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上文可知中国武侠小说通过各种传媒，广泛传播于泰国各个领域，深受泰国民众的欢迎。尤其20世纪7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是中国武侠小说及武侠影视剧在泰国最红火、最受欢迎的时代。那么为什么中国武侠小说会成为最受泰国民众喜爱的中国文学形式？下面我们将讨论中国武侠小说及武侠影视剧能够在泰国广泛传播的原因。

当然，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的流行最主要的原因与在中国一样，是因为金庸等武侠小说大家的作品中行侠仗义、曲折生动的内容，丰富奇异的想象，精彩绝伦的人物形象以及成熟迷人的艺术魅力。但是，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的广受欢迎还有与中国不同的特别的原因。

中国武侠小说盛行泰国与冷战时期泰国政坛动荡，以及政府排华的政治环境有关。1948年，军事强人銮披汶·颂堪（Phibul Songkhram）经由政变再度上台，銮披汶·颂堪执政后采取排华政策，限制华文教育和华文报刊。在此之后，泰国经历了数十年从军事独裁统治缓慢向民主过渡的时期。就在金庸的《射雕英雄传》被翻译为泰文的1957年，沙立·他那叻（Sarit Thanarat）通过政变上台，1958年再度自我政变，彻底废除旧议会，新的国会议员由政府任命，言论自由受控，集会被禁止，并颁布第12号令，强化1952年的《反共法令》。根据此法令，军警可以随意羁押共产分子^[16]。他侬·吉滴卡宗（Thanom Kittikachorn）执政的1973年10月，还爆发了军队向示威的民众开枪的流血事件，导致大批青年学生和知识分子离开曼谷，走入丛林，从事革命武装斗争。此后的泰国虽然经历了三年的“民主试验”，但是在1976年10月，泰国军方再度政变，武力攻击法政大学，废止宪法，恢复了强权统治。1976年上台的他宁·盖威钦（Thanin Kraiwichian）利用《军事管制法》镇压政敌、禁止政治活动、严格新闻审查、限制言论自由。这一系列的暴政引发1977年的再一次政变。政变上台的江萨政权，三年之后又被炳·廷素拉暖（Prem Tinnasulanon）政权取代。虽然在炳总理执政期间，泰国社会民主进程得到一定推动，但是强权色彩依然浓厚。炳政权持续了八年之后，1988年泰国迎来了民选的文人差猜·春哈旺（Chatchai Chunhawan）政府。但是仅仅两年多之后的1991年2月，军方又发动政变夺回政权，推举文人阿喃·班雅拉春（Anan Panyarachun）出任总理，组织政府。1992年，军方政变后产生的素金达军人政府，很快又因大规模的抗议运动、“黑色五月”的流血事件以及普密蓬国王的干预而下台。此后十年，泰国基本处于民选的文官政府治理时期，政府更迭基本是通过大选来完成的^[17]。

综上可知，中国武侠小说流行的时期正是泰国政治最动荡新闻出版管制最严厉的时期，其时泰国文学的现实主义创作都遭受了严重的挫败，严肃的文艺创作失去了健康的生存环境。泰国军人政府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长期剥夺民众的言论自由，封闭报刊、查禁书籍、逮捕进步作家。就连泰国著名作家西巫拉帕也只能流亡中国，终生不能返回泰国。乃丕、佬·康宏等正值盛年的诗人、作家退出文艺圈不再创作，这对于泰国文学都是巨大的损失。“1958年沙立政变，文坛上只剩下通俗文学一家，这是文学发展的一种人为造成的畸形。”这种文学畸形发展的现象，一方面是由于政治高压；另一方面也与泰国的文学史传统密切相关。“通俗文学一直为泰国文学的主流，古代文学、近代文学如此，现代文学也不能不按这个轨迹发展。……泰国文学由古代文学向现代文学的过渡，起重要作用的不是西方的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而是着重于娱乐功能的冒险小说、侦探小说和爱情通俗小说，其间还夹杂着时间不算短的中国的历史演义故事热。传统的因袭、读者的欣赏习惯和美学趣味，形成了一股强大的惯性，影响着泰国现代文学的发展。……泰国文学史家称，20世纪60年代为文化上的黑暗时期。文坛芜杂，通俗文学中具有现实主义倾向的作品同样受制，艳情、打斗、游戏人生的作品却格外得宠。”^[18]由于冷战时期泰国政府的反共政策，来自中国的文学艺术几乎被禁止，而且港台通俗文艺，尤其是武侠小说及影视既迎合了泰国读者的阅读喜好，又因为无涉政治而被允许进入泰国并且长期盛行。

