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尊闻录》——盛世言传

《尊闻录》——盛世言传

更新时间:2025-01-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每亲承诲谕,亦时与闻酬对朋旧、训示学生之辞,不自度顽钝,辄为记述,积十万余言。体制规语录,元无义类。家大人见之,锡名尊闻录。解底范围推广,疑底范围与之倶广。由后之说,则生界为同源。吾因先生变更轮回观念,恐其《唯识》书不复作,乘间致问。

郯城高赞非 记述

孝感张立民 校订

此册记黄冈熊十力先生语。不肖随侍先生,于今五年。每亲承诲谕,亦时与闻酬对朋旧、训示学生之辞,不自度顽钝,辄为记述,积十万余言。体制规语录,元无义类。行文兼白话,只期辞达。家大人见之,锡名尊闻录。曰:尊其所闻则高明矣。是予小子所不敢坠也。民国十七年中秋赞非谨识。

十三年秋,谒先生于曹州,始禀学焉。先生曰:为学始于辨志,志者之所存主。心存主乎诳耀势利,则小人之归也。心存主乎发强刚毅,则大人之基也。是其界划甚明,而人恒忽忽焉习熟于卑近而不之察也。汝切须内省而辨之于微,勿安于习而贪徇物之易,以率性为难。则辨之必明,而毋入于卑近矣。

一友说《庄子》曰: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惑也。生与惑俱。人遇事求知而生不可知,有知其所以生而始生者乎?先生曰:子之说非是。夫生不由知,固也。若乃知生不由知,则已是知也。

先生尝曰:吾人穷理,触处求解,便触处成疑。疑复求解,困而莫舍。一事求解,关系无量,条件未具,不堪遽释,故解待疑,其解方确。事事相关,解此一事,又引他事,辗转相引,事则无穷。求解无穷,疑亦无穷。解底范围推广,疑底范围与之倶广。

先生自言,始为轮回论者之信徒,其初所作《唯识》书,虽于护法诸师之理论多所破斥,而对于佛家根本观念,即轮回观念,固与护法同其宗主而莫之相悖也。《唯识》书第三稿中,有一段首揭此义云。窃有古今之一大谜焉,不可不先扬榷之者。曰:诸有生物,其生也,原各各独化,都无终始,不随形以倶尽乎?抑宇宙有大生焉,肇基大化,品物流行,故生物禀此成形,其形尽而生即尽乎?原注:此言宇宙者,外界之异名,乃随俗假说耳。大生者,不必谓宗教家所立之神,凡哲学家计有外界独存之实体者皆是也。由前之说,则生界为交遍。原注:交遍者,无量生命各为独化,同在一处,各各遍满,而不相障碍,仍为互相联贯之全体焉。由后之说,则生界为同源。原注:计有大生之实体为一切有生所从出故。由前之说,则有生皆无待而自足;由后之说,则有生将外藉而凭虚。原注:如吾之生若非自有,而藉外界独存之大生偶尔分赋者,则吾生直等于石火之一瞥已耳。谓吾生非自有而索源于外矣,外源之有,吾又何从征之哉?前说佛家主之,后说世间多持之。吾尝徘徊两说之间,累然而不释也。转复宁息推求,旷然自喻,吾生之富有,奚由外铄?原注:《易》曰“富有之谓大业”,言乎生活力之深固与盛大也。息骑驴觅驴之妄,原注:吾之生也,独化已耳。不自明而寻来源于外,非骑驴觅驴而何?悟悬的投矢之非,原注:纳群生于虚立之大源,与投众矢于故悬之鹄的,有以异乎哉?遂乃印持前说,略无犹豫。事不可以物征,理实在乎自信。据此,则先生对于轮回说之坚持可见矣。一日,忽毁其稿,怅然曰:吾书又须改作矣。时居北京西郊万寿山大有庄,脑病已剧。值寒雪,驱车入城就医,余随侍。林宰翁来视。先生曰:吾打破轮回观念矣。宰翁曰:尊书那段文字,说得恁地好,如何又打破了?先生怫然曰:且莫说闲话,吾急待商量。今若依据佛家而言生命,则一切有情之生命,各各无始无终,即各各有迥脱形骸之神识,轮回之义,以此建立。若诚尔者,则植物与下等动物将有神识焉否耶?设计有者,则复生现象如何解释?复生者,谓如某种生物,若切断其体为数段,则每段皆成独立之生机体,此名复生。何者,一物之生命既无始无终,即有独立之神识,则将其机体割去一部时,其所割去之部,应不得自成一生机体,以每一物之神识,必不随机体割裂而分化故。设云无量神识,遍满宇宙,当将某物之机体割去一部,即时另有神识附着其间,故仍别成一生机体者,此则视神识之发现过于忽然,诚难印许。佛家虽不许植物有神识,然其谓胎卵湿化四生皆为有情,则固许下等动物有神识也。既许下等动物有神识,则下等动物中有复生现象,将如何解释耶?吾以此对于轮回之信仰,完全失其所据。兄能释此难否?宰翁笑曰:新生复生,新生谓如结胎而生者是。同是忽然。吾人于新生不谓无神识,乃致疑于复生之不当另有神识何哉?此事,要信只合笃信下去,不信亦由人。仔细推求,极是自苦。因此事万不可以理智解决也。先生曰:不妨细理会。宰翁曰:吾夙昔对此极苦过心来,情感上总觉信得及,亦足安慰。理智推求,又没证据。初与兄会面,犹好提出此问题,亦颇忆否?年来将此付之不问,问了终无答案,何必虚问。又吾侪有一日之生,尽一日之人道,亦不必待有轮回而后安慰也。先生曰:言有轮回,不过将我之生命上推之至于无始,下推之极于无终。诚如其说,则长劫轮回,不知曾幻作许多众生身,是即有无数之我。若无轮回,则我独出长劫中之某一期,更无第二之我。如是,则我之价值,岂不更重大?我之生活意义,岂不更优美?宰翁笑曰:诚然诚然。

吾因先生变更轮回观念,恐其《唯识》书不复作,乘间致问。先生曰:将另造《新唯识论》也。复问:近来主张如何?曰:只是方便显示本体。本体无从直揭,故须方便。问:或言先生之学,乃融会贯穿于此土三玄及梵天般若之间,然欤?先生曰:亦说得似。又曰:唯识更张,是一大事。若精力不亏,得就此业,极于真理有所系也。又问:般若之旨可得闻欤?先生曰:此难为汝言也。般若只是破执,然徒在知解上做工夫亦不相干,须是自见本心。禅家实通般若,不了禅而学般若,不会有入处。但对汝说此,亦是闲言语。然汝且置之脑中,将来若能进而用力于禅家与般若,好自理会,或于吾今者之说有默契也。不然者,吾终是闲言语。

暑假随师南下,寓杭州西湖法相寺。师病中不得执笔,犹时运思。一日问之曰:师昔不主众生同源说,今若作《新唯识论》将如何?师曰:吾旧宗护法唯识,则以实体为交遍,而非是一体。由今思之,此不应理。只是一体,哪得多元?吾今者仍持同源说也。复问:同源之说可征乎?曰:此固可于生物学上举其征,如柏格森哲学是已。我却不用拿生物学来做根据。我是直接反求诸心,见得此意。记得我少时看阳明《大学问》,自以为解得,由今思之,当时确是以不解为解,如今倒是真解得。《大学问》篇云:“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唯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详此,则同源之义,有明征矣。所谓与万物而为一体之仁者,仁即源也。我与万物所同焉者也,是无形骸之隔,物我之间,故痛养相关也。否则根本互不相通,见孺子入井乃至见瓦石毁坏,其有恻隐与顾惜之心也哉?至理只在当身,人乃由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道在迩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诸难,所以为学者之大患也。吾乃今日于此见得真切有味。同源之说,无复疑矣。复问:师今日见地,果自阳明入乎?曰:难言也。谓吾自阳明入,不若谓吾自得而后于阳明之言有深入也。程子曰:“吾学虽有所授,而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认出来。”古今几人会得此意?

问:先生初不主同源说,以谓若由其说,则吾人生命将外藉而凭虚。引见前文。今日意思云何?先生曰:我昔时极是错误,如今自不是那般意思。问:近来意思可得闻欤?先生曰:这道理好难说。在人情计度,则以为说到同源,好像是外于万物而别建立一个公共的大源,叫他做宇宙实体,我与一切人和物都从他分赋而出生,如大海中幻起许许多多的浮沤一般。每一浮沤是大海水所分赋的,所以浮沤自己不实,乃外藉大海水而暂时幻现者。所以,我底生命不是我元来自具自足。旧稿外藉而凭虚之说,盖即此意。如上所说,若道那般话竟是么,则已堕入邪见,不可救药了。欲道那般话不是呢,我也没有好语言来说明我今者之所谓是,以别于那般话之不是了。因为语言是实际生活的工具,是表示死物的符号。这道理是迥超实际生活的,是体物不遗而毕竟非物的,如何可以语言来说得似?虽复善说,总不免把他说成呆板的物事了。大抵同源云者,虽已承有万物公共的大源,而他谓公共的大源,下皆准知。毕竟不是外于万物而别为空洞独立之一物。他是遍为万物实体,无有一物得遗之以成其为物者,万物皆以他而成其为万物,我固万物之一,即亦以他而成其为我。所以,我与一切人和物,虽若殊形,而语及实性,则是浑然一体。性者体之异名。一体故无内外。无内外故,亦无彼此。无奈人生来便把形骸执着了,执即是惑。易言之,即起我执了。此处吃紧。既执有我,同时即妄分别有与我对待之一切人和物。于是,内我而外人,内我而外物,则忽尔有内外矣。我也,人也,物也,互相对待,即忽尔有彼此矣。从兹已往,封畛厘然,遂不能返会到本来一体上去。若是除去计我之执,这内外彼此等疆界,便一齐打破,立时了悟本来一体,并无奇怪。即如前举沤海喻,只是把浮沤分别执之为一个一个,即妄执有沤之相,遂以为无量沤外有大海水,所以成邪见。若是不执沤相,便于无量沤而洞见举体是大海水,了无内外彼此可以分划。这岂不是正见么?所以,吾今者之见,与昔日那般话,所辨只在毫厘。总之,吾人若能破妄执,返会到本来一体上去,即是安住于实体。安住者,自守而不迁之意,非谓我与实体为二,以我安住在他里面。此须善会。吾人由妄执故,遂化于物而失其本体,便是迁了,安住则反是。到此,自本自根,尚何外藉之有,尚何凭虚之有?若不了此,抛却自家无尽藏,将弱丧而不知归。此等人生活浮虚,直是救他不得。

问:人生设有轮回,似亦足慰。先生曰:吾学在见体。人能安住于实体,超越个体的生存,即没有为达个体生存之目的,而起之利害计较。易言之,即不为生存而生存。如此,无恐怖,无挂碍,何待有轮回为之安慰?轮回观念却是要求个体恒存的观念。宰平先生昨又说,这便是要求自我生存的不断,即所谓计常之见。吾亦曰,佛家言无我,其实大有我在。

问:人情总难抛却个体观念,若无轮回,则个体的生命等于昙华一现,奈何?先生曰:个体本是实在的,如我和你在此,是分明显现着,那是梦幻泡影的。问:其如死后没有何?先生曰:是须谈三世义。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说有便都有,说无便都无。说无者,谓过去已灭故无,现在不住故无,未来未生故无。若尔,三世都无,轮回亦是虚立。说有者,谓过去实有于过去,现在实有于现在,未来实有于未来。如此,则汝个体的生命实有于现在世中,是亘古不磨的。准此以谈,死后有无,不必与轮回有关。

先生曰:自省思虑不易放下,或发一问题不得解决,即留滞胸中,左右思维,旁求之事事物物,冀得其征。然理之至者,非可离于事物而求之,更非可泥于事物而求之。人但知不可离事物而求理,恶知其不可泥事物而求理哉?吾尝因一疑问,多端推征,往复不决。心力渐疲,而游思杂虑乘之以起。然有时神悟焕发,不虑而得。亦有推征既倦,不容不休,久之措心于无,忽尔便获。更有初机所遇,本无差谬,后渐推求,转生疑惑,旋因息虑,偶契初机。总之,穷理所病,唯一泥字。泥则神累而解不启。泥者,全由吾人在现实生活方面所有知识,早于无形而深远之途径中组成复杂之活动体系,为最便于现实生活之工具,此工具操之已熟,故于不可应用之处亦阴用之而不觉,此所以成乎泥而为真理之贼也。

《易》有太极,太极即乾元也。非更有为乾元之所从出者名太极也。乾道,进进也,变动不居也,生生不息也,故谓之元。坤实非元,其体即乾也。

乾为神,坤为器。以在人者言之,形体器也,属坤;心则神也,属乾。神者固器之体,器成则神即器而存,故不可离器而求神。凡有质,皆器也,即皆神也。然器有畛域,神则无畛域。一器别具之神,与宇宙统体之神,实不可得而分隔也。昧于此者,乃以器之有畛域,而疑神之亦有畛域,此神我神识诸说所由作也,是大惑也。器成而碍,不能不毁。然器有成毁,无断灭,如花有凋谢,而花之类不绝。神者万物之统体,乃生生无熄,时时舍其故而更新也。一器之成也,即资于统体之神而成其体焉。既成,则犹息息资于统体之神以相续,及其顽钝而不能复资于神以续成,则毁矣。故器之既毁,而犹冀有个别之神不随此器俱毁者,则未知此器未毁已前,虽若有别具之神,而实即是统体之神。固不可以器之成其个别,而疑神之亦为个别矣。神必著见而成乎器,宇宙未有荡然无器之一日也。然执器者,则昧乎神。

老氏言玄牝,与《易》言太极义通。

论语》记孔子“五十而知天命”。又曰:“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足征孔子到五十知命,故其治《易》也,实足以发明此理,无复过误也。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非闻之而真有得者不能出此言也。然则夫子固尝言性与天道,子贡既闻之而有得矣。今考之《论语》,罕载性道之言,岂其绝无纪述欤?以理推之,当不其然。盖性与天道之谈,别载《易传》故也。《系词》等作,当是孔子亲笔。七十子或有附益耳。自夫子赞《易》,而后《易》始为哲学思想之书。故求孔子学者必于《易》。

庄子深于《易》者也,实孔学之支流。庄子谈变化极精,直自《易》出。

一友极能注意自家生活,然未免失之紧迫。时或追寻人生有无意味,或自苦究何为而生。先生虑其成病也,乃语之曰:在生活上追求意味,此是由于有我之私无形在里面作祟。务须放下一切追求。不然,被他纠缠到死不得解脱。若问何为而生,此问无理。生岂有所为乎?有所为者,是人意之私,不可以推求生理也。至生活之安定不安定,此大须注意。汝之本心自是安定,如何而有不安定耶?吾不欲向汝深谈理道,但劝汝自见本心,顺本心而行即安,违其本心即不安。若问何谓本心,则汝不须穷索。我责汝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汝实时羞恶起来,只此羞恶之端,是汝良知,是汝本心,是汝生理,亦是天地之根。汝自见得透,自信得过,便随顺行去。日用间,吃饭、穿衣、看书、散步、应事接物,乃至临难处危,一一顺此本心行去,平平稳稳。《礼》所谓“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论语》所谓“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阳明所谓“事父便知孝,事兄便知弟”,皆此心也。诚如是,尚何危殆不安之有耶?又吾每教汝看书,汝便自较量云,看了某书,强索些空洞知识,毫无趣味,是于吾生活有何干系。汝这种见地,大是谬戾。须知汝心不在事物中,而亦不离开事物以独存。事事物物都是仗托汝心而成其为事物;汝心复是仗托事物而现起方名为心。一物之理未究,一事之理未穷,汝便将自家元来广大底心剥蚀了,狭小了,如之何其可哉?空洞也,没趣味也,无干系也,都是丧心之病,犹不悟耶?

