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说多方面跃进,“人不堪其忧”,终于经济规律表了态。这所表之态是“四海困穷”,其中一个最鲜明的是,除少数高高在上者以外,都感到吃饭困难。伟大哉经济规律,神秘哉经济规律!说神秘,也因为我不懂。记得而立前后念西方的,也翻过政治经济学,可是觉得,反而不如知识论、逻辑之类具体,往里钻,像是门户,堂室,都有迹可寻。经济,涉及面太广,变动过于灵活,苦于抓不着个小辫子。于是知难而退,心里说,让高才的人士去钻研吧。可是躲开“学”容易,躲开它管辖的无孔不入就办不到。比如你午饭想吃西红柿炒鸡蛋,清晨提篮去买西红柿,一问价,比昨天涨了一倍,问另一个摊,也是如此,你不放弃吃,就只好忍痛多出钱。神秘的是这涨一倍,并不是某一人所定,或多数人讨论所定。无言而能行,此经济规律之所以能够既伟大又神秘。单说这伟大,而且是无上的,具体说是竟至在最高指示之上。不信吗?可以纵看历史,横看五洲,许多专制统治者,咳嗽一声,四海之内震动,可是仍不敢向经济规律挑战;如果发疯,竟敢倒行逆施,与经济规律对阵,则至多一两个回合,必“弃甲曳兵而走”。因为就是秦始皇,权大于天,滥用,也只是强迫人民去筑长城,修阿房宫,造兵马俑,而不敢说“你们都去死”。原因之关键者是都死了,“权”就不再有用武之地,而经济规律则赫然一怒,能够使人民难得活下去。
以上泛论是想说明,为什么跃进跃得时间不很长就不言不语地下了马。下马是出于万不得已,上马靠幻想,比喻是玻璃瓶,实况是石头,两者一撞,幻想就碎了。实况,全国各地,表现万端,语云,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又因为耳食不如身受亲切,所以想只说自己的一点点饥饿经历。我生于中产的农家,又受天之祜,离开家之前,没遇见大荒年,所以,虽然许多想吃的吃不着,却总是能够勉强果腹。离开家之后,30年风风雨雨,外多动荡而内多穷困,可是粗茶淡饭,总没有感到困难,或说还没有经历过饿得难受。经验考零分,未免遗憾,勉强凑一次,是1926年春天避兵乱,与郭士敬同学由通县回家,路上买不到吃的,饿得想到村里去乞讨的感受,但也只是多半天就过去了。而大跃进,是食不能饱,估计不少于两年。有人,也许是小说家者流吧,说多一种经历,拿起笔就可以多一种手法。这大概是真的,不过我不只一次说,我是常人,无大志,一怕苦,二怕死,如果一定要有饥饿的经历才能写好饥饿的小说,我是宁可不写这样的小说的。
写小说,可以编造;不写小说就只能如马、班之著史。写实况,缩小到我,而且是自己的。这也不很少,由何时说起呢?想到一种情况,是若干年来,农村的人总是往城里挤,根据不合时宜的人性论可以推断,是都市的生活条件好于农村。这情况也鲜明地表现在饥饿的程度(时间长短、饿殍多少等)上。仍说家门之内,母亲因食不饱而移住天津,时间是1958年10月,我住北京,也感到食不能饱,大概要晚一年左右。不能饱属于内,是只有天知、地知、己知的事,所知是浑身无力,渴想吃荤的(红烧肉、炸油饼之类)甜的(糕点之类),将到饭时就起急,恨不得立刻端起碗。还有属于外的,是买食品(尤其肉类)难了,接着牛奶不能订了,粮食定量还要减。肚子不好受,影响心里也不好受,但不能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实际是真有其事,怎么办?许多人是用高价之法买一些较好的营养,记得杨丙辰先生就曾劝我这样做,而且助以人生之道的理论,是保命第一,要舍得花钱。我同意他的理论,但信受而不能奉行,因为有困难,而且不只一层:近的一层是没有多余的钱;远的一层是,即使可以挤出一些钱,七口之家(其时长女已工作,不在家),比如破釜沉舟,买半斤高级点心,往嘴里送,想到那六口都在饥肠辘辘,实在咽不下去。总之是理论上并非毫无办法,而实际只能忍,听天由命。
但在家门之内就还要尽点人力,求合理合法。合理,是求仅能得的一点点食品(主要是粮食)仍大跃进,显身手,一斤能够发挥一斤多之力。记得最小的女儿从小学学来一种蒸饭法,是米一斤,蒸熟能出五斤。在当时,这是比气功还玄妙的奇迹,就照做,结果呢,根据反物质不灭(即不能无中生有)的定律,饭中多的那些水分终归不能代替粮食,饥饿的情况并没有改善。再说合法,是因为人的定量相差不多,而饭量则相差不少,主要是两位母亲,年高,吃不多,如果吃大锅饭,我们下两代就会多吃多占。这不合法(人各有粮食定量之法),我们先进,其时就实行法治,办法是同锅而分炊,以早饭为例,都是粮一两,出锅,七个人平分。显然,二老就感到差不多,我们下两代就只能拖着半空的肚子各干各的去了。这合法的措施不由得使我想到《韩非子·五蠹》篇的话:“饥岁之春,幼弟不饷。”不饷,亲友往来怎么办?成为习俗,或不成文法,清茶之后如果还要吃,就要交出定量的粮票。但这样的法治也不是毫无缺漏,因为如果敞开肚皮吃,就会侵夺主人的份额,性质同于抢劫了。所以适应这种新形势,亲友间就尽量少往来,此亦跃进之一种后果,可怜亦复可叹。(www.daowen.com)
