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裴元青的勇敢与冷漠,唐忠杰面临的抉择

裴元青的勇敢与冷漠,唐忠杰面临的抉择

时间:2023-07-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裴元青几乎每天都过来陪着赵氏。偶尔劝解裴元青,说军人之妻当是如此。裴元青习武多年,已看淡生死。裴元青若有所思道:“虏人的信,定是劝恩公投降。”裴元青朝唐忠杰投去恨恨的一瞥,起身挽着赵氏出了前厅。赵氏不理睬唐忠杰,回到卧室,裴元青也是神态冰冷。在卧室,唐忠杰带着颤声对裴元青道。裴元青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唐忠杰。裴元青目光峻厉。唐忠杰怔怔地看着裴元青,脸白如纸。三天前,唐忠杰接到进城劝降的命令。

裴元青的勇敢与冷漠,唐忠杰面临的抉择

就在李庭芝为援救襄阳展开新的行动时,失联三个多月的唐忠杰突然回到了襄阳。

那是一天清晨,薄雾中从岘山方向奔来一骑,至襄阳城壕前便向城上高呼:“我是神策军的唐忠杰,快快打开城门!……”

城上兵士不相信,问:“你真是唐忠杰?”

“正是。”

兵士们叫起值守官,值守官又叫来赵真。赵真一见果然是唐忠杰,便命人打开城门,然后派一队士兵将他送到安抚司。

吕文焕正在吃早餐,闻讯大惊:“唐忠杰回来了?”

黑杨点头。

吕文焕扔下碗筷拔腿就走,唐令仪听说唐忠杰平安归来,惊讶得半晌合不拢嘴。

当吕文焕来到安抚司官厅,唐忠杰已经等候多时了。

“你爹爹呢?”不待唐忠杰行礼,吕文焕进门就问。

唐忠杰简略叙说了那日万山堡的战事,苦着脸道:“虏人不仅悍勇,而且狡诈。自家们攻打万山堡,虏人却以万山堡为饵,绕道出城包抄我等。吴太尉在城中遇伏阵亡,我和张太尉保护爹爹突围。张太尉当场殉国,我和爹爹力战不敌被虏人俘获,爹爹临了还吃了虏人一刀。”

吕文焕关切地问:“你爹爹伤得可重?”

唐忠杰道:“若不是甲厚,半个身子就没了。虏人请了医官救治,目今正在虏人营中将息。”

吕文焕一时没有说话,他判断唐忠杰离开唐永坚独自回返襄阳,肯定负有机密。

果然,唐忠杰对吕文焕低声道:“请姑父屏退左右,侄儿有要事相告。”

吕文焕朝黑杨努努嘴,黑杨领着卫士出了官厅。

“说吧。”吕文焕冲唐忠杰颔首。

唐忠杰从怀里掏出一道信札,递给吕文焕。

吕文焕接过一看,信是蒙军统帅部史天泽写的,大意是蒙军此次倾全国之力南下,襄阳志在必得。如今襄阳所有外出通道全被截断,已形同死城。若要活全城军民,唯一的出路便是归顺汗廷……

吕文焕阅毕,抬眼看着唐忠杰,声音骤然变冷:“如此说来,你和你爹爹已经降了虏人?”

唐忠杰支吾道:“爹爹他……在虏营养伤。侄儿……只为虏人传书……”

以此便认为唐忠杰与他爹爹降了虏人,缺乏实据,吕文焕又问:“你是否还回虏营复命?”

“不不不,”唐忠杰连连摇头,“侄儿既然归来,岂能再入狼窝?”

“那你爹爹呢?”

唐忠杰满脸痛楚道:“爹爹行动不便,能不能脱归,侄儿不知。”

半晌,吕文焕冲唐忠杰颔首:“你暂且回去。待在府中莫要四处走动,等候处置。”

三个多月来,唐永坚与唐忠杰生死不明,偌大的唐府一片死寂。

没有了兵士进出,也没有了战马嘶鸣,甚至听不见人声。唐府原本仆人不多,府中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大伙提心吊胆,走路踮着脚步。

裴元青几乎每天都过来陪着赵氏。赵氏倒也沉静,既不哭泣,也无叹息。偶尔劝解裴元青,说军人之妻当是如此。裴元青习武多年,已看淡生死。何况夫君是死于战场,伤心之余,常引为自豪。

突然,唐忠杰归来了,那种惊喜犹如熏风一扫阴寒。裴元青挽着赵氏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前厅,相见毕,赵氏问道:“杰儿,你回来了,爹爹呢?”

