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海瑞罢官》的浪潮是1965年近年底兴起的,也是依照惯例,作品有了问题,生产作品之人就有随着倒下去的危险。据《文化大革命十年史》所记,这里边还有一些曲折,是初期,有些人认为只是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可以争论,有些人看法同于姚文元,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显然,这就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看法不同,如果走自由争论、畅所欲言的路,正如昔人之争辩人性是善是恶,必是一两千年也难得定论。建国以来,我们用的不是自由争论的办法,而是定于一尊,一尊说甲是而乙非,这“非”是某种性质的矛盾,一言定案,也就不会有人再说话。这次的《海瑞罢官》也是这样,拖延到1966年四五月,一尊表示了明确的态度,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应该批判。批判某一人,是运动中的一个小节目,运动是涵盖乾坤的,所以就不能不扩张,其意若曰,有同样错误的必还有不少,也就应该都挖出来,批判而清除之。挖,循目力的本性,先看到近的,于是由吴晗而波及三家村,即又拉出邓拓和廖沫沙。
吴晗是旧知识分子,积极维新而入了党的。善有善报,成为有新观点的历史学家,还做了北京市的副市长。依常情,他的思想意识中会有些旧的残余,但总不会有意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可是来自至上的定性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何以处之?两难,如果承认,是早已丧失了党性,如果不承认,是抗拒,没有党性。总之,在世间已经无路可走,只得暂投佛门,往生净土了。再说三家村,我像是见过《燕山夜话》,印象如何,早不记得了。但这模胡也未尝不可以用作推理的前提,是里面不会藏有长枪短剑之类。可是成为批判的对象,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就有口难分辩了。三家村的三家,我只见过邓拓,记得是在批判三家村之前不很久,地点是地安门外大街路西的宝聚斋文物店,是夏天吧,穿绸衬衫,清秀,风度是三分之一官气加三分之二名士气,店中人恭敬招待,门外有汽车等着。他是北京的显官,文物店都同他熟,因为他喜欢文物,尤其书画,常逛文物店,买了不少。说起买,我同他还有过一次未见面的接触,是有那么一天,我到隆福寺人民市场文物摊看看,熟人齐君拿一方端砚给我看,清初坑,制为行砚(薄而轻,便于携带),背后云溪外史(恽南田)题,有“伴我诗,伴我酒,伴我东西南北走,仍不嫌我丑”之句,我觉得有真的可能,问定价,说30元,但暂不能卖,因为有人让留一留,说完,附我耳小声说:“邓拓。”也许只是过半年左右吧,三家村倒了,我曾想,这喜爱文物是否也得算右倾机会主义,因而也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想到此,立刻又想到自己的蜗居里也有些书画、砚之类,就说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吧,上升为思想意识,也就不免于受批判吧?真是不寒而栗。
但三家村,我既与他们无关系,又未参与写什么札记或夜话,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像是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不然,因为运动的主旨是清除一切“错误”,而错误是没有具体内涵的,有谁敢说自己没有错误?就是有胆量说也必没有用,因为断定有没有的权力不在自己手里。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某时某地,这断定的权力是在谁手里。也就只能等待加希望,希望天降时雨,雨点不落在自己头上。等待和希望是消极的,可以不可以兼来点积极的?想想,也可以说是有,这是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便知所趋避;还有二,是顺从而退缩,以求人都看不见,像是人间不再有自己。
且说这耳听八方,就真有大收获,是近近远远,不断传来,小小大大,都有官位的人的倒地声。以近在眼前的为例,谁决定的,不知道,现象是,某一日的某时,有人走入办公室通知,几点在什么地方开会,批判某人(副社长或室主任之类)。当然要参加,如果未布置发言,就闭口,只是听。发言的都像煞有介事,举出不少言和行,然后上纲,说是反什么。受批判的人当然不敢申辩。稍后,批判升级,成为批斗,受批受斗者要大弯腰,成为喷气式,就欲申辩而不可得了。听,任务还有受教育,我惭愧,觉悟太差,常常苦于不能知道,某言某行竟能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作用。还有甚焉者,比如某一句,同样出于某人之口,只是时间是前些日子而非今日,我们就称为指示信受奉行,何以运动一来就突变为大毒草?更不可解的是毒草竟如此之多,就社内说,几乎所有头面人物,我一向认为人品不坏,言行多有原则性的,都倒了。上班,重要任务成为参加会,听批判;散会之后,要身心投入运动,编写大字报,揭发、批判。批判或批斗的会也扩张。先扩张到直接的上级教育部,高层人物,直到部长,几乎都有错误,有就要批判,或批斗,我们直属单位的职工当然要参加,壮声势,受教育。说起声势,这是前台演的,至于心里,则是惶惑加担心。惶惑,是怎么想也不明白,高到一部之长,忽然刮来一阵风,就倒了。担心,是唯恐这飘在上空的风,一旦自空而下,自己就立即成为牛鬼蛇神。但其时风还没有自空而下,也就只好装作心情平静,紧跟形势,号召写就写,通知参加什么会就去参加。记得还参加过批斗非本单位的高层人物的会,而且不只一次。印象至今还未泯灭的有何其芳,因为是北京大学同年级同学,军训同一班的战友。都揭露了什么罪行,不记得了,只记得称名换为何其臭。还有罗瑞卿和彭真,大概是批斗彭罗陆杨的会吧,是严冬,在工人体育场,罗像是不能直立,坐在一个筐里,彭则一直是喷气式,脖子上还挂着什么,因为离得不远,清楚地看见鼻涕下垂很长。(www.daowen.com)
