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再一次添兵襄阳,消息传到鄂州,吕文德这才觉察事态的严重。这是公元1269年的一个春日,阳光出奇地明媚。制司门外,漫天柳絮正在春日里蹁跹飞舞。和风吹拂,万物生机盎然。然而,当吕文德读罢来自襄阳的紧急文书,却浑身一阵寒栗。不到两年,三次添兵,襄阳城外的蒙军由最初的三万人增加到了十万余众,看来虏人是真的要夺襄阳了!一旦真正认清了蒙军的战略意图,吕文德陷入了强烈的愧疚与自责之中。
“自家恁地如此糊涂!”吕文德不停地用手拍击脑袋。呼延德、丘震亨等幕僚看过襄阳的紧急文书后,也变了神情。
现在,虽然弄清了蒙军意图,可最佳救援时机已经错过了。整个京湖地区只有十多万宋军,襄阳被围了五万,余下七八万人马还要戍守郢州、荆门、沙洋、复州、夷陵、江陵、岳阳等诸多军事重镇。
但襄阳得救,到五月底,一支三万余人的增援军团组建完毕。可就在出师前一天,吕文德病倒了。
丘甫通为吕文德诊验完毕,道:“一点小病,不碍事,寒邪入体,吃几剂辛温解表的汤药即可。”
吕文德皱眉问道:“几日可以痊愈?”
“几日痊愈……这可不好说。”
“你不是说,是一点小病吗?”吕文德烦躁起来。
“制帅心焦不得。古人云,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即是小恙,也得祛邪扶正,慢慢调理。”
出了吕府,丘震亨问儿子道:“制帅的病情究竟如何?”
丘甫通这才缓缓道:“制帅这一病,能不能痊愈还得两说。”
丘震亨闻声大骇。
“适才孩儿为制帅切脉,脉象紊乱。既阴阳失谐,又三焦阻逆,导致元气耗损,百邪侵入。”
闻言,丘震亨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近些日子制帅一直沉浸在自责中,官厅治事,常常独自一人喃喃低语:“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程妙静也预感不好,夫君每夜都难以入睡,经常披衣起床,伫立在庭院中凝望北方。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吕文德连服好几剂药汤,病情未见转机。吕文德恼了,斥责丘甫通道:“你不是自比华佗、张仲景么?怎么连这点小病都奈何不得?”
闻言,丘甫通苦苦一笑。程妙静见状,在一旁劝道:“大病须治,小病须养。夫君一天到晚火急火燎,不仅小病难愈,怕是会酿成大病!”
吕文德这才不吭声了。万般无奈之中,他只好授权参谋官呼延德领兵救援襄阳。
呼延德武将出身,上一年为确保荆湖北路安全,他曾率军屯扎在荆门一带与木花里对峙,后来木花里引兵回了襄阳,呼延德也引兵回了鄂州。
六月初,三万大军在汉阳聚齐,沿汉水北进至郢州。郢州守将翟贵告诉呼延德道:“虏人的水师十分强悍,前锋已接近郢州地界,参谋官此去须得万分小心。”
大军继续北上至蛮河,前哨回报,蛮河以南已有虏人屯扎。
屯扎在蛮河南岸的是木花里的人马。木花里多次深入荆山,自恃熟悉山形水势,企图以逸待劳。由于呼延德小心谨慎,企图以逸待劳的木花里不仅没有占到便宜,反而中了宋军的埋伏,折损了数百匹战马和上百名兵士。木花里见进攻不利,即刻收兵回营。呼延德也不追击,依山扎寨,深沟高垒。
就京湖制司的三万人马,肯定解不了襄阳之围。吕文德在抽调兵马北上增援之际,一边紧急申奏朝廷调派大军入援襄阳。
然而,朝廷却麻木了。吕文德一再轻敌,致使朝廷丧失了警惕。