“爹爹还在虏营疗伤。”

“你爹爹负伤了?”赵氏一惊。

“嗯。”唐忠杰点头。

不等唐忠杰详述爹爹伤情,赵氏紧接着问:“爹爹在虏营养伤,你是如何逃出虏营的?”

唐忠杰回道:“孩儿替虏人送信,得以放归。”

裴元青吃了一惊,问:“夫君替虏人送信?”

“是的。”

裴元青若有所思道:“虏人的信,定是劝恩公投降。”

唐忠杰喃喃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一准是的。”裴元青激动起来,“夫君送的定是劝降书无疑!”

“杰儿实说,是不是劝降书?”赵氏接过话来,在她如锥的目光下,唐忠杰低下脑袋。一时,前厅人人屏息。

“替虏人传书,与帮凶何异?我大宋儿郎岂能为虏人的走狗?襄阳为大宋城池,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赵氏倏地提高声音,在她的叱责下,唐忠杰大气不敢出,“元青,扶我回房!”

裴元青朝唐忠杰投去恨恨的一瞥,起身挽着赵氏出了前厅。

“妈妈,妈妈——”唐忠杰痛叫数声,赵氏既不回应,也不回头。进寝室,“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唐府自此越发没有了生气。赵氏不理睬唐忠杰,回到卧室,裴元青也是神态冰冷。这种宛如古墓的氛围,唐忠杰痛入心扉。

“娘子,你可知道……我为什么答应送信么?”在卧室,唐忠杰带着颤声对裴元青道。

裴元青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唐忠杰。

“我……我想你……”

“你什么意思?”裴元青目光峻厉。

“我……我……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就是……想你。”

裴元青霍地站起,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唐忠杰你听着,你若是成了虏人的爪牙,你我今生便不再是夫妻!”

唐忠杰怔怔地看着裴元青,脸白如纸。

唐忠杰确实归顺了蒙军,那是他落入蒙军之手的一个多月后,在岘首山蒙军帅营,史天泽召见了他。

“我叫史天泽。”端坐厅上的史天泽见面先做自我介绍。

唐忠杰久闻其名,今日一见大为惊异,十万蒙军统帅竟是一个面目和蔼的汉人老头。第一次召见,史天泽不仅没有为难他,反而赐座,像拉家常一样询问他吃得如何,睡得可好。

唐忠杰的心情随之放松下来。他告诉史天泽,吃得不错,就是睡觉不宁。

史天泽微微一笑道:“老夫猜得不错,那便是思家了。”

唐忠杰没有应答,他真的思家了。他思念妈妈,他和爹爹同时被虏人所擒,妈妈一定日夜不眠,痛不欲生。他更思念娘子,只要他一闭上眼睛,面前就是娘子的身影,娘子的一颦一笑已刻进了他的骨髓。何况,娘子腹中已有他的骨血,唐忠杰六神无主。

“老夫猜得不错,你的家中已有妻小。”史天泽依然微微笑着道,“妻小难舍,人之常情。”

唐忠杰低下头,第一次召见到此便结束了。

过了一些时日,史天泽又将唐忠杰召入帅营。这一次他希望唐忠杰说服爹爹唐永坚,一起归顺蒙军。

唐忠杰知道,落入虏人手中后终会有这么一天。面对史天泽温和的目光和浅浅的微笑,他委婉回绝道:“我和爹爹是大宋军人,当战死沙场。”

“此说也有道理。”史天泽缓缓颔首,“马革裹尸,是军人的归属。”

“请史帅成全。”

谁知,史天泽慢慢收起微笑,目光变得森冷:“你与你爹爹老夫可以成全。可你在襄阳城中的妻小老夫无能为力。忽必烈大汗有旨,襄阳必下。一旦打破襄阳,你的妻小将为蒙古人所有,男子为奴,女子为妓……”

史天泽声音不高,却带着杀气。唐忠杰的一张脸变得灰白,像中了雷击一样怔住了。

三天前,唐忠杰接到进城劝降的命令。

最初一瞬间,唐忠杰如闻死讯,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回到襄阳,何况是进城劝降。他如何面对妈妈?如何面对元青?如何面对吕文焕和城内将领?但是,经过短暂的犹豫,他应承了。因为他脑中突然钻出一个念头,要进城带走裴元青。唐忠杰知道,裴元青不会跟他出城。若要带走裴元青,须使用非常手段。

可是自从回到襄阳起,吕文焕命他不得轻易走出唐府。而且,自唐忠杰归来,安抚司还在唐府门前加派了两名兵士。唐忠杰无计可施,只能待在府中等候时机。

忽一日,门外传来吵嚷声。唐忠杰出来一看,原是徐麟、张喜、李瑛,王祀等人。张喜见了唐忠杰,气咻咻道:“听说机宜归来,自家们想与机宜叙叙,可这两位兄弟不让。”

兵士解释道:“非是自家们不准,是帅府有令,外人不得随意出入唐府。”

张喜叫道:“自家们岂是外人?”

