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1925年暑后到通县上学,寒假暑假都回家,其时心情是以家乡为“家”,就是不能衣锦而还,衣褐走入家门,看见以摇尾表示欢迎的狗,心里也是安然的。1931年暑后离开通县,走入北京大学红楼,自己没觉得身价升高,可是生活渐渐变为复杂,或者说,不知不觉地增加了独立性,关于家,就像是旧和新平分了天下。但这是就心情说,改为就时间说,情况就大异,是长期在外,间或回家乡也只是住三天五天。唯心论,纵使是三天五天,还多有叶落归根之感,因为父母健在,幼小在生长,就是鸡犬,也没有改变长鸣、摇尾的老样子。1947年土改带来大变化,先是全家逃亡,其后回去,只剩下几间空房,也就不再有自己院里的鸡鸣犬吠声。但人之性,故土难离,又离乡背井谋生不易,也就只好用忍和挣扎的两条腿走路。幸而亲友邻里还有些不阶级的旧思想意识,明或暗,援之以手,渐渐,也就又建立个仍旧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家。我是中间人物,其表现之一是,对上一代,封建主义,要生养死葬;对下一代,社会主义,尽完养、教义务之后,不求还报。这样,父母在家乡,除不断寄点钱之外,有时就还要回去看看。不能勤,也总要不少于一年一次。眼所见不同了,但旧形貌还多有,就还可以温昔年的美梦。1952年又来个大变化,父亲于元旦之晨病故,依旧礼,家无主,就更不像儿时的家了。记得曾劝母亲移北京住,她仍是农民的感情,由清光绪十几年就食息于其地的这个家,纵使已经残破不堪,还是舍不得。在这种地方,我是唯心论加自由主义者,也就不勉强。幸而家里还有长嫂等,思想没有进步为社会主义,晨昏,三餐,不改旧家风,敬老,照顾,我就可以放心到另外一个家,去专心吹整风之风。当然,每年还要找机会,到家乡去看看。由1952年到1957年,如果恰好是一年回去一次,那就是共回去六次。本篇是说1958年的一次,何以偏爱这一次?是因为就在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家乡改为吃公共食堂,不久就成为都吃不饱,胞妹在天津,亲骨肉连心,把母亲接到天津去了,以后就不再有回家乡省亲的事。
以上帽戏演完,改为说这末次省亲的情况。时间选在2月16日,旧历丁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这一年十二月小),想是因为在运动中,请假不方便,所以利用春节的休息日子。其时公路和汽车都远不如现在,我六时起床,由北京乘长途汽车沿京津公路东南行,只能坐到家乡之西略偏南二十里的大孟庄。然后向东开步走,十几里,过侯庄子马姓表妹(三姑母之次女)家,扰了午饭,休息一会儿,再向北走,约下午五点钟才走入家门。母亲当然格外高兴,因为儿子回到跟前,在一起过年。长嫂等也一如既往,热心关照。次日是旧年的最后一天,本来有旧梦可温,如东行一里到河北屯镇,东南角空地炮仗市听鞭炮声,街中心路南关帝庙内看年画,可是估计也许不会有,又因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没有去赶集。这更重要的事是看亲长和一些熟人。我们张姓是外来户,一分为三,青壮大部分外出,老一辈(我的叔父辈)还有些。南院二叔父最孤单,二婶母土改时被打死,儿女都不在跟前。去看他,尽量少提旧事,只问问目前的生活情况。说是自己做饭吃,一天烧一次火,晚饭吃点剩的。问为什么不到天津四弟那里去吃现成的,也是因为舍不得这几间房。三叔父与我父亲是胞兄弟,为人很像我祖父,朴实温和。三婶母是续弦,漂亮,精明,待我也很好,我每次回去,定招待我吃一顿饭。张姓三家,只有三叔父家还多有些旧风貌。二十年代与我父亲分居,三叔父分的是老宅,外院南房靠西一间,推想就是我降生的地方。里院北房西间,我随着母亲住过,一直记得西北墙角垛着制钱串。东间是祖父住的地方,记忆更清晰,是冬夜,我们孩子们围着他,听他讲黄鼠狼的故事。后来,1920年前后,他就死在这间屋里。这里,我何以又有兴趣翻这旧账呢?是因为1971年我被动还乡,这旧貌已经化为空无,改为新建的一排北房,房前成为菜园了。所以可以说,这次入内看叔父、婶母,是与儿时住处告别的一次,只是当时未料到罢了。
下午出村,往西南不及半里的冯庄,看刘玉田表叔和韩大叔(人称傻韩)。刘表叔是我大祖母胞弟刘舅爷的儿子,多年在天津同源彩染坊任经理,我1935年到1936年在天津南开中学教书,以及其后常到天津办事或小住,多得他关照。他思想未能安于“不识不知”,信一种道门曰一贯道,解放后加了反动会道门之冠,到茶淀改造了几年,放还,表婶早归天,一个人度日。情况自然就非复当年,总得靠忍过日子了。此次一面,以后就没有再见到他,听说处境日下,身体不能支持,一次往水井旁取水,倒地死了。傻韩的情况正好相反,昔年,一直到我上大学,他都在我家做长工,所以与我有同吃同劳动之雅。他在天津拉过洋车(天津曰膠皮),常同我谈他愿意拉窈窕淑女不愿意拉肥头大耳商人的壮举。解放后,他虽然未能迎娶个窈窕淑女,却总是有了妻室,院里还拴着一头牛。我回家,总要去看他,因为他虽呼我为二先生,却还是把我看作当年在棉花地里一同说说笑笑的孩子。
