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寨距离谷城八十余里,这儿属武当山脉,人烟稀少,森林茂密。刘盛聪率领工匠抵达邓寨后,立即砍伐树木,打造船只。粉河是一条季节性小河,春夏水涨,秋冬时节便只剩下一泓细流。所造的水哨马船不大,每船仅能载重五千余斤。至次年四月,打造出水哨马船百余艘。
这支义军的大统领名叫张顺,小统领名叫张贵。二张均为长寿县人,自幼习武,熟识水性。蒙军蹂躏京西南路,张顺、张贵结寨自保。吕文德主政京湖后,将二张收编,驻守穴口镇。穴口镇距郢州较远,距襄阳更远,张顺、张贵十分渴望上阵杀敌,如今见京湖制司招募义军首领,踊跃应试。李庭芝早年即闻二张之名,亲自召见,予以抚慰。三千义军多是郢州人,素知二张之勇,对张氏兄弟十分敬服。
咸淳七年四月底,张顺、张贵率领三千义军来到邓寨。范天顺等人已完成了对义军招募,可返回本军。可他却致书范文虎,请求与义军一起入援襄阳,范文虎自然允准。进入五月,刘盛聪不断派人前往汉水观察水情。五月下旬,观察水情的房州吏员回来报告,说汉水春汛已至。汉水春汛虽至,粉河却仍然处于枯水季节。张顺、张贵只得率领义军将水哨马船拖往粉河下游。两日后,抵达高头港,水面渐宽渐阔。高头港距谷城不过十来里路程,为提防蒙军哨探,张顺命令全军偃旗息鼓,衔枚而卧。
入夜,全军登船。为保证物资运抵襄阳,张顺将战船三艘一连,中间一船装载货物,两边战船运载兵士。临行前,张顺晓谕全军:“此去驰援襄阳,生死难料,有愿留者,我不勉强。”
三千勇士齐声应答:“我等愿意跟随统领杀往襄阳,虽死不辞!”
刘盛聪与张顺、张贵作别,张顺吩咐他打头,张贵殿后,范天顺居中。为了彼此照应,所有战船悬挂红灯。
进入汉水,波涛汹涌,船行似箭。谷城距襄阳一百五十余里,如果是平常日子,天亮前即可抵达。现在是战时,刘整亲率水师占据着磨洪滩。哨探查明,蒙军用三道铁链锁住了水道。张顺所在的第一船不仅置有弓弩,还备下了火炉、铁砧和大锤。
将近卯时,战船秘密抵近蒙军水寨。张顺一声令下,义军射出一排火箭,驻泊在水寨之外的蒙军哨船顿时起火燃烧。前方即第一道横江铁链,张顺指挥兵士将铁链置于火炉之上,拉动风箱,待铁链烧红,再挥动大锤,将其砸断。
刘整麾下的水师反应迅速,大小战船很快扬帆迎战。从数量上看,蒙军水师占据绝对优势。而此时,义军才斩断第一道铁链。
蒙军很快发现了义军的企图,立即调整攻击重点。十数艘蒙军战船逼向第二道铁链。箭如飞蝗,不少义军士兵中箭栽入水中。居中的范天顺见前队危急,赶紧命令兵士用弓箭支援。纷飞的箭枝满江呼啸,蒙军攻势暂时减弱。
张顺命兵士围护火炉,以熔铁链,自己亲手扯动风箱。就在这时,一支利箭射中张顺的臂膊。他看都没看,依然鼓风吹火,第二道铁链被熔毁砸断。
然而,义军毕竟实力单薄,大批蒙军战船在刘整的指挥下开始全线围堵。汛期已至,水流湍急,义军前方战船遇堵,后方战船挤压过来,宽阔的江面上,只见挂有红灯的战船拥作一团。对于水战而言,这是最为不利的局面。刘整见状,传令刘垣,命令蒙军停止施放弓箭,将战船靠上前去,与义军短兵相接。