因此，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盛行的第二个原因就是武侠小说作为通俗文学而拥有的娱乐性、传奇性，迎合了泰国传统阅读习惯又适应了新兴的现代城市消费文化。武侠小说中充满神奇的情节和不寻常的人物。这些传奇侠义故事极具娱乐性。陈平原在其《千古文人侠客梦》一书中也说：“武侠小说是一种通俗文学，很难摆脱商品化的命运，因而始终把消闲和娱乐放在首位，这是一方面；有才华的武侠小说家总是不满足于单纯的商品化倾向及一次性消费的命运，希望在小说中增加点耐人寻味的东西以提高作品的‘档次’，具体做法是增加小说的文化味道，这又是另一面。”^[19]

在泰国，凡识字者，就能看金庸武侠小说，爱看金庸武侠小说。泰国评论家玛措（Mr.Matsuo）曾说，读者选择武侠小说是因为好玩有趣，超越现实逻辑。欧洲有魔幻小说，具有魔法、奇迹性、超自然的故事。在中国就有武侠小说，可以说是亚洲的魔幻小说。博立素（Mr.Borisut）曾说，武侠小说就像“成人漫画”，可以满足读者的白日梦，使读者进入幻想的世界。

泰国读者可以通过阅读武侠小说暂时地逃避不公义的现实世界，在武侠世界里满足对公平正义的需求，这种阅读方式是一种成年人放松解压的方式。所以，布拉帕出版社主编纳塔先生（Mr.Natta）曾说：“我们武侠小说漫画的主要目标市场就是成人群。”^[20]

例如，在泰国最受欢迎的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其成功的重要原因之一，也是其令读者入迷的娱乐性，能充分满足文学消费者的心理需要。几乎可以说，凡是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不会不深深地迷上它。从调查问卷结果可知，在15～25岁的泰国年轻人中，只有25%的人看过。但26岁以上的泰国人却有75%看过《射雕英雄传》^[21]。

二战后的50年代后期到70年代初，曼谷市民人数翻了两番，达400万人，城市劳工也增加了一倍多，社会白领阶层数量更是增长了10倍，达20万人。大学生数量从2万猛增到10万，其中有很多是从欧美留学归来的^[22]。这些是通俗文学消费的主要人群。在泰国自身严肃文学创作陷入低潮，通俗文学大行其道的时代，中国优秀的武侠小说就适时而至了。此外，20世纪七八十年代繁荣的港台影视业影响力辐射到整个东南亚，其中非常受东南亚各国民众喜爱的就是武侠题材的影视作品。在泰国影响最广泛的媒体就是电视媒体，因为泰国人中的大部分不甚爱看书，而更容易接受电视影像，所以泰国大众对武侠题材的电视剧比对小说原著熟悉。

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盛行的第三个重要原因是中泰两国拥有共同的文化渊源。梁笑梅在其《文化地理影响电视剧在中国的跨文化传播》中说：“电视剧传达的不仅是具体信息，更多的是要求通过传播使受众认同产品背后的独特文化。由此，能引起受众共鸣的文化因素，是电视剧与受众之间传播和沟通的‘软媒介’（Soft Media）。跨文化传播既可以在文化差异极大的对象之间，也可以在同一文化圈中的不同亚文化群体之间发生。”^[23]其实，文学和影视作品在文化背景相似的国家传播应该会有更好的文化共鸣和传播效果。

