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之死,是“昏君误忠臣”的悲剧,忠臣既死,“楚人哀之”;其实在屈原之前一百四十年,楚国就已经上演过一次“良将诛暴君”的悲剧,那次悲剧的主角就是伍员,也就是伍子胥;子胥死后,“吴人怜之”。读历史的人,要看清昏君暴君、忠臣良将的面目与命运,不可不把这两段楚臣悲剧联系起来,才能看得更加真切明白,也才能深刻地理解我们的历史情感里那一缕令人哀之怜之的忧伤。
伍子胥名字叫伍员,是楚国人,他的爸爸叫伍奢,哥哥叫伍尚,有个祖先叫伍举的,在一百多年前的楚庄王时代就以直谏受到重用,所以伍家在楚国有一定的声望。伍子胥父子兄弟生活在楚平王时代。伍奢做了楚平王太子(名建)的太傅,他的副手(太子少傅)名字叫费无忌。
费无忌这个人对太子不忠,他的眼睛紧盯着最高层的平王。平王让无忌去秦国给太子接新娘,结果无忌一看到秦女的绝色,马上跑回去报告平王:“秦女绝美,王可自取,而更为太子取妇。”平王居然接纳了这个建议,“自取秦女而绝爱幸之”,老子抢了儿子的媳妇,还“生子轸”,并“更为太子取妇。”
费无忌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以秦女自媚于平王”),就离开太子直接去给平王效力了。但是他又害怕万一老子死了、儿子继位,会被清算旧账,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向平王进谗言打太子的小报告。平王居然又听进去了,不久就疏远太子,让他去保卫边疆(“使建守城父,备边兵”)。
事情还没完,费无忌还真是肆无忌惮,他没日没夜地向平王揭太子的短(“日夜言太子短于王”),说:太子因为秦女那个事,怀恨在心,王上您可要提防着点;而且太子在城父那地方,带着兵,还外交诸侯,准备回来作乱了。平王听完,就把太傅伍奢抓来考问;伍奢知道是无忌在背后搞鬼,就说:“王独奈何以谗贼小臣疏骨肉之亲乎(您怎么能相信那些下三烂、狗奴才,而疏远自己的亲生骨肉呢)?”无忌马上发挥作用,说平王现在如果不处置这个情况,就要大事不好了,兴许会被抓起来(“王且见禽”)。
“平王怒,囚伍奢”,把说实话的伍奢扣押起来了,还派了司马奋扬去城父杀太子。幸好奋扬派人先给太子通风报信:“太子急去,不然将诛。”太子建逃过一劫、跑到宋国去了。
无忌又对平王说:伍奢有两个儿子,“皆贤,不诛且为楚忧。(不诛贤人而为楚忧?楚可真是堪忧了!)可以其父质而召之,不然且为楚患。”又要把伍子胥父子斩草除根了。平王就派人让伍奢把儿子们叫来,不然就要杀他。伍奢很清醒地指出:大儿子伍尚为人仁厚,一叫就来;二儿子伍员“刚戾忍诟,能成大事,彼见来之并禽,其势必不来”。知子莫如父,老伍奢最清楚子胥的性格,刚强坚忍,理智清醒,是能成大事之人,知道来了会死、就绝对不会做无谓牺牲。
平王不听伍奢的话,派人去找伍奢的两个儿子,说:“来,吾生汝父;不来,今杀奢也。”
就像伍奢预料的那样,长子一听父亲被囚就想动身,子胥劝哥哥:“二子到,则父子俱死。何益父之死?往而令仇不得报耳。不如奔他国,借力以雪父之耻,俱灭,无为也。”伍尚对弟弟说:“我知往终不能全父命。然恨父召我以求生而不往,后不能雪耻,终为天下笑耳。”又说:“可去矣!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兄弟俩的应对模式就像父亲预料到的一样,哥哥仁厚、前去赴死,弟弟忍辱、逃奔宋国。兄弟临分别前的这段对话,注定了伍子胥为雪父兄之耻、与敌俱灭的悲剧命运,那个分别之后的人生于他不再有别的意义、只为复仇而存在,也就是与兄长约定的:“汝能报杀父之仇,我将归死。”
