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以动人欢笑为职,是备受我国观众喜爱的角色。这一角色历史相当悠久,与先秦时期谑笑娱人的宫廷俳优、唐代参军戏中的参军、苍鹘以及宋金杂剧中的副净、捷讥有一脉相承的关系,至今仍然保持着强大的艺术吸引力。欧洲戏剧舞台上也有丑角,但属于可有可无的角色,而且被人轻贱,丑角之前常冠以“小”字,小丑者,鄙贱者之谓也,他们不是行当,而是身份——宫廷小丑。我国戏台上的丑角是行当,既可扮演高官,亦可扮演小民,是备受尊崇的“台柱子”,不光观众十分喜爱,旧时,戏班子里头亦有尊丑的传统习惯。对此,著名戏曲学者董每戡先生有言:
在后代的戏班子里,便与一些自命为正人君子的看法相反,特别尊敬承继古优之优良传统的丑角。例如后世戏台上的“九龙口”,照例只有发号施令的打鼓老有资格坐,什么人都不敢妄占,可是“丑”如果高兴,可以在那儿坐一会儿。在后台“生”坐大衣箱,“旦”坐二衣箱,他角都坐盔头靶子匣间,只有“丑”可以随其所欲,高兴坐那里就那里。再则,那一天剧目中如无“关戏”,开脸(画脸谱)总得让“丑”先来,余角也不敢占先,因为关公云长是高于一切的神,所以“丑”对他让步,对神之外的人都可不必客气。即《梦华琐簿》也有这种记载,该书云:“余每入伶人家,谛视其所祀老郎神像,皆高仅尺许,作白皙小儿状貌,黄袍被体,祀之最虔,其拈香必以丑脚云。昔庄宗与诸伶官串戏,自为丑脚,故至今丑脚最贵。”作者又自注云:“今入班访诸伶,如指名访丑脚,则诸伶奔走,列侍其旁;但与生旦善者,诸伶不为礼也。今有伶人侑酒者,间呼丑脚入座凑趣,斯为行家。”由此说来,可知丑在戏班里的身份地位允在诸伶之上了。[36]
董先生所论是符合实际的,我国戏曲界确实有“尊丑”的传统。其实,还不仅是在戏班子里头,古代戏曲批评家和古代观众也十分喜爱、尊重丑角。当时的丑角犹如今日之“笑星”,十分惹人注目。因此,我国戏曲批评著作以及记载戏曲活动的笔记大多要记载丑角的活动。《史记·滑稽列传》可谓最早为“丑角”立传的典籍,此后的史书也常常有对滑稽者的记述。明末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述了昆曲名丑彭天锡的高超技艺。《彭天锡串戏》一文说:
天锡多扮丑净,千古之奸雄佞幸,经天锡之心肝而愈狠,借天锡之面目而愈刁,出天锡之口角而愈险。设身处地,恐纣之恶不如是之甚也。皱眉视眼,实实腹中有剑,笑里有刀,鬼气杀机,阴森可畏。盖天锡一肚皮书史,一肚皮山川,一肚皮机械,一肚皮磊砢不平之气,无地发泄,特于是发泄之耳。[37]
清代文人李斗《扬州画舫录》用大量笔墨记载了当时雅部和花部著名净、丑演员的精湛演技以及他们在观众中的影响。如记花部名丑刘八云:
丑以科诨见长,所扮备极局骗俗态,拙妇騃男,商贾刁赖,楚休(咻)齐语,闻者绝倒……刘八之妙,如演《广举》一出,岭外举子赴礼部试,中途遇一腐儒,同宿旅店,为群妓所诱。始则演论理学,以举人自负;继则为声色所惑,衣巾尽为骗去:曲尽迂态。又有《毛把总到任》一出,为把总以守讯之功,开府作副将,当见其经略,为畏缩状;临兵丁,作傲倨状;见属兵升总兵,作欣羡状妒状愧耻状;自得开府,作谢恩感激状;归晤同僚,作满足状;述前事,作劳苦状;教兵丁枪箭,作发怒状;揖让时,作失仪状;闻経呼,作惊愕错落状:曲曲如绘。[38]
戏行重丑的原因何在?董每戡先生作过如下分析:
“丑”之所以有这末崇高的地位,约有两因:一因唐玄宗暨后唐庄宗都扮演过丑,尊丑即以尊皇帝也。二因优人的祖宗如《史记》所载的故楚乐人,长八尺、多辩、常以谈笑讽谏的优孟;秦倡侏儒,善为笑言,然后合于大道的优旃;甚至齐之赘婿,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的淳于髡;都是好科诨的丑,尊丑即以尊祖辈也。究其实,还有一因,便是丑以插科打诨为职,可以随便说唱,打鼓者若得罪他,他有能力多说多唱使你拍不下板;其余角色若得罪他,他更有能力使你应答不上,当场出丑,而且他即使如此乱来,也不能算犯“班规”,有这切身关系,所以谁都尊敬“丑”了。[39](www.daowen.com)