陈聚英初见师,请示看何书。师语之曰:且勿遽说看何书,汝欲堂堂巍巍作一个人,须早自定终身趋向,将为事业家乎,将为学问家乎?如为学问家,则将专治科学乎,抑将专治哲学或文学等乎?如为事业家,则将为政治乎,或为农工等实业家乎?此类趋向决定,然后萃全力以赴吾所欲达之的,决不中道而废。又趋向既定,则求学亦自有专精。如趋向实业,则所学者,即某种实业之专门知识也;趋向政治,则所学者,即政治之上专门知识也。大凡事业家者所学必其所用,所用即其所学。此不可不审也。如趋向哲学,则终身在学问思索中,不顾所学之切于实用与否,荒山敝榻,终岁孜孜,人或见为无用,而不知其精力之绵延于无极,其思想之探赜索远,致广大,尽精微,灼然洞然于万物之理,吾生之真,而体之践之充实以不疑者,真大宇之明星也。故宁静致远者,哲学家之事也。虽然,凡人之趋向,必顺其天才发展。大鹏翔乎九万里,斥莺抢于榆枋间,各适其性,各当其分,不齐而齐矣。榆枋之间,其近不必羡乎远也。九万里,其远不必骄于近也。天付之羽翼而莫之飞,斯乃不尽其性,不如其分,此之谓弃物。吾向者欲以此意为诸生言之,又惧失言而遂止也。汝来请益,吾故不惮烦而言之,然吾所可与汝言者止此矣。汝能听与否,吾则以汝此后作何工夫而卜之也。若犹是昏昏懂懂,漫无定向,徘徊复徘徊,蹉跎复蹉跎,岁月不居,汝其虚度此生矣。

有柳君者问曰:先生屡教人于学问或事业求一成,得毋功利之见耶?先生曰:是何言哉?功利者,有所为而为也。学问与事业之期成,则人自充实其生活之力量,只尽己而已。岂有所为而为哉?先儒云,“尽己之谓忠”,凡人无一成者,只是不忠。

学人即以学问为其兴趣,作事者即以事业为其兴趣。努力于学问或事业之场,勤奋增愉快,愉快增勤奋,此谓嘉兴美趣,此谓丰富之生活。若人求学作事而有竞名趋势逐利等念,则是有所为而为之,即心溺于鄙细,便没兴趣,而沦于枯槁之生活,是可哀已。

刘念僧问:声生论师说声从缘生已,便是常住,此何所据?先生曰:以今日留声机验之,声生家言似有相当理由。然格以大乘之义,则留声机中之声,亦非常住,只是刹那、刹那生灭相续。此声于前刹那生已便灭,后刹那有似前声相续而起,非前声能住至后。俗不了此,乃计常住。故声生说,毕竟不符正理。

先生曰:人谓我孤冷,吾以为人不孤冷到极度,不堪与世谐和。

事不可意,人不可意,只有当下除遣。若稍令留滞,便藏怒蓄怨,而成为嗔痴习气,即为后念种下恶根,永不可拔。人只是自己对于自己作造化主,可不惧哉,可不惧哉。

偶见师于案头书纸云:说话到不自已时,须猛省而立收敛住。纵是于人有益之话,但说到多时,则人必不能领受,而自己耗气已甚。又恐养成好说话之习惯,将不必说、不应说、不可说之话,一切纵谈无忌,虽曰直率,终非涵养天和之道。而以此取轻取侮取忌取厌取疑于人,犹其末也。吾中此弊甚深,悔而不改,何力量薄弱一至是哉。

漱师阅同学日记,见有记时人行为不堪者,则批云含蓄为是。先生曰:梁先生宅心固厚,然吾侪于人不堪之行为,虽宜存矜怜之意,但为之太含蓄,似不必也。吾生平不喜小说,六年赴沪,舟中无聊,友人以《儒林外史》进,吾读之汗下。觉彼书之穷神尽态,如将一切人及我身之千丑百怪,一一绘出,令我藏身无地矣。准此,何须含蓄,正唯恐不能抉发痛快耳。太史公曰:“不读《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亦以《春秋》于谗贼之事,无所不言,言无不尽,足资借鉴也。吾恶恶如《春秋》,不能为行为不堪者含蓄。故与梁先生同处多年,而言动全不一致。汝侪亦各自行其是可也。

一日,师闻人言,将买鸡而杀之。师曰:买已杀者可也。取一生物而杀之,不必也。其人曰:此不澈底之杀生也。师默然久之曰:设责吾不澈底戒肉食,则吾唯有自承其罪,拊胸沉痛而已。若以不澈底杀生为可非笑者,此何忍闻?使杀生而可澈底做去,则人之类其绝久矣。留得一分杀生不澈底之心,即宇宙多一分生意。愿与世人共策励也。

一友读李恕谷书,师过之,某因问先生对恕谷有无批评。先生曰:吾看船山、亭林诸先生书,总觉其惇大笃实与天地相似,无可非议。他有时自承其短,而吾并不觉他之短。看李恕谷书,令我大起不快之感。说他坏,不好说得,说他不坏,亦不好说得。其人驰骛声气,自以为念念在宏学,不得不如此。然船山正为欲宏学而与世绝缘。百余年后,船山精神毕竟流注人间。而恕谷之所以传,乃附其师习斋以行耳。若其书,则不见得有可传处。然则恕谷以广声气为宏学者,毋亦计之左欤。那般虏廷官僚,胡尘名士,结纳虽多,恶足宏此学。以恕谷之聪明,若如船山绝迹人间,其所造当未可量,其遗留于后人者,当甚深远。恕谷忍不住寂寞,往来京邑,扬誉公卿名流间,自荒所业。外托于宏学,其中实伏有驰骛声气之邪欲而不自觉。日记虽作许多恳切修省语,只是在枝节处留神,其大本未清,慧眼人不难于其全书中照察之也。恕谷只是太小,所以不能如船山之孤往。吾于其书,觉其一呻一吟、一言一语,无不感觉他小。习斋先生便有惇大笃实气象,差可比肩衡阳、昆山。凡有志根本学术者,当有孤往精神。

师语云颂天曰:学者最忌悬空妄想,故必在周围接触之事物上用其耳目心思之力。然复须知,宇宙无穷,恃一己五官之用,则其所经验者已有限。至妄想所之,又恒离实际经验而不觉。船山先生诗有云“如鸟画虚空,漫尔惊文章”。此足为空想之戒。故吾侪必多读古今书籍,以补一己经验之不及。而又必将书籍所发明者反之自家经验而辨其当否。若不尔者,又将为其所欺。

颂天可谓载道之器,惜其把知识看轻了。他也自责不立志,却没理会志非徒立,必见诸事。少年就学时,则穷理致知是一件大事。此却靠读书补助。于此得着门径,则志气日以发舒,否则空怀立志,无知能以充之,毕竟是一个虚馁的汉子。吾观汝侪平日喜谈修养话头,而思想方面全未受训练,全未得方法,并于无形中有不重视之意。此吾所深忧也。观颂天昨日所书,仍是空说不立志,而于自己知识太欠缺,毫不感觉。充汝辈之量,只是做个从前那般道学家,一面规行矩步,一面关于人生道理,也能说几句恳切语、颖悟语。谈及世道人心,亦似恻隐满怀,实则自己空疏迂陋,毫无一技之长。尤可惜者,没有一点活气。从前道学之末流,只是如此。吾不愿汝侪效之也。

先生戒某君曰:吾一向少与汝说直话,今日宜披露之。汝只是无真志。有真志者不浮慕,脚踏实地,任而直前。反是,则昏乱人也,庸愚人也。汝于自家身心,一任其虚浮散乱,而不肯作鞭辟近里工夫。颂天知为己之学,而汝漠然不求也。尝见汝开口便称罗素哲学,实则汝于数学、物理等知识,毫无基础。而浮慕罗素,亦复何为?汝真欲治罗素哲学,则须在学校切实用功,基本略具,始冀专精。尔时近于数理哲学,则慕罗素可也,或觅得比罗素更可慕者亦可也。尔时不近于数理哲学,则治他派哲学或某种科学亦可也。此时浮慕罗素何为耶?汝何所深知于罗素而慕之耶?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至其所笃信,则必其所真知者矣。不知而信之,惊于其声誉,震于其权威,炫于社会上千百无知之徒之辗转传说,遂从而醉心焉,此愚贱污鄙之尤。少年志学,宁当尔哉?天下唯浮慕之人最无力量,决不肯求真知。吾不愿汝为此也。汝好名好胜,贪高骛远,不务按部就班着工夫。一日不再晨,一生不再少,行将以浮慕而毕其浮生,可哀也哉。

先生一日立于河梁,语同学云:吾侪生于今日,所有之感触,诚有较古人为甚者。古之所谓国家兴亡,实不过个人争夺之事耳。今则已有人民垂毙之忧,可胜痛乎?又吾人之生也,必有感触而后可以为人。感触大者,则为大人。感触小者,则为小人。绝无感触者,则一禽兽而已。旷观千古,感触最大者,其唯释迦乎?以其悲愿摄尽未来际无量众生而不舍,感则无涯矣。孔子亦犹是也。“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何其言之沉切也。“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程子谓其量与天地相似,是知孔子者也。

为学,苦事也,亦乐事也。唯真志于学者,乃能忘其苦而知其乐。盖欲有造于学也,则凡世间一切之富贵荣誉皆不能顾,甘贫贱,忍澹泊,是非至苦之事欤。虽然,所谓功名富贵者,世人以之为乐也。世人之乐,志学者不以为乐也。不以为乐,则其不得之也,固不以之为苦矣。且世人之所谓乐,则心有所逐而生者也。既有所逐,则苦必随之。乐利者逐于利,则疲精敝神于营谋之中,而患得患失之心生,虽得利,而无片刻之安矣。乐名者逐于名,则徘徊周旋于人心风会迎合之中,而毁誉之情倶,虽得名,亦无自得之意矣。又且所逐之物,必不能久,不能久则失之而苦益甚。故世人所谓乐,恒与苦对。斯岂有志者所愿图之乎?唯夫有志者不贪世人之乐,故亦不有世人之苦,孜孜于所学,而不顾其他。迨夫学而有得,则悠然油然尝有包络天地之概。斯宾塞氏所谓自揣而重,正学人之大乐也。既非有所逐,则此乐乃为真乐,而毫无苦之相随。是岂无志者所可语者乎?

有张君者,谓佛家教人禁欲。先生曰:此大谬之言也。欲可禁乎,欲能禁而绝乎?人心者非顽然一物,其间前念方灭,后念即起,迁流不息,亦如河海之流而无穷也。今欲人欲之不起,惟务抑之遏之,不知欲之起也无已,抑之遏之亦无已。是非如治水之壅塞其流,终将使之决于一旦,滔天而不可挽乎。吾意佛家教人,不应如此。盖不在禁欲,惟务转依。转依者,转移此心之倾向也。知欲之不可禁,惟移此心之倾向而令其依于善,则念念向上,将邪欲不禁而自伏除。譬之治水者,顺流疏决以就正道,则流既畅,而泛滥之祸自免也。他日,先生又曰:儒者亦有把人欲看作是天理之敌人而必欲克去之者,此亦大错。夫欲曰人欲,则亦是人之欲也。人之欲,其可尽去乎?使人之欲而可尽去,除非人不生也。人既有生,便不能无人欲,如何尽去得?大抵人欲所应去者,只是不顺理之欲。吾人见得天理透,只是良知不汩没耳。使天理常作得吾身之主,则欲皆从理,而饮食男女莫非天理中事矣。

佛以大雄无畏,运其大悲。见种种颠倒痴愚众生,种种苦恼逼迫境界,都无愤激,都无厌恶,始终不舍而与之为缘,尽未来际,曾无息肩。其悲也,其大雄无畏也。吾侪愤世嫉俗,不能忍一时之乱,幽忧愁苦,将荒其业,此实浅衷狭量之征。故知抱悲心者,必先养大雄之力。不能大雄无畏而徒悲,则成为阴柔郁结,而等乎妾妇之量已。

社会只是各种势力汇聚而相激相荡。这边胜了,那边便负,难道他好坏。好坏之见,出于自家主观。遇着利害冲突的方面,以主观而判断他底好坏,如何靠得住?