趁兵士与张喜争执的当口,唐忠杰朝徐麟使个眼色,然后将一张纸笺塞进徐麟手里。

徐麟会意,对张喜道:“既然是帅府有令,自家们就回去吧,免得双方难堪。”

返回军营,徐麟拿出纸笺一看,原是唐忠杰写给他的一封短信,信中说他是受蒙军元帅之命进城送劝降书的。忽必烈大汗有旨,襄阳必克。你等若是不愿困死襄阳,唯有归顺汗廷。他和爹爹可在蒙军元帅面前周旋,保人人都做大官。唐忠杰最后说,本月晦日备下一辆马车来唐府接他,然后一起出城,投奔岘首山蒙军。徐麟看完将纸笺烧了,当下将张喜、李瑛、王祀召到金襄楼。

金襄楼随着围城日久,酒水缺乏,生意清淡。此时正值中午,偌大的厅堂没有一个食客。

“徐哥将我们召来有何喜事?”多日没有饮酒,李瑛喉咙直痒。

张喜也道:“莫非徐哥今日请我们兄弟吃酒?”

王祀嘟囔道:“过去一角酒不过几十文钱,如今花五两银子还不售卖!”

徐麟压低嗓子道:“先别说喝酒。眼下有一桩大买卖,你们想不想干?干好了,别说酒,金山银海,富不可言。”

张喜、王祀、李瑛一听,纷纷睁大眼睛,直催道:“徐哥快说,什么好买卖?”

徐麟便将唐忠杰写给他的密信叙说一遍。

听说是归顺蒙古人,张喜、李瑛、王祀都愣怔着不说话。徐麟阴阴地看了三人一眼道:“平日里叫嚷得忒凶,事到临头,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

王祀苦着脸道:“非是弟兄们胆小,投奔蒙古人那可是掉脑袋的大事!”

“自古以来,大富贵都有大风险。汉高祖沛县斩蛇,唐太宗太原兴师,都是掉脑袋的事情。”徐麟依然阴沉着脸。

张喜道:“徐哥说得是,富贵越大,风险越大。只是弟兄们不知,自家们冒了天大的风险,值还是不值?”

李瑛道:“张兄弟说得是。倘若自家们担着血海似的干系,最后赏几锭纹银,那便是不值了。”

徐麟冷冷一笑道:“如此说来,你等要与襄阳玉石俱焚?”

闻言,张喜、李瑛、王祀都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徐麟冷着脸道:“蒙古人劝降,吕文焕断断不会接受。照此下去,襄阳城将是第二个德安。”

提起德安,张喜、李瑛、王祀愀然变色。三十五年前,蒙古攻破德安城,坑杀军民十余万,涢水为之赤红。

停一停,徐麟又道:“适才李兄弟说得对。既然出城归顺担着血海似的干系,自家们莫如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功业。”

三人齐问:“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

徐麟嘴唇迸出两个字:“献城。”

不仅王祀,就连自称胆大的张喜也为之震骇。

“出城归顺汗廷,赏银不过百两,官封不过千户。想你我原本就是统制统领,委实出息不大。可自家们若是献一座襄阳,那可是不世之功!”

张喜看看李瑛,又看看王祀,点头道:“徐哥说得也是,自家们若是打开城门献出了襄阳,那蒙古大汗该如何封赏我等?”

“蒙古人围城四年,耗资亿万,结果是我们兄弟四人拿下了襄阳城,赏赐的岂止是几两银子?往少里说,封个万户。往大里说,蒙古大汗一高兴,赏我们一个王爵。”

徐麟一席话,说得李瑛、王祀动了心思。

李瑛对王祀道:“徐哥所言有理。自家们若是献了襄阳城,到了蒙古国那边就是一等一的功臣!”

王祀心怀忐忑地问:“蒙古人若是不兑现怎么办?”

