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或写,多次提到机遇,说想到机遇就感到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而穷达、顺逆、祸福、得失、苦乐等都像是由它那里来。关于机遇,限于己身,可说的也太多了,这里只说与汉语课本有关的。记得由1954年2月参加编写起,到1958年4月汉语课撤消止,连续四年多,经历的事不少,所得也不少。纵使够不上千头万绪,也总是百头千绪,说就要从头来。
头是中学语文课分为文学、汉语两门。分,仍有头,是:一,希望这门课有高效率,主要是学生毕业后能用笔准确通顺地表情达意,可是效率总是高不上去;二,其时任何事都向苏联老大哥学习,这件事自然也不能例外,他们是分为文学、俄语两门,推想这必是灵丹妙药,于是决定分为文学、汉语两门。一分为二上课,先要有教材。编教科书是大事,要请专家主持其事。文学选定吴伯箫,社内的副总编辑,由延安来的文学家兼作家。汉语选定吕叔湘,因为不久前,他和朱德熙合写了供大家学习的《语法修辞讲话》。吕先生是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的人,主持编汉语课本,社里送一顶副总编辑的帽子,名义上也就成为社里人。估计开始组编写班子必在我参加之前的两三个月,因为我第一次去,已经在语言研究所的院内设置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办公地点。那是面西大门内以北的几间西房,室内放几个办公桌。吕先生之下还有负全面之责兼动笔的,是张志公。此外还有语言研究所的陈治文,也是负责写;吕先生的夫人程师母,说是只管抄抄写写。以参加时间早晚为序,我排行第五。其后调来参加编写的还有来于哈尔滨的吕冀平,来于福州的洪心衡,来于苏州的郭翼舟,来于北京的徐枢。办公地点曾两移,先移教育部(在西单北二龙路郑王府)内小红楼,再移景山东街原北京大学第二院的工字楼。移小红楼的时候,程师母和陈治文不参加了。移景山东街,编写工作结束前后,洪心衡、吕冀平、徐枢也陆续离开,最后剩下张志公、郭翼舟和我,并入语文室工作,还是偏重编汉语知识那部分。
一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调我去编汉语课本。选定我,像是没有来由,因为:一,我没研究过语法;二,如果人只能分作光彩和不光彩两堆,我是属于不光彩那一堆的。不知为不知,是至圣先师的主张;我则有更进一步的悟解,是与己有关的许多事,至少是其中一部分,与其知道,不如不知道。先师俞平伯词有句云,“闻道同衾还隔梦”,同衾人另有梦,你想知道,问,如果有如庄周,“梦为蝴蝶”,据实陈述,可皆大欢喜,如果所梦非草木虫鱼之类,那就还是以不问为好,盖不知心里可以安然,所以我至今还是没有问。言归正传,是从受命兼编汉语课本之后,每周的公务我就分而治之,出同一家门,骑同一辆自行车,一、三、六西南行,到西单北进大木仓口,入教育部小红楼内的检查科,做检查书稿或修润书稿的工作;二、四、五东南行,过北大红楼,进东厂胡同转北到太平胡同,入语言研究所之门,做编写汉语课本的工作。以下专说这东南行的生活。
吕叔湘先生我见过几次,张志公先生同我很熟,程师母和陈治文先生则是初次见面。感觉都富于文气和古风,所以名为上班,却颇像到相知的书斋里小坐,心情是愉快而安然。吕先生学问和文章为人所共见,用不着说;为人则是多交往之后,有更进一步的认识,借用孟子的话说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朴实,真率,没有一点学者架子。见面,当然要谈谈工作。重点是编汉语语法的教材(还有文字、语音等方面的知识),动笔之前,先要决定采用什么语法体系(包括语法术语),因为汉语语法虽然还很年轻,却也出现了不同的看法。推想吕先生是了解我乃十足的门外汉,所以布置工作,开卷第一回是温课,即看看已问世的语法(主要是现代汉语)著作,然后考虑采用什么体系。