人类不齐,智愚善恶廉污灵蠢种种差别,万不能尽纳于至善之境。然而圣哲之心,总期一切人趋归至善。要其用力之方,则亦只就当躬所及接者,积诚以动之。其所不接者,以心量涵之而待其自感。有效与否,要自不计。

凡人言动间,自觉欲情流露,自知惭愧,此则无害。若自己流露于不觉而为他人所觉者,则他人代为惭愧而自己反不知,斯可畏耳。人非力学,难言去俗。知识道德高一分,俗情方去一分。

人生本来是好的,绝没有夹杂一点坏的。其所以有不好者,因为他梏于形,囿于习,才与宇宙隔绝,把本来的好失掉了。

人生在社会上呼吸于贪染、残酷、愚痴、污秽、卑屑、悠忽、杂乱种种坏习气中,他的生命,纯为这些坏习气所缠绕,所盖覆。人若稍软弱一点,不能发展自家底生命,这些坏习气便把他底生命侵蚀了。浸假而这些坏习气简直成了他底生命,做他底主人翁。其人纵形偶存,而神已久死。

凡人当自家生命被侵蚀之候,总有一个创痕。利根人特别感觉得。一经感觉,自然奋起而与侵蚀我之巨贼相困斗,必奏廓清摧陷之功。若是钝根人,他便麻木,虽有创痕,而感觉不分明,只有宛转就死于敌人之前而已。

冯炳权问:每闻人说,有时心中理欲交战,岂一念中理欲并起而交抗耶?先生曰:一念无理欲并起,乃是前后念迭起,人不之察,以为仍是一念中事耳。如初念本循理,次念计较生,即欲之动也。又次念或不以从欲为然,此即天理偶现。又次念或惮于从理,即欲复炽。如是理欲迭起,至最后一念,或理胜欲,或欲胜理。常人心情,大抵如是,但念之起灭甚速,彼往往以多念为一念也。

凡人敬慎之畏不可无,怯弱之畏不可有。自审有一分怯畏,须将根拔去。

圣贤自有至情,大奸雄亦复多情。奸雄如不多情,何能收笼群伦为之效命哉?其多情,非尽伪也。尽伪必不能使人。曹操既贵,不忘死友之女。祭乔玄文,感怀知己,一往情深。其他吊旧之词,亦令百世下读者可歌可泣,岂可以伪为哉?特不能率性以治情,其情日以流于杂妄,故不得为圣贤耳。以是知人未有无情而足为人者也。唯昏惰人乃斫其情。

智大者必富幽情。探赜索远,极深研几,解悟所至,情味倶永。情薄则无以资解之深到。

为学最忌有贱心与轻心。此而不除,不足为学。举古今知名之士而崇拜之,不知其价值何如也,人崇而己亦崇之耳。此贱心也。轻心者,己实无所知,而好以一己之意见衡量古今人短长,譬之阅一书,本不足以窥其蕴,而妄曰吾既了之矣。此轻心也。贱心则盲其目,轻心且盲其心。有此二者,欲其有成于学也,不可得矣。

先生尝自言,当其为学未有得力时,亦曾盲目倾仰许多小大名流。言已而微笑。予因问曰:先生对昔日所盲目倾仰者,今得毋贱之恶之耶?先生曰:只合怜他,贱恶都不是。

潘从理问:有某君者言,任事者必愚,智深者利害分明,即不肯任事。先生曰:不知某君所谓智者为何如之智,其所谓愚者为何如之愚也。仲尼谓宁武子愚不可及,武子之愚,非世俗所谓愚。以其不作一己利害计较,对凡人之小慧而言,乃假说为愚,所谓正言若反也。武子之愚,实乃超出俗情,无私无碍,神全而鉴无不周,故可任重而不疑,履危蹈难而不避。若乃世俗愚夫直任凡情冲动,于事理毫无了别,但凭其血气方刚,因缘时会,亦得奋跃以有功。汉高所谓功狗,正谓此辈。然名之为功狗,则功不由己,而当归诸发踪指示者亦明矣。发踪指示者人也,大智者也。高帝但以之许萧何,近之矣。亡友刘子通曰:大事业家之头脑,与大哲学家及大科学家之头脑一般复杂,只应用不同。可谓知言。若不辨乎此,将以武子之愚与诸兵子之愚并论,自非无目,孰有睹大明而拟诸爝火之微芒也哉?

世俗所谓智者,大抵涉猎书册,得些肤泛知识,历练世途,学了许多机巧。此辈元来无真底蕴,无真知见。遇事只合计较一己利害,其神既困于猥琐之地,则不能通天下之故,类万物之情,只是无识之徒。凡人胆从识生,今既无识,便无胆,如何做得大事。

唯不计利害,才能看得利害分明。常人计较利害,其神已昏,那得分明。不计利害底人,亦有差等。略言之,仁人以至诚任天下之重,死生以之,更计甚利害。诸葛公便是此等人。光武、宋祖,亦近于仁。次则英雄豪杰,虽无仁人之至诚,要其大体上总是趋向正路坦途,不过功名心重,所谓伯者一流人,他却富于责任心,敢以身任天下之重,故亦将死生置之度外,所以不眩于利害,神解超脱,明烛万几。汉高、唐太、明祖辈,皆此类也。萧何、张子房之徒,亦其次也。唐太宗是晚周已后第一有大规模有大雄图底人物。即汉高、明祖,初举事时,亦俊伟不易及,迄成功后,血气衰而虑患又深,始多败行,然明祖却狭小,不敢望汉高。

中国古来之道德信条,其系于人心者,常使贤者不忍干,不肖者不敢犯。盖数千年来所积之势力,中于人心之深如是。乃近日欧风东来,旧有之道德信条,国人视之废然无足重,遂使不肖者有所借口,公然冒大不韪而不顾,是其不敢之情绝。浸假习伪以为正,而贤者不忍之心亦将窳乎无存,樊篱决而人欲肆,天下滔滔,日趋于禽兽而不知,可无痛乎!今人动口说旧道德不足保存,此缘不辨道德与伦理之分,故无知而横决。夫伦理有随时制宜者,可云有新旧。如夫妇之伦,古者丈夫掳掠妇女为淫乐而已,无所谓匹偶之重也。后圣制礼以明人道,始尊伉俪。此随时制宜,有新旧之异也。古者有朋友一伦,师弟之谊,未闻特异。中世圣人隆道术而尊师教,遂著在三之义。此又制时之宜而新旧异也。至于人权明,帝制革,而君臣之伦以废。今日居官任职,长属之分,必不可拟于古之君臣。举此数例,以征伦理实分新旧。若夫道德则异是,乃贞于性而通万变以不易焉。如忠之为道德也,古者以之忠于君,今可谓其旧而不适用乎。毋自暴弃,所以忠于己。执事敬,所以忠于识务。为国民争得平等自由,所以忠于民众。为人类倡明真理,所以忠于人类。准此以谈,忠之为道德也,其可谓古之所以事君者,今不宜存乎。先儒云,“发己自尽之谓忠”,如此训忠,甚好。发字大有力,兼生发与发散两义。而所谓己者,言乎己之所存也。发己者,发其所存也。本乎己所固具之良知良能,与凡学之所得,知之所及,思之所通,心之所信,当其不得不发,如草木底生力发不自已一般。沛然发之而无所馁。易言之,直是尽他一己生得与继长底整个的生活力,油然畅发,极充实而无所虚,无所伪,无所馁,所以谓之忠也。忠之道德,如有一息之绝于人,则人类灭矣。此何所谓新旧之异耶?曾子任重道远,死而后已,诸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发己自尽,都是个忠。一友问曰:大哉先生之说忠也。然曾子曰,“为人谋而不忠乎”?为人谋者,不必尽关巨计,遇一细事,亦矜矜求忠耶?先生曰:汝误矣。吾所谓忠者,只是自家生活力充实不已,而其著见于日用酬酢者,自然随其所感,无巨无细,而莫非充实不已之全体流行,绝无些子虚馁。这个体段,已是内外融一。元来不曾立心在事上去较量,于事无较量,即不以事为外来;事既非外,则心亦不名为内,这便是内外融一的全体。让他随在迸发,浑是个忠。若不到此境界,自然要在事上去较量巨细。才于事起较量,却已内外隔碍,办不得忠来。即在他认为巨计,勉强做得济事,亦是依仿揣摹,貌似忠而实不由乎忠也。然初学且未要说到内外融一,最好学曾子底三省。曾子只是把他认为要紧的三件事,时时警醒此心,存之于豫,久存而熟,即便扩充得开。问:曾子却以忠为三省之一,与先生言忠自不同。曰:义有广狭,尽可会通。交友之信,即忠也,传习亦忠也。乃至万善,皆忠也。(www.daowen.com)

赖典丽云,尝闻诸先生曰:吾人做学问,是变化的,创造的,不是拉杂的,堆积的。此如吾人食物,非是拉杂堆积一些物质而已。食后必消化之,成为精液,而自创新生机焉。若拉杂堆积之物,则是粪渣而已。学问亦然。若不能变化创新,则其所谓学问,亦不过粪渣的学问而已。

先生因事责某友,遂诫同学云:对人不可随便看作无意思无主张。被人作如是看者,亦不宜轻受。凡人随时随事总要有力量。一言一行,不可苟且。有苟且,便当知改。不如是而能成人者,未之有也。来此共学,大家丑处错处,不妨公开,互相磨励,以底于成。人未至圣,孰能无过,在相谅相戒而已。

先生昨在曹州,因一事误疑梁漱溟先生,大怒。梁先生亦不辩。先生盖久之而后自知其误,以告陶开士先生。开翁曰:疑而不匿,悟而能改,观过知仁矣。

天下有真愚人,无真恶人。所以无明是万恶之首。佛家说无明,即愚之异名。此意深微,千古几人真会得。他要说会得,只是他底会得。问:不见古今恶人都是愚人。先生曰:如袁世凯不为华盛顿,却学朱温,你道他是大恶是大愚。闻之,豁然有省。

恶莫大于俗,俗莫偷于肤浅。这是船山真知实见语。只此求解人不易。清末以来,许多名流以其肤浅的知识,胡乱鼓吹,胡乱倡导,真正造恶不细。梁任公颇自承有些误人,亦是不可及处。

先生游圆明园故址,吾随侍。先生语我曰:昔余不信人生有自由,因为一个人在未生已前,早经旁的东西把他底生命规定了。你若不信,试想你底一切知虑情感及行为,那有一点一滴不受社会上学艺、政教、风俗、习惯,与其他各种固有的势力底陶铸。易言之,你底整个的人生,都是社会造就的。社会是一个鸿炉,也是一个造化主。他在你未生已前,早先安排了种种模型,使你生来便投入模型中。你底种种活动,无非依着这模型做些填实工夫。如此说来,人生哪得有自由?问:先生今日意思如何?先生曰:如今又觉得人生真自由。何以故?自由是相对的名词,在限制之中,而有自强、自动、自创,以变更不合理的限制底余裕,这才叫自由。若是无限制,又从何见出自由?社会底种种模型,固然限制了我人底生命,但是我人如果不受他底固定的不合理的限制,尽可自强起来,自动起来,自创起来,破坏他底模型,变更他底限制,即是另造一个新社会,使我和我底同类都得展扩新生命。如此,岂不是人生有大自由么?又曰:中土圣哲是主张人生有自由,如《易》与《中庸》说圣人范围天地,曲成万物,及位育参赞等功用。你看他主张个人自由的力量多么大。晚近诸儒也尝道,个人有转移风会的能力和责任,亦是主张自由。我们若是把个人屈伏于社会,使得大家凑成一副死机器,便与宇宙变动不居的生机太相违戾,是大不幸的事。

问:若极端主张个人自由,莫亦有弊否?先生曰:且如汝一身,五官百体,哪可有一部分失掉他的作用?社会元来是复杂的,是千差万别的,不是单纯的。各个人任他底意志和思想技能自由的充分发展,即是各方面都无欠缺,成功一个发育完全的社会,如何不好?又曰:如果抹杀了个人的自由,则社会里之各分子,其最大多数变成机件,将由一部分特殊势力崛起而摆弄之。刍狗万物,莫此为甚。又曰:社会每为暴力劫持之,以凌轹个人,使个人敢怒而不敢言,是极悲惨事。

问:先生既主张个人自由,却赞许圣人曲成万物,及儒先转移风会等说,在圣人或哲人有如此伟大底功用,诚哉其自由矣,而被曲成被转移者,得毋为其刍狗耶?先生曰:就人底本性说,元无差别。然人之形,则各自天成而不能齐等。天者,自然之谓。故智愚仁不肖,各因形限,如智愚即由脑筋襞积繁简分。千差万别。人类中,大智大仁不常出,下愚极不肖亦不必过多,唯中材居大多数耳。无论人类若何进化,这种差等,系根据于造化无心而法尔不齐之生理以成区别,终是无从去掉的。法尔犹言自然。若以为将来进化时代之愚不肖,比于现在之愚不肖有进焉,则理之所可。设谓将来进化时代,其人皆大仁大智,一味平等,而无所谓中材及愚不肖者,是非痴人说梦乎?据此以谈,则总总人类之中,竟未得有泯除差等之一日,而所谓愚不肖或中材之人,即皆赖有圣哲为之曲成焉转移焉,此事理之所固然而无容疑也。要其所以曲成之转移之者,其道如何,则《中庸》一语尽之,曰:以人治人,改而止。朱子《集注》曰: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语录》曰:人人本自有许多道理,只是不曾依得这道理,却做从不是道理处去。今欲治之,不是将他人底道理去治他,又不是分我底道理与他。他本有此道理,我但因其自有者,还以治之而已。又曰:未改已前,是失却人道。既改,便是复得人道了,更何用治他?朱子解释此义,极为精审。准此,则所谓曲成之转移之者,不是以一己私意去作弄他,或宰制他,只是以其人自有底道理,还以治其人之身,能改则止。如此,何曾刍狗万物?若是以己意去作弄他,宰制他,使得他没有自己,那才是刍狗他了。至如被曲成、被转移者,虽藉他人提撕扶助,而确是以自力寻得自有底道理而自践之,及其成功,与圣哲无殊。这是多大的自由,又何曾做过刍狗来?问:人既限于形,何以治之而能改?先生曰:人底本性,元不因形之偏而有差失。先生又云:形之所以成其为形者,性也。形既成矣,便是性之所表著,而形不即是性,然性自在形中,与相默运。离形无别性在,如稻禾之所以成其为稻禾者,以壳核中一点生机也。稻禾既成矣,便是生机之所发见,而稻禾不即是生机,然生机自在稻禾中,与相默运。离稻禾无别生机在。形性之分极难会,故强取譬以明之。只要人能努力,他底本性是好的,是可以改其愚不肖而进于仁且智的,形自然限他不得。唯中材已下之人,很容易安于暴弃,难得不受形限,所以须要有人治他。问:人既有形限,何以得相感通?先生曰:形虽有限,性是一体,不曾尔我性上可分疆界。一体如何不感通?先生又曰:历史上底英雄思想,是以一己私意或野心去作弄或宰制他人。这才叫刍狗万物,是进化时代所不应有的。

问:极端的个人自由主义,恐流于为我,而不知有社会,如何?先生曰:社会即个人的总体。个人与个人之间,无形地默默地有一种钩锁,所以聚总得拢而成功一个社会。这钩锁,就是人的天性,或曰本性。元来无形骸之间,无尔我之分。社会赖有此钩锁,作他成立的根本条件。虽则许多学者底眼光里,不肯承认有此钩锁。然这道理,不因人的承认才有,亦不因人的不承认便无。我也不说社会所以成立,除此根本条件外,再不得有其他的条件。人生来有实际生活,利害问题,非常重要,也是驱率他去做合群的勾当。所以,利害问题,亦是社会成立的条件之一,但不是社会成立的根本条件。如稻禾之成,须具种子、水、土、空气、日光、人工等条件,而种子独为根本条件,故根本条件之意义极严格。然而许多学者的眼光,只看利害,不曾思量有超越利害的天性。这样,隳弃人生之所固有,低减人生之无上价值,生心害政,适足陷社会于混乱,或分崩的惨运。话到此,似牵远了。我以为,个人只要不汩没他底天性,尽管自由,决不至流于为我之私,害及社会。须知自由便顺着他底天性去发展,所以他底生活力充实,不受任何逆理的阻遏。至如为我之私,正是生活力欠充实,才落到小己底利害上作计较,这是因为不自由才显现出来的。故汝所虑,个人自由,其流为我,决无是处。

先生曰:印度外道有说植物有生命、有知觉。佛家力破之。实则外道所说近是。一友曰:佛家戒伤生,设许植物有生命,便非绝食不可,此其所以不许之故欤?先生笑曰:莫须有此意。又曰:佛家不肉食自好,若谓植物有生命,将亦不可食,则未免太不近理。天下事那可推类至尽,推到尽头,便没行处。又曰:植物供动物滋养,也是造化之妙。先生徐曰:不是有造化者。问:人食动物,毕竟不合欤?先生曰:看他和人一般感觉痛痒,似不应食之。且人食动物之习惯,自是从兽性遗传得来。

今人都不感觉他底本心陷溺已深的痛痒。

今人都失掉了本心,只一味逞嗜欲,奢淫无度,贪求无厌。使意气。安其危,利其炎,乐其所以亡者。

问:昨闻先生讲唯识,说人各一宇宙。此理初聆之似茫然,后来静思得之,却甚平常。如甲乙二人同时比肩并立看着一杯子,实则甲看的是甲底杯子,乙看的是乙底杯子。因甲和乙虽同时站在一列的空间,但左右底距离已不同,而各人神经感触的速率亦不同,光线的接触互相差殊。所以,甲乙两人的杯子,实在不为一个。只此便是人各一宇宙底道理,先生以为如何?曰:这段话自是。却须知吾所谓人各一宇宙者,是据染识分上说。此识受了染污故名。染识全各不相通,所谓人心不同如其面者即此。若论清净本心,便是一体流通,哪得互相隔障成许多宇宙。且如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汝道禹稷是与天下人为各一宇宙否?