“绝不可能。”徐麟分析道,“明知劝降无望,仍然派唐忠杰进城,可见蒙古人已经打熬不住。这个时候我们献城投拜,正中蒙古人下怀。”

张喜附和道:“徐哥说得在理,王兄休得疑虑。”

最后决定,由徐麟手书一札,挑一机密之人垂下城去,连夜送往蒙军帅营。徐麟、张喜、王祀、李瑛各挑选七八名心腹,在营中待命。

史天泽收到徐麟的密信大为欣喜。派唐忠杰进城劝降纯属无奈之举,他根本没抱希望。没想唐忠杰劝降不成,却出人意外地引荐了几名宋军将领,他们不仅归顺,还愿意打开襄阳城门。

拿着徐麟写来的密信,史天泽来到唐永坚的住处。

那日在万山堡下,唐永坚伤得很重。刘国杰的那一刀,若不是唐永坚躲闪得快,差一点被活生生劈为两半。如今将养了三个多月,身子骨仍未痊愈。

当唐忠杰告诉他自己已经归顺蒙古时,唐永坚心中满是苦水。想他为朝征战大半生,到头来竟降了敌人,真是可笑。可不投降又能如何呢?

史天泽要唐忠杰进城送劝降书他是知道的,他认为这是多此一举。他告诉史天泽吕文焕断不会出降,希望唐忠杰不要进城,可唐忠杰不听。

当史天泽一脸春风地出现他的住处时,唐永坚不觉愕然,莫非他看走眼了不成?

史天泽坐下后道:“吕文焕诚如唐太尉所料,令郎回城,不见音讯。不过,老夫种瓜得豆,另有收获。”说罢,递上徐麟的书信。

唐永坚看完,心底百般不是滋味。自家们降了蒙古人,那是情非得已。这徐麟竟伙同张喜、李瑛、王祀开门献城,实在是可恶至极。

史天泽见唐永坚沉默不语,道:“下官今日来,是想请教唐太尉,徐麟献城,有几分真实?”

唐永坚抬起眼帘,缓缓道:“元帅是想听实话么?”

“自然是实话。”

唐永坚摇摇头,一字一顿道:“在下估计,几无可能。”

“几无……可能?”史天泽一时怔住。

唐永坚颔首,道:“这徐麟绰号‘徐千变’,为人狡诈,素无操行,当年因贪墨军饷被罢黜统制之职。至于张喜、李瑛、王祀,更是狐鼠之流,根本无法号令众军。”

史天泽愣了愣,讥诮道:“下官听说,这徐麟、张喜、李瑛、王祀,均为唐太尉当年部将。”

唐永坚点头承认:“确实如此,在下当年有眼无珠。”

史天泽不甘心,又道:“唐太尉所言,是不是太过颓废?”

“元帅信任在下,在下实言相告。”唐永坚微微一笑,顿了顿又道,“元帅若是听信这等宵小之徒,大事难成。”

送走史天泽,唐永坚叹了口气,在心底道:“襄阳有累卵之危,罪臣……只能做这些了。”

晦日是每月的最后一天。这是十月,初冬节气。自傍晚起,乱云飞渡,风声簌簌。唐府门前的风灯早已熄灭,两名军士站在暗夜里。

唐府气氛自唐忠杰归来后越发压抑。赵氏已卧床数日,任唐忠杰再三呼叫,赵氏既不睁眼,也不应答。前两日粒米不沾,今天中午在裴元青的反复劝说下才喝下半碗稀粥。至于裴元青,多半时间守护在赵氏榻边。赵氏不吃饭她也吃得少,有时候没扒几口就搁下了筷子。无论唐忠杰说什么,裴元青一概置之不理。

两更时分,裴元青服侍赵氏睡下了,方才回到卧室。回到卧房的裴元青侧身而卧,面向墙壁。房间油灯如豆,闪闪烁烁。(www.daowen.com)

“娘子。”唐忠杰轻唤一声。

裴元青纹丝不动。

“我知道娘子仍未安睡,可忠杰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此时不说,恐怕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

裴元青动了一下身子。

“忠杰爱慕娘子,没半分儿掺假,完全出自真心。娘子能嫁给忠杰,是忠杰前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忠杰曾经发誓,娘子即便是一块石头,忠杰也要捂在怀里,要捂得发热发烫。可是万山堡一战,忠杰为虏人所俘,成了罪人……”