起初,蒙军进攻襄阳,临安还是有所震撼,枢密院多次去书鄂州询问战况。吕文德信誓旦旦,说蒙军在襄阳的军事行动只是抄掠,断不会持久。于是,这场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军事冲突,随着日子一天天逝去,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更何况京湖有吕文德坐镇,在临安人眼里,吕文德能征惯战,不亚于前朝的尉迟恭与秦叔宝。
细民百姓如此,朝堂大员更是安之若素。一来襄阳天高地远,二来吕文德功勋卓著,襄阳之围,不足为患。谁知道两年后吕文德突然上书求援,无论是谢太后,还是众宰执均为之错愕。
就在中枢大臣们莫衷一是时,吕文德又上了一道待罪的折子,承认自己为鞑虏所骗,自我谴责道:“微臣愚钝,不察虏人之奸狡,于襄阳设榷场互市,允准鞑虏在鹿门山筑城。”接着对鞑虏进犯襄阳,吕文德承认失之疏忽:“臣以为虏人犯边,短则数月,长则年余,到时自退,谁知养痈遗患,竟成大祸。”吕文德指出,至今“鞑虏意图已明,是为先攻取襄阳,后图谋江南。”对此,他“痛心疾首”“深负圣望”。最后,唯有“免冠徒跣,以待降罚”。
吕文德的请罪书是用五百里加急送入京城的,夜半时分递入大内,谢道清被苏顺叫起。
“什么事?”谢道清刚合上眼皮,猝然惊醒。
“鄂州制司急报。”苏顺小心翼翼地答道。
谢道清披上锦被,宫女移近烛光。奏折还未看完,她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喉咙眼。
起初,对于京湖制司求援的奏折,谢道清的判断是吕文德在夸大军情,其目的无非是要朝廷增加军饷。借军情以增加军饷,这是宋蒙开战以来沿边大将们惯常使用的招数。吕文德制置京湖,策应川蜀,总领湖广,如此权势,你还要向朝廷伸手么?谢道清十分不快。没想到,吕文德又以五百里加急递进了一道言辞恳切的请罪书,她这才感得了事态的严峻,立即吩咐道:“速召宰执大臣进宫。”
“且慢。”就在苏顺正要走出寝阁时,谢道清又改变了主意,她突然觉得,应对目前的局势不可能离开贾似道。论领兵御敌,江万里、叶梦鼎、马廷鸾,抑或谢堂,都无法与贾似道相比。派何人领兵驰援襄阳,应首先听一听贾似道的主张。
“算了,快三更了。”谢道清冲苏顺摆摆手。
次日上午,谢道清命人将贾似道召入内殿。
在谢道清收到吕文德请罪书的同时,贾似道也接到了吕文德有关襄阳战事的密报。自升任平章军国重事以来,贾似道严格履行诏命五日一赴都堂。即便赴都堂也极少过问政务。但是,并非所有政事毫不知情。比如沿江防务。李庭芝、吕文德、刘雄飞在申报朝廷的同时,也报告后乐园。再如推排经界,刘良贵为经界所提领,经常向贾似道报告推排进程。
对于襄阳战事,贾似道承认有所疏忽,原因是他对吕文德太过放心。贾似道麾下将领,吕文德最受器重。
看完吕文德的书札,贾似道在震惊的同时开始焦急。如今襄阳城外已有十万蒙军,欲解襄阳之围已是不易。若是用人不当,不仅襄阳之围难解,反而白白折损人马。贾似道估计,像这种军国大事,太后可能要听一听他的意见。
果然,次日一大早,便有内侍登门。
来到慈元殿,待贾似道行过臣礼坐下后,谢道清将吕文德的待罪折子交与他过目。由于贾似道已有心理准备,看过吕文德的请罪书并未显得格外诧异,缓缓道:“鞑虏以互市之名,包藏祸心,奸谋深远,文德不察,情有可原。京西一地,文德经营多年,百姓安泰,城池坚固。微臣以为,文德之功,足以抵过。”
“平章所言极是。”谢道清压根儿就没想到此时要治罪吕文德,“吕文德戍边有功,虽有小错,不至降罚。如今襄阳已围两年,平章以为拟派何人救援?”
贾似道沉吟着道:“自吕文焕出任京西安抚以来,襄阳战备大为改观。据臣了解,襄阳粮秣充足,暂无断炊之忧。”
“这就好,这就好。”谢道清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襄阳粮食充足,将士精锐,虽然被困两年,仍然迭创鞑虏,使之闻风丧胆。”
谢道清颔首道:“吕家多良将!”