一友问:佛书言,成佛则五官可以互用,似太神话。先生曰:理亦平常,何神之有?且如眼之为官,利于视不利于听,耳之为官,利于听不利于视。官之有所利有所不利,非天然也。只是生物发达到能用视听的时候,因色声关系于他的实际生活太密切,所以专用眼视色,专用耳听声。同时,眼耳两官亦遂各如其所专用而构成之。实则眼有视能,即有听能,乃至触能。耳有听能,即有视能,乃至触能。鼻舌身官,以此类推。

林宰平先生曰:希腊至今二千年,一个心物问题,闹得不休。先生曰:尽未来际,还闹不休。宰翁去,一友问先生,对心物问题有解决否?先生曰:吾自有解。曰:可得闻欤?先生曰:俟《新唯识论》出,读过此书,方好商量。问:先生既已解得,刚才却与宰翁说永远闹不休,何故?先生曰:岂只我今日解得,古来自有多少人解得,却有一般不得解的人还在那边狐疑猜想,胡乱地闹个不休。我自信我解得了,却不敢必人之相信。问:哲学家谈本体者,其说纷纭不定,足见本体并没有客观性的实在,只凭各人脑筋杜撰出来。先生曰:哲学家杜撰另是一事,本体却是实在的。然而不是一物,未可说为客观性,不依想立,亦未可说为主观性。哲学家用知识去探寻本体,毕竟我们知识的能力可否得着他,这里大是疑问。如果因为知识得他不着,便道他不是实在的,这样未免太粗心了。又曰:哲学家若徒用知识去推度实体是如何如何,自然错误了。又曰:说到实体,元无内外可分,把他看作外面底物事,从而推求他,自不相应。虽始学不能不在知识路上转折几番,要未可长自误,却须做鞭辟近里切己工夫,到深造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源的时候,才忽然见得自身有一个主宰,不是神识的意义,勿误会了。这个意义,向深处说,便深之极,若就浅处说,亦复寻常。只人不肯居下流一念,便是这主宰发现。浑然与物同体,不见天地万物是外,不见己身是内。此内外两无,不是以意为之,直是事实如此。且如开眼见着山河草木,他元不离眼见,故非外。既无外,则无内。健行不息。实体即是健行不息的,天以此而成其为天,地以此而成其为地,一切有形无形的物事,皆以此而成其为物事,乃至孔子亦以此而成其为孔子,所以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孔子是见得他底实体,自然如此。寻常人只是物质化了,把他底实体汩没了,和他道孔子这般生活,他也不理会。所谓“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者,差可形容。这种真理,是人人固有的,只为百姓日用而不知,学者求知而每不得其用力之要,故能自知而自信者亦寡矣。“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汝计为没有客观性的实在者,亦有以也。立民按:此段即是东土哲学正法眼藏。

一友问:哲学家每有反对知识者,尊意云何?先生曰:哲学不应取反知主张。生物进化至人类,知识才发达。如欲反知,是将率人类而为混沌氏,未见其可也。张立民因问云:昔尝闻先生曰,哲学科学各有领域。科学站在经验的范围内,把一切事物看作客观独存的,用理智去摹准他,率循他底定律法则等等而甄明之,犹如摹绘准确不妄。剖析他,所以是纯粹知识的。哲学所有事者,要在剥削经验界的一切杂染,而证会实体。证会者,盖吾之良知,即是实体。良知炯然自知,便云证会。此知无分别相,不于实体作外想故,所知能知是一事而不可分故,故阳明指良知为实体,此体是自明的故。斯则知识在所必摈,以知识从经验界发生,是行于物理世界的,不得冥极实体故。冥极实体者,谓若证会实体时,即已荡然离一切相,无内无外,无我无物,盖通物我内外冥会一源,至极无待,故言冥极。虽世有主张哲学是综合各科学的原理,进而为实体之探讨,故亦是知识的云云。然而为此说者,不辨哲学科学之异趣,却把实体看作外界物事,用知识去推寻,如何能证会得实体。极其能事,不过窃取各科学底材料,以意穿凿,而组成一个系统,自圆其说,著之文字,号为一家之学而已。这段话,乃我所旧闻诸先生者,今乃谓哲学不应取反知主张,然则今是而昨非欤?先生曰:言说随机,异其详略,未尝是今而非昨也。夫冥极实体,廓然无物,此盖明智之极诣,决非知识所臻。于此言之,反知可也。而学者不到此诣,便不信有此诣,辄在知识窠臼宛转自足,人生徒沦陷于经验界,恒化于物,而不得超脱,乃困而不求通,迷而不知复。则且闻人言,有迥超知识之明智境地,而即诋之以为神秘,其以反知为大骇,固其所也。然复须知,所言反知,只就冥极实体处说,谓此为明智所证之境,知识效力不得及此,故反知自有限度,要不容极端排斥他了。原来所谓明智,就是个证体之智,证者证会,见前。换句话说,智即本体。此语吃紧,明智亦省称智。大抵中土学者靡不归趣于智。上稽晚周,虽百家蜂起,要以儒、道、名、法为大宗。法家务在用世,名家竞尚思辨,斯二者无与于智。法家后来亦有宗道家以谈本体者,《管子》及《韩非》书中并见之。《管子》虽伪书,要是法家所托。韩非《解老》,纵不出韩非手,亦必韩非之后学所加入者。道家者,其言要以识本体,故主智而反知已。庄子谈体以亲切处,亦拈出真知二字与人自会。真知即明智之谓。若乃知识,则庄子所极端反对者,老氏亦尔。儒家自仲尼,其学亦以识本体为极。而明显此体以示人,则曰贞观贞明。贞观贞明者,智也。《易》曰:“天地之道,贞观者也;日月之道,贞明者也。”此则以贞观贞明言本体,而假天地日月之象以明之尔。《易》者象也,设象以见意义。唯尼父规模恢宏,智以统知,本末融摄,明智本也,知识末也。明智恒为主,则知识莫非明智之用。而未始唱反知之论,故其弟子多能通六艺者。迄夫宋明诸儒,推本孔门,和会于释老,壹皆即智以言本体。依智不依识一语,为佛家诸宗所共守之法印。其所谓识,便相当于世间知识。其所谓智,虽与此土儒道不必同旨,要之,智皆就体上说,是固有的,是超知识的,则大概不相殊也。周程启其绪,《通书》与《识仁》《定性》诸篇,都没有说由知识可以得到本体的,却都是主智的。易言之,智即是本体。如《通书》以诚、神、几言本体,虽不曾明提出智字,实则言诚而智在其中。所谓诚则明也,神者言乎智用之妙也。几者善端将见,亦即智而言也。《识仁篇》说存久自明,仁亦智也。《定性书》说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恰好写出一个智底体段来。末后谈工夫下手处,要于怒时观理之是非,正是指出智来做用功把柄。至阳明而集其大成,始拈出良知二字。良知,智也。中土底形而上学,到阳明手里,才发挥尽致了。人只见他易简,不知他所以得到易简者,却甚繁难。谈至此,可知我所以说出明智底来历。这个不是要守传统思想,因为本体决不是由知识可以得到的。须知本体不能看作外面的物事,只可在你本心之明处扑着他。本心之明,即谓明智。又复当知,本心即明,而言本心之明者,因说话要用个主词故。所以前面说,智即本体,这个道理千万要虚心去理会。你若悟得智即本体,应该明白反知底意思了。因为知本体的是智,而智还即是本体。若要得到这个智,只要不坠失本体而已。这工夫全在存养。《孟子》所谓“反身而诚”,《记》所谓“庄敬日强”,《识仁篇》所谓“以诚敬存之”,皆是也。如此说来,却用不着知识。岂唯用不着,知识直是障碍这个道理的。因为知识是行于物理世界,不免物质化的,而这个道理却不可以物推观,正须屏开知识,措心于虚,方始会得。记得李延平称道吕与叔《中庸解》一段甚好,颇足发明这个道理。吕云:“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必有事焉。不得于言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无声形接乎耳目而可以道也。必有事焉者,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体物而不可遗者也。学者见乎此,则庶乎能择乎中庸而执之隐微之间,中庸就是智之形容词,这智是不偏倚于一物的,故谓之中,是历万变而其则不可易的,故谓之庸。不可求之于耳目,不可道之于言语。然有所谓昭昭而不可欺,感之而能应者。正惟虚心以求之,则庶乎见之。”学者且熟玩这段话。大抵学者一向为知识蔽塞,无缘识得这个道理,却要教他莫将知识来推度这里。须知这里正是不可求之于耳目,不可道之于言语,那是知识所及的物事。我所谓反知者,就是在这里说反知。然而我底反知,也便止于这里。所以,反知有个限度,不同老庄极端反知的。何故不可极端反知,现在要把这意思说明。我们若识得本体,即已发现自家固有的明智了。这个明智,固是浑然虚明,无知而无不知。无思、无为、寂然不动,故谓无知。能发万善,能起万行,能应万感,故谓无不知。如此说来,好似只返求诸固有的明智而已,一切具足,何待要后起的经验得来底知识去填补他。黄梨洲讥朱派学者全靠外来闻见以填补其灵明。殊不知才作如是解,便已堕入偏见去。说明智无不知者,只道他有这个功能,若是我们孤守这个智,正使保聚凝摄令其常惺惺,而却不向经验的世界里去征验推度许多事物之理,如此无所事于知识,不审明智对于这许多事物之理,自然会知道否。明智虽有其无所不知的功能,而辨析事物之理,毕竟要靠经验得来底知识,这是毫无疑义的。所以极端反对知识,是大谬特谬的主张。不过吾人若不曾识得明智,而徒事知识,则不免玩物丧志之病。若已见得明智,即一切知识也是明智固有的功能所应物而发的,易言之,知识便是明智之用了。他日,先生又语予云:孙卿批评庄子,说他“明于天而蔽于人”,可谓一语道破。庄子才于本体有所见,便玩弄光景去,庄子言天即谓本体。却未将这个道理融浃到人生日用里来。知识不可得着本体,庄子于此见得甚彻,此所谓明于天。人生在经验的世界内,少不得知识,如果孤恃着固有的明智,不去穷尽事物之理,即本体上亦有障塞不可通行处,这便是他蔽于人。晚世物理明,而人道亦多新发见,皆知识所创获。否则犹如塞陋之世,将视贫之受制于富,女之受抑于男,为人道之当然,岂非斯人明智的本体尚有所障塞而不可通行者乎。问:阳明反知否?曰:阳明言致良知。他下一致字,是要致之于事事物物的。如此,却未弃知,只是由本及末。智是大本,将这智推致之事物上而得其理,便成知识,而此知识却是末。不过阳明底弟子便失掉师门宗旨,都走入反知路向去。聪明者为狂禅,谨厚者亦只务践履而惮于求知。这是王学底大不幸事。

哲学,大别有两个路向:一个是知识的,一个是超知识的。超知识的路向之中,也有二派:一极端反知的,如此土道家是。一不极端反知的,如此土晚周儒家及程朱阳明诸儒是。西洋哲学,大概属前者。中国与印度哲学,大概属后者。前者从科学出发,他所发见的真实,只是物理世界底真实,而本体世界底真实,他毕竟无从证会或体认得到。后者寻着哲学本身底出发点而努力,他于科学知识亦自有相当的基础。如此土先哲于物理人事亦有相当甄验。而他所以证会或体认到本体世界底真实,是直接本诸他底明智之灯,易言之,这个是自明理。这个理是自明的,故曰自明理。不倚感官的经验而得,亦不由推论而得,所以是超知识的。又复应知,属于后一路向底哲学家,有用逻辑作他底护符。如佛家大乘空有两宗都如此。更有一意深造自得,而不事辨论,竟用不着逻辑的。中国哲学全是如此。

庄生云:“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此谓本体是知之所不知处,知即止于此而不可妄求也。这话说得好。“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求无涯,殆矣。”此话易引人入惰废,殊丑差。