在凄绝的约定与极端的复仇之间,先是漫长的逃亡:子胥逃到宋国与太子建会合,遇到华氏之乱;逃到郑国、再辗转到晋国,晋顷公要求太子建回郑国做卧底、以期里应外合“灭郑而封太子”,结果走漏消息,太子被郑国诛杀;子胥带着太子的儿子(名胜)逃往吴国,还差点在昭关被捕……幸好在昭关的江边遇到贵人,一个渔父把他们渡过江去。子胥过得江来,解下价值百金的宝剑相授,渔父不受,还说了一句话很动人的:“楚国之法,得伍胥者赐粟五万石,爵执珪,岂徒百金剑邪!”接着伍子胥又在逃亡的半路上生病,靠乞讨支撑才到了吴国……一路历尽磨难,狼狈艰辛。(www.daowen.com)
继而是漫长的等待:伍子胥通过公子光的引见与吴王搭上线,等到很久以后、一次楚国与吴国举兵相伐时,子胥趁机建议吴王让公子光乘胜追击,结果遭到公子光出于“攘外必先安内”的图谋的反对,子胥很识时务地向公子光推荐了刺客专诸,自己“退而与太子建之子胜耕于野”;又过了五年,楚平王死掉了,公子光派专诸干掉了吴王僚,自立为吴王,也就是阖庐;阖庐即位三年以后,攻打楚国,占领舒地,本来要继续打到郢都,结果将军孙武以“民劳,未可”的理由,决定等等看,于是又作罢回国。
又等了六年,最后才等来彻底的复仇:吴王阖庐认为时机成熟,攻打楚国,一路胜利,打进了郢都,把楚昭王打跑了。吴兵入郢都时,伍子胥找不到昭王,就把楚平王的坟墓掘开,尸体挖出来,狠狠鞭打了三百下才算完。
没人知道,那三百记鞭尸里,究竟有着多少快意、又有着几许惆怅?
当时,伍子胥在楚国的老朋友申包胥逃到山里躲避兵祸,派人质问子胥:你这样报仇,不是太过分了吗?怎么说你从前也是平王的臣子呀!现在这样对待死人,不是天理难容吗?伍子胥请来人告诉申包胥,说自己“日莫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我的时间短、任务重,所以只好不管不顾地乱来了)”。
这句话给他的全部动机做了最清晰准确的诠释,他逃得那么苦,忍得那么深,等得那么久,最后只能对仇人鞭尸三百,无论当时的动机多么愤怒无奈、后人的指责多么积毁销骨,他终于不必再逃、再忍、再等得更多了!
伍子胥日暮途穷,伍子胥倒行逆施,伍子胥不要明天。
如果我们继续往下读历史,还要看到申包胥哭秦庭救楚、伍子胥用兵兴吴破越……一直看到伍子胥犯了小人,吴王对其谏言“不听”、“不用”;太宰嚭受贿阴助越国、谗唆吴王诛杀子胥;子胥自刭之前,嘱咐家人“抉吾眼县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子胥死后,“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后来越国灭吴,杀吴王夫差、诛太宰嚭……历史既应验了伍子胥的预言,也反证了伍子胥的悲剧命运。
直到今天,江浙一带还流传着这样的传说:伍子胥含冤而死之后,化为涛神,世人哀而祭之,故有端午节迎涛神的节俗。
伍子胥的被逼身死诚然可哀可怜,他的残酷复仇又是何等壮烈无奈,他一生的悲剧本质恰在这可哀可怜的身死和壮烈无奈的复仇之间。太宰嚭说他“夫为人臣,内不得意,外倚诸侯”固然是谗言,却也是对他前半生复仇方式的真实写照。然而我们读历史的人,绝不能满足于对伍子胥“倚诸侯、诛旧主”的简单论断,而该抱有“历史的同情”去扪心自问:楚平王杀伍子胥的爸爸、杀伍子胥的哥哥,是可忍孰不可忍?若拘泥于君臣父子仁义道德,不诛此暴君,还束手赴死,真是岂有此理!所以太史公夸伍子胥“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除了“历史的同情”,我们也不能按捺“历史的联想”:伍子胥的爸爸犯了小人(费无忌)以后,他知道忍诟逃跑;等到伍子胥自己犯了小人(太宰嚭),却只能愤而就死;前半生的复仇似乎暗示着后半生的出路,可惜他没有能够再演一次“倚诸侯、诛旧主”的成功反抗,教人扼腕叹息,叹一句“英雄气短、小人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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