裴元青慢慢转过身来。

对于这门亲事,裴元青内心里并不十分情愿,然而哥哥愿意。哥哥说,虽然唐忠杰并非出类拔萃之辈,但唐永坚曾为鄂州都统,赵氏为皇族后裔,门庭高贵,权势显赫。自家们为乡野小民,能够嫁入唐府,那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母亲不在,哥哥是一家之主。既然哥哥同意,裴元青只能允准。

与唐忠杰成亲后,裴元青再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温馨。唐永坚举止谦和,赵氏温婉贤淑,至于夫君唐忠杰,自从与裴元青成婚后,除了随爹爹当值,余下时间都陪伴在她身边。有时候裴元青想,她一介民女,只要日子过得美满,此外别无奢求。然而,一场万山堡之战,让裴元青坠入了苦痛的深渊。

在唐忠杰尚无半点音讯的时候,是相思之苦,因为苦中饱含着希望。唐忠杰平安归来后,则是梦碎之痛,因为所有的希望化为了绝望。

隔了很久,只听唐忠杰喃喃道:“在虏人营中,忠杰想到过死。忠杰一度要求虏人成全自己。可虏人……不让我死。虏人不让我死,我便只能活着。蝼蚁尚且惜命,何况人乎……”

又是一阵沉默。

“……没想到,虏人要我进城送信。从虏人要我回襄阳送信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唐忠杰在娘子眼里已经什么都不是了,我就是一块肮脏的破布,不,我比破布还要肮脏……”唐忠杰的声音在渐渐喑哑,“可是我……仍然要回来,因为娘子在襄阳。娘子在襄阳,我不能离开娘子……”

裴元青缓缓坐起,冷冷道:“你心底既是有家,更应该有国。”

唐忠杰凄然一道笑:“我心底有家,可家里有我么?娘子不能原谅忠杰,阿妈也容我不得,我还留在襄阳做什么?”

裴元青不理唐忠杰,那是恨其不争。在她心底真心希望唐忠杰不是虏人的爪牙。有时裴元青想,即便唐忠杰归顺过鞑虏,只要他脱离虏营,洗心革面,她愿意恳请恩公让唐忠杰去做一名守城的兵士。

唐忠杰的一番表白,裴元青心底燃起了热忱,问道:“如此说来,你真的只是一个传信的人?”

唐忠杰苦笑道:“看来娘子还是不相信夫君。”

“好吧,奴家权且信你一回。”裴元青的目光柔和下来,问,“说说,往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切听娘子的。”

“既然听我安排,明日我去向恩公求情,让你做一名守城的军士。”

“行!”唐忠杰挨着裴元青坐下,裴元青没有拒绝。

“娘子的孕期已有多少?”唐忠杰轻声问道。

裴元青摸摸腹部,声音柔和下来:“快六个月了。”

“娘子饿了么?娘子是有孕之人,这几天进食很少,我去给你熬一碗五味粥吧。”

裴元青确实感到了饥饿,便道:“叫柳儿去吧。”

“不,我亲手去做。”唐忠杰去了膳房。

裴元青对唐忠杰的恨意此时已消散了许多,丝丝缕缕的柔情像撕碎的云彩在心底慢慢聚合。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夫君失身于虏营,只要改了就好。说不定日后上阵杀敌,立下战功,照样封妻荫子……

五味粥熬来了。白色的粳米,金黄的桂圆,暗红的五味子,裴元青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香!”

唐忠杰将五味粥放在几上道:“娘子请用。”

裴元青拿起瓷勺,不经意间瞥了唐忠杰一眼,发现他眼里闪过一丝慌乱。裴元青心底一动,她虽然性情爽直,但颠沛流离的生活也使她十分敏感,甚至警觉。裴元青挑了半勺五味粥放进嘴里,她明白了,这是曼陀罗花的味道。裴元青的师傅恒山公不仅深谙武学,也精通医术。裴元青跟随恒山公五年,除健身习武外,余下时间即采药制药。曼陀罗花略带苦辣,五味粥再香也无法将其掩盖。裴元青心底一阵虚空,原来唐忠杰所有美好的语言都是假的,都是在哄她、诳她。

“粥……不好吃么?”唐忠杰竭力镇静着自己。

既然识破了唐忠杰的手段,裴元青只得虚与周旋,她要弄清楚唐忠杰接下来还会做什么,便挤出一个微笑道:“好吃。”

裴元青吃了两三勺五味粥,便推说“头痛”,和衣倒在榻上。

俄尔,灯灭了。过不多会,门无声打开,窜进几条黑影。

“来了?”这是唐忠杰的声音。

“来了。”对方回答。

“门前的兵士……”

“杀了。”

“打晕就行,没必要杀人!”