中泰交流的历史可以上溯到两千年以前。据中文古代文献记载，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时期就已经有华人在暹罗定居，宋朝的时候在暹罗的都市则已经有了唐人街这样的华人社区。明清时期更大规模的移民，致使华泰通婚混血的现象非常普遍，泰国目前具有华人血统的人数占全国人口的比例是非常高的，保留比较完整的中国文化传统的华人则有700万左右，占到全国人口的百分之十左右。尽管泰国在文化根底上是一个印度化国家，来自印度的婆罗门教和佛教深刻地塑造了泰国文化的原型和底色，但是伴随着华人移民的大量迁入，中华文化也源源不断地传入泰国，加上汉语和泰语都属于汉藏语系，两国都是传统上的佛教国家，因此两国在种族、语言和文化上的相通性是很强的。例如，以金庸小说为代表的武侠小说的以下特点就是很容易引起泰国读者强烈共鸣的。

第一，爱国情怀。在金庸的武侠小说里，国族情怀尤为突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射雕英雄传》里郭靖、杨康的名字正是取“靖康耻”之意，父母是希望他们牢记亡国之恨。小说中的大英雄郭靖始终全力保卫南宋，英勇地抗击外敌入侵。泰国在历史上也曾两次被缅甸占领、亡国，近代又饱受英法两大殖民帝国的侵略、欺凌，因而他们也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和爱国情怀。纳黎宣大帝、素丽瑶泰王后、达信大帝等民族英雄是泰国人从小就铭记的，近年有关这些民族英雄的影视剧在泰国上映并受到热烈欢迎，也足以证明了泰国人的爱国热情，正如泰国国歌中唱道：“独立主权不让人欺凌，为国捐躯不惜流尽最后一滴血。”因此泰国读者、观众很容易对武侠小说中的爱国情怀、自我牺牲的英勇行为产生强烈认同与共鸣。

第二，佛教思想。自公元前3世纪，佛教就传入泰国这片土地，泰国民众自素可泰王朝以来，就一直信奉巴利语系南传佛教。中国佛教则属于北传汉语系佛教。佛教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佛教在泰国文化中的地位则更为重要，佛教文化渗透到其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中国武侠小说“从唐传奇到新派武侠小说，在这大约一千二百多年的发展历程中，武侠小说与佛道结下了不解之缘。佛家的轮回、报应、赎罪、皈依等思想，道教的符咒、剑镜、望气、药物等法宝，都是武侠小说的基本根基；更何况和尚道士还往往亲自出马，在小说中扮演重要角色。……梁羽生将具备一定的关于佛道的知识修养作为武侠小说家的基本功。”^[24]武侠小说中里所包含的佛教伦理思想，如“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很容易引起泰国人的共鸣。泰国的佛教信仰文化比中国更浓厚，武侠小说中“止戈为武”的思想，金庸小说中以佛法智慧消弭恩怨情仇的观念更容易获得泰国读者和观众的认同。

影响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流行的最后一个重要原因是华侨华人对中华文化的眷恋。上文已经述及华人在泰国的人口中的占比。华人对泰国经济文化都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是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冷战的影响，从二战后到1974年这个阶段是泰国政府对华人的限制和歧视最为严重的时期，被称为泰国华侨华人的黑暗时期。而中国武侠小说及影视最红火的时期也是这段时间，这并非完全的偶然巧合。在这段黑暗时期，来自中国大陆的任何文化交流都是中断的，华文报刊遭到查封或限制，华文学校也受到严重打击。1948年到1966年，总共有100多所华文学校被关闭，导致母语为华文的华人的子女无处读书。因为对他们来说，进入泰国学校读书很难适应。所以有很多华裔年轻人丧失了受教育的权利。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末，泰国报纸上天天都载有普通华人犯罪的新闻。当时华人犯罪的比例比泰国人的高。涉案人士大部分是四级小学毕业但没有机会继续上学的华人青年。关闭华校、查封华报，使得华人母语文化遭到巨大破坏。泰国社会针对华人的歧视和羞辱，致使华人后代深感“华人身份”所带来的自卑、不光彩，所以想摆脱掩饰自己的中国身份。而中国港台武侠小说传入泰国，对华侨华人的一个重要触动就是对中华的自豪与眷恋。对于那个时代的华人子弟来说，虽然他们多看低自己的“中国身份”，但武侠小说中精彩迷人的故事和悠久深厚的中华文化能够激起他们内心深处对中华血脉的骄傲感和认同感。武侠小说中侠客用自己的绝顶武功跟不公平的社会斗争，反抗不公义的暴政的故事也激励着华人对自身权利的争取。