这就我说是急来抱佛脚,因为不抱就没有能力动笔,也就只好抱。幸而这方面的著作并不很多,连外国的以及住在外国的也算在内,举其大要,不过是高本汉、赵元任、马建忠、陈承泽、刘复、黎锦熙、何容、王力、吕叔湘、语言研究所(合编《语法讲话》)等若干家。记得上班就翻看,大致用了两三个月,该看的都过了目。所得呢,是存于心的三种:一,他们都讲了什么;二,由看法不同而来的一些问题;三,孰高孰下的一点己见。是后来,还多了一些深的悟解,可以总括为两种。其一是学这一门知识(不求通晓深一层的理论)比较容易,即如我这中下之才,合为全月计,只是一两个月,也就可以在人前夸夸其谈,在纸上说三道四,让惯于耳食的人看作门内汉了。其他门类,不要说入室,就是升堂,也总是非几年苦功不可。其二,语言现象,作为文化的一种重要成分,当然有研究的价值。但语言来于约定(如此约,如此定,大致有规律可循)俗成(俗是由偶尔变为通行,有脱离规律的任意性),想学好,就不能多寄希望于语法知识,就是说,语法知识的价值主要是学术性的,不是实用性的。
我们编,主观的想法是学术和实用兼顾。动手写,就要变主观为客观,这,学术的关不好过,实用的关更不好过,因为,比如体系和术语,虽然很难做到天衣无缝,究竟还可以尽人力,至于学了真就能够变笔下的不通为通,就只能听天命了。这学术和实用的二分法,是我(主要是后来)的认识,至于吕先生和张先生二位,其时大概还是合二为一的。实用不可见,或说还要听下回分解;尽人力,现在当下,就只能在体系和术语的选定,以及讲说的详略上下功夫。记得在这方面,由于常常举棋不定,甚至后想的推翻先想的,耗时间不少。但终于不得不动笔,最后也就只能择一而从。未必是博善而从,譬如析句,成分指单词不指词组,我就认为一定要带来很多麻烦。大计决定以后,人力逐渐增加,上下一齐动手,因为是教材,不能不慎重,编写工作不慢不快地进行。一册,二册,三册,四册,陆续印出来了。还是为慎重,先交一部分学校试教,然后推广。可惜的是,试教,推广,这文学、汉语的二分法究竟好不好,很难证明,调查,问人,人各有见,正如一切其他的大小事,好不好,可行不可行,最后只能看在上者的脸色。不知道是谁表示了反对意见,文学、汉语出生不久就都停止,合为语文一种,已编成的文学课本和汉语课本成为新古董,陈之高阁了。勉强说,汉语课本还有余韵,是汉语课停止之后,人(郭翼舟和我)和书(课本)废物利用,由吴伯箫(领导语文室的副总编辑)布置,编了一本《汉语知识》,正式出版发行,也许有一些人买了看看吧。
俗话说,凡事有得必有失,这句话经常对,却不是永远对,即如我参加编写汉语课本的几年,回想,算得失之账,至少是自己觉得,是只有得而没有失。得还不止一种,而且有的分量不轻,所以就不能不多费些笔墨。为眉目清楚,分项。
其一是关于学的。我一向认为,凡是可信的学问(言外意是有不可信的,如用《易经》占卜,用气功治病之类),多学一种比少学一种好。我一生用语言(说和写),有机会亲近语法,可以有大得,是较清楚地了解语言是怎么回事;还可以有小得,是小名小利,小名者,有的人宽厚,开语法学者的名单,会大笔一挥写上我,小利者,可以写以语法为题材的文章换有大用的钱(以后还要专题说)。其二是关于人的。是借编写汉语课本的机缘,我认识一些人,至今还记在心里,以得识荆为幸的。由内而外说几位。
吕叔湘先生。关于吕先生,我写过一篇文章(标题为《吕叔湘》,收入《月旦集》),主要是谈他的治学和为人,都值得学习,这里不想重复。还说些什么呢?我想,是应该加说,我多有机会学而没有学,或没有学好。可是借吕先生的光却不少。能够参与编写汉语课本可能是最大的。其次是八十年代初,我写了几篇谈学习文言的文章,愿意借此换些小名小利,把文稿送给他看,他不只通读,提些修改意见,而且惠以书名为《文言津逮》,写了序。(1984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出版)其后不久,承他不弃,让我同他合编《文言读本续编》,完稿,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1988年),我就真是附骥尾以传了。曹公孟德有句云:“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我这里说一点点与吕先生的交往,也只是心念旧恩而已。附带说说吕先生夫人程师母,她朴实、温厚,性格之好,在旧时代也是罕见的。