“太后圣鉴。吕家四子从军,长子吕文德、三子吕文信、五子吕文福、六子吕文焕。当年救援鄂州,三子吕文信战殁,朝廷赠宁远军承宣使。目今还存吕文德、吕文福、吕文焕三人。臣以为,欲解襄阳之困,须以吕文福为将。”贾似道说完,看着谢道清。
“吕氏一门皆为忠良。只是不知……吕文福与吕文德、吕文焕相比如何?”谢道清明白贾似道的意思。
贾似道回道:“吕文德性如烈火,勇猛无敌;吕文焕思虑缜密,沉雄坚毅;吕文福临敌稳重,善于机变。”
“那吕文福现任何职?”
“任淮西安抚副使兼知庐州。”
谢道清点头道:“命吕文福为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领兵入援襄阳。”
贾似道摇摇头道:“襄阳一地,有虏人十万,仅凭吕文福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济事。”
谢道清想想也是。
“臣还保举一人,与吕文福一起入援襄阳。”
“谁?”
“夏贵。”贾似道从容不迫,“夏氏与吕文德同为安丰乡党,又与吕文德颇有交情。有吕文福、夏贵二人驰援,可保襄阳无虑。”
谢道清称赞道:“平章举荐吕文福与夏贵,极富见识。”
然而,这一被太后赞誉“极富见识”的调令还未发出即被扼杀在了襁褓之中,而扼杀这一调令的便是谢堂。
当天傍晚,谢堂求见。
“堂儿有何急事?”谢道清问。
“吕文福统领数万人马,侄儿担心。”
为了加强救援襄阳的力量,贾似道建议将驻扎在泉州的左翼军、赣州的右翼军、循州的武翼军、明州的水军全数调拨给吕文福指挥。加上吕文福的本部人马,致使吕文福掌握的兵马达到了四万余人。
谢道清看着谢堂,一时没有吱声,良久才问:“堂儿有何见地?”
“孩儿以为,应命令范文虎驰援襄阳。范文虎一部有三万五千人马,五百余艘战船,正好扬威汉水。”
谢道清想起来了,自取消步军司进京的命令后,范文虎一直在池州屯扎。谢道清岂不明白谢堂的用意?将范文虎赶往襄阳战场,既可避免吕氏一门实力坐大,又能阻止贾似道征调范文虎进京,可谓一举两得。
良久,谢道清点点头道:“堂儿计议得甚为周密。”
很快,命令下到黄州。夏贵接到枢密院驰援襄阳的调令,一拍桌案高叫道:“好啊!刘整贼厮就在襄阳,此去正好为松儿报仇!”
夏松战死五凤山,夏贵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夏贵膝下三子,就数次子夏松最得夏贵的喜爱。夏松面目俊朗,弓马娴熟,且为人亲和。夏贵脾气暴烈,责罚各军将领后,经常由夏松出面转圜。对于夏松之死,夏贵痛彻肝胆。五年来,夏贵每时每刻都在咬牙切齿。如今朝廷任命他为京湖制置副使,驰援襄阳,他顿觉血脉偾张,衰老之相为之一扫。夏贵麾下有五万人马,其中有三万水师,大小战船八百余艘。就在接到命令的当天,夏贵即吩咐长子夏富领一万水师先行。
三月下旬,夏贵与新任沿江制置副使孙虎臣办完交接,便率大军溯江而上。在汉阳,夏贵稍作停留,赶到鄂州去见吕文德。
“制帅可好些了么?”夏贵来到官邸,问丘震亨。
丘震亨苦笑着摇头。
见状,夏贵的心情为之一暗。
进入内室,夏贵见熊腰虎背的吕文德变得形销骨立,不禁悲从中来,噙着眼泪呼叫一声:“制帅!……”
“这病啊,几个月了,老不见好。”见是夏贵,吕文德挣扎着欲下床,被夏贵制止了,背靠床榻气喘吁吁道。
夏贵冲丘震亨愤愤地道:“世人不是盛传令公子是华佗再世么,怎么连制帅这点病都医治不好?”
