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机遇》(收入《负暄续话》),实际是述说我的“认命”的生活之道。既认命矣,而又说是机遇,亦有说乎?曰有,简而明地言之,是与我老伴的“凡事都是该着”信念有别。只说重大的分别:说该着,是认为事皆前定(是命运的,不是因果规律的);说机遇不然,是由主观感知说(不问客观有没有必然之外的偶然),认为事有凑巧,很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在四围的环境动荡不安的时候,更加可怕的是未然者不可知。后话提前说,在恐怖的红卫兵造反时期,我因心中时时刻刻、分分秒秒都飘动着“未然者不可知”而寝食不安。但无论怎样不安,(康德的)时间无私,还是积秒为分、积分为刻、积刻为时、积时为日地流过,而若干日过去,打、杀、抄家之风渐息,我的蜗居并没有红卫英雄光临。这就可以表示,这一个人生旅途的难渡之关,我的机遇还是上好的,所谓逢凶化吉是也。以下具体说说这一时段的逢凶化吉。
由不可知说起。我有职业,隶属于某单位,日日上班,由表面看,批斗会,站在喊打倒口号的一边,应该算作革命群众吧,若然,捕去打、上门打的可能性像是不大。但也只是像是而不是必是。抄家呢,就完全不可知了。还可以加细说。抄不抄,由谁定,不可知。反观乎己,条件有好的一面,是名和位都卑微,而且头上无冠。但也有坏的一面,是身心负的旧包袱太重,也许不能瞒过红卫英雄的火眼金睛吧?总之是不可知。不可知,即有抄的可能,所以怕。怕,抗,逃,都无力,只能多看风色,多听风声,等待。传来风声,是本胡同,像是由西端起,已经开始抄。没有人敢打听,更没有人敢去看,风声都是影影绰绰的。我仍须上班,身在外心却不断飞到家里,想,也许正在抄,把书籍等都拉走了吧?好容易挨到下班,火速往家里跑,到门口察看,看看有没有烂纸、杂物等,先推断是否有抄家之事。门外总是没有异状,走入蜗居之门,看看,也没有异状;心呢,当然都是不安,而且难于用语言表示,只好相视而不笑,装作若无其事。
终于风声紧了。我们那条胡同东西向,相当长,我住在中间偏东,路北14号,听说已经抄到20号(杂院,住户不少)。紧接着就传来确切而震撼人心的消息,是19号抄了,唐先生被捕,唐太太用什么刀抹了脖子,可能没死,详情不清楚。且说这19号,主人名唐永良,民国年间保定什么军官学校出身,曾任某杂牌军的军长,因为在河南打败仗,蒋介石要枪毙他,有人说情,解职还乡。这都是解放之前的事,解放是态度积极,热心群众事业,当了西城区的政协委员。他是满族,原配夫人病故,娶了个满族世家的老姑娘,年已及不惑吧,听说通文墨,风度娴雅,不幸是时间不长就故去。家中无人主中馈,饥不择食,找了个在叶浅予家做保姆的,估计年已过知命,而且缠脚,但人好,也能干。我家同唐家来往不少。解放前后,唐先生的母亲还在世,左近邻居都呼为唐老太太。人诚厚,还保留纯粹的旗下风,说话,有些动词、形容词后带“克”字。礼多,比如年节前,邻居的小孩要给压岁钱,新票,一个人一角,后来增为两角。她同我的妻也要好,送她的照片,至今还保存着。唐先生和我同为广化寺小学的董事,又常交换花种,很熟。我觉得他为人通达,识大体,所以敬重他。来往更多的是我的妻和他靠后的两个老伴,都是由近邻很快变为好友。这样,他们的苦难就给我们带来严重的影响,主要是家门之内的支柱险些倒塌。这又不得不多说几句。我的妻两三岁丧父,多年母女相依为命,形成一种心态,是世路艰险,要时时处处小心谨慎,以免会遇见意外之灾。这用家常话说是胆小怕事,而竟听到这样的事,推想就不免“行自念也”,于是怕升级,表现为由惯于沉静变为高度急躁。是早晨听说唐太太自杀的这一天晚上,我住在四间北房的西端一间,上床睡了,她住在由东数第二间,与母亲在一起,也上床睡了。可是就在我想入睡而未能入睡的时候,看见她急急忙忙跑进来,只穿着背心和裤衩,立在我的床头,又急又气地说:“看你买这些书,就凭这也得抄。都是你,都是你!”我劝她,说:“已经这样了,就是后悔,现在也没有办法,只好等着吧。着急也没用,还是去睡觉吧。”她静默了一会儿,垂头丧气地走了。我心也乱,想用庄子的“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内功安静一下,但只是一两分钟吧,她又跑过来,站在床头,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一遍。我没有别的办法,也把劝说的话重复一遍。她走了,可是仍是不一会儿,又跑来,还是说那些。就这样,连续来五六次,我知道她精神已经近于失常,就坐起来,换解劝为晓以利害,说:“就是抄了,只要我们都平安,日子还可以过下去。你要是这样急,病倒了,你想想,还有母亲和孩子,怎么过?”幸而她精神只是“近于”失常,听了,回去,就不再来。我也明白,这是于可能抄家之外,又多一个危机,所以心就更加不安。幸而很快,抄家的风刮过去,妻的精神像是恢复为平和。说“像是”,是因为后来发现,这次因恐怖而短期失常,心的创伤并没有完全平复。证据是,她原是公认为脾气最好的,对人温和,向来不起急,从那次以后,变为遇不如意事就不能忍,生气,痛哭流涕,甚至拍桌子。