李笑春问:王阳明言“心即理”,此义如何?曰:伊川首言“性即理”也,至阳明乃易其词,而唱“心即理”之论。其时为朱子之学者,则宗朱子《大学格物补传》,而主理在物,非即心,以诋阳明。于是阳明益自持之坚,以与朱派之学者相非难。实则朱子《格物补传》,亦宗伊川。伊川尝说“在物为理”,阳明却道这话不通,要于“在”字上添一“心”字,说“心在物为理”才是云。原来伊川言“性即理”,自与认识论无关。伊川谓性即实理,便就本体说。后来阳明说“心即理”,才涉及认识论,而他却严密有组织。他说心之发动名意,意之所着处为物,既无心外之物,矧有心外之理。照他底说法,物是与心俱在的,不是离心独存的。语录时见此意。心寂则物与之倶寂,心起则物与之倶起。心寂时无分别,心即是浑然纯一的理,同时令物成为有此纯一的理底物。心起时有分别,心即成功了这一起底分殊的理,同时令物成为有此分殊的理底物。立民按:这段话引申得煞好,不可粗读过。所以,他不许外心而求物理,因为在物之理即是心,除了心便没有理。阳明壁垒森严,虽不肯作理论的文字以发表其思想,而我们由他底语录中可考见他底哲学,是有精整伟大的系统的。他底学说虽不免有缺憾,而朱派的攻击,都是糊涂地乱嚷,全不中他底病。在他底哲学上不许物离心独存,是当然的。但物只不离心而仍非无物。他底极端的“心即理”说,未免太过。没有心,固无以见物之理,然谓“心即理”,则理绝不因乎物,如何得成种种分殊。即如见白不起红解,见红不作白了,草木不可谓动物,牛马不得名人类,这般无量的分殊,虽属心之裁别,固亦因物的方面有以使之不作如是裁别而不得者也。而阳明绝对的主张“心即理”,何其过耶。又讲哲学者,应该认定范围。物不离心独存,此在哲学另是一种观点。若依世间底经验说来,不妨承认物是离心独存的,同时不妨承认物自有理的。因为现前事物,既不能不假定为实有,那末,不能说他是诡怪不可把捉的,不能说他是杂乱无章的,他自有定律法则等等,令人可以摹准辨析的。即此定律法则等等名之为理,所以物自有物之理,而非阳明所谓即心的。伊川“在物为理”之说,按之物理世界,极是极是,不须阳明于“在”字上添一“心”字,心不在,而此理自是在物的。阳明不守哲学范围,和朱派兴无谓之争,此又其短也。吾今日因汝之问而答之,哓哓不已者,则以“心即理”与“理在物”,直是朱子阳明两派方法论上之一大诤战。主“心即理”者直从心上着工夫,而不得不趋于反知矣。主“理在物”者便不废致知之功,却须添居敬一段工夫,方返到心体上来。朱学以明体不能不有事于格物,主张甚是。王学力求易简直捷,在哲学上极有价值,惜不为科学留地位。

立民问:先生尝言,明智虽是人固有的,却因形拘习囿,锢蔽甚深,不得显发。然立民以为明智之存乎人者,固未尝有一瞬之或熄,似不当谓其绝无显发时也。如太阳为阴曀所蔽,然阴曀中亦非绝无阳光者。先生曰:此说固是。然阴曀中底微阳,与皎日比较,这个差别太远了。显发云者,如皎日丽天,更无些子蔽障。取喻不能尽符。阳光显发之后,仍屡有蔽障起,若明智显发,则不再受锢蔽矣。阴曀中底微阳,不曾显发,毕竟是阴曀世界。明智乍动于锢蔽之中,如梦寐不相接续,如何说得显发。佛说众生无始已来颠倒,凛凛可畏。只为将固有的明智锢蔽了,所以如是颠倒。

立民问:知识的来源,自是先天底理性的活动力,先生纯归之经验,何也?曰:先天底理性的活动力,本不可否认,他当然是明智的功能。没有他,不会成功知识。我非不解此事。然而我以知识来源归之经验者,此必有故。汝试设想,若把我们底日常经验夺得干干净净,空剩下先天底理性的活动力,看他会发生知识否。须知经验的所有,就是模型。所有,谓所经验的,详后注。知识便依着这模型摹写出来。没有经验的模型,哪能凭空制造知识?至于先天底理性的活动力,可以说是摹写的画师,不过画师摹写底时候,他底自身也没入模型中去了,易言之,他也化作模型了。所以绝不是明智之本然。在理论上,经验似应分能所。能经验的,可说即理性的活动力,而所经验的,就是客观事物底自相或共相。而事实上,则能随所转,直是有所无能。因此说到经验,只有经验的所有。或曰,吾人对于经验的所有,不过是一种意义,此言不是事物底自相、共相亲现于脑际故也。何不可说经验唯是能知?殊不知,这种意义完全物化了,谓此意义全现似物之相,即其自身已化于物。毕竟是所非能。总之,知识是从经验而发生,并随经验扩张而滋长。若乃理性的活动力固埋没于经验的所有之中,不曾超脱于其外。所以说,经验是知识底唯一来源。问:知识既是从经验得来的,是不能超物的,如此岂不为明智之障?曰:这个障,是事势所不能免的。人底理性何曾甘埋没于经验界,不过他在实际生活方面,不得不顺应周围底事物。元来只合恰恰顺应,却因顺应而遂埋没于其中,便是人生底大不幸了。然而人自有本来的明智,只要锢蔽不过于深重者,便时有一种旷观,游履高明,能照见他底知识是化于物的,是限于经验界的。这个旷观,就是明智的乍现,只惜暂而不常,不是明智显发的境地。若涵养有素,常得明智现前,则不妨于经验界极尽其知识之能事,而亦自有超脱的气味。

先生曰:《论语》“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颠沛必于是”,这是何等精进的工夫,何等充实的生活。人不宜妄自菲薄,要振作起来,亦无难事。立民因问仁即明智否,曰:仁智不二,只是本心显现。从其无私说为仁,从其不惑说为智,其实一也。

笑春问:明智与良知说不异否?曰:本无异旨。彼此见到真处,何堪立异?然吾不仍良知之说而言明智者,则亦有故。良知一词,似偏重天事,明智则特显人能。易曰“圣人成能”。这个意义,非常重要。人只要自成其为人之能,此语吃紧。不可说天性具足,只一意拨除障蔽就够了。先儒以为良知本来自足,但把后天底染污涤尽,而其本体之明自然显现。宋明儒者都是偏于这般主张,此与晚周儒大不同处,当别论。我也承认天性是具足的,是无亏欠的。无奈人之生也,形器限之。他既限于形,就难把他具足的性显现出来。你看自然界从无机物到生物,乃至从动物到人类,从人类到其间底圣智,一步一步渐渐改造他底形,解放他底形之限,完成他自己底能,才得显现他底性。如果没有成能工夫,从何处见性来?老实说,成能才是成性。性之显乎人者具足与否,就看其人成能之小大强弱。成能小而弱者,其性分便亏损。成能大而强者,其性分便充实。此中言强者,不是强暴之强,乃日进于高明而不退坠之谓。若强暴之强,正是颠倒退坠,正是弱也。这是从自然界底进化可征明的。先儒多半过恃天性,所以他底方法只是减。明道说:“学者今日无可添,只有可减,减尽便没事。”此虽明道一人之言,实则宋明儒大概都作这种工夫。他们以为只把后天底染污减尽,天性自然显现。这天性不是由人创出来。若如我说,成能才是成性,这成的意义就是创。而所谓天性者,恰是由人创出来。此非我之私见。上稽晚周故籍,《易》曰“圣人成能”,又曰“成之者性也”,又曰“成性存存,道义之门”,乃至孟子言性善,而主扩充,荀卿言性,而曰善者伪也,伪为也,非虚伪。都可与吾说相印证。夫天性是固有的,何可说由人创得,且是具足的,又何待人创得?不知固有具足云者,原夫人之所以生之理,初非有待于外,而诱焉自生,不谓之固有具足焉不得也。若乃当其有生而即性以成形,形既成矣,而日趋于凝固,性且受范于其所成之形,而流行或滞,则形有余而性若不足矣。况复人有是形,而其惑也忽与形倶起,则又听役于形体,以与物相靡。目靡于色,耳靡于声,口靡于味,意念靡于货财等等,由此化于物,将他固有具足的天性剥丧了。虽剥未至尽,也不过保留一线残余,如草木摧折之余,仅有一点萌蘖。所以,《大易》立乾坤,以阳显天性,以阴显形体,阳数奇,阴数偶,阳少阴多。盖人生总受限于形体,形累日甚,结果把他所以成是形者之天性,剥丧到最少,甚或等于零了。人只有一副顽固的形,他底天性、本心、明智,不过是残余的萌蘖,所以唯物论者不承认有心了。吾人若不积极的利用这点萌蘖去努力创生,若火始燃,若泉始达,而徒消极的减去染污之足为害者,则安可望此萌蘖之滋长盛大,若火势燎原,若泉流洋溢成江海乎?减的工夫亦不可少,然一味注意减,则不可。或问:宋明诸大师岂徒用力于减而不知创者乎?曰:此固难言。若全不解创,他如何生活得下去。即以其文言考之,自有时说到创的意思。不过他们底根本主张,总是偏于减的。所以他们的末流,不免空虚迂固,抑或狂废,绝少活气。吾侪今日求为己之学,只有下创的工夫。凡言创者,皆有所依据凭借以为创也,不是突然凭空撰出甚物事而始谓之创也。汝自有残余的天性底萌蘖,幸未斩绝,此便是汝所可依据凭借以为创者。这个萌蘖如丝之端绪,握着这端绪,便创出无限经纶来。若不去创,则端绪虽具,也没有经纶。创只要不懈怠。若问何得不懈怠,且思如何是懈怠。当知懈怠,即无心也。心者即前所说萌蘖,无心即无这萌蘖了。才觉得心亡失,没感发,没新机,即已化于物而邻乎槁死,便努力振作,直从枯木生华、死灰发燃一般,将令新新不竭,有施于四体不言而喻之乐矣。故夫人之有是天性也,本心也,明智也,自人创之而已。若过恃固有具足,而徒以减除物欲为功,则夫物欲者亦斯人生生之具,岂其皆恶害而皆可减哉?纵减到至处,亦将明于天而蔽于人矣。故吾之为学也,主创而已。此乃吾所切验而亦征之孔孟遗训以得其符者也。故吾言明智与阳明良知说有不同者,彼以良知为固有具足,纯依天事立言,而明智则亦赖人之自创,特就人能言也。故阳明可以说草木瓦石有良知,而吾不能谓草木瓦石有明智也。此其与阳明异也。然吾之说明智,又有与阳明不异者何也?明智之端绪,即斯人残余的天性底萌蘖,此在阳明谓之良知。阳明初言致良知,盖亦见其为萌蘖,故言致也。后来他却说向深处去了。故据端绪而言,亦可曰明智与良知殊名同实也,吾不能与阳明异也。昔者阳明自谓见到良知,为千古之一快,见《书魏师孟卷》。以其理之至近而神,故人恒易忽而难悟也。近故易忽,神故难悟。呜乎,人有生而顾昧于其所以生之理,而不知求之,有亡其鸡犬,则知求之,是独何心哉?立民按:宋已来儒者都是明于天而蔽于人,故用功多着意于消极方面。先生揭明形之累性,而归于创性,却不须绝欲以见性,真发前贤所未发。

先生常教人努力向上,立民因问曰:如何是向上?曰:且思如何是向下。夫过徇躯壳之欲以丧其心者,是谓向下。躯壳之欲,未即是恶,未即成丧心之害,而其终于恶,终于为丧心之害者,则以过徇故耳。过徇者,自溺而无节,亦必损人伤物以求逞无餍之欲,乃以自戕其生理而不觉也。则不累于躯壳而有以识其本心萌蘖处,常使之展扩得开者,斯为向上。学者未遽识得本心,且努力将自家胸量放开。放开胸量,才识本心。又曰:须是本心作得主,则欲皆从心而一裁于义以莫不至当。戴氏言欲当为理,却未省欲如何当。

本心虽是一点萌蘖,扩充得开,天地变化,草木蕃。

一日先生语同学曰:日常用力,涵养得凝聚清肃气象,即见萌蘖的心,息息滋长。一人问:谁见得?曰:心自见。曰:刀不自割,指不自指,如何心自见?曰:刀不自割,指不自指,所以心自见。其人益惑。先生曰:汝道心是顽然一物否?

李笑春问:先生所言本心,心理学家却不承认,奈何?曰:本心者,生生不息的实体也,是人之所以生之理也,是人之一身之主也。人人固有之,而不能自发见之。昔者朱子盖亦辛勤用力,年三十七,而后稍有以自明。《与张钦夫书》曰:“验之于日用之间,则凡感之而通,触之而觉,盖有浑然全体应物而不穷者。是乃天命流行,生生不已之机,虽一日之间,万起万灭,而其寂然之本体则未尝不寂然也。”又曰:“而今而后,乃知浩浩大化之中,一家自有一个安宅,正是自家安身立命主宰知觉处。”先生曰:此言一人之心自是一个完整的实体,无有亏欠,切莫误会到神我或神识上去。又曰:“通天下只是一个天机活物,流行发用,无间容息。”又曰:“即夫日用之间,浑然全体,如川流之不息,天运之不穷耳。”朱子恳切言之如此,学者以其言而反之于己,抑其粗心浮气而验之于操存之间,当不难自见之而自信之矣。然此所谓心,既即本体,自属哲学范围,殊与心理学不相涉,其不能承认也固宜。问:先生言心主乎身,然自心理学观之,则所谓心者,似是脑筋底副产物,何其相反太甚耶?曰:心底发见,固必凭借神经系统,未可即以心作用为脑筋底副产物也。脑筋只是物质已耳,心力何等灵妙。深广的思想,精严的论理,幽邃的情感,这些形容不到的神秘,岂是一块物质产得出来。尤可异者,愚夫愚妇都知道他不过数十寒暑底生涯,而他总有充盈的生意,作无穷无尽的计划。许多学问家、事业家、艺术家等等,相信天地终归毁坏,人类一切伟大庄严的创造,将与天地同毁。然而他并不以此灰心,仍努力创造不已,满腹无穷无尽的希望。这种古怪,又岂是物质发生底?如果物质是这样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那末物质真是大神,便不成为物质了。人人有个心,为他身底主宰,这是绝对不容疑。心理学家预先拿定神经系统以为说明心作用底根据,而用治物理的方法来甄验他,分析他,结果自然把心作用讲成物质作用了。学问殊涂,须各认他面目,不要作无谓抵触。

友人或疑明智之说。先生曰:明智者,元来只是萌蘖的心底一点微明,却因日常存养工夫精纯不懈的长养,他底势用便逐渐增盛以至圆满无亏。如西沉之日,渐升自东,初小如盘,渐达中天,大明遍照。这不是无而忽有,傥然突来的东西。人人有这家珍,只是不曾发掘,所以不敢自信。又曰:吾人亦间有丝毫不假推度直下明白那事理的时候,这也可说是明智的乍现,只不得继续。这个就是前所说底微明,尚未成功为明智,却也不妨叫做明智,因为明智便是从他扩大的。记得象山《语录》有云:某昔见人,一见便知其是不是,后又疑其恐不然,最后终不出初一见。王船山《易传》说:人底初念是最明了的。章实斋也说:道理有最初突然识得,及经多番思考,转益昏眩,后来还觉入识最初,终不可易。他三人所说底话,我自家也觉得如此。那个最初之知,以是创起,初念之动,故云创起。或距创起不远,过去忆念未甚参入,亦无粗动推想,直是明白纯净,烛理照境,自尔分明。这个相貌,不妨强说为明智底相貌。只未扩展得开,故不能继续。或曰:佛家根本智,亦是这个否?曰:佛家似说得高玄,不欲援拟。又曰:我已说过最初之知了,还要附说一句,你们要得到那最初之知,须先理会得自家尝有个初念没有,若是清明在躬底人,他底心是念念皆新,即念念皆初。所以,神解明利,对于已前未发见底或种道理、或种事情,如今碰着了,就在最初碰着底一会儿,把他迎刃而解。这个最初之知,就是由他念念皆初,故能如此。至若一般人底心,念念是旧习缠缚,即没有初念,哪得有最初之知呢?言已,闻者悚然。立民按:末段难得解人。