丘震亨已从儿子口中得知病由,可当着吕文德的面他哪敢道出实情?只得连连赔罪。
按照朝廷的命令,此次驰援襄阳由京湖制司全权指挥。可夏贵见吕文德病得如此沉重,心情暗到了极点。吕文德见夏贵面露沮丧之色,知道他心忧战事,遂道:“你是制司副帅,自家有病,自当全权代理。”
“制帅信赖小将,小将定竭尽全力,只是……”夏贵欲言又止。
“小弟知道你要说什么。那范文虎与自家毕竟有翁婿之谊,自家的话他还能听进去几分。”吕文德支起身子道,“待他来到鄂州后,自家告诫一番就是。此次驰援襄阳,贤兄代小弟为帅,所有兵马唯贤兄的将令行事。”
夏贵的心情仍然不见好转,只是强颜一笑道:“愚兄一定不负贤弟所托,当竭尽全力!”
尽管得到了吕文德的无比信赖,但夏贵对驰援襄阳依然信心不足,原因有二,一是吕文德病情太重,二是对另外一支援军——范文虎部深感忧虑。
四月底,夏贵率军抵达郢州。
郢州旧城位于汉水北岸,新城位于南岸。如今新旧郢城与襄、樊一样夹江而立,脚下滔滔汉水,江上战船云集,二城之间横有铁索,水下密植巨木。自蒙军围困襄阳以来,郢州已变成了第二个襄阳。
郢州守将翟贵将夏贵迎入城中,次日,呼延德于蛮河赶回郢州禀报军情。听完各方介绍,夏贵这才获知蒙军在襄阳外围兵力雄厚,于是,以京湖制司的名义催促范文虎迅速赶到郢州汇合。
此时,范文虎还远在九江。他之所以行动迟缓,其因就在于他对这次入援襄阳十分不满。
池州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女人,更重要的是池州远离边境,又隔着大江,即便鞑虏来犯,轮不到他范文虎提枪上阵。他范文虎既不愿进京做他人的棋子,也不愿提心吊胆地御守边防。手握数万重兵待在池州,日子过得就像神仙一样惬意。范文虎坚信,只要手里握有兵马,就有花不完的钱粮。谁知一纸诏令,破碎了他的清梦。
范文虎心中再窝火,也不敢忤逆枢密院的命令。
在一次次向朝廷讨要粮饷军器后,四月间,范文虎开始向鄂州进发。五月底,一路拖沓的范文虎终于来到了汉阳。这天上午,范文虎过江来到鄂州。在内心里,范文虎不愿见到吕文德,可如今他隶属京湖战区,路过制司必须进见官长。
对于范文虎的到来吕文德并未显出丝毫兴奋,相反,双腮一阵抽动,眼底射出两股寒光。
“取公服来!”吕文德不知哪来一股神力,从床榻一跃而起。
众人大惊,程妙静问道:“相公这是为何?”
丘震亨明白吕文德的意思,对程妙静道:“制帅这是要去官厅接见范文虎。”
穿戴齐整,丘震亨欲上前搀扶,被吕文德扬手制止了,卧病数月之久的他居然与往昔一样健步如飞。
吕文德在官厅坐定,方传唤范文虎。范文虎早就听说吕文德正在病中,所以进兵迟缓,现听说在官厅传见,不由得吓一大跳。
“小婿给泰山请安。”范文虎身披甲胄,躬身行礼。
“这是制司官厅,你我不是翁婿!”吕文德竭力让声音一如既往地充满威严,可毕竟中气不足,显得喑哑。
范文虎赶紧挺直腰板,恭敬道:“小将此次奉命前往襄阳解围,不知制帅有何叮嘱?”
吕文德没有回答,而是问:“你何时才从池州动身?”
范文虎愣了一愣,回答道:“小将……是四月初。”
吕文德提高声音:“朝廷命令二月间就已下达,如何拖延至四月初才离开池州?”