接着说西来的抄家之风,18号、17号和16号,以及路南若干家,抄没抄,不记得了,只说15号。这本是我们14号的西跨院,不知道为什么不采用东跨院之法,门牌标为14号旁门,而闹独立,称为15号。这也好,因为解放以后,房东实行紧缩政策,西跨院卖与文物专家张效彬,就不劳更换门牌了。张是河南固始人,名玮,父亲在清朝是显官,作到户部侍郎。他以父亲余荫,上了英国剑桥大学,学经济。估计头脑还是“中学为体”,所以回国以后,教过大学,所讲不是亚当斯密《原富》,而是曾国藩的《经史百家杂钞》。他还作过外交官,驻帝俄远东伯力的领事,卸任回国,带来公家欠的两万元的债和一位通英、法、德多种外语的白俄小姐,嫁他之后入中国籍,名张玛丽,解放后任外贸学院教授。他学习郑板桥,摘掉纱帽之后就优游林下。也是父亲余荫,玩古董。主要是书画碑帖,也有铜器、玉器等。据说眼力不坏,尤其对于碑帖。收藏古物,精品不少。推想仍是传统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以及说过的唐家,尚未说的房东李家,都抄了。不知以何因由,抄张家是在夜里。因为与我的住屋只是一墙之隔,又其时我的耳之官还未怠工,所以不少嘈杂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像是未动武,只记得张老先生答:“我确是没有枪。我一生手没沾过枪。”抄张家,目的明确,是要文物。据其后的传说,是张老先生态度坦然,说原来就准备交国家的,希望细心包裹,慢慢装车,上交,千万别碰坏了。就这样,一直忙到早晨,听说装了两卡车,运走了。怀璧其罪,璧交了,想不到还有后话,是几个月之后吧,老夫妇二人同一天被捕,男从家里,女从街上,一去就没有回来。
推论是星期天,因为我也在家,上午,红卫英雄,总有十个八个吧,来了。先到正院,进了房东李家的门。我们当然不敢出去看,只屏息听着。声音嘈杂而不很响。只一段对话最清楚,“这是什么?”是红卫兵问,“是字帖,练字用的,不是我的,是别人存的。”是李先生的声音。大概是红卫兵举起皮带吧,紧接着听李先生说,“是我的,是我的。”以后时间不很长,后来知道,只装了两箱,抬到大门外去。是查完正院之后,也许是另几个红卫兵,最后进了后院。人类的心情也真怪,气极发笑,乐极生悲,就在那红色暴力已经入目,近在咫尺的时候,我的心里反而像是空荡荡,不怕了。等待开门迎入,却一直走进东房。东房住的是由保定一带来的吴家的老太太,摘帽子地主(已有选举权),同住的是她的尚未成婚的儿子。隔着窗看,是把老太太赶到院里,未打骂,检查屋里东西,运走两个箱子。时间不长,可是有余韵,是留下勒令,老太太须还乡。其间,有一两个红卫兵曾巡视院子,见西北部空地挂两个西屋祝家的鸟笼,拿走了。对于我们住的几间,连看也没看。(www.daowen.com)
嘈杂一阵过去,我们才恢复清醒,推想是不在抄的名单之内,但仍不免于后怕。李家呢,尤其吴家,老太太年近古稀,小脚,没有独立生活能力,要还乡,有投奔之处吗?难免关心,可是不敢表示,怕万一传到红卫英雄的耳朵里。其后是看着吴老太太垂头丧气地走了,儿子去送她。想不到过了半年左右,吴老太太民复原位,又到东屋过起柴米油盐的日子。据说是走农村包围城市的老路,村干部把她送回来,交与派出所,只说这样一句,“你们愿意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反正我们不要!”就成了。由这件事我想到河北大学写《古书虚字集释》的裴学海,学校被驱逐还乡的有三五个人,其他都是乡里不收,不久就回天津,只有他,家乡表示欢迎,就不能作《归去来兮辞》了。有人说,人生如戏,其实在大动荡时期,是人生难得如戏,因为戏中情节的发展,有脚本为依据,至于现实人生,就只能任机遇摆布了。
话扯远了,在那个人人朝不保夕的时代,还是以自扫门前雪为是。于是闭门,却扫之后,面对未离我远去的旧书,不由得思绪万千。曾经想到道家的“无”,佛家的“空”,痛感自己真如陶渊明所慨叹:“总角闻道,白首无成。”但究竟本性难移,这望道之光只是一闪,心就逃离老庄和释迦之门,回到世俗。于是又是一闪,不再是望道之光,而是爱染之光,觉得未被抄家,究竟是大喜事。书呆子习气,喜,还想找个说辞,而一想就想到王羲之的七少爷王献之,《晋书》记他的轶事有这样一件:
夜卧斋中,而有人入其室,盗物都尽。献之徐曰:“偷儿,青毡我家旧物,可特置之。”
一领青毡,因为乃家中旧物,后官至中书令的王献之尚且舍不得,况微末如我乎?所以多年之后,有时闷坐斗室,举目,看见半生相伴的旧书等还在,就不由得想到刮抄家风时的机遇,真会有上天保佑之事吗?管他有没有,还是循旧俗,说声谢天谢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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