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过去的战争年月的一个故事。

想起来，已经很遥远了。是的，是那么的遥远了啊！

那是1930年夏季的某一天，一场攻城战打得十分残酷。年轻的中国工农红军第三军团总指挥彭德怀，率领着一支转战多年的红军队伍，从中午一直打到第二天拂晓时分，终于攻占了他从童年和少年时起就一直梦想过的长沙城。

战争结束后的当天，他就去了离长沙城不远的湘江畔的易家湾一带。

他要去那里寻找十多年前曾经搭救过他的一对恩人——一对没有留下姓名的渔家父女……

十多年前的一个深秋，正在湘军当兵的彭德怀，派人处决了一个在当地仗势欺压贫苦百姓、横行乡里多年的恶霸。这个家伙有个哥哥是督军里的少将参议。事情被人告发了，他们逮捕了年轻而正直的彭德怀，要把他押往长沙城里。

走到离长沙不远的捞刀河边，在一棵古老的苦楝树下，几个押解他的士兵坐下来等待渡船。这时候，一个年轻的士兵紧靠着彭德怀坐下，偷偷地为他解开了手上的绳子，又用手重重地在他背上按了按，示意他赶紧逃走。

当渡船过来，彭德怀瞅准机会，对押解排长说：“弟兄们，我衣裳口袋里还有几十块钱，你们拿去分了吧，不要好了那些看管监狱的豺狼。”

等排长满脸疑惑地上前拿钱时，彭德怀趁他不备，纵身跃上河岸，飞跑而去。那几个原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士兵，只是胡乱地朝天放了几枪，就算了事……

多年之后，将军回忆说：“那二十多块钱，成了我的‘买命钱’！谢谢他们，尤其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青年士兵……”

此时此刻，将军站在当年脱险的地方，一一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他跳上岸后，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险已经脱了，天也黑下来了，四周空旷无边。他疲惫地仰身躺在一块避风的田垄上，嘴里咀嚼着一根苦涩的草茎，仿佛在品尝着人生艰涩的滋味。

肚肠饥乏，身无分文。往后的道路该往哪里走呢？望着茫茫的夜空，望着天上偶尔闪过的星星，他想起了儿时唱过的一首歌谣：“天地转，日月光，问君往何方……”

唉！人生虽然险恶，黑夜虽然漫长，可是，天地之大，岂无容身之处？于是，念头一转，劲又上来了。半夜时分，他来到了易家湾一带的湘江畔上。

透过薄薄的夜雾，他望见了江边的一点微弱的渔火和一只飘摇的小船。他的眼睛一亮！这一星渔火无疑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力量和希望……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忘记这个不寻常的夜晚。甚至在几十年后，他成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开国元勋，他仍然会常常想起闪烁在湘江之夜里的这一星温暖的渔火……

是的，他清晰地记得那一夜的每一个细节。

茫茫夜半的江畔上，一小堆橘黄色的篝火边，坐着一位闷头抽烟的老爹爹。吊锅里煮着沸腾的江水。火堆边，还有一位俊秀的渔家少女，正在补缀着渔网。(www.daowen.com)

少女听见了脚步声，就站起身说：“阿爸，好像有人走过来了。”

老爹爹抬脸望去的时候，满脸汗水的彭德怀，已经站在这一对渔家父女面前深深地鞠躬了：“打搅了！有劳老人家和细妹子行个方便……”

老人端详着半夜里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说：“不知先生为何半夜来到这里？敢问你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啊？”

年轻人回答说：“惭愧了！老人家，我不是什么先生，和老人家、细妹子一样，我也是一个穷苦的种田人和放牛人，为穷苦人做事的。”

突然，细妹子看见他的脚踝正在流血：“哎呀，先生受伤了，我来给你敷一点药……”

年轻人满怀感激地看着这个陌生而善良的少女，小心翼翼地为自己包扎着伤口。少女轻轻地为他敷上了创药，缠上了布条。一股仿佛来自母亲和姐妹般的温暖与感动，一下子涌入他的全身。

这时，老人又默默地端过来一碗热水。他双手颤抖地接了过来。轻易不会流泪的七尺男儿，此刻却被这人间的真情感动着，大颗大颗的热泪，无声地滚落在水碗里。

他哽咽着一饮而尽。喝完水，他感到羞愧难当，只好如实说来：“老人家，我得渡过湘江到对岸去，可又身无分文……”

七十多岁的老爹爹，大半生中风里来雨里去，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呢！他提起一盏风灯说道：“上船来！是不是自家人，我老汉一眼就看得明白！”

这时候，那个细妹子包了一些干粮，塞到了他的手上：“先生还要走远路呢，路上多有虎狼，要多多保重呀！”一双善良的、似有期待的眼睛默默地望着他转过身去……

桨声咿呀。小船在沉沉的黑夜里驶进了湘江。一盏昏黄的风灯，照着茫茫的江面，照着老爹爹花白的胡须和饱经风霜的脸膛。

当小船抵达对岸，年轻人无以回报，便脱下身上唯一的一件汗衫，要送给老人：“老人家，晚辈没有什么可奉送，留下做个纪念吧。”老人家哪里肯要，只对年轻人这么说道：“老汉我看得出来，先生是要行远路的人，需要它去抵挡些风寒。何时再转到这易家湾，只要老汉还活着，我还为你在这湘江上摇船摆橹。天快亮了！你要走好，走好……”

小船掉头驶回了夜色中。橘黄色的风灯渐渐消失在湘江的夜雾里……

空旷的江岸上，茫茫的星月下，年轻的彭德怀噙着热泪，一下子跪在了茫茫的湘江边，跪在那黑夜沉沉的大地上……

“恩人哪！今生今世，让我怎么能忘记你们啊！”——十多年后，将军又一次眼含泪水，站在这滔滔的湘江边上。他默默地在心里呼唤着：“老人家，细妹子，你们都在哪里啊？”

是啊！多么好的人民啊！此刻，将军湿润的目光，再一次望向滚滚的湘江。他多么想再看看那只飘摇在湘江上的小木船，看看那对善良的渔家父女，那个老爹爹，那个细妹子，还有那堆温暖的篝火，那盏闪亮在黑夜里的橘黄色的风灯……

那些跟随着他转战了多年的战士，陪着他站在湘江边上，看着他对着滚滚湘江，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转过身，向着他的祖国和人民所期待着他的方向，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