一时间,大批蒙军战船直逼过来,尽管范天顺和张贵奋力劲射,但蒙军战船仍然越逼越近。蒙军战船高大,数量远超义军,如果短兵相交,处于劣势的义军将会更为不利。
眼下的关键是,必须尽快冲破第三道铁链。刘垣也清楚第三道铁链的重要,命令千户崔松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义军。崔松冷静地观察了一下战场形势,指挥战船冒着箭雨直奔义军第一船。在他看来,只要夺取了火炉,义军面对铁链就会束手无策。张顺明白对方的用意,果断命令战船调头迎战崔松。渐渐地,两船近了。张顺折断臂膊上的箭支,操起双刀,兵士们也纷纷拿起刀枪。
两船还相距丈余,张顺怒吼一声,跃上蒙军战船,双刀齐下,数名蒙军被砍翻船头。崔松一见也不搭话,舞动手中铜锤,直奔张顺而来。
崔松为刘整手下第一悍将,两柄金瓜铜锤挥舞得如风车一般,眨眼间两人便相斗了七八回合。
张顺一夜未眠,又鏖战多时,加之臂膊中箭,七八个回合后便渐处下风。他清楚不可能打败对手,但必须与对手缠斗。只有缠住对手,陷入险境的义军才能转危为安。
崔松哪里知道,张顺不仅在第一船置备了火炉、炽炭和铁砧,在第二船、第三船也都有置备。只不过,第二船和第三船的铁砧、炽炭与火炉做了掩护。当张顺率领第一船迎向崔松时,第二船和第三船立即向铁链靠去。
当崔松发现上当时已经迟了,大批义军战船闯过了第三道铁链正驶向下游。崔松怪叫一声,抡起铜锤直劈张顺。张顺双臂一麻,躲避不及,肩中一锤,跌入激流。
巳时时分,义军战船抵达襄阳。吕文焕已经得到王达的飞报,说上流驶来无数战船,正在磨洪滩与鞑虏水师激战。那会儿天色微明,吕文焕闻讯既惊且喜,直觉告诉他,这是一支援军。
吕文焕吩咐来人,要王达速派战船接应。
来人说,王统制已亲自率领战船赶往磨洪滩了。
吕文焕匆匆来到西北角,站在城头眺望。天亮了,义军船队驶近襄阳,吕文焕走下城楼,来到江边。战船陆续靠岸,经过清点,计有八十七艘,其中货船二十八艘。兵士多有箭伤,一个个面色凝重。
“谁是首领?”吕文焕询问士兵。
一位青年将领来到吕文焕面前,叫了一声“六叔”。几年不见,吕文焕差点认不出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是……天顺。”
“是我,六叔。”范天顺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怎么来了?”吕文焕惊问道。
“我的事待会儿细细回禀,侄儿领六叔去见统领。”
范天顺告诉吕文焕,此次驰援襄阳是一支义军,计三千人,大统领名张顺,小统领叫张贵。
张顺、张贵纵横江湖二十余年,吕文焕也有耳闻。听说是张顺、张贵来援,吕文焕大为振奋。可问遍义军,均不见大小统领的身影。
正寻觅间,倏地听得一声长啸:“兄长——”
顿时天空一暗,波涛无声。众人寻声望去,只见一尊铁塔似的汉子伫立在汉水边,喊声凄厉:“兄长你在哪儿——”
“此人便是小统领张贵。”范天顺低声对吕文焕道。
吕文焕快步走到张贵身旁,叫了一声张统领!张贵回过头,一张黧黑的脸盘满是泪水。
“我是吕文焕,”吕文焕自我介绍道,“襄阳十万军民,感荷两位统领及义军将士!”