1974年7月，发生了华人民众反抗统治者的活动，被称为华人聚居地帕抛猜（Phlapphla Chai）叛乱活动。我们可以发现参加这次示威游行的人，大部分是华人，最后有24人死亡，120人受伤^[25]。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联系到1973年10月14日事件，曼谷等地20万知识分子、学生和工人举行反政府示威游行。这两场事件，参加活动的大部分都是华人。这也在某些方面反映了华人对泰国政府有不满和反抗情绪，他们要求改变泰国的政治和社会，呼吁社会公平公正。这些或许也可以看作是中国武侠小说对泰国华人的潜移默化的间接影响吧。

虽然时至今日武侠小说热的高潮在中泰两国都已经过去了，但是中国武侠小说对泰国深远的影响依然存在，武侠迷以读者、影视粉丝、电子游戏迷等形式，以稳定的数量长期存在。武侠小说对民众日常生活的影响的痕迹，在泰国还是四处可见的，所以中国武侠小说中的经典杰作还会永葆青春，长期受到中泰两国民众的喜爱。

【注释】

[1]（清）王先慎：《韩非子集解》，钟哲点校，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449页。

[2]［泰］松潘·勒卡潘：《中国文学演义》，载《曼谷王朝早期的文学》，兰甘亨大学出版社1975年版，第2页。

[3]饶芃子：《中国文学在东南亚》，暨南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0页。

[4]［泰］黄汉坤：《中国古代小说在泰国的传播与影响》，浙江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7年，第15-16页。

[5]［泰］威奈·朋斯：《泰中文化艺术研究》，泰国艺术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www.daowen.com)

[6]［泰］威奈·戍柿：《从昔日至今天——谈中国文学在泰国》，《新中原报》1993年1月4日第30版。

[7]栾文华：《泰国文学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

[8]［泰］王苗芳：《中国武侠小说对泰国的影响》，中国浙江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第3页。

[9]［泰］陈妙兰：《中国武侠小说在泰国的传播》，泰国华侨崇圣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第6页。

[10]［泰］黄汉坤：《中国古代小说在泰国的传播与影响》，中国浙江大学博士论文，2007年，第35-42页。

[11]《民意日报》1985年4月9日。

[12]［泰］王苗芳：《中国武侠小说对泰国的影响》，中国浙江大学硕士论文，2009年，第59-71页。

[13]孙景尧：《简明比较文学》，中国青年出版社2003年版，第171页。

[14]http：/www.pantip.com/cafe/chalermthai/topic/A7927197/A7927197.html.

[15]龚鹏程：《侠的精神文化史伦》，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年版，第282页。

[16]张锡镇，宋清润：《泰国民主政治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4-75页。

[17]张锡镇，宋清润：《泰国民主政治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9-105页。

[18]栾文华：《泰国现代文学史》，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版，第182页。

[19]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76页。

[20]［泰］赵安珠：《论〈射雕英雄传〉在泰国的传播与影响》，泰国华侨崇圣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第28页。

[21]［泰］赵安珠：《论〈射雕英雄传〉在泰国的传播与影响》，泰国华侨崇圣大学硕士论文，2013年，第34页。

[22]张锡镇，宋清润：《泰国民主政治论》，中国书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77页。

[23]梁笑梅：《文化地理影响电视剧在中国的跨文化传播》，《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年第9期。

[24]陈平原：《千古文人侠客梦》，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82-83页。

[25]［泰］室缇泰·阿克斯缇篷：《穷·叛徒·华人》，玛缇春出版社2010年版，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