先生语立民、笑春曰:日常每觉得精神散漫,即没有心在,只是完全物质化了。所以,收敛精神是为学切要工夫。这工夫虽少不得静坐,然而好用思想底人,静坐反不妙。才坐着,脑筋里便有许多思虑纷纷跳跃起来,不由人制伏得。我尝以此为苦,始知静者不是讨个静境便得。往往静室瞑目端坐底人,实住在甚嚣尘上底世界。后来转向动中理会静的意思,始有入处。每日把静坐的时间,改用之于动,或临流观水,或登高苍茫望天,渐觉思虑澄清,煞有滋味,时有所悟,却不曾劳索。从此确信《大易》变动不居底道理,可以应用无穷。学者如果屏动求静,便成大错。须知静者只是动之静,动而不纷不乱之谓静也,绝不容有屏动之静也。周濂溪说:“动而无静,静而无动,物也;动而无动,静而无静,神也。”这话极透。却向你们道,还要解释。濂溪意谓,物件是死的东西,如使他动时,他只是动,便没静。如使他静时,他只是静,便没动。至若动而无动,则是即动即静也。静而无静,则是即静即动也。此动静合一之妙,非可以物推测,乃神之不可度思者也。然而我要解释的,却是动静字义。物底动,是依使他动底力之大小,经历若干时间,通过若干空间,才叫动。物底静,是依地心吸力使他安止于其所占据的空间而不移,才叫静。至若以神言动静,则此动静两字与在物上说底动字静字,其意义完全不同。凡字底引申义与本义,往往有绝对的不相侔者,此语言演变之势也。这动字静字,都不含有时空的意义,更没有旁底力使他动静,他就是自己如此而即动即静,即静即动的,所以谓之神。动以言其非固定的物事,直是变化不穷。静以言其极变化不穷,而又有则而不可乱也。顺自然之则,而不乱故静。只此谓之神。这神不是宗教上底神,盖即形容吾心之妙而已。若乃动静乖分,随有所滞,则是丧其心而失其所以神,故下同乎物耳。又曰:记得张东所叙陈白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于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白沙即于动中得静。

问:儒先言“变化气质”,大抵从偏处下自克之功,先生以为然否?曰:如令自克,亦未必佳,何不从他偏处引令向上。如偏处在刚,此属血气之刚,不是道气之刚。也是他体质上底一种长处,正不须消磨,只使他利用这偏长底刚去进德修业便佳。若偏处在柔,亦是他生来底长处,叫他矫拂这柔去学刚强,却恐失其故步,亦不济事,尽教他努力德业,成就一个温柔敦厚底人,岂不甚善。总之,先儒处处有减的精神,所以对于气质偏处,要克要矫,这样极有弊。

问:好名心极难克去,如何?曰:好名心底本质,就是个好美,正是天性底发现,不容说坏得。“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这个才是真好美的心,亦即是真好名的心。如此直须扩充,岂容克去。若夫不务实而求炫于外者,这不是能好名底人,只是庸凡卑屑人,力量不足,亏乏于内,诳耀于外。这个正是一种亏空的表现,迹似好名而实不知好名者也。好名近于知耻,知耻由于有力,故曰知耻近乎勇。

穷理到极处,说为不可名,却已名了他;说为不可道,却已道了他;说为不可思议,却已思议了他。

问:《易》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何义也?先生以手上下指之曰:天地,空中一大物也。你以为他是渐长底么,实则他是刹那刹那、别别顿起,就和那电光一闪一闪似的了。他起得这般速,却不曾着力,故曰不疾而速。他才起,就是至了。常识以为凡言至者,必行而后至。行者,历如干时通过如干空间之谓。他这个顿起,元不曾有所经行,不可夹杂时空底观念去推想他,故曰不行而至。庄子曰“变化密移,畴觉之欤”,此盖神之不测也。

先生欲俟《新唯识论》成书后,次为书评判佛学。大抵先勘定佛家根本主张,而后其系统虽博大而无不可穷其蕴也,其条理虽纷繁而无不可究其归也,其议论虽圆妙而无不可测其向也。先生尝言,唐已后言佛者务为八面玲珑,而实陷于浮泛乱杂。兹举其根本迷谬之点,佛家主张有迥脱形骸之神识,因欲超生。超生见《慈恩传》。推其归趣,本属非人生的。而佛者之徒则恣为圆融之论,以谓不舍世间。不知佛氏固亦不舍世间,要其义则以成佛已后,须度众生云尔,岂即人生主义之谓耶?于此主旨,一有模糊,则其他言说,莫不可任意圆融,四通八达。此言佛者所以为有识者所厌弃也。夫各家学说,自非绝对无相通处,吾亦岂不云然。但系统不堪紊乱,未可以节取之同,而忽其全体之异。若乃博涉诸家之后,而融会贯穿于无形,此正古人所谓别有会心之境。如动植等养料入口后,经胃消化而成为体中精液,斯则自有创新,而非杂取各家陈言以为比附勾通者所及喻也。今日言古学者无不乐为浮乱,而佛学尤甚。且佛家之弊不自今始,唐已下则皆然矣。先生盖深恶之,殆欲一扫其弊。次为书论述中国哲学思想。大抵以问题为经,家派为纬。问题则随时代而有初民先发及后来继续进展,抑或向不经意而后应境创发,皆一一穷其所以焉。则此土哲学之根柢与其进展之序,大端可睹矣。先生尝言,凡人思想,大抵先具浑沦的全体,而后逐渐明了以及于部分之解析。故哲学发端,只是一个根本问题,曰宇宙实体之探寻而已。方其探寻不获,而欲罢不能,孜孜求进,却因此一个根本问题,而劈分无数问题来。若其人善疑,富于勇气不肯轻舍者,则其所劈分之问题必愈多。及夫析理入微,豁然大通,才把元来一个根本问题解决了。到此便见得道理平铺地显现地不劳探寻,前此直是枉费气力,然欲不枉费,却没奈何。又曰:哲学家谈实体者,各有所见,仁智浅深,千差万别。此等差别,不须厌弃,直大可玩味。各人所见,虽错误亦必有其所以错误之故,须理会得来。又曰:凡人对于实体之探寻,其动机则有二:一曰求真之欲,主乎知也;二曰人生之感,发乎情也。情之至而真知出,则足以究极真理而践之不贰。至其失也,则易以接近于宗教,如佛家大乘学,实哲学上最高之诣,而不能脱宗教思想。否则亦流于偏重伦理观念。如中国哲学,若三玄可谓致广大、尽精微矣,然其言无不约之于人事。即程朱陆王诸大师,其思理亦莫不广渊深邃,盖亦博涉物理事变而后超然神解,未可忽视。然而彼等绝不发抒理论,只有极少数深心人,可由其零散语录,理会其系统脉络及其精微之蕴而已。盖彼等不惟不作理论文字,即其语录,亦只肯说伦理上底实践工夫。此等精神固甚好,然未免过轻知识,则有流于偏枯之弊。若乃纯粹主知者,则又徒逞空洞的和形式的理论与浮泛的知识,而毫不归宿于人生所日用践履之中,则吾不知人间学术必于科学外而另有所谓哲学者,其本务果何在也。故私怀尝谓中国他无所见长,唯有哲学比于西人独为知本。诚当舍己之短,求人之长,抑宜以己之长,救人之短。又曰:时人好言方法,后生唐慕,而卒莫知所运用。余以为学者须自发问题,不徒能发之已也,若旋发旋失,与不发等,直须一发便成为问题,不容放下。如此认真,则解决问题之方法自出,否则日日空言方法,终不于自家相干。然则先生之书虽未及作,而玩其自得之辞,可知其于此土先哲必有独见,而不容已于言者矣。又次为书略论中国文化。依据历史,不侈空谈,大旨期于复活晚周精神而扩大之,冀将有所贡献于世界。凡先生所苦心自得,欲布之书,以俟来者,意念诚挚,固非外人所及喻。近年病苦,忽患脑部及背脊空虚,时觉思想滞塞,以此郁郁,恒悼所志将不获申。是秋复病疫,卧德国医院,先生虑将不起,因友人来省视,先生与语以不及著述为惧。立民曰:学之显晦,亦有其时,任之可也。先生曰:此理吾亦了然。吾即著书,天地间何尝增得些子?吾不著书,天地间又何尝减得些子?

问:偏重知识底人,他底生活上亦自有意味,何必如先哲所谓涵养本原而后为是耶?先生曰:无知识底田夫野老,他底生活或者比富于知识底学问家更好得多。然则我们何不推尊山夫野老,去从他游,而还在这里讲甚涵养工夫。须知这个道理,是人人固有的,只是一般人行不著,习不察耳。譬如醉人,也同醒人一般举手动足,却于自家举动不著不察,在他醉时并不自觉得昏迷之苦,及一旦醒来,才知自怜了。又曰:这道理不可向不见底人开口,须你自家有个见处,才好商量。人只是被许多知识锢闭,不曾超脱得开。易言之,即被许多见网笼罩住,见网者,见即是网故。无缘见得本来面目。

一人言于先生曰:科学尚实验,佛家道理何尝不经实验。先生曰:安得出此鄙言?若单言佛家道理,不由虚构,他自有实验的工夫,此话却不妨说。若必以之与科学的实验比并为言,则吾不知何所取义。他两个底实验,明明不同,毋庸较量。如说牛羊吃草,人却也吃饭,这个比并语,有何意味。今人多有这般胡乱话,此病不小。

问宗教,先生曰:人类思想由浑而之画。宗教在上世,只是哲学、科学、文学、艺术等等底浑合物。后来这些学术发达,各自独立,宗教完全没有领域了。如今还有一部分人保存着他底形式,只是迷信神与灵魂,和原人底心理一般。这也无足怪。天地间有进化的现象,亦有保持原状的现象。如生物进化到人类,却还有原生物存在。问:宗教何以是哲学等等底浑合物?曰:宗教底神与灵魂,便属本体论上底一种说法。后来哲学进步,则谈本体者始有唯心或唯物或非心非物等等说法,故哲学实自宗教出来。宗教底解释事物,大抵归于神的创造,这个即果求因的观念,便是科学思想底发端。宗教有事神底种种仪文,如祭器等庄严具,及舞蹈,即艺术底起源。宗教有赞颂祷祝之词,则文学自此始。如上所说,宗教是哲学、科学等等底浑合物,明白无疑。