董先生的分析可谓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我觉得他还说得不够完全,不够透辟。依我之私见,戏行尊丑的主要原因在于广大观众喜爱笑乐——喜剧之美。戏班子是靠观众养活的。观众喜爱的角色自然也会为戏班子所重,反之则他们只能受轻慢或者改行做别的。丑角以插科打诨为分内之事。我国古代戏曲学者认为,戏曲演员的艺术水平正是体现在“善肖人之形容,动人之欢笑”上。[40]丑角在戏班子里的崇高地位正是喜剧美在我国广大观众心目中的地位的反映。丑角无论是扮演反面人物还是扮演正面人物,都能给人以轻松、滑稽之感。丑角扮演反面人物时,无论是动作、言谈还是扮相,均带有强烈的批判精神,“正以反出”,充满滑稽感和辩证特色。丑角扮演正面人物时,外表滑稽(例如鼻梁上的白粉,令人哑然失笑的夸张奇特的服饰以及夸张、搞怪的形体动作等),出语诙谐,性格幽默,但又心存侠义,善良正直,机智灵活。这种丑角是社会的良心,舞台的灵魂,而且这些美好的品质又是通过“丑”的外在形式表现出来的,“美以丑出”,“丑”成了美的有力反衬。这类丑角因而也就受到广大观众特别的喜爱。明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对一位名叫阿丑的丑角演员的记述生动地说明了丑角受欢迎的社会原因:
阿丑乃钟鼓司装戏者,颇机警,善戏谑,亦优旃敬新磨之流也。成化末年,刑政颇弛。丑于上前作六部差遣状,命精择之。既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论。”主者曰:“公论如今无用。”次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道。”主者曰:“公道亦难行。”最后一人曰“胡涂。”主者首肯曰:“胡涂如今尽去得。”宪宗微哂而已。[41]
宫廷艺人阿丑御前作俳竟敢以诨语讥评朝政,诚如李渔所论,这类诨语包含“绝大文章”,这样的丑角自然也就会受到民众的尊崇。
戏行尊丑与戏场对笑的崇拜有密切关系。前面已引述了我国戏曲艺术家、批评家关于“戏场无笑不成欢”,戏曲演员的主要任务是“动人之欢笑”的有关论述。这一美学追求实际上也正代表了我国广大民众的审美崇尚——笑乐。这一审美崇尚由来已久。宋庄季裕《鸡肋编》曾记述了宋代戏剧竞赛的情形,生动地反映了我国民众崇尚笑乐的审美趣味:
成都自上元至四月十八日,游赏几无虚辰。使宅后圃名西园,春时纵人行乐。初开园日,酒坊两户各求优人之善者,较艺于府会。以骰子置于合子中撼之,视数多者得先,谓之“撼雷”。自旦至暮,唯杂戏一色。坐于阅武场,环庭皆府官宅看棚。棚外始作高凳,庶民男左女右,立于其上如山。每诨,一笑,须筵中哄堂,众庶皆噱者,始以青红小旗各插于垫上为记。至晚,较旗多为胜。若上下不同笑者,不以为数也。[42]
宋金杂剧多为“诨体”,故以“上下同笑”为获胜标准。后世戏剧较胜并不完全只是以哄堂大笑为标准。但笑乐之喜剧美至今仍深受我国民众欢迎。清代的戏曲批评家焦循《剧说》认为,古代宫廷俳优善肖人之形容,动人之欢笑,“与今无异耳”。换言之,焦循所生活的清代仍然以“动人之欢笑”为优伶之职,这是符合实际的。清代兴起的地方戏,大多靠一旦一丑的“二小戏”起家,他们演出的剧目中轻松活泼的小喜剧居多。“二小戏”获得观众认可后,谋求发展,大多再增加一个生角,成为一旦一丑加一生的“三小戏”。“三小戏”的登场人物增加了,题材范围也扩大了,表现生活的能力也有了提高,但“三小戏”的演出剧目仍然以令人解颐的小喜剧居多。可见,丑角在地方戏发生、发展的历程上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直到今天,“动人之欢笑”的喜剧小品还是特别受欢迎的娱乐样式。
总之,没有丑角,戏班子就无法吸引广大观众。如果不是因为广大观众特别崇尚喜剧美,以谑浪调笑为能事的丑角也就不会为戏行所重。丑角在戏班子里的特殊地位形象地反映了喜剧在我国民众心目中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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