“兄长……殁啦!”张贵一任泪水长流。
吕文焕一时无语,良久才对张贵道:“小统领万望节哀,当职一定竭尽全力,搜寻大统领的遗体。”
三日后,张顺的遗体浮现在襄阳城下,吕文焕率领全城军民以礼安葬,并立庙祭祀,这是后话。
此次张顺、张贵率军入援襄阳,损失将士七百余人、战船十余艘,其中货船五艘。运抵襄阳食盐一万五千斤,布三千匹,钱六百万贯。吕文焕苦笑着对赵真道:“襄阳百货俱缺,唯独不缺钱。”
蒙军帅营对二张顺利入援襄阳相当恼火,战斗刚一结束史天泽便赶到了磨洪滩,在刘整的军帐内询问战事经过。刘整禀报时心底忐忑,未能全歼入援宋军他深感颜面无光。
史天泽近来很是忧烦。进入至元八年,汗廷屡屡来书,催促破城。前几日,大汗派出贴身侍从忽都与哈答前来襄阳,名为劳军,实为督厉。可襄阳围困五载,依然斗志甚坚。先是诱降遭拒,继而徐麟等人前来投拜被枭首城楼。在史天泽看来,徐麟开门献城失败,证明襄阳城内依然保持着极高的警惕。现在,又有一支数千人的船队穿越蒙军水寨,驶入襄阳送去给养,无疑将使襄阳城内士气更旺。还有,对刘整如何问责也颇费脑筋。刘整为大汗器重,又是汉军都元帅,处置重了显然不行。可是如若不予以斥责,刘整与阿术一样无视河南军前行省,他这个中书平章事将治事更难。
待刘整禀报完毕,史天泽叮嘱道:“刘元帅驻守汉水上流,干系重大。此事只可有一,不能又能二。”
刘整连连点头:“下官将严加整饬,多派战船,日夜巡逻。”
史天泽等了一会儿又道:“至于刘元帅今日之误,当职将如实上奏,等候大汗裁夺。不过,元帅有斩杀敌酋之功,自会将功抵过。”
忽必烈接到史天泽的奏报后沉默很久。十多万大军围困一座弹丸小城竟五年不克,朝中反对“混一江南”的声音再度泛起,他觉得很是堵心。进入至元八年,因为心气不顺,忽必烈经常脸色阴沉,性情焦躁。
“叫阿合马来。”一日,忽必烈停止踱步,吩咐忽都。
约莫半个时辰后,阿合马一溜小跑来到汗帐。
“大汗召见微臣,有何旨意?”阿合马见忽必烈在帐内踱来踱去,擦拭着额头汗水,轻声问。
“朕决意再增加百万税课,你以为如何?”忽必烈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阿合马。
阿合马脑袋“嗡”地一响。近几年修建大都和攻取襄阳,税课已是一涨再涨。若是再增加百万税课,该如何筹措?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应道:“微臣谨遵大汗旨意。”
忽必烈似乎不太放心,又问:“阿合马,新增百万税课,出自何处?”
阿合马略一思索,款款道:“至于税课出自何处,大汗不必操心。只要是大汗所需,微臣都会满足。”
见阿合马满口应承,忽必烈焦躁的心稍稍平复,又叮嘱道:“增税是为国用,用法切莫苛峻。”
“不会,不会,大汗爱民的圣旨,微臣一直刻在心里呢!”阿合马嘴上如是说,心底却道,不用些残酷手段,哪里增得了银子?
既然阿合马答应再增百万国赋,忽必烈有了底气。次日,他将蒙汉大臣召入汗帐议事,提出将位于涿州的侍卫炮军调往襄阳。当年木华黎伐金,攻城拔寨屡屡遇阻,于是遍访炮手。冀州人贾塔剌浑曾为金军炮兵头目,金廷南迁,贾塔剌浑逃归在家,木华黎不惜重金聘其为炮军总管。木华黎死后,贾塔剌浑归于拖雷麾下。破利州三关,横扫川蜀,贾塔剌浑功不可没。贾塔剌浑死后,炮军总管由其弟贾六十八承袭。忽必烈即位后,炮军直接归枢密院管辖。侍卫炮军有各式炮车三百多架,炮手及造炮工匠两万余人。
将侍卫炮军调往襄阳,可见大汗对于攻取襄阳的意志坚定。就在大臣们纷纷议论时,忽必烈又宣布汗廷设立尚书省:“中书省总揽一国政务,过于繁杂,朕决意效仿汉制,设尚书省以分事权……”
围绕炮军的议论戛然而止,大臣们齐刷刷地看着忽必烈。对于尚书省,人们并不陌生,金国不设中书、门下二省,只设尚书省;宋设有中书、门下、尚书三省。
“裁撤制国用使司,设立税课提举司,与漕运使司、盐运使司、粮运使司、采金铁冶提举司一起归属尚书省管辖,阿合马专任尚书省平章政事……”
闻言,汗帐里“嗡”地一声,议论骤起。
忽必烈突然提高声音:“如今襄阳战事正紧,军资耗费巨万,朕殊为忧虑。阿合马主管财用以来,开源节流,呕心沥血,致使国家用度不缺。今日专委阿合马治理财赋,事权归一,以供平宋之需!”