钟伯良治中国文化史,先生语之曰:汉魏及李唐两次大变端,极须注意。汉魏之际,是中国文化寖衰而将变底时机,李唐之世,是印度佛化统一中国成功底时期。两汉承周秦余烈,民德不偷,是时民俗,任侠尚义,故武帝卫霍能用之以夷胡虏。国力极盛。北逐强胡,西通西域,西南拓地亦复广远。推迹政治,则地方制度之良,吏治之美,饶有民治精神,器不楛恶,工艺足称,商旅远涉异域,不避险难,可谓盛矣。独以大一统之故,天下习于一道同风,朝廷又开禄利之涂以奖经术,于是思想界始凝滞而少活动,则衰象已伏于此时矣。又自光武宏奖名教,士大夫皆思以气节自见,始于激扬,终于忿矜,气宇日以狭小。晚周先民,各用其思而莫不渊广,各行其是而莫不充实,不尚众宠,不集一途,浩荡活泼雄于创造之风,于斯尽矣。夫标名教而使人矫拂天性以奔赴之,历久则非人之所能堪也。故曹氏父子兴,始倡文学,恣情欲,尚功利,求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其为汉氏之反动思想也甚明。文学者,本以摇荡情感,倡之者既主于邪僻,绝无深根宁极之道。则率一世以为猖狂混浊,逞兽欲而失人性者,势所必然而莫之能御也。故五胡乘中夏无生人之气,得入而据之,以恣其杀戮,所以招致者渐也。故夫中国文化自两汉盛时已伏衰象,迄于曹魏而破坏遂不堪矣。是时中国民性固已稍颓,然奋厉之气,犹有存者。则魏晋间文学披靡之余,乃复有上探晚周思想,玄言宏廓深远,名、数、礼故、音律、医术,精擅者亦众,工艺复极其巧。魏马钧为木人,能令跳丸,掷剑、缘倒立、出入自在。尝试作指南车,又为发石车,飞击敌城,使首尾电至。又作翻车灌水,更入更出。钧巧若神变,惜未尽试所作,傅玄序而叹之。见《魏志·杜夔传》。又魏世为陵云台,先平众木轻重无锱铢相负,揭台高峻,常随风动摇,终无倾倒。见《世说·巧艺篇》。略征一二事,足见当时制造已极精矣。至其社会政治思想,则盛倡自由。鲍生之论则为无政府主义者导先路。郭象《庄注》亦曰:伯夷之风,使暴虐之君,得恣其毒,而莫之敢亢也。见《让王篇》。向秀明治道之极,在于物畅其性,而恶夫为治者之自任而宰物。其言闳深,异乎嵇康辈只为愤辞者矣。郭象《庄注》,原出向秀。汉世帝制之势已高严,自汉已降,而奸雄草窃,迭起不穷,生灵涂炭,惨酷已极。此自由之声,所为疾呼,然内乱未弭,五胡又乘之,真人道之大厄也。要之六代衰乱,实汉氏之结果,而曹魏亦助长焉。中国文化在汉世顿呈凝滞不进之状,思想界已僵固而无活气,空以名教宠章,牢笼天下,其积弊之深,必将发泄于后,固事理所必至者。曹操虽反名教,然彼实生于思想涸竭之世,而纯为名教陶铸之人物。值汉德衰,不能明白以自树立,乃伪托文王之迹。故虽富于机智,而识见不能超特,局量不能宽宏,气魄不能伟大,毕生精力尽耗于猜忌与掩饰之途。其卑小如是,比于新室,已不足当仆圉。及司马氏效之,其细益甚。故石勒小胡犹得窃笑于其后。识者观魏晋开基,已卜世运升降之机矣。魏晋已下,大领袖人物遂不多见,故民质日以脆弱。是时所幸者,则思想界承两汉积衰之后,而所呈奇伟之观。自玄家逮于众艺,纷纷崛起,辨物理、达神旨,浸淫返于九流。是《易》所谓“穷则变”之兆。盖中夏民族,本伟大之民族也。所资者深,所蕴者厚,宜其剥极而必复也。此转变之机势,虽经胡尘蹂躏,不少衰息,延及隋氏,遂一南北而纾祸乱。迄乎初唐,威武广被于四夷,文教普及夫群蛮,固泱泱大风也。此岂一二君相之力骤致于一旦者。盖六代已来,哲人艺士之努力所蕴蓄于社会者深且大故也。夫自汉魏之际,肇始变化,爰及隋唐,国力既盛,宜其文化日益发展,不至夭殇。然而初唐之盛未几,社会复归混浊,政治乱于武夫。六代已来之学术造端虽宏,至此而一切斩焉绝迹。此何以故?则印度佛教思想正于初唐之世而告统一中国之成功,是以举中国之所固有者而尽绝之也。此治中国文化史者所万不可忽视之一大变也。佛法东来,本在季汉之世,僧徒多来自西域,初亦不能盛行。唐窥基法师《唯识述记序》:“在昔周星色,至道郁而未扬。汉日通晖,像教宣而遐被,多觌葱右之英,罕闻天竺之秀。音韵壤隔,混宫羽于华戎;文字天悬,昧形声于胡晋。”据此,可想见推行之困难矣。及罗什来华,以其精通三藏,又门下多材,盛事翻译,玄风始畅。然犹乘三玄余焰,附之以彰,未能独旺也。盖佛法东来,得餍乎国人之心者,虽原因不一,而主要之因,则以玄家喜谈形而上,三玄于形而上之理,只是引而不发,魏晋玄家才偏重及此耳。极与佛家接近,故迎合甚速也。如远公著《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罗什见论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便暗与理合,岂不妙哉。”远公故玄家,而特歆净土以逃于佛,其理解固未尝得力于佛也。罗什之言可证。又僧肇著《般若无知论》,罗什览之曰,吾解不谢子,文当相揖耳。肇公此论,亦不出玄家见地。当时玄家既接近乎佛,而佛者亦乐援玄以自进,故佛法未遽独盛也。时国内释子颇多坚苦卓绝,只身渡穷塞,犯瘴疠,履万险,求法天竺者甚众。然发生重大影响于祖国者,盖亦罕见。及唐玄奘西渡,研精群学,在印土已有大乘天之称,回国已后,而太宗以英伟之帝,竭力赞护,于是聚集英俊,大开译场,高文典册,名理灿然,沃人神智。况复死生问题,足动情怀,则自汉魏已来缓兵进攻于中国思想界之佛法,至此得玄奘与太宗之雄略,大张六师,一鼓作气,遂举中国而统一于印度佛化之下。自此儒道诸家,寂然绝响。此盖中国文化中断之会也。佛法既盛,不独士大夫翻然景从,而其势力直普遍齐民、愚夫愚妇莫不响风而化,祷祀殷勤。盖社会观感所系,不在学校而在寺宇,不在师儒而在僧徒矣。汉魏之际,方变而上复晚周,萌芽骤茁,遽折于外来之佛教。此固当时华梵间不可思议之遇合,不可阻遏之潮流。佛法急图东展,而中国之玄学与其环境又恰与之应合。然佛教徒亦未免过于倾向外化,而将固有学术思想摧抑太甚。如佛道论衡,诋毁老庄,其词多顽鄙不足一笑。僧徒既不习国学,又妄褊心嫉异己,此所以造成佛教大一统之局。由今观之,不得不谓为吾国文化史上之大不幸也。夫佛家虽善言玄理,然其立教本旨,则一死生问题耳。因怖死生,发心趣道。故极其流弊,未来之望强,现在之趣弱,治心之功密,辨物之用疏。果以殉法,忍以遗世。六代僧徒多有焚身殉法者,然莫肯出而救世。沦于枯静,倦于活动。渴望寄乎空华,求生西天。盲修绝夫通感。近死之夫,不可复阳。此犹有志修者也。若夫托伪之流,竞权死利,患得患失,神魂散越,犹冀福田,拜像供僧,诵佛修忏,其形虽存,其人已鬼。复有小慧,稍治文学,规取浮名,自矜文采,猥以微明,涉猎禅语,资其空脱,掩其鄙陋,不但盗誉一时,抑乃有声后世。苏轼、钱谦益、龚自珍皆是此流。今其衣钵,授受未已也。至于不肖僧徒,游手坐食,抑或粗解文辞,内教世语,胡乱杂陈,攀缘势要,无复廉耻,等诸自桧,亦无讥焉。是故自唐已来,佛教流弊,普遍深中于社会,至今方蔓衍未已。民质偷惰,亦有由来。凡在有知,宜相鉴戒。然则佛法可绝乎?曰:恶,是何言?昔者佛法独盛,故其末流之弊愈滋。今则势异古昔,扶衰不暇,而可令其绝乎?佛家卓尔冥证,万事一如。事事皆如,故曰一如,所谓一叶一如来也。荡然无相而非空,寂然存照而非有。智周万物,故自在无挂碍;悲孕群生,惟大雄无恐怖。虽悲而无怖于险难。仰之莫测其高,俯之莫极其深,至哉佛之道也。是故会通其哲学思想,而涤除其宗教观念,则所以使人解其缚而兴其性者,岂其远人以为道也哉。

中国文化,既被佛家倾覆了,直到两宋时代,大儒辈出,才作中国文化复兴运动。他们都推本于晚周底儒家,定孔子为一尊,却无形地踵了董仲舒、汉武帝底故步。魏晋人上追晚周,派别却多。后人提及六朝,便以清谈家了之,而不肯细察当时学术流别。宋人比之,似觉规模狭隘,然而他们所以宗主儒家,也有道理。儒家有两个优点:一是大中至正,上之极广大高明,而不溺于空无,下之极切实有用,而不流于功利。二是富于容纳性,他底眼光透得远大,思想放得开阔,立极以不易为则,应用主顺变精义。儒家根本思想在《易》。规模极宏,方面尽多,善于采纳异派底长处,而不专固,不倾轧。他对于道家、法家等等,都有相当的摄受,这也是不可及处。《大学》格物致知的主张与名家不相忤。荀子言礼治,亦有法家影响。《周礼》言政治经济,也有法家精神。《易》《系传》谈治理,大致在辅万物之自然,绝不自任以治物。儒家各派都守这个原理,是与道家相通的。我和宰平在北海快雪堂,曾谈到儒家这两个优点。他也和我同意。所以宋儒特别提出儒家来,作建设中国文化底基础。他们在破坏之余,要作建设事业,自然须有个中心势力,不容如魏晋思想那样纷歧。因此,宗主儒家,尚不算他们规模狭隘之征。现在把他们几个重要人物,略说一下。先说周濂溪先生。他早年与方士有点关系,后来走上正路。他底著述,是以《周易》为根据。然唯《通书》深纯,明道之学自此出,而犹未尽其蕴。《太极图说》似无取,朱子虽尊之比于六经,也是朱子底神秘罢了。濂溪先生冲和洒脱,毫无渣滓,他底弟子程伯淳程正叔兄弟,便不似他。伯淳,自昔尊之同于仲尼。我觉得在《论语》中寻玩孔子底襟抱,只是一味老实,毫无矜尚,易言之,只是无我。伯淳胸中似隐伏着一个圣人。至于正叔先生,可以说是有教主的气味了。两程先生都好讲究气象,遂成为宋明已来儒者底一种流行。大家在威仪容止上检点,做些矫揉造作工夫。凡人饰于外者,愈亏于内。把元来充实活泼的力量阻遏住,不由他自然发泄,要在外面做个盛德之容,纵不入于虚伪,也要减少活气。我愿今人有志儒术者,不要学那般儒者气象。我以为人底气象最难能的,是平易二字。平易无奇,只是自然,自然才是大气象。这段话截止。再说他两人底著作。大程只有语录笔札之属,然而他底《识仁篇》和答张子厚先生底《定性书》,字虽不多,却是有不废江河万古流的价值。孟子以“万物皆备于我”言仁,《识仁篇》便从此发挥出来。此篇显示本体和存养的工夫,极明白透切。实则即工夫即本体。包含极大,钻研不尽。俗学无目,见他字句不多,随便看过,真是可惜。《定性书》比《识仁篇》更广大。因为所与言的是张子,心机触发处自是不同寻常。明道平生学术有这两篇短文,也发抒尽致了,并不须要大部著作。正叔先生除语录及杂文外,有《易传》一书,是他平生精力所萃。明道之学自孟子出。正叔得力于孟子者固深,而尤其服膺曾子甚切。他底“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底主张,却从曾子得来。他语录中时常提到曾子。因曾子生平临深履薄,是主敬的,又相传曾子作《大学》,《大学》却注重格物致知。正叔用功于《四书》甚深,他底《易传》大抵根据《四书》讲去。我读他底《易传》时,年在二十四五,后来并未重玩。当时只有三点最注意,至今犹在心头。一是乾卦中说“以形体谓之天,以主宰谓之帝”一段。当初很怪他形体二字不通,即掩卷去理会这道理,过数日才有悟。若离开形体去言天和帝,那便成了神教。其时仿佛得到所谓泛神论底意义,便高兴极了。二是坤卦中说“行地无疆,谓健也。乾健坤顺,坤亦健乎?曰,非健何以配乾,未有乾行而坤止也”。我在此觉得他尚未见到真切,然却引发我底感悟。盖我即于此悟得坤以乾为体,所以坤亦健。坤之言元,实即乾元也。不成坤又别是一个源头。三是复卦中说“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非知道者孰能识之?这也是他一个大发明,我十分同意。正叔于心理学研究甚精,其说散在语录,却须综会解释出来。正叔思想深沉,语录至堪寻索,只被不知者把他看作老生常谈了。已说二程,次则张子厚先生。这是一位敦大笃实的学者,谦虚盛德,更不可及。二程门下都把他当做二程底弟子,后来朱元晦也跟着如此说,只合一笑。他倡地动说,在科学不发达的中国,可谓为一个大发明。他著底《正蒙》一书,确是有系统的著作,为汉已来所仅见。他底思想与二程绝对不同。因为他底形而上学,是主张气为实体的,也可叫做气一元论。我尝说他是儒家底唯物论派。他确是有别致的。他底学说为二程所掩,没有人真识得。直至明末,才得王船山先生,算是他底私淑弟子。船山宗气一元论,推衍其说,以为神者气之灵,理者气之理,见《读四书大全说》及《易传》等书。确是子厚先生底本旨。他两人虽以气为实体,却不看重气底本身,而偏看重气之灵和气之理。他们以为天之道,人之性,就在这气之灵和气之理上说。这神和理虽即气之发现,而倒是主宰乎气的。若是气没有发现出这神和理来,他也就是顽冥的物事了。所以他们许这神和理是至诚的,是真实的,是人得之以成性的。如此说来,他们这唯物论,却不主张机械论,此又异乎西洋唯物论者矣。他们既许有气及气所发现的神和理是诚是实,便说佛家毕竟是沉空而极力反对,和他不并立了。也兼反对老氏之无。是时更有一位思想家,王介甫先生,气魄雄伟,博学多通。他底学术,原本《周官》,特注重经济问题。及其为相,便立青苗等法,锐意实行,被一般守旧的君子反对,遂至政策失败,后人益以言利为戒,他底学风竟绝了。我读他底书时,年纪尚轻,记得有几处文字很表现他底民权思想。今手中无书可查。他《上神宗皇帝书》有云:“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汉已来儒者没有敢如此道。还有胡安定先生,年辈稍先于二程,虽不必是思想家,然其行谊纯实,襟怀豁达,深明经术,练习政事,且长于教授,成就人才甚众。其在当时,有裨文化,厥功甚伟,固一代大师也。又有史学家司马君实先生,宽博纯厚,浑然天成,其学本之《春秋》,当时实与二程相为羽翼。总之,北宋中兴儒家思想底大人物,首推周程二程张四先生,四先生底人格都伟大,都是坚实得很的人。思想都宏深。他们为学,一是归于涵养本原,而极尽其明庶物、察人伦底功用,直是本末交修。这种为学底态度,我以为一切人应该取法的。他们努力于文化底精神,我们应该继续不懈的。盖自佛教入中国已来,轮回之说普遍于社会,鬼神和命运的迷信日益强盛。佛教分明是多神教,不过他底说法很巧妙,他把旁底神教如大自在天等极力拨倒,所以人说他是无神论。殊不知人家底神打倒了,他底神又出来。试问十方三世诸佛,非多神而何?又如人人有个不死的神识,非多神而何?所以信佛教者必信鬼神,其教义固如是。若乃三世因果之谈,则为世俗命运观念所依据,这个影响极坏。人生屈伏于神权,沉沦于鬼趣,侥幸于宿定。贪求世间利乐者,则妄计命运或可坐致,人情侥幸大抵如此。这不能不说是佛教之赐。三百篇,是中国先民底思想的表现,都是人生的,现世的,无有迷于神道者。如二《南》于男女之际,及凡日常作业,习劳之间,写出和乐不淫与仁厚清肃勤厉之意,表现人生丰富的意义、无上的价值。孔子曰:“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欤?”其得力于是者深矣。故迷信鬼神之风,非吾先民所固有也。古时虽重祭祀,特由慎终追远与崇德报功以致其仁孝不容已之心耳。战国迄汉世方士始假神怪以骗人主,然民间不必被其风。自佛教东来,而后迷信普遍于社会。幸有诸先生崛起,倡明儒家之学,以至诚立人极。《通书》阐发此旨。形色不得呵为幻妄,日用壹皆本于真实。念虑之微,事为之著,无往非至诚所发见。原吾生之始,则此生非用其故。若有神识,则是故物传来。是生本创新,而新乃无妄而皆诚。故君子至诚无息,以其日新而日生。迄夫形尽于百年,则虽生随形尽,而曾有之生,曾有之诚,其价值则亘古常新,而不以百年尽也。又何待有个别的实物遗于当来而后为快乎?神识即个别的实物。若果有之,则生生者将皆用其故,而莫或创新,造化亦死机尔,岂其然哉?是故杜绝神怪,以至诚建人极,道尽于有生,未知生,焉知死。知止于不知,生何自来,此不可说。所谓不知也,然已曰不知,岂真不知哉?故冥会于斯,而存诚以践形,则生之所自,即生是已。知至此而止矣,何必以私意推求,妄执有个别的实物若神识者,以为吾生之所自哉。物我同乎一体,而莫不各足,物各足于其性。显微彻夫一实,而无有作伪。仰不愧,俯不怍,至诚塞乎天地。饮食男女,凡生人之大欲,皆天则之实然。循其则而不过不流,故人欲即天性,而不可丑恶。尼父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至哉斯言乎!自周张二程诸儒崛兴,绍宣圣之绪,而后知人生之尊严而不可亵侮也,人生之真实而不为幻化也,人生之至善而不为秽浊也,人生之富有而无所亏欠也。本性具足,故发为万善而通感不穷。故鬼神既远,人性获伸,这是诸儒莫大的功劳。然而他们却有短处,现在不妨略为说及。他们涵养本原的工夫,虽说绍述孔氏,却受佛家禅宗影响太深,不免带着几分绝欲的意思。实则欲亦依性故有,不一定是坏的东西,只要导之于正便得。如孟子教齐宣王好色好货,都可推己及人,使天下无旷夫无怨女,及使百姓同利,这欲何尝不可推扩去做好的?如果要做绝欲工夫,必弄得人生无活气,却是根本错误。或谓今人纵欲已极,正要提倡绝欲以矫之。不知讲学唯求其理之真而已,如何存得一个矫弊的意思。矫又成弊。俟鸟兽之风息,人道反诸正,将皆投诸真理之怀抱,而何至纵欲无已乎?我辈服膺儒先,不要漫无拣择。他们因为主张绝欲,故用功亦偏于主静。如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静坐本是他们共同的主张,后来李延平更看得重要,尝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在他们底理论,动静是一致的。所谓即动即静、即静即动的。他们根本不承认是废然之静。这个理论,我也未尝否认。不过道理是很古怪的,往往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个差谬大须注意。静中固然不是没有动,但吾人才多著意在静,便已把日常接触事物底活动力减却许多。此语吃紧。所以他们虽复高唱格物致知,而其弟子已沉禅悦而惮于求知。他们虽复不忘经世致用,而卒以养成固陋偷敝的士习。因为他们把主静造成普遍的学风,其流弊必至委靡不振,这个是不期然而然的。后来陈同父、叶水心一辈人,才起来反抗他们底学说。同父思想虽粗,却甚可爱。那时候确少不得同父一派底功利思想。同父云:禹无功,何以成六府?乾无利,何以具四德?如之何其可废也。同父和朱晦翁辩论底几篇书,极有价值。最要紧的是两个意思,一是反对他们尊古卑今而否认进化的思想,二是反对他们自信未免于狭,而又把道理说得太高,所以误视三代已下人都是盲眼。同父是个文学家,只惜气力太虚浮,毕竟振作不起来。水心思想较同父精细,而开张似不及之。他却怀疑百端,又好抨击古今人,然其言多有理致,固非务为浮薄者。他是一个批评家,颇似汉王仲任之流,然本领不大,虽博辩而无宏规足以自树。故虽有一时摧陷之功,终亦不能别辟生路。总之,周程诸儒,虽复树立儒家赤帜,而实受禅宗影响太深,未能完全承续儒家精神。虽则学术不能不受时代化,亦不能不容纳异派底思想,而他们却于儒家有未认清处,所以骨子里还是禅的气味多。他们主静和绝欲底主张,都从禅家出来的。这两个主张,遗害社会却不小。因为群众是要靠士大夫领导的。而当时士大夫都去做绝欲和主静底工夫,玩心无形之表。用超世的眼光看他,诚然超越人天,大可敬服。用世间的眼光看他,不能不说是近于枯槁了。所以两宋时代,社会都无气力,甘受胡人底蹂躏,中夏自此一衰而不可复振。现在话说多了,不能不截止。若要深谈,自非著书不可。然而我还要补说一句,我觉得晚周儒家底思想,应该发明而使之普及世界。宋明儒在形而上学底成绩,确有补助晚周儒家的功劳,也当采取。