张志公先生。由五十年代前期起,到不久前我往医院看他止,连续四十年有零,我们的交往,以及他给我的帮助,太多了。多,万言难尽,也就只好走间道,只写一点点我认为值得说说的。有几个熟人,都小于我九岁,他是其中之一。但他年龄虽小,处理世事的本领却高于我千百倍,以是,碰到大道多歧,我不知道应该走上哪一条的时候就找他。他总是能够衡量轻重,明确指出应该如何如何,而照做,虽然未必冠冕,却总是平安的。这就可证,我们的交谊已非一般。还可以补说个小事,以形容这非一般。是在凤阳干校接受改造时期,我和他都是常常受批受斗的,记得一次他受批斗,是因为过节,根据通知,买了剩余的酒。而就在这之后,我们碰巧在一起吃饭,看看左近没人,就共同喝了我珍藏的二三两剩余的酒。真想不到,在无理可讲的压力之下,犯“法”竟也成为至乐。何以称为至乐?是暴风刮过之后,我们曾对坐喝茅台,却感到,外,酒之味,内,心之乐,都远不如彼时了。
吕冀平先生。论年岁,我同这位小吕先生,相差二十有余,可是他调来北京,在同一室工作之后,没有几天就成为忘年的莫逆之交。口,谈得来,还要加上无话不说。笔,也是合得来,一直到合写文章换砂锅白肉钱。单说砂锅,白肉,是因为他特别爱吃这一味。他还好游,为公,同游过大明湖、泰山等地可以不说;还有私,是同游圆明园遗址的西洋楼(正名远瀛观)等地。汉语停了,他故土难离,回哈尔滨的黑龙江大学,人远了,情谊却还是如共朝夕之时。值得记下来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八十年代前期,我写了些回忆的小文,集为《负暄琐话》,当然想出版,可是人微言轻,谁肯接受呢?语云,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只好寄给他。是靠他明写序文,暗大吹捧,哈尔滨才有个出版社认赔钱印了。另一件,是缘于半个世纪前的一段经历,有人在背后反反复复说抑人扬己的话,他怕我旧病复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来信一再说:“要沉默,而且到底。”我觉得这才是“爱人以德”,值得长记于心的。(www.daowen.com)
说起爱人以德,还要大书特书一件,是“朋友”的“与朋友共”,具体说是因为他,我才得结识张铁铮先生。他和张先生是同住哈尔滨的多年好友,好到一生结交许多人,排队,最近的一名,吕的一方必是张铁铮,张的一方必是吕冀平。解放以后,张先来北京,到《教育报》,吕略晚来京,到人民教育出版社。他们仍如在哈尔滨,有机会就一起喝啤酒,外加砂锅居的砂锅白肉。人之性,吃喝时必佐以闲谈,于是就说到我。记得第一次是张先生来看我,也如与吕,我们很快就成为忘年的莫逆之交。五十年代晚期,吕先生回哈尔滨,至少是形迹上,我和张先生就成为最亲近并常聚会的朋友。情谊有浅的,是对坐闲谈,上天下地,同喝白酒,同为郊外之游等等;还有深的,是风风雨雨之时,唯恐对方不能安身立命。到八十年代,风雨停了,我们还合力,编注了三本《文言文选读》。书完成,见面的“理由”少了,可是他至多隔两三周,必推门而入,照例说:“我没事,只是来看看您。”不幸是天不给他好身体,心脏出了毛病,以致只能在家里静养。通信通电话不难,只是我有时进城,坐办公室,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叩门声了,想到世上稀有的像他这样的古道热肠,心未远而不能常会面,不禁为之凄然。