因为忽必烈神情严峻和语气不容置疑,议论声又骤然止息。但是,朝廷大臣们的沉默并不等于对阿合马及尚书省的认同。相反,随着尚书省的设置与阿合马的专任,在开平上空,乌云翻卷,雷电隐隐。很快,风暴来了。
益都路判官崔应龙因不满追增盐课,被山东税课提举使札马剌丁收监入狱,拷打致死。吏员王著星夜赶到大都,向右丞相安童哭诉札马剌丁的暴行:“益都路虽有八州二十余县,可山东久历兵燹,加之李璮之乱,人口锐减,八州二十余县,人户不足十万。这几年税赋逐年上涨。至元初年,丁税、地税二十万石。去年增至七十余万石,翻了三倍还多。今年还要追增丁、地两税十万石。总管石麟有病在家,崔判官找札马剌丁论理,不想被札马剌丁扣押。当石总管扶病赶到课税提举司时,崔判官他……他……已经死啦!丞相有所不知,小的得见崔判官的遗体,四肢尽折,浑身瘀青,七窍流血,惨不忍睹啊!……”
安童为人平和,处事顾全大局,可这一次动了怒气。一个小小税课提举使居然擅杀朝廷命官,这还了得?!王著还没讲完,安童已是面色铁青。他安顿好王著,决定入宫觐见忽必烈。
自尚书省设立以来,各地官吏屡遭税课司的欺凌,辱骂殴打之事层出不穷。因课税司隶属尚书省,中书省鞭长莫及。加之阿合马深受大汗恩宠,官员们只得忍气吞声。这一次,安童无法再忍了,他要弹劾阿合马,为国除害!
走了一程,安童忽又改变了主意,因为崔应龙曾任过燕王府侍卫,他决计先去禀告真金。真金正在进晚膳,听说崔应龙为札马剌丁私刑虐死,不由得浑身一震,手中银箸失落在地。
“王著在哪?”待安童讲完,真金问道。
“臣已安顿住下了。”安童回禀。
“阿合马若是得知王著来到大都,必定派人追杀,丞相要好生看护。”真金叮嘱道。
“大王放心,臣明日即命人送往辽东。”
辽东有安童承袭的封地,真金放心地点了点头,又咬牙切齿道:“似阿合马这等国蠹,人人得而诛之!”
“微臣决计面见大汗,弹劾阿合马!”安童道。
真金想了想,摇摇头道:“丞相此举,只怕是打狗不成,反被狗咬。”
闻言,安童惊问道:“大王何出此言?”
“父汗如此倚重阿合马,殴死一个崔应龙,扳得倒么?”顿了顿,真金又道,“到时阿合马谗言父汗,于丞相不利。”
安童双目炯炯道:“事关朝廷纲纪,下官若不能言,还要这个丞相做什么?!”
真金见安童心意已定,便不再说了。
安童对阿合马的弹劾,不仅没有引来忽必烈的重视,反而给他带来了烦躁。待安童说完,忽必烈道:“崔应龙之死,朕已知晓。札马剌丁有错,不该失手致人死亡。朕已降诏,札马剌丁贬官三秩,余者勒停。”
安童见忽必烈对崔应龙惨死一案处置得如此轻率,谏诤道:“札马剌丁无视王法,私设刑狱,殴死朝廷命官,应按律处置。否则,人心难平!”
忽必烈皱起眉头道:“不错,崔应龙是朝廷命官,可朝廷命官也得心系朝廷!”
安童怔了怔,继续道:“崔应龙在益都五年恪尽职守,朝野有目共睹……”
忽必烈截住安童的话头道:“追增税赋乃国家大政,崔应龙说三道四,蛊惑人心,眼里有王法么?”
面对忽必烈咄咄逼人的目光,以往安童可以保持沉默,但今天竟一改往日的平和,变得激愤起来:“陛下,崔应龙即便有错,也错不至死。札马剌丁凭什么敢向一位朝廷三品命官动刑?倚仗的是阿合马。自尚书省设立以来,阿合马培植党羽,任用亲信,以课税为名横行不法,中饱私囊……”
“够啦!”忽必烈怒叫一声,“想不到你安童的心胸竟也如此狭窄!”