问:宋明儒绝欲工夫,却能保持非功利的生活,于此见得人生无上价值,似未可反对也。先生曰:此须识我立言意思。我不是主张纵欲的,但用功去绝欲,我认为方法错误。只要操存工夫不懈,使昭昭明明的本心常时提得起,则欲皆当理,自不待绝了。如果做绝欲工夫,势必专向内心去搜索敌人来杀伐他。功力深时,必走入寂灭,将有反人生的倾向。否则亦好执意见以为天理,因为他一向孤制其心,少作致知的工夫,结果自非拿他底意见来做天理不可。宋明末叶底理学家,都是好闹意见,至国亡而犹不悟。举一个例子,如吾家襄愍公,清乾隆帝常思之曰,明朝不杀熊廷弼,我家不得入关。可见襄愍在当时是关系中国存亡底一个人。而黄宗羲《明儒学案》上良知大家邹元标者,就是甘心亡国以杀害我襄愍公底主要犯。元标顽猘不足责,宗羲以遗老自命,于此事亦为元标文其奸。可见宗羲把意见作天理了。宗羲最不光明,《原君篇》系窃人之说以为己说。孔孟都没有教人绝欲。孔子举“克己复礼”之目,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只是教颜子在视听言动间操存此心,不流入非礼处去便是了。这工夫何等切近,何等活泼。而伊川、元晦却要把克字训为克杀之克,说克己是克尽己私,却要瞑目内观去搜索己私的根苗来把他克杀净尽了,不知《论语》原文尽明白,何尝说到这个意思。至于孟子教人集义以养浩然之气,集义便是致知,便于事事物物知明处当。分明不是离事物而孤求之心。只集义养气,则欲不待绝而自无违理之欲了。所以我觉得宋明儒底方法不对,还是上求之孔孟为好。

一人言,世界终有末日,人类终当倾向佛家寂灭之说。先生曰:汝见一切人都死否?其人曰:自古皆有死。先生曰:人当死时,他底世界还存在否?其人默然。先生曰:汝底世界底末日已不远,何不早去求寂灭。时座中有李君者言曰:佛家寂灭却不是断尽了也,先生恐亦多饶舌。先生斥之曰:我不解寂灭的意义,汝却会解得。寂灭本是污染断尽,不是教本体也都空了。然而他这个境界,切不可和宋儒“人欲净尽,天理流行”之说一般理会。他却是超脱轮回而证得佛果底境界,易言之,便是非人生的境界。我们本人生主义底眼光看去,他这个寂灭,恰似断尽了之谓也。所以儒先反对佛家寂灭,亦有道理。

先生登杭州南高峰,慨然曰:六代虽衰乱,犹能产出唐太宗如许伟大局量伟大材略底人物。太宗即位已后,本大公之心,求人共治,不私不忌,当时本无甚人才,他即善陶铸而用之,又能谦虚而尽人之善,故能创一代盛治。唐季迄五代,虽复凌夷,而宋祖出于其间,其宽仁大度犹可敬服。所以收拾五代昏乱之局,自宋已后,遂无领袖人物可说。明祖稍奋起,而狭小猜刻已甚,终明世无善治,其摧残民质,较女真蒙古东胡盖无让焉。故民族力量稍损至此。余因问:伊川却痛诋太宗何也?先生曰:伊川极狭小,用一孔之见衡人。孔子称管仲以仁,许齐桓以正,便是大气象。伊川又不取《礼记·儒行篇》,不知此正是儒者精神,所谓侠者,即是儒之分派。伊川却要士大夫都奄奄无生气便好。

近来社会上有一种流行的议论,以为政界底领袖人物必定是狡诈险谲卑劣的,否则不能任天下事。如历史所载圣帝明王,实则没有如他所颂谀的那样明圣。远者勿论,即如汉唐宋明诸祖,哪个不是狡谲卑劣的东西。这般议论,我时闻诸相识之口。他们全是根据现代底顽猘,以推论历史上底人物,而敢于武断政界领袖必定出于狡诈险谲卑劣的。这样,不仅是推理的错误,而实有生心害政之忧。因为这般议论,既流行于社会,即已无形的成了社会底信条。而狡狠卑劣之狗盗,一旦因缘时会,而盗据领袖的地位,将依据此信条,而以无所不为者,为事势之当然。乃至凶于国,凶于家,灾及其身,而犹不悟其失。又凡屈服于狗盗之下者,亦将依据此信条,而视狗盗之狡诈险谲卑劣,为彼应有尽有之长技,毫不足怪,因甘受宰割而不思反抗。这是何等可忧的事。须知人群不能一息离政治而生活。吾尝说,世界将来进化到无政府时代,仍不能说无政治。因为人群相生相养,总要有一种组织,这种组织就叫作政治。在群品未进、政制尚低、倚望领袖底时代,而居领袖地位底人,如果只要狡诈险谲卑劣,而不必需要道德,则政治何得不败坏,人群亦何所赖以维系。故孔子删书,称述二帝三王之德业,盖乃信而有征,不仅欲为后人树之模范也。老庄目击列强残民以逞,因极诋前王,无所许可。是徒愤于时主,故武断一切,斯与今人议论同一错误。儒者何尝不非桀纣,轻五伯,然卒不泯贤圣之绩。若谓人主皆坏物,则是天下真可以无道驭之,非教猱升木而何?汉唐宋明诸祖,所以开基致治,自非偶然。汉高欲易太子,及老衰将死,谋实行之,卒因四皓而不果。夫其衰竭之余,犹敬服善类,顾畏天下清议,而毅然取消其生平深藏之一念而不敢恣,此岂恒人所可能者。唐太宗励精图治,求谏以防私意之渐,周谘以悉闾阎之情。陆宣公奏议,多述其行事。故当时国威之隆,文化之盛,后莫能继。其领导之功,不可忘也。宋祖宽仁,尝一日罢朝,坐便殿,不乐者久之。左右请其故,曰:尔谓为天子容易耶?适乘快指挥一事,故不乐耳。其兢兢业业不敢有一毫恣肆,类如此。明祖能率吾民以脱离蛮族压制,功德不细。然以不学之故,卒流于狭小,其立政规模便差。然晚世顽猘之所为,又明祖之所不屑为也。

某君云:先儒言人者天地之心,此即人类中心观念,自达尔文进化论出,其说已不能成立。先生曰:汝未之思也。人类中心观念,本不可摇夺。只是旧的解释错误,自达氏进化论出,乃予以新解释耳。今站在进化的观点上说,自然界从无机物而生物,而动物,而人类层层进化。人类进至最高级,他渐减却兽性,而把宇宙底真善美发展出来。易言之,宇宙底真理,在人类上才表现得完足。所以说人者天地之心,所以人类中心观念,得进化论而益有根据。

同学请说“克己复礼”一章,先生曰:人方越乎礼,即此便是己,克己则已复于礼矣。故克己复礼是一回事,却分做两层来说,意义才完足。下文请问其目,并没有分别是克己之目,抑是复礼之目。可见克复是一回事,不可打做两截了。这章书,先儒解得很糟,今将字句一为分疏。伊川说,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实则克之义为胜,元来不含尽义。《朱子语录》:“圣人下个克字,譬如相杀相似,定要克胜得他。”此云相杀,便与伊川言尽者同。己字,朱子训为身之私欲,伊川说为私意。愚谓意欲未即是私,必意欲为习所移物所引而流于邪僻,方是私意私欲。记者词虽略,然证以下文非礼勿视等言,则可反会得非礼之视听言动,便是意欲为习移物引而流于邪僻,只此叫做私意私欲,只此谓之己。克己者,只是此心恒时操存而不放逸,有以克胜乎这个己,令他不得乘隙而起,故名克己。不是待他起来方克杀去,朱子克杀之云,必是起了方杀。亦不曾说向寂灭处去,要照察这个己的根苗将他克杀净尽。伊川说克尽己私,势必除断欲根而入于寂灭。夫子指出克复的条目,就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分明教颜子在视听言动间着工夫,不要流入非礼处去,这工夫就是个操存,极切近、极活泼。若如程朱之说,势必收视返听向心窝里搜杀敌人令其净尽。孔子分明没有说到此。

佛化东来,经过三期变化。初期以附会中国固有者为吸收之便利,六朝人托于三玄,以此也。如肇公《般若无知论》,纯以道家为骨子,而傅以佛典中语耳。《物不迁论》可谓极有价值之创作,文约义深,广大备矣,然亦原本《大易》,不必尽从佛典来也。次期极端求佛家真面目,奘公西度而后,广出诸经论,大乘空有两宗,巨典略备。学人研寻,始有准绳,不事附会。三期求华儒道梵佛家融和而别为创造,禅宗首启其机,至宋明儒而此种运动益剧,然其结果不必好,因吾儒底人生态度,参不得佛家意思故。

清季学人都提倡王船山民族主义。革命之成也,船山先生影响极大。然船山民族思想,确不是狭隘的种界观念,他却纯从文化上着眼,以为中夏文化是最高尚的,是人道之所以别于禽兽的,故痛心于五胡辽金元清底暴力摧残。他这个意思,要把他底全书融会得来,便见他字字是泪痕。然而近人表彰他底民族主义者,似都看做是狭隘的种界观念,未免妄猜了他也。他实不是这般小民族的鄙见。须知中夏民族元来没有狭隘自私的种界观念,这个观念,是不合人道而违背真理且阻碍进化的思想,正是船山先生所痛恨的。

船山志在中夏文化之复兴。而以蛮族暴力与印度佛教思想,视为有一致排斥之必要。

邱希明先生曰:孟氏有言,《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彼已公然冒大不韪而为乱贼,岂以文士摇笔而加诛贬为惧耶?先生曰:太史公云,不知《春秋》,前有谗而不见,后有贼而不知,可谓达圣心者。圣人所以作《春秋》,盖明著谗贼之诡谋秽术,使其纤悉毕露,尽人知之,然后其技无可售,其奸不得逞。孟氏所谓乱贼惧者,殆亦此意,特辞略耳。《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今之所传,盖非其本。夫子当时已不便笔之于书,而散为口说。公穀之徒,盖多传之。顾辗转授受,不能无变易耳。道家刺前王,非礼而薄仁义,则取王者所假托以号召天下之美帜而毁之已耳。其剧烈过《春秋》。盖儒道二宗,并深详人间黑暗,勿使得匿不得匿,故不得逞也。夫非以搏击为快也。是其恻隐之仁,坚贞之志,聪睿之慧,足以为大宇之智炬,人类之福音,非晚世曲谨小儒所及测也。希明先生曰:大哉言乎,史迁已后,未有达斯旨者。朱元晦作《纲目》,书莽大夫扬雄死。悻悻而施笔伐,何当于前圣作史之本意哉。先生曰:子云《剧秦美新》,意存讽刺,故惧而投阁耳,其心则犹可谅也。

明季王船山、颜习斋、顾亭林诸巨儒,都是上溯晚周儒家思想,而不以宋明诸师底半倾佛化为然。这个精神极伟大,吾侪当继续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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