陈治文先生。论年龄,陈先生也是小字号,可是人老练,学问扎实,为人同样是古道热肠,我敬重他,愿意同他交往。我们在语言研究所相处时间不很长,只是一年多,可是情谊很厚,比如他知道我喜欢欧词,就把他有的影印宋刻欧的词集送给我。他的更大的恩德是介绍我拜谒他的尊人陈保之(名邦怀)先生。陈老先生镇江人,在天津文史馆工作,其时为了整理文字学方面的书稿,常到北京来,来就住在语言研究所。第一次见,印象是高身材,消瘦,质朴如三家村的农父。交谈,雅驯,更多的是谦和。这样的风度当然会使人愿意亲近。时间稍长我才知道,陈先生原来精通旧学,尤其专的是古文字。也就因为治学偏于稽古,还精于文物鉴定。此外,诗词也写得好,没有新时代的气味;书札和文稿用毛笔写行写楷,劲而秀,使人想到姜白石。可是“良贾深藏若虚”,给人看的一面,像是不会什么的样子。我一生见到学术界的前辈不少,其中有两位,是世俗之名远不如学业之实,一位是顾随先生,另一位就是陈先生。两位还可以相比,是顾先生还有些名士气;陈先生呢,如果一定也要说有什么气,那就是乡土气。我说句狂妄的话,是陈先生这些高不可及的造诣,我都看清了,所以就愿意常趋前请教。早期,他在天津,1976年地震以后他来北京住,我总是有机会就去问安,不敢说想学什么,是亲謦欬感到心安。使我心不安的是不以后辈待我,比如去看他,辞出,他一定要送到大门以外。有时还送我估计我会喜爱的长物,记得有方药雨(名若)画的南塘读书图、顾二娘制砚的拓片等,可惜那幅图,因为上有罗振玉题,“大革命”中怕惹来杀身之祸,付之丙丁了。八十年代后期,陈先生年90,作了古,我为又少一个师表而很悲伤。幸而还存有他的不少手迹(包括书札),以及两三种书。书的一种是1989年齐鲁书社出版的《一得集》,收考证文百余篇,我总是放在书橱中的易见处。何以要这样?是有时拿出来翻翻,可以助我保持“自己毫无所知”的自知之明。
几位语言学大师。一位是罗常培先生,当时任语言研究所所长。我上北京大学时期,罗先生在中国语言文学系任教,讲语言方面的课,我畏难,没听过。这次在语言研究所相遇,他念同出入北大红楼之谊,还来看看我,寒暄几句。另一位是陆志韦先生。陆先生是学界的大名人,曾任燕京大学校长。时移事易,到语言研究所做研究汉语的工作。人中等身材,偏于瘦,言谈举止都轻快,没有大学校长的架子。他在美国是学心理的吧,思路清晰而细密,记得分辨词和词组的界限,考虑到各方面,可谓深入底里。才高,表现为思路(定形于文字)的跳跃,所以读他的作品,就要慢,想想夹缝中省略了什么。人还有刚正的一面,不记得听谁说,某次受批斗,施的一方曾勒令他跪下,他挺到终场,没有跪。人各有见,应该怎样看?我这里不想作制艺文,是以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位为荣的。再一位是丁声树先生。丁先生也出身于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比我早两年。如其时的千家驹、卞之琳等,在校门内就露了头角。他是前辈,又小有名,在学校我和他没有交往。在语言研究所看见他,是在乒乓球台前。推想是为锻炼身体,他常参加打,却打得不高明。他高大身材,平时寡言语,只是拿起球拍,也说说笑笑。在学术方面,他有如钱玄同先生,有高造诣,作得却不够多。1956年以后,他主持编《现代汉语词典》的工作,用旧说法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实际是完成了一项大事业,即如我,老了,常常提笔忘字,就要翻开这本书,向它请教,也就常常想到他。最后说一位是李荣先生。论年岁,他小于我,因为讲出身,他已经是西南联大。可是才和学,至少我睁眼看,就高不可及。他学的是语言,尤其方言,著作很多,我视为天书,不能赞一辞。单说文章,一次听吕叔湘先生说,审《中国语文》清样,就怕看李荣的,比如为调整版面,想减去一行,反复看,竟是一个字也不能去。这就真可以上比祢衡,文不加点了。说起祢衡,不由得想到另一点的相似,是因有点狂而有些怪。比如上上下下,出入语言研究所之门,像他这样年龄的,只有他,有时穿长袍。我一向认为,怪是赤诚的一种表现,所以愿意亲近他,听他的高论。他少有许可,关于书,他最赏识的是《幼学故事琼林》。人呢,称赞过什么人,不记得了;只记得一次提到郭沫若,他冲口而出,说:“不通,不通,不通!”所说对错暂可不管,像这样的不为时风所左右,心口如一,总是应该点头称叹的。
