拆近东北角的北面。城里都是空地,靠南部中间有大殿的遗址,还可以拾到残破的琉璃瓦片。我忙里偷闲,曾到城的南门看看,门洞高大,竟多到五个。门洞内的墙基石向外一面都有雕花,可见是当作都城建造的。都城有始无终,但既已有始,在明朝如何利用呢?忽然想到,明朝宗室犯罪,常发配凤阳禁闭于高墙之内,所谓高墙是否就指这个城?如果竟是这样,则这个小城之内,残砖剩瓦之间,也会有不少血泪吧?中都遗迹之外,还有个皇陵,在城南20里。葬的是朱元璋的父母,有不少人去看了,说规模不小,有石人石马,大多被“大革命”革得倒地或身首异处。因为距离远,难得忙里偷闲,我未能去看。
也是因为乘卡车运物,曾南行数十里,到红心铺一次。据说已经出凤阳县界,入定远县境。“铺”的本义是驿站,可见昔年都在交通干线上。红心铺的规模像是还超过总铺,记得逛商店,我还买了一条线织的腰带。定远县,我熟悉其名,是因为京剧有个重老生唱工的剧目名《奇冤报》或《乌盆记》,事情就是在定远县发生的。(www.daowen.com)
以下可以重点说“铺”,有总铺和黄泥铺。由驻地三合输西北行往凤阳,三里过黄泥铺,20里过总铺。就级别说,总铺高一级,占地大,商店多些。单说与我们的生活有关系的,比如家里寄来包裹,要到总铺邮局去取,寄也同样。你讲究,想全身去污,也要到总铺,因为那里有浴室,黄泥铺没有。幸而在这件事上我有大智慧,是入夜上床之前,用温湿毛巾由全身皮肤过一遍,必取得“苟日新,日日新”的善果,就可以避免往返奔波40里。但有取或寄包裹之事,就欲省力而不可得了。记得至少去过两三次,当然只能步行,总铺无可恋,路上无可看,甚至20余年之后的现在,对不起,一定要用情语作结,也只能写四个大字,曰“不堪回首”。
再说近邻也就关系最密切的黄泥铺,我们经常去,次数多少也就说不清了。往黄泥铺,性质可以用晋惠帝的分类法,大别为公私两类:公是奉命用手推车到那里拉点什么,一般是两个人去;私是休假的时候(或半天或整天)到那里办点私事,如发信、买点零碎用物之类,可以独来独往,但以结伴时为多。办私事,除了出入商店的自由之外,还可以兼享游历的自由。就是用于推车拉物,路上也可以望远看近,谈几句闲话,得有如住牢房放风片时之乐。所以住干校近两年,如果鸡蛋里挑骨头,一定要说也有一点点乐的成分,那就只能抬出黄泥铺,恭而维之。但恭维,举事例也难。只是一条不长的街,两旁的房子平常而近于破。商店不多,店内货物贫乏;尤其所谓“饭店”(像是只有一家),饭菜贫乏之外还要加上劣,所以也就没尝过。街北端有厕所,邻近两个,以柴草为墙,门外不标男女,有一次,我不得不入内,出来,不远处有个中年妇女,告诉我走错了,态度温和,未疑为流氓,学习灶王老爷,“上天言好事”,恭维黄泥铺,不当忘了这一件——也许竟举不出第二件。不过仍可以因事见理,是大苦也不无优点,此优点为,连小苦也成为值得欢迎的。
最后说说与人关系更近的一种地貌,平民的住房。都是“黄土筑墙茅盖屋”,条件不能钢筋水泥,只好这样,不奇怪;奇怪的是窗过小,只是方一尺多的小方洞。室内自然无光,妇女做针线活都是坐在门外。何以要这样呢?没问过当地人,所以至今还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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