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引蒋观云《中国之演剧界》一文有言:“剧界佳作,皆为悲剧,无喜剧者。”[43]这一论断当然是不准确的。欧洲的戏剧名著中亦不乏喜剧,阿里斯托芬的喜剧《鸟》,普劳图斯的喜剧《一坛金子》,莎士比亚的喜剧《威尼斯商人》,莫里哀的喜剧《吝啬鬼》《伪君子》,博马舍的喜剧《塞维勒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礼》,[44]果戈理的喜剧《钦差大臣》等都是影响很大的名著。但我们不能不承认,尊崇悲剧,轻视喜剧的欧洲,“剧界佳作”虽不尽是悲剧,但确实又是以悲剧为主的。喜剧名作虽然也在欧洲戏剧史上占有重要位置,但就总体而论,喜剧名作的数量是不多的。谈起古希腊戏剧,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三大悲剧诗人”的名作:《被缚的普罗米修斯》《阿伽门农》《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美狄亚》。谈起莎士比亚,人们首先想到的也是他的“四大悲剧”《哈姆莱特》《奥瑟罗》《李尔王》和《麦克白》。我国古代戏曲的情况则很不相同,古代戏曲名作既有悲剧和正剧,也有不少喜剧,而且批评家一致推崇的大多是喜剧,喜剧名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就被公认为“天下夺魁”——代表我国古代戏曲最高水平的杰作。这一事实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喜剧在我国剧坛上的崇高地位。
元末明初的戏曲作家贾仲明在一首题王实甫的【凌波仙】吊词中写道:“士林中等辈伏低。新杂剧、旧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45]这一评价一直为后世戏曲批评所重,《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崇高地位得到明清两代戏曲批评家的一致公认。试略举几例以明之。
明王世贞《曲藻》认为:“北曲故当以《西厢》压卷。”[46]明徐复祚《曲论》认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可为南北之冠”。[47]清代的金圣叹把《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和《离骚》《庄子》《史记》、杜诗、《水浒传》并列在一起,称为“才子书”,他特意花费大气力评刻《第六才子书》(即《崔莺莺待月西厢记》),认为这部剧作可谓“天地之妙文”,当推为“天下第一”。[48]清代曲论大家李渔《闲情偶寄》在谈到《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批评时说:自《崔莺莺待月西厢记》问世400余年以来,“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49]清代曲论家李调元《雨村曲话》认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美不胜收”,“宜乎为北曲压卷也”。[50]
值得注意的是,对《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天下夺魁”的认定是戏曲批评家运用品第高下的方法,对戏曲名著进行认真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国古代批评家曾将《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牡丹亭》和《琵琶记》等进行比较,区分其高下。他们认为,这些剧作都是水准很高的名作,但仍有高下之别。臧懋循《玉茗堂传奇引》认为,汤显祖的《牡丹亭》“使闻者快心而观者忘倦,既与王实甫《西厢》诸剧并传乐府可矣。”[51]这里是以《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最高标准来衡定《牡丹亭》的地位的。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亦如是说:“汤义仍《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奈不谙曲谱,用韵多任意处,乃才情自足不朽也。”[52]这里也是首先确立品第高下的“标的”,然后再来寻找《牡丹亭》在古代戏曲剧目坐标系上的位置。明张琦《衡曲麈谭》说:“今丽曲之最胜者,以王实甫《西厢》压卷……《杜丽娘》一剧,上薄《风》《骚》,下夺屈、宋,可与实甫《西厢》交胜。”[53]总之,喜剧名作《崔莺莺待月西厢记》是诸多批评家品第高下的最高“标的”,这不仅说明了《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艺术品位极高,同时也反映了喜剧在我国古代所占有的崇高地位。
我国古代批评家不仅拿《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与《牡丹亭》这类正剧名作进行比较,以之为衡量正剧名作水准的最高“标的”,而且还拿它与“令人酸鼻”的悲剧名作进行比较,以之为衡量悲剧名作艺术水准的最高“标的”。明清两代有不少批评家比较过《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和《琵琶记》,以定其高下,大多认为,《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的艺术品位高于《琵琶记》。明李贽在其戏曲专论《杂说》中指出:“《西厢》,化工也;《琵琶》,画工也。”化工之于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议尔”,“画工虽巧,已落二义矣”。“其气力限量,只可达于皮肤骨血之间”。[54]李贽这一见解为后世戏曲批评家所重。明王骥德是我国古代研究《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和《琵琶记》的著名专家,他花费很大精力校注了这两部杰作,对它们的艺术水准进行了认真细致的比较,形成了这样一个认识:(www.daowen.com)
《西厢》,风之遗也;《琵琶》,雅之遗也。《西厢》似李,《琵琶》似杜,二家无大轩轾。然《琵琶》工处可指,《西厢》无所不工;《琵琶》宫调不论,平仄多舛,《西厢》绳削甚严,旗色不乱;《琵琶》之妙,以情以理,《西厢》之妙,以神以韵;《琵琶》以大,《西厢》以化。[55]
在王骥德眼里,《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和《琵琶记》“无大轩轾”,用其《曲律》中的话来说,我国古代戏曲“必以《西厢》《琵琶》称首”。但若细加推究,这两部戏曲名著仍有高下之别,《琵琶记》终逊《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一筹。正如他在《曲律》中所说的,“夫曰‘神品’,必法与词两擅其极,惟实甫《西厢》可当之耳。”[56]清代的曲论家亦持此论。清陈栋《北泾草堂曲论》认为:“自化工、画工之论出,而《西厢》《琵琶》之品始定。然《琵琶》究不及《西厢》。”[57]
需要指出的是,我国古代戏曲批评家在比较《崔莺莺待月西厢记》《牡丹亭》和《琵琶记》的优劣时,并不是自觉地从审美形态的角度判定其高下等差的,有些批评家主要着眼于两部剧作的语言或音律,他们的心目中根本就没有喜剧、正剧和悲剧的概念。他们比较这三部作品的优劣并不是为了证明喜剧的地位最高。但是,我国古代批评家已经朦胧地意识到,这三部杰作的审美效果、特征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令人解颐”,《琵琶记》“令人酸鼻”,《牡丹亭》则既令人酸鼻,亦令人解颐。《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之长在于“乐人”,《琵琶记》之长在于“动人”。因此,他们对这三部杰作的比较及其高下等差的判定,又不能说与古代戏曲批评家对喜剧美的推崇完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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