“容日后解释,机宜快走。”

裴元青被人背出唐府,放入一辆马车,马车轧轧向前。裴元青睁开眼睛,车内一片漆黑。车后脚步纷乱,听声音约莫有十多人。他们这是去哪?裴元青掀开车帘一角,尽管街道无灯,她仍然看清了,马车驶向西门。毫无疑问,他们这是要出城。

“来者何人?”远远地,听见守门军士在喝问。

“唐忠杰。”

“原来是唐机宜。”一名队将走过来,向唐忠杰行过礼,“不知半夜三更,唐机宜为何出城?”

“我这里有安抚司的公文。”

“既有安抚司的公文,可给小将一观?”

唐忠杰喝道:“放肆!安抚司的公文岂能是你们看的?”

“这……就难办了,童太尉有令,即便有安抚司的公文,深夜也不准开启城门。”

正说间,徐麟率十几名兵将从城上下来,问:“何人要出城?”

队将答道:“唐机宜。”

“既是唐机宜,自然也要遵守安抚司的命令。”徐麟一边说一边走近队将,趁其不防,手起刀落,队将的首级骨碌碌滚出老远。紧随徐麟的几名兵将立即向守门兵士发动突袭,转眼间,守门兵士身首异处。

见状,唐忠杰大惊失色,痛苦道:“徐兄为何如此?我等只要出城,何苦害人性命!”

徐麟轻蔑道:“告诉唐机宜,自家们今日不是出城,而是夺城!”

“夺城?”

“对,夺城!”

闻言,唐忠杰宛如倏地掉进了冰窟,整个儿冻住了。

徐麟又道:“自家们既然前去投拜,就须纳个投名状。自家们的投名状便是襄阳城!”

唐忠杰大怒道:“你……你你……归顺虏人便是背离祖宗,你就不怕遭天谴么?”

“对不住机宜了,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即使遭天谴兄弟们也做了。”徐麟嘿嘿一笑,大叫道,“张兄弟、李兄弟,快去打开城门!”

“大胆奸贼!有裴元青在此,我看谁敢?!”徐麟话音未落,只见一条身影从马车内凌空飞出。徐麟、张喜、王祀、李瑛以及二十余名叛军齐刷刷怔住了。

唐忠杰更是浑身一震,他怎么也没料到裴元青会如此清醒。

徐麟沉吟片刻,对身边的两名叛军道:“去拦住唐娘子。”

两名叛军试探着上前,然而还未近身即跌出老远,其中一名叛军手中的长枪也落入了裴元青手中。在场的叛军都知道裴元青武功不凡,一个个停住脚步。张喜焦急地对徐麟道:“徐哥,如此耗着不是办法。”

徐麟阴着脸对张喜、王祀道:“你二人合力向前,还斗不了她一个妇人?”

王祀苦声道:“只怕我与张兄两人也不是唐娘子的对手。”

徐麟恼了,点名道:“李兄弟,你也上。”

李瑛犹豫着道:“她可是……唐机宜的娘子……”

徐麟勃然大怒:“都什么时候了,还瞻前顾后?如今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在徐麟的鼓动下,张喜、李瑛、王祀各拎了刀枪来斗裴元青。徐麟、王祀、李瑛均武技平平之辈,若是平时,即便三人联手也胜不了裴元青。可如今裴元青身怀六甲,且月份已重,身子远不如以前灵活。

三人斗了七八回合,裴元青唰唰连刺两枪,逼退张喜,然后虚晃一枪,一个猛龙探海,李瑛躲闪不及,枪尖划过李瑛的咽喉。这是七探盘蛇枪的精妙之招,当年赵云就是凭着七探盘蛇枪法,在当阳长坂坡连诛曹营数十名战将。李瑛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像一条布袋瘫软在地。裴元青正要追星赶月,突然腹中胎儿踢动,身子一僵。那边唐忠杰见状急了,大叫道:“娘子,我来助你!”

唐忠杰从一名兵士手里夺过战刀,直奔过来。徐麟上前举刀拦住:“机宜可要识清形势,你我现在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唐忠杰也不说话,举刀乱砍。

这边裴元青仍在忍痛力战,叛贼虽然少了一人,但腹中剧痛难忍,枪法一时大乱,张喜、王祀占了上风。唐忠杰虽然比徐麟年轻,但武技实在太差,几个回合下来,竟只有招架之功。

徐麟恼怒道:“机宜若再不住手,休怪徐某无情!”