“并非微臣心地狭窄,”安童豁出去了,“是陛下任人不贤!”
“你?!”忽必烈正要怒斥安童,察必不失时机地捧着一盅茶进来,轻轻搁在忽必烈案头,临走前对安童使了使眼色。
安童明白皇后的心意,但话到喉头已管控不住:“阿合马貌似恭顺,其实心机极深。陛下今日为阿合马的巧言所惑,他日必将后悔!”说完,大步走出汗帐。
“传商挺觐见!”忽必烈气得将察必送来的茶水掀翻在地,命令铁哥道。
不多时,商挺迈着碎步进来。不待行礼,忽必烈大声吩咐:“拟旨,罢免安童右丞相一职。”
闻言,商挺吓了一大跳:“陛下,安童丞相为人谦和,任事勤谨,朝野内外有口皆碑,陛下何故罢黜?”
忽必烈板着脸问:“他斥责朕,还不够么?”
斥责大汗?也就是说向来谦和有加的安童丞相顶撞了大汗,而且顶撞得不轻。商挺拿起一支关东紫毫,仍然不肯落笔,道:“丞相于陛下,应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何来斥责一说?”
忽必烈烦躁起来,怒道:“朕任用阿合马,安童说朕用人不贤,他日必悔!”(www.daowen.com)
商挺将笔搁下,道:“既如此,容臣直禀。大汗为足国用,专设尚书省,宠任阿合马,臣也不敢苟同。”
忽必烈倏地睁大眼睛。
“益都判官崔应龙之死即是明证。”商挺从容道,“益都丁、地二税,未足十年已翻了三倍。民众苦不堪言,官吏怨声载道。札马剌丁之流倚仗阿合马掠人财物,鬻人儿女,无恶不作!安童丞相所言,句句属实……”
“如此说来,你不肯为朕拟诏?”忽必烈黑着脸问。
“非是臣不肯,而是不能!”商挺说完,不等忽必烈发话,自个儿缓缓退出汗帐。
安童与商挺,一个直言逆鳞,一个漠视君威,忽必烈气恼万分,整整一天茶饭不思,就连皇后察必也被拒之帐外。
然而,崔应龙冤死一事仍在发酵。朝中一些大臣如赵璧、许衡等纷纷上书,矛头直指阿合马,就连左丞相伯颜也加入了弹劾阿合马的行列。几天后,忽必烈的御案上对阿合马的弹劾奏便堆了厚厚一沓。真金则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他对阿合马的态度。
一日,真金骑射回府,与阿合马相遇于道,便将其召至身前问:“札马剌丁殴死崔应龙,如何优恤?”
“这个……”阿合马一时未明其意。
“无辜致人死命,难道竟无半分优抚?”真金挥起长弓,“啪”一声击中阿合马面颊,怒道。
“小的……小的这就……这就吩咐人去办……”阿合马虽说官至尚书省平章政事,又有忽必烈的恩宠,但在真金面前依然是奴仆,不敢有丝毫不敬。
真金挥弓又是一击:“狗奴才!什么时候当起主子来了?本王要你亲自去办!还要到崔家致奠!”
阿合马捂着脸颊,连连点头:“是是是,小的谨遵大王口谕。”
人们见威风八面的阿合马被真金当众责罚,无不人心大快,纷纷聚拢过来,街道为之阻绝。
“抚恤多少?”真金又问阿合马。
阿合马哀哀地仰起头回道:“一百金可否?”
“一百金?一条人命仅值一百金?五百金!且不能动用公库,否则国宪无情!”真金声色俱厉说完,策马而去。
阿合马摸着脸颊上的伤痕,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主子打骂奴仆,在蒙古属于家常便饭。现在的情形是,阿合马属朝廷重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大都通衢受到责打,实在百般委屈。
过了两日,阿合马求见忽必烈。进入汗帐,忽必烈见阿合马手捧一个黑漆盘子,盘子里满是珍珠,珍珠上放着一块红绸和一把小刀,便十分诧异,问道:“阿合马,你这是何意?”
阿合马道:“臣初来陛下身边时,陛下还是藩王,阿合马的胡须就像这只漆盘一样黑,三十多年来,阿合马效力陛下,胡须已像珍珠一样白了。可如今朝中一些大臣却想用刀子,将阿合马的胡须变得像这块绸缎一样红!”