由冯庄回来,已经是晚饭之时,看本村的熟人只好往后推。除夕,儿时是最兴奋的时候,与三五小朋友,手提纸灯笼,到满是灯火的长街去放鞭炮。累了,回家,屋里院里也是灯光通明。现在不同了,至少是家门之内,变为岑寂。幸而年将及知命而早已知命,也就没有什么不安然。又早已没有守夜的习惯,因为更习惯的是渴望现在当下的时间尽快过去。一夜无话,依旧俗,元旦不能晚起,因为侵晨本村男性会结大队闯到院里拜年(女性初二上午,三五为群,扭入室内拜)。大队一眨眼就过去。之后,吃过早饭,还会有些人,为了表示敬重和亲近,单独来,入室拜。接待,也不免劳累,但在这个日子口儿,读《乡党》之篇,心里总是热乎乎的,也大有可取。(www.daowen.com)
行礼如仪过去,可以抒私情了,是去看有些怀念的熟人。每次回家必看的计有几位,由(住处)近及远说说。排在第一位的总是隔一户的西邻王家。弟兄五人,长与我同龄,刚成年故去。行二的名福顺,人朴厚,与我关系最深,总是视我为亲兄长。他的妻室也是朴厚超过一般人,见我走入,看得出来,是心里比口说的还要热。孩子多,很穷困,是名副其实的家徒四壁。可是我愿意到这样的屋里多坐一会儿,所求呢,是这个世界还有善意,还有温暖,也就还可以安心活下去。万没想到,大概是不久之后吧,女的下地劳动,脚被什么刺破,医疗条件差,得破伤风死了,其后不到一年,男的也随着走了,带走了此后就难得再见的品德,扔下四个未成年的孩子。再两位是斜对门的石家,叔石卓卿、侄石俊玉,都是小学同学,叔石卓卿长我一岁,并且是同班。叔侄个性相差很远。叔规矩,懦弱,娶个运河边陈庄的姑娘,长身玉立,眉目含愁,在村里拔了尖儿。他只念了小学,功课好,记得我们还曾有争第一的英雄事迹。小学毕业后困守家园,曾帮助本村一布商赶集卖布,因而可以常吃烙大饼、炒肉丝。这福气也给他带来小祸,是后半生馋而食无肉,懒而必须干农活。更大的不幸是这娇美的夫人先他而去,其后由壮而老,不得不到儿子屋里吃饭,而长媳非《列女传》中人物,经常在饭桌之旁指桑骂槐。他,如不少人的受批受斗,只好低头,听说也活过古稀,自愿去见上帝了。其侄石俊玉属于没出息一类,不知何谓规矩,得乐且乐。可是天官不赐福,娶个我外祖父那村杨家场的姑娘,很难看,后又得病,如样板戏中之反面人物,脸色变为黄绿。也因为家中无可留恋,长年到外边跑,而总是无所遇。有时过北京,必来看我,对我是一贯尊重,亲近,也就不客气,讨三块五块作饭费或路费。到新时代,路更窄,无声无息地死在家里,也许年未及知命吧?再说一位,是偏东斜对门的薄玉,也是小学同学,略长于我。他生活是两栖,农忙时在家,农闲时到北京,在西直门内草厂做关东糖。我去看他,是不敢忘同窗之谊,其实感兴趣的反而是他的令堂,村中官称薄二奶奶,为长于说闲话的三巨头之一。另两位是绰号大能人的石某某和剃头老婆子。这合于曹公雪芹的高论,女性占了上风。单说长于说闲话,是据村里人说,如果这三位巧遇于街头,就是立着说,三天三夜也不会收场。此亦一种马拉松也,可惜跨入新时代,有祸从口出的新规,连这三位也就不再张口,广陵真散矣,念及不禁为之凄然。最后还要说一位必看的,是背后官称为怪物老爷的石侠。他是张宗子《五异人传》式的人物,我曾以“怪物老爷”为题,写他的高风或轶事,收入《负暄续话》。就是己之文,翻来覆去抄也有骗稿酬之嫌,所以这里只说,去看他,在他的窗纸破了不糊的“空”堂里对坐喝清茶,就会有他已经打破逐鹿、雕虫之类的羁绊,而自己则“未能免俗”的感受,虽望道而未之“见”,能够“闻”不是也比未曾闻好吗?
这次省亲,除了看人之外,还赶了一次集。是石俊玉的令弟石俊金陪着去的,也许因为是新正,卖者、买者都很少。这也关系不大,重要的是想看一次旧貌,踏一次故土,看了,踏了,也就如愿以偿了。也有个小不足,是返途,过药王庙(小学所在地)之门而未入。是不敢入,因为由门外往里望,昔日的建筑都不见了,还是闭眼走开,保留一些旧梦为是。
其时已经是回家的第四天,北京还有“风”等着,应该尽快起程,因非家乡的家。原拟20日由原路返京,听说大孟庄路不通,改为21日,与薄玉等结伴,北行十几里到刘宋镇,乘长途汽车回来。没想到这一别,不久母亲离开,这故土的家就基本上没了,其后十有八年,唐山地震,这故土的房屋倒塌,家就彻底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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