黄盛璋先生。也是乒乓球台前常看见的,人小个头儿,活泼,因为没有架子,拿起球拍,对手就惯于同他开玩笑。他多才,还表现为治学,涉猎的方面广。不久前见一篇介绍他的文章,说他在许多冷僻的部门也有不同凡响的贡献。我只记得他写过考证李清照是否再嫁的文章,根据史料说话,主张确曾再嫁张汝舟,而不囿于保全名节的主观愿望,总可以算是有见识的。
再说得的其三,是关于游的。游是私话,说官话是为了解汉语教学的情况而出去调查。我参加的计有两次:先是1956年11月下旬往济南、泰安两地,同行者为郭翼舟和吕冀平;后是1957年5月中旬往保定、徐水、定兴、涿县、良乡、昌黎六地,同行者为郭翼舟。为什么单说私话?是因为:一,脱离政治的本性难移,不想说官话;二,行之前就确信,调查必没有“真”的结果,因为一切评论都决定于“草上之风”,在上者主张分为文学、汉语,汉语教学就必有好效果,在上者主张合为语文,汉语教学就必没有好效果。还有,撇开顺风的情况,实事求是,效果要表现在学生执笔为文,通顺的程度上,这岂是一年两年能够看出来的?不可能,还要做,是大家都已经习惯,在上者有什么不可行甚至荒唐的想法,装作心悦诚服,重则可以得福,轻则可以消灾。关于得福,还有由顺风而孳生的奥秘,比如你不喜欢出去开会,分配你去,你就应该装作信受奉行,而碰巧,时为夏季,地为北戴河,你就可以拿出真精气神去游鸽子窝、姜女庙等地,到会场上去“恢复疲劳”。等因奉此,济南等地之行,我们用了半月有余,保定等地之行,我们用了两周,公事,写了调查报告,交上去了事,至今还记得的却是一些游的所得,任其泯灭可惜,所以择我认为可存的写下来。
先说济南等地之行。我到过济南,可是没有这次心静,且时间长。也可算作走运,住的地方好,后宰门的明湖旅馆,出向北的店门,西行一箭之远就是大明湖南岸的鹊华桥。我们都看过《老残游记》,由鹊华桥就想到明湖居。问左近闲坐晒太阳的老者,说是在沿湖往西走路南,简陋的建筑,早拆了。自然,不拆也不会再见到白妞、黑妞,所谓“去日苦多”是也。逝者如斯,不免有“前不见古人”之叹。叹完了,还想看看物方面的遗迹,于是找老残下榻的高升店。居然找到,在大明湖南,原小布政司街东口外,一条南北向街路东一短巷内路南,今改为某单位的宿舍。遗迹,最好是能有李清照的,传说在金线泉旁,可惜是距今太远,什么也找不到了。于是只能躲开史,单说游,计前前后后,游了大明湖、千佛山、趵突泉、金线泉、黑虎泉等名胜。语云,听景别看景,果然,看完,印象是不过尔尔,即如千佛山,就俗陋而没有一点山林气。泰山就不同,虽然就海拔说不很高,可是沿路景物变化多,或雄伟,或幽静,驻足凝眸,颇像欣赏名家的青碧山水。惭愧的是我和郭君畏难,只到中天门就向后转,任吕君一个人继续走上去。但我们也不是无所得,是找到经石峪,在石刻的斗大字上坐一会儿,足足发了一阵思古之幽情。还是转回来说济南,我以为,到济南,第一值得欣赏的应该是水。多种泉,水也。同样应该大书特书的是《老残游记》说的“家家泉水”,我就看见不少人家门前有个石砌的小渠,不过半拃宽,泉水在里面流。说起这水,其不同凡响之处是“清”到无以复加。可以举我们的一次闹笑话为证,是到商埠的铭新池去洗澡,到澡盆那里,见盆内空空,就喊服务员,责问还没放水,服务员说有水,用手去摸才知道果然有,这是已经清到不能以目验,推想无锡的惠泉,玉泉山的玉泉,也要拜下风吧?由水又联想到口腹之欲。城西商埠地区有个大观园,性质同于北京的东安市场,其中有个饭馆名赵家干饭铺,米饭(估计是用焖法)和三吃黄河活鲤鱼(一条鱼三种做法,装在一个椭圆盘内)味道绝美,我们吃了几次,至今想起来,限于自己见识过的,还是应该推那一家为第一。还有一家名百花洲饭馆,个体小铺,离鹊华桥不远,我们常去吃,总是饺子,实惠,味道也不坏。主人姓贾,章丘人,朴厚热情,有古风。店里有个小女孩,名小翠,活泼天真,我们吃饭时候常到桌前来玩。其时她七八岁,算算,现在是年将知命了,不会还记得我们吧?