听了这话,忽必烈绷起脸没有吭声。
“臣奉命为大汗理财,一再遭到攻讦,连带大汗的英名也受到挫辱,臣实在惭愧万分……”
忽必烈突然道:“你不要说了,朕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些不根之言卿不必在意,朕自会还你一个公道。”
见忽必烈如此说,阿合马高兴起来:“大汗如此错爱,阿合马当竭尽全力,让国库充盈,使陛下无忧。”
这时,忽必烈发现阿合马脸颊乌青,且有肿胀,便奇怪地问道:“阿合马,你的脸怎么啦?”
阿合马不敢说是被真金责打,支支吾吾道:“臣的脸是被大王……大王的马蹄……所踢……”
“被真金的马蹄所踢?”忽必烈将信将疑。
“是的。”阿合马恭立着回答。
至元八年十一月,忽必烈颁布诏令,改大蒙古国为大元朝,对群臣道:“近日刘秉忠为朕连卜两卦,一卦为乾,一卦为坤。乾为天,坤为地。汉人云,‘《易》之乾坤,《春秋》之元’。汉人又云,‘积日为月,积月为时,积时为岁,千五百三十七岁为一统,四千六百一十七岁为一元。’元,始也,大也,善也,本也。朕决意立国号为大元,顺天承命,光耀万世!”
接下来为两位嫡皇子举行了王爵册封大典。忙哥剌为安西王,出镇京兆;那木罕为北平王,出镇漠北。安童出任岭北行省丞相,前往北疆辅佐那木罕;商挺出任安西王府王相,随忙哥剌前往长安。免除伯颜左丞相之职,降为枢密副使。
随着安童、伯颜、廉希宪、姚枢、商挺、赵璧等一批中书大臣的降职和外任,中书省的规模与权力大为削减,而新近设立的尚书省则势力大增。对于这一状况,有人叹息,有人高兴,更多的则是暗暗忧戚。
对河南军前行省,此次也一并进行了调整:史天泽由平章政事升为了平章军国重事;枢密副使忽剌出调任河南军前行省平章政事;阿术升任河南军前行省同平章政事兼蒙古军都元帅;阿里海牙由同签行省事升任河南军前行省参知政事兼汉军都元帅;刘整升任参知行省事兼汉军都元帅。
在位于岘首山的河南军前行省官厅内,近侍宣读完人事调整的诏令,然后商议下一步军事行动。由于每个人的官职都发生了变化,一时间没人吱声。
史天泽心情最为愉悦。由平章政事升为了平章军国重事,那是汗廷对自己的无比器重。然而在他心底,却暗生出片片疑云。大汗为什么委派资历平平、年纪轻轻的忽剌出来到襄阳前线呢?忽剌出的真实身份究竟是河南军前行省的平章政事,还是大汗的耳朵和眼睛?
见史天泽沉默不言,忽剌出问道:“史平章,襄阳已被围五年,靡费钱粮无算,难道还要继续围下去吗?”
史天泽尽管思绪纷飞,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平静,缓缓道:“长围之策为大汗亲手制定,平章莫非有了新的令旨?”
史天泽抬出了忽必烈,让忽剌出噎住了。过了一会儿,他和缓一下口吻道:“下官岂敢更改大汗旨意,下官的意思是围而不攻,终究不是办法。”
阿术早就有强攻襄阳的念头,只因在他之上有河南军前行省。这次升任了河南军前行省平章政事,进入了核心决策层,郁愤的心情大为缓解。待忽剌出说完,他紧接着道:“南兵士气已堕,如若继续围困,我军必生疲惫。”
忽剌出附和道:“阿术元帅说得是,炮军一到,可发兵攻打襄阳。”
史天泽见忽剌出与阿术均主张转守为攻,便将目光投向阿里海牙:“参政意下如何?”