唐忠杰骂道:“鸟贼厮!爷爷跟你拼了!”

徐麟回骂道:“乳臭未干的小儿,不识相的东西!”一个纵步连环劈,战刀从唐忠杰右肩劈下。

刹那间,仿佛有一只魔爪伸进了裴元青腹中,那种撕心裂肺般的剧痛使裴元青冻住了。张喜见机上前,挺枪刺中裴元青右腹。“无耻奸人!”裴元青怒吼一声,再次奋力挥动长枪,枪尖划过张喜的咽喉。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暴雨骤雨般响起。

裴元青的死震动了襄阳城。人们没有想到,徐麟、张喜、王祀、李瑛等守城将领居然企图勾引鞑虏入城。若不是裴元青挺身护住城门,情形已万分危急,就在黑杨率领卫队赶到西门时,蒙军的前锋已抵达襄阳城外。

获知裴元青殉难,吕文焕呼地从公案后站起,眼睛直直地看着黑杨,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胸腔被挤压得生疼。

黑杨报告了平叛经过,叛降者一共三十三人,张喜、李瑛被裴元青杀死,余者全部擒获,唐忠杰死在了徐麟刀下。禀报完毕,黑杨又道:“如何处置徐麟、王祀等叛贼,请安抚示下。”

好久吕文焕才慢慢缓过气来,一股巨大的伤悲从心底涌起。他竭力克制着即将夺眶的泪水,对黑杨道:“将徐麟、王祀押入死牢,严加鞫讯。”

黑杨走后,吕文焕手扶公案,慢慢坐下。

自从裴元青嫁给唐忠杰后,吕文焕就一直在追问自己,此举是否得当?

对于唐忠杰的为人,吕文焕心底跟明灯似的。若没有唐忠杰背后撑腰,徐麟、王喜等人没那么大胆子。他之所以没有深挖细找,完全是是为了襄阳的稳定。唐忠杰要娶裴元青,他本可以一口否决,但就在话语即将出口的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

褫夺唐永坚的鄂州都统之职,不仅唐永坚心中耿耿,唐永坚的亲信将领也多有怨恨,甚至,一些不明真相的普通兵士也心存不满。寻常日子也就罢了,偏偏襄阳遭到围困。随着围城的日子越长,这种不满和积怨就会变成危害襄阳城防的罅隙。

如今,襄阳在重围之下,唐永坚为儿子提亲。唐忠杰哪里配得上裴元青?但是,他别无其他选择。他若是阻止这门婚事,他与唐永坚,与原鄂州都统司官兵之间的罅隙就会更深。所以,吕文焕决定顺水推舟。

古来不是有和亲一说吗?裴元青嫁给唐忠杰,就是襄阳城内的一次和亲。事后证明,此举感动了唐家,也感动了原鄂州都统司官兵。只是到了夜深人静,吕文焕常常扪心自问,他会不会将一个民女推入苦海?幸喜的是,唐家没有亏待裴元青。然而一场万山堡之战,唐忠杰降了鞑虏。

派兵值守唐府,既是看住唐忠杰,也是为了唐府安全。谁料想,徐麟、张喜等奸人企图开门献城。致使裴元青以六甲之身,力诛二贼,英勇殉国……

吕文焕将悲伤大潮吞咽下去后,对亲卫道:“备马,速去神奇军营!”

此时天光大亮。节令已是初冬,满城清寒笼罩。来到神奇军军营,教场上一如既往,兵士们正在操练,杀声震天。

进入神奇军大帐,裴元海显然已经得知小妹的死讯,偌大一条壮汉正蹲在墙角号啕痛哭。吕文焕呆立一旁深感自责,从唐忠杰回襄阳的那一天起就加强了戒备,没想仍然给了徐麟等蟊贼可乘之机。

良久,裴元海抬起头见是吕文焕,霍然起立,用大手一抹满脸泪珠,道:“小将不知恩公到来。神奇军全军在此,请恩公吩咐。”

吕文焕摇摇手道:“下官此番前来并非军务……元海务必节哀。下官不该成全这桩婚事……”

裴元海哽咽道:“小妹之死,恩公无须自责。”

吕文焕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来,唯有双泪长流。

裴元海见吕文焕泪流不止,擦干眼泪安慰道:“恩公不必过度忧伤,舍妹是为襄阳而死,妈妈若地下得知,自会含笑九泉。”