再说次年初夏的保定等地之行。其时省政府在保定,我们先到保定,是找教育厅介绍地方,目的是看看县级以下中学汉语教学的情况。商酌,迁就交通的方便,由保定北行,看沿铁路的四个县。然后往昌黎,参加汉语课本的修改意见会。以下还是略去公事,只说游。我在保定住过将近一年,没有尝新的要求;但正如周大夫之歌黍离,还想看看七七战火之后的旧。混饭吃的地方,育德中学,住过的地方,皂君庙街,操场营坊,以及游乐的地方,莲池,紫河套,马号(商场),等等,都看了,所得只是失落感。还是以口腹之欲为例,曾到马号内的两益馆,想吃昔年的美味荞麦面饸饹条,要,说早没有了。勉强凑一得,是住招待所,同室有个乡下来的,鼾声之大,超过社内公推为呼噜大王的朱美昆不啻十倍,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吧。然后断断续续北行,四县,几处中学,也间以游观,可是留有清晰印象的却很少。也勉强凑,说两处。一处是第一站的徐水,只记得吃第一顿的招待饭,觉得盛馒头的盘子很别致,灰黄色,细看,才知道是一层灰尘,也可以说是一种“观止矣”。可是就是这个徐水县,不久之后就出了大名,大小人物都去参观,取经。据说大跃进,一跃就跃到玉皇大帝的南天门,棉株都长成树,粮食更不用说,产量增到数学家也说不清。吃饭当然不要钱,单此一项就成为全世界的奇迹,因为如北欧的一些福利国家,吃饭也得花钱。唯一的遗憾是好景不长,也是不久之后,就都不再有饭吃,花钱不花钱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事了。再一处是到了涿县,住城外东北方第一中学,晚饭后无事,与郭君为郊野之游。东行,因为远望有个土丘,上面有房屋和塔。走到,上去,知道是个废寺,名清凉寺。房屋残破不堪,院里有个金大定年间的碑却很好,字可入逸品,也许不见于《金石萃编》一类书吧?可惜我没有拓的工具和技艺,只能望碑兴叹了。还有更深的叹,是西房三间,竟有一个人住,其时日已下山,土丘前有老树,上有乌鸦叫,不知怎么我就想到岑寂,无依,直到出世间的冰冷。就在这时候,我更加感叹,知的“无”,行的“舍”,终是太难了。离开涿县,良乡停一下,我们回到北京,但只是一停,就往天津,再东北行到昌黎。在昌黎,没有游,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但关于口腹之欲,也可以说一点点,那是听人说,有一家卖葱油饼,是昌黎名产,应该去尝尝,我们去尝了,记得是个小铺,在一条街的路南(?),味道果然不坏。又近午到站下车,见手端竹盘叫卖熟对虾的不少,都是一角钱一对。用我们家乡话说,人就是贱骨头,一角钱一对,我们竟连看也不看,及至三十年之后,变为二三十元一只,我们羡其名,反而很想分得席上的一只,回家“骄其妻妾”(引四书文,如引今代之最高指示,不敢更动,实际是只有妻而没有妾)。在昌黎无游,但昌黎之外却有游,那是忙里偷闲,乘火车往返,到北戴河海滨看看。我是平生第一次见到海,水无边,波涛大,一时惊为奇观。又那里的滨海土地为石质,没有泥沙下流,所以能够保持远近一片浓绿。塘沽就不然,站在海河口东望,一片昏黄,与北戴河相比,就有西施、东施之别了。写到此,想到适才说的第一次见到海,有的人迷信小说家者流,会以为我是健忘甚至故意“将真事隐去”吧?所以这里要掏心窝子说,第一次到北戴河,确是在1957年5月29日的中午,相伴者是长于我四岁的男子汉郭翼舟。其时郭君年过知命,我年将知命,两个半老泥做的,不够浪漫吗?那就请只醉心浪漫的诸才子诸佳人仍旧耳食去好了。
就内容说,这一篇说“得”,还应该有个其四,是写了一些有关语法的,换来一些供孩子上学的钱,因为情况复杂,而且有其他牵扯,附庸宜于蔚为大国,就只好留待另一个题目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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