阿里海牙虽然升为了行省参知政事并兼任汉军都元帅,由于不是蒙古人,在这种场合一般保持低调,微笑着答道:“下官以为,两位平章所言均有道理。夺取襄阳,当以围为辅,以攻为上。”
此时,最为窝心的是刘整。忽然间多出了一位汉军都元帅,使他骤然感到心灰意冷。
“刘元帅呢?”史天泽感觉到了刘整的沉郁,和蔼地问道。
刘整强打起精神回道:“攻打襄阳,下官赞同。”
既然一致决定强攻襄阳,接下来商议攻打何处。襄阳有三处要枢,依序为安阳滩、樊城和襄阳。是先打襄阳,还是先打樊城,抑或先打安阳滩,众人各执一词。
忽剌出认为应该先取襄阳,理由是三地之中襄阳最重,先取襄阳犹如龙蛇斩首,一旦龙蛇无首其他两地将不攻自破。
阿术则认为应该先取樊城。阿术打过襄阳,几年过去了仍然记忆犹新,理由是樊城比襄阳小,所屯兵马不多,即便樊城兵精将勇,也架不住日夜猛攻。拿下樊城,安阳滩与襄阳便各自孤立,易于分别击破。阿里海牙附议阿术,也认为先攻樊城,胜于先攻襄阳。
史天泽认为无论是先打襄阳还是先打樊城,各有利弊。若先取襄阳,城高池深,势必急切难下;若先取樊城,上游有安阳滩,一水之隔有襄阳,两地断不会袖手旁观。于是将目光转向刘整问道:“刘元帅素有韬略,且熟悉襄汉,以为应先打何处?”
前次放走义军汗廷没有追究,刘整对史天泽深怀感激,见史天泽问计,他收起心头不快,认真答道:“是先取襄阳还是先取樊城,两位平章都有道理。只不过下官以为,襄阳与樊城,都可以暂时不取。”
“刘元帅的意思……莫非是先取安阳滩?”史天泽诧异道。
“正是。安阳滩的水师虽然强悍,毕竟孤悬在樊城与襄阳之外。再说安阳滩位于樊城上流,若南兵从樊城增援,易于阻击。末将以为三地相较,安阳滩易取。”刘整说完,帅营里很长时间没人吱声,他又自嘲似的一笑道,“刘整武人,读书不多,更遑论才略。适才所言,有不当之处,还望各位元帅教正。”
最终,众人接受了刘整的建议,将安阳滩选为首攻目标。因为攻下了安阳滩,可以大大压缩襄阳宋军的生存空间。
就在此时,宋军也在酝酿是否放弃安阳滩。
事情是这样的,张顺、张贵虽然历经千难万险为襄阳送来了食盐、钱币和布匹,但并未缓解柴火的稀缺。甚至可以说,对于襄阳而言,眼下柴火比钱币、食盐更显急迫。
首先,军民饮用生水,导致痢疾蔓延。安抚司原先对这个问题认识不足,储备应对痢疾的药草不多,如今城内大小药店有关痢疾的药材已收购一空,就连所能寻到的辣蓼、刺米菜、穿心莲、马鞭草等防治痢疾的草药也采摘殆尽。据统计,死于恶痢者已达数百人之多,其中半数为守城将士。
柴火不足,人们便纷纷打起了房屋的主意。先拆除门板,再拆板壁,继而拆卸梁柱、檩条。房子拆了,无处容身,日晒雨淋,同样百病滋生。更为严重的是,一些兵士为了获得柴火,偷拆或者强拆民房。尽管安抚司布告市民,对偷拆或强拆民居者施以严惩,此风仍然愈演愈烈。
张贵入援襄阳,带来了令吕文焕及襄阳守军震惊的消息,那便是吕文德的病逝。神勇军为吕文德一手缔造,三十多年过去,人员更换了几轮,但对吕文德的景仰与忠诚并未改变。吕文德的去世,使吕文焕、赵真、王达、武荣等神勇军将士恓惶更甚。这无疑降低了神勇军的战力,也加剧了襄阳城内的无序。
张贵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将息了一段日子后,向吕文焕提出:“有米无炊,同样事大。张贵愿意再杀回房县,为襄阳运来一批薪柴,以解燃眉之急。”
若是能为襄阳运进一批木柴当然求之不得,可是,张贵如何出得了襄阳?襄阳下游河道元军把守极严,河中尽是暗桩与竹缆,此外还有无数战船日夜巡逻。
“这个无妨。”张贵将水哨马船加于改造,士兵置于战船两端,中部船舱抽去底板,成为无底船,“若虏人来夺船,尽没水中。”
见状,吕文焕不得不钦佩张贵精于水战,足智多谋。
七月初,张贵率领两千余名义军将士乘夜色从襄阳突围。义军一边行进一边派人潜入水下锯断暗桩,割开竹缆,直到行至鹿门山才被元军发觉,接下来元军水师倾巢而出,疯狂围堵。
义军人少,且战且行,往往三四艘元军战船围住一艘义军船只。元军士兵争先恐后跃向义军战船,因为义军战船中部船舱无底,跃向义军战船的元军又纷纷坠入江中。次日天明,满江漂浮死尸多是元军兵士。
至龙尾洲,元军严阵以待。此时义军死伤过半,张贵浑身也被创数十处。一番激战,义军全军覆没,张贵为元军所擒。
元军主将问:“南兵头目,事已至此,还不快快跪下请降!”