参加会,要跟着喊口号,打倒某某人云云。其实呢,由逻辑的观点看,这是多余,因为是已经倒了,才能揪到这里来批斗。所以关系重大的是倒不倒。何以会倒?推想批而斗之的那些大帽子的理由都未必是真理由,真理由可能藏在幕后的什么地方。这,如我们这些跟着喊口号的当然不知道。但“不知为不知”也难,因为心(用旧说)之官在思,有时,甚至常常,就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古人承认人皆有过,但所谓过,多数是零星而小的,如摔了一个茶杯,一阵心血来潮,骂了谁一句之类。还有时间是参差的,比如家门之内,良人犯个错是在去岁之夏,主妇犯个错是在今岁之春。“大革命”之风刮起之后就不同,而是位在小民之上的,除极少数的若干人之外,都有错误,都随风而倒。所以就不能不使人推想,这倒不是来于有错误,而是来于有定性之权力的什么人愿意这样。何以愿意听这反常态的倒地声声?或者只有天知道。至于人,就会推想,其根源恐怕是“睚眦之怨必报”加心底有喜看苦和乱的阿赖耶识。
如果这样的推想不是无中生有,则许多抽象的大帽子,如资产阶级思想、右倾机会主义、反社会主义之类,其价值就不像在口头、在大字报上那样重要,因为,比如何其芳,戴上这类帽子,合适也罢,不合适也罢,反正他已经倒了,就只能变安坐于文学研究所的所长室为工人体育场上的喷气式。专由喷气式的苦和辱方面看,这类帽子,撇开因果方面的价值不计,其重量还是不可轻视的,因为泰山压顶之后,你就真如批斗的语言所说,批倒批臭,还要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唯一的希望是仍食息于人间,能等来落实政策。也就因此,对于这类大帽子,我还是很怕。怕,就希望有个明确的内涵,以便能够畏而远之。但这像是很不容易,以资产阶级思想为例,比如有的人觉得英国的议会制度好,算资产阶级思想大概不成问题,但里面还藏着问题,是议会制度究竟好不好,尤其与光绪年间那拉氏老佛爷专政的时候相比。如果一比,承认议会优于老佛爷,问题就复杂了。复杂还不到此为止,比如不识之无的什么人,不知道什么是议会制度,但以自行车为代步,说英国凤头的比国产凤凰的好,算不算资产阶级思想?像是也只有天知道。在这类大帽子中,我觉得,资产阶级思想的内涵是比较清楚的,可是一近看细看,竟也是“在虚无缥缈间”,其他如右倾机会主义之类就更无论矣。——但也无妨论一论,比如对于民族资本家,不与地主同科,算不算右倾机会主义,作为考题,让考生解答,如果其时还没有最高指示,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宁可交白卷的。民族资本家,五个字中的三个字是资本家,牵扯重大;改为说个牵扯不重大的,比如我住过北京四合院,未免有三宿桑下之恩爱,在现代化的进程中愿意多保留一些,如果有人给送来一顶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我就不能知道应该戴还是不应该戴。因此,在这多种帽子在头上飘动的时候,我切盼能有人发普度众生的弘愿,编一部详解帽子的大辞典,先把一切事物以及经常会出现的言行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没问题的,一类是有问题的,然后把有问题的分为若干类,分别编入相应的帽子。这样,比如我忽而灵机一动,说了句“老北大也有不少优点”,不知道有没有问题,就可以请教这部大书。又比如这部大书说有问题,而我说时的听者只是老伴,就可以嘱咐她保密,曰:“不足为外人道也。”可是,有的人发问了,“可能出现的言行都收,这部辞典的量就不会小于《四库全书》了吧?”想想,也是,结果就又成为只能安于迷离恍惚。迷离恍惚而有使人倒之力,所以每一想到就不寒而栗。
有没有不不寒而栗的路?现在已是1966年的整整30年之后,确信稍有常识的人都会回答,曰有,那是扔掉这类大帽子,改为“法治”。人自然还会有错误,也就还会倒,以至受处治,但那判定、处治之权是在各级法院手里。法院判定、处治,要有依据,那是各种“法”,为人民(多为代表的形式)所定。这样的各种法,规定明确,但所管则有限,比如我说“老北大有许多优点”,刑法上未规定这是犯法,我就既敢在老伴跟前说,又敢面对新北大的学生说。说了,不怕,是心里有安全感。我的想法,讲治平之道,首要的是能做到人人有安全感,只要不犯刑法规定的法,天不怕,地不怕。建国以后的二十几年,运动一个接一个,大帽子(还不包括地、富、反、坏、右等已戴在头上的)永远在头上飘动,其结果是除极个别的人以外,人人没有安全感。今天不知道明天怎么样,是一种惨痛的生活,也就能产生一种惨痛的教训。有教训,吸取,之后如何?我想,无妨学一次批斗会的口号腔调,大家一齐喊:“法治万岁!”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