裴元海如此一说,吕文焕更是心如锥痛。

这时有安抚司吏胥来报,说赵太尉、童太尉正在安抚司官厅等候。吕文焕抑制住满腹悲痛,对裴元海道:“大战将不日爆发,神奇军为襄阳后援,望元海不负重托。”

“恩公放心,他日上阵,神奇军将以一当十。”

万山堡一战,神策军覆亡,吕文焕仍旧没有将神奇军摆在城上。对于裴元海,吕文焕是越来越倚重了,在襄阳城戾气最重的日子里,唯有裴元海镇定如常。四年来,裴元海始终不浮不躁,专心练兵。吕文焕决定将神奇军留作总预备队,以应付危急。接下来,吕文焕询问了神奇军的粮秣供给。在他看来,神奇军既是全军后援,必须吃饱穿暖。

“就是柴薪不够。”裴元海轻声道。

自从蒙军围城以后,安抚司对柴薪的控管越来越严。尽管如此,仍然日益紧缺。如果不是夏贵砍伐数千棵大树运入城内,襄阳早已断炊。

吕文焕听罢没有吭声。在柴薪供给上,他不能承诺什么,因为目前襄阳城内的柴薪比米盐还贵。临走前,吕文焕告诉裴元海,裴元青的遗体已经送回了唐府,正在收殓,准许裴元海三天丧假,祭奠英灵。

回到安抚司,赵真、童明俱在。黑杨呈上一份名单,说徐麟已经招供,附逆之人一共五十三名。吕文焕看完名单,全为原鄂州都统司的将领,牛富、张汉英赫然在列。

若按这个名单拘捕,神虎军、神翼军将陷于瘫痪。可是若不拘捕,一旦生变,恐将危及城防。一张薄纸重似千钧,吕文焕手在颤抖。

赵真见状建议道:“小将以为,最稳妥的是先拘押起来细细甄别。”

童明也认为大敌当前,应小心谨慎:“徐麟的供述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吕文焕沉思片刻,手录一份名单交给黑杨道:“速速赶赴樊城,密令武荣拘拿以上人等!”

黑杨领命而去。

与此同时,对神翼军的抓捕也迅即展开。

黑杨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武荣风风火火来安抚司了。人没有进门,声音便传进官厅,且震得四壁嗡嗡作响:“仅凭徐麟那厮一句口供,就要砍下神虎军十八颗人头么?”

黑杨紧跟着进来禀报:“武太尉不允许拘拿牛富、张汉英等人。”

吕文焕看了看黑杨,又看了看武荣问:“为什么?”

武荣铮铮道:“小将与牛富、张汉英等将领在樊城共事六年,深知他们绝非奸邪之辈!”

吕文焕沉着脸道:“牛富、张汉英等人附逆,证据确凿。”

武荣毫不退让:“徐麟原本就是奸诈之徒,他的话也能信么?”

吕文焕迟疑一下,仍道:“当此之际,应以樊城的安危为重。”

武荣涨红着脸道:“安抚若是信不过我武荣,请将武荣也一起拿了!”

“你——你为何要如此袒护牛富、张汉英等?”吕文焕皱起眉峰。

武荣迎着吕文焕的目光道:“不是我袒护牛富、张汉英等神虎军将领,是安抚被仇恨蒙住了眼睛。裴元青殉国,自家也肝肠寸断,但我们切切不可因为愤怒而中了徐麟那厮的奸计。”

吕文焕沉吟一会儿,道:“本司可以暂时放过牛富和张汉英,但你武荣得领命勘问。”

武荣也摇头拒绝了:“我武荣不会勘问,勘问意味着已被猜疑。大战在即,为将者获知官长正在猜疑自己,岂能安心守城?再说了,牛富、张汉英是本军副统制,多年来与武荣同声共气,肝胆相照。我有什么理由勘问他们?安抚不收回成命,武荣难回樊城。”

吕文焕终于冷静下来,他心底承认对徐麟提供的那份名单太过轻信,处置也太过草率。

武荣走后,吕文焕指示黑杨重审徐麟。重刑之下,徐麟这才承认,他所供述的五十三人附逆,纯属子虚乌有,其目的是为搅浑局势,让襄阳自乱。

三日后,徐麟、王祀等二十一名叛贼被斩首。吕文焕吩咐,将二十一颗叛贼的首级分别悬挂于四门城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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