张贵挺身大叫道:“笑话!我张贵只跪天跪地跪父母!闲话少说,快杀快杀!”
元军斫下张贵的头颅,派人送入襄阳,吕文焕脸色惨白,半晌无语。
吕文焕清楚,张贵第二次入援襄阳将凶多吉少,但在心底仍然暗怀着一线希望,随着张贵殉难,希望之光完全熄灭。
秋天将逝,接下来是漫长的冬季。冬季要取暖,对柴火的需求量更大。可此时,襄阳民居已被拆毁得百孔千疮,越来越多的人无处栖身。咸淳七年秋天的雨水格外多,安抚司不得不出动兵丁安置那些因拆毁房屋而无处安身的人们,就连官厅也经常挤满避雨的难民。长此以往显然不是办法。再说,拆屋取柴也不是久长之计。房屋拆完后怎么办?吕文焕为此愁白了头发。
大哥与王登病逝,张顺与张贵战殁,很长时间吕文焕魂不守舍,经常坐在公案前发呆。对他来说,治疗心头创痛的最佳办法是在城上巡逻。长达二千二百二十一丈的城头,吕文焕每天巡逻两趟。
如果是夜半回府,唐令仪总是在桌边等候。随着围城日久,吕文焕也跟所有的官吏一样,各项用度一减再减。身为襄阳最高官长的他已辞退了一应仆人,烧水、做饭、洗衣等所有家务均由唐令仪自己打理。
唐永坚的变节和唐忠杰的死对唐令仪的打击可谓锥心挫骨。从表面上看,唐令仪变化不大,依旧神情优雅,仪态万方,但在她心里,终日流血不止。几乎整宿圆睁凤眼,直到天明。饭量也远不如从前,身子骨日益消瘦,而且自此不碰琵琶。没有琵琶声的海棠园,沉寂得令人窒息。
为节省粮食,吕文焕规定守城将士每日一升粗粮,官吏、市民减半。吕文焕每日的供给与官民一样,可像他这种年轻壮汉,半升粗粮哪里填得饱肚子?
今日依然是粥。吕文焕呼呼啦啦几口就将一碗稀粥喝了个干干净净,像三岁小孩一样咂着嘴巴道:“香,真是香。”
唐令仪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吕文焕喝粥,待他喝完,遂将自己碗中的稀粥拨一半给吕文焕。
“娘子你……”
“奴家不饿。”
“这……这怎么能行?”吕文焕清楚,唐令仪说不饿是托词,欲将碗中的稀粥拨回给娘子。
唐令仪抬手制止了,微微一笑道:“夫君可以没有娘子,但襄阳不能没有夫君。”
闻言,吕文焕的眼眶顿时湿了。
入夜,唐令仪轻轻抚着吕文焕的胸脯道:“有句话,奴家不知当不当问。”
“什么话?”吕文焕看着唐令仪。
“襄阳到底还能坚守多久?”
吕文焕心中咯噔一响。他也经常自问襄阳未来如何?外援难至,凭城内之力无法解围,陷落只是时日问题……
“奴家的意思是,如果襄阳不守,夫君一定要提前告诉奴家。”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过了好一阵子,唐令仪才低声道,“奴家虽是女流,亦懂得大义。”
吕文焕明白唐令仪的心思,一股热血涌遍全身,展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唐令仪忽然叹息一声:“奴家知晓,城内柴火将尽。柴火一尽,城就不保了!”
“不会!”吕文焕断然道,“襄阳不会断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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