怜,叹,只能在心里,属于唯心。但正如新学所昭示,还是唯物力量大,不管我怎样努力装作若无其事,身体却有了变化,专看外貌,是胖(其后承启功先生指示,应读平声)了,医生另有个称呼,曰浮肿。感觉呢,是浑身更无力,尤其腿,像是皮肉里抽去筋骨,也就更想吃有油水的,甜的。还要歌颂唯物的力量大,这一回可以不必隐瞒(也无法隐瞒),只要装作不知道原因,并毫无怨气就行了。仍是语云,天塌砸众人,许多人同我一样,也胖了。这情况,推想会向上反映,但上到什么程度,不能知道。专就邻近的上说,很着急,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办法却有限。记得办法之一是轮流到崇文门外东兴隆街教育部招待所去休养。我轮到一次,时间是1961年1月27日到2月7日,共十天。休养,不工作之外,饭食还略有改善,记得副食中有些带鱼。显然,仍不能填满肚皮;还有,即使能够吃所欲吃,正如今日许多丰满佳人之减肥,也决不能十天八天就立竿见影。糟糕的是还带来意外的苦,是便秘,有一天最厉害,凝聚在直肠里不下,憋得心慌意乱,最后还是自己动手,才过了这一关。祸不单行,家门之内,妻也胖了。街道也推行改善副食之法,妻可以自带主食,中午往街道食堂去吃一些带鱼。记得一天中午,窝头出锅,她拿三个(粮三两),将要起程,我实在饿极了,忍不住,说:“我尝一口行吗?”她递给我一个,说:“你吃吧!”我咬了一口,约是一个的三分之一,还没下咽,唯心的恻隐之心忽然冒出来,也就不敢再咬第二口。这件小事使我有所得,是如果还有机会面对学生,讲“民以食为天”,自信必比别人讲得好。也有所失,是妻记忆力并不很好,唯有这一件却记得清清楚楚,而且喜欢重述,述则绘影绘声,以换取听客的欢笑,我则只能陪着苦笑。
古籍有云,“穷则变,变则通”,浮肿,长期不愈,终于来了转机,是1961年年底,领到一个“乙字购买证”,凭证,每月到指定地点,可以买肉二斤(可以折合量稍减的猪油,北京通称为大油),鸡蛋二斤,黄豆二斤,糖一斤。证不是发给人人,我们社只发到编辑七级。1956年评级,六级及以上算高级知识分子,我评七级,是低级知识分子,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照顾竟由高级下降一级。但既已占了意外的便宜,也就可不问原因,安然享之。其后是珍品买到家,如何利用,还要费斟酌,因为门内能吃之口有七,其中还有二老。谢贤妻英明,处理此事,未用《孝经》而用《孙子兵法》,是只让我一个人吃,以便从速恢复,支持这个七口之家。我同意她的决策,就安然独享这个“乙字”。这时期,或说其前及其后,大则全国,小则单位,也都在多想办法,生产、搜罗可以充饥的,记得上班,常常分得白薯、蔬菜甚至肉和糖之类。又过个时期,经济规律表了另一种态,街头可以买到炸油饼,有闲心,可以坐在小吃店吃豆腐脑,饥饿的苦难就渐渐过去了。可悲的是,有不少人竟未能度过来,只说两个至今还未能忘怀的。一个近,是住在同院的王疯子,我在《王门汲碎》(收入《负暄琐话》)一文中曾提到他,人不坏,因精神不正常而过孤苦日子,饭量大,未能忍过来,死了。另一个远,住在白洋淀,是妻的二叔父,《五异人传》中人物,乐天派,穷得走长街卖烧饼还边走边唱二黄。常希望我们阔了,他来给我们做饭,吃红烧肉和清蒸鱼。我们终于没阔,他等不及,于人人都没饭吃的时候走了,带着他的吃红烧肉和清蒸鱼的愿望。
饥荒说完,又是出于爱国家、爱民族之诚,想说几句个人的感想。我们都相信因果规律,饥荒是果,必有因,这因,任何人心里都明白,是大跃进的胡来。又语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显然,无论由义的角度考虑还是由利的角度考虑,都应该承认人为有误,不应该诿过于天灾。诿过是不诚,还会发展为文过,如大家所见,有的人略表规谏之意,就罢了官,沦为“反”,终于难得活下去。所有这些,事过之后,为了将来,是明辨是非好呢,还是装作没有那么回事好呢?我是希望大家都学习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改,以求我们的后代不再有饥饿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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