范文虎吸了一口凉气,口中讷讷道:“回……回制帅,由于……新添了部分军器,所以……所以延误了一些时日……”
“从池州至汉阳为何走了一个多月?”吕文德目光如刺。
“这……”范文虎语塞了,低下头。
吕文德停顿一下,继续道:“你虽是禁军,本帅制你不得,可驰援襄阳乃是朝廷的命令,由京湖制司统一指挥。范文虎听令!”
范文虎应诺一声,头不敢抬。
“速速率领你部人马前往郢州,听从夏副帅调遣。”言讫,吕文德霍地站起,声色俱厉,“若是拥兵自重,逗留不前,本帅当上奏朝廷,一并罪罚!”
范文虎唯唯而退。
直到范文虎出了制司大门,吕文德才轰然倒地。
一连数日,吕文德气若游丝。
尽管吕文德不惜耗费真元在官厅斥责了范文虎,可范文虎也不是三岁小儿,回到汉阳渐生疑窦:安插在鄂州的眼线告诉他,吕文德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为何突然出现在了制司官厅?还有,吕文德面容憔悴,应为大病之象,口吻虽然严厉,却明显缺乏底气。范文虎心里不踏实,派一名亲将过江打探吕文德的近况。鄂州眼线没费多大工夫即传出消息,说吕文德数日粒米未进,一直昏睡不醒。
“他吕文德病了,自家也病。”范文虎兴高采烈地对众将领道。
范文虎迟迟不到郢州,夏贵心急如焚。
咸淳五年汉水流域雨量充沛,不到五月即大水浩渺,进入七月襄汉一带大雨滂沱,连日的大雨使得浩荡的汉水更为壮阔。襄阳地处汉水中游,沿江地势平坦,暴涨的大水淹没了平川与低岗,一眼望去宛如汪洋。
“此时水大,正宜进兵。”夏贵伫立窗前,望着纷飞的雨丝喃喃自语。
也是,高涨的洪水使江面变得了格外宽阔,十分利于水师行动,同时蒙军铁骑受到限制。夏贵判定襄阳一带水势更大,蒙军在汉水中设立的所有障碍已全部没入水中,战船可以直接驶入襄阳。又过了一日,夏贵决定离开郢州向襄阳进发。
数日后,全军抵达灌子滩,再往前即是鹿门山了。此时雨滴虽已稀落,水势却依然浩渺。襄阳一带的水情诚如夏贵所料,不仅水中巨木已被大水淹没,且大水一直淹没至鹿门山脚。
夏贵命夏富率一万水师围困鹿门山,自己亲领大军直趋襄阳。在白河口,张弘纲冒死阻截,指挥数艘战船一度杀到夏贵的座船前,夏贵指挥若定,两支长臂拍杆大展神威,一连拍碎了蒙军三艘战船。
薄暮时分,夏贵引兵直抵襄阳城下。宋军在白河口击败蒙军水师的消息早已传入襄阳城中,夏贵抵达城下时,吕文焕正在北门迎候。
“夏帅一路劳顿,文焕感激不尽!”这是襄阳被围两年来吕文焕第一次见到援军,禁不住泪水迷蒙。
“六弟啊,你也不易!”夏贵饱含深情地道,“你以一城之力,挡住了十万虏人铁骑,堪称国朝砥柱!”
“吕六身膺王命,当以死报国!”吕文焕声音哽咽。
说话间宋军战船陆续抵达,夏贵问道:“自家此来携有朝廷赏钱五百万贯,米八千石,盐一万斤,布六千匹。襄阳还缺什么,六弟只管开口。只要我办得到的,当竭尽全力!”
“襄阳的粮食暂时无虞,倒是柴薪奇缺。”
历来守城,关注的是兵器与粮草,至于柴薪则常常忽略。这是因为,以往守城战发生突兀,储备先天不足,兵器与粮草便是软肋。襄阳不然,一来准备充分,二来蒙军围而不攻,兵器损耗不大,柴薪却成了最为头疼的问题。为保证全城有热水熟饭,从去年冬天起便已禁止生火取暖。
夏贵略一思忖,拍胸道:“六弟放心,旬日之内,老哥为你砍伐五千棵大树进城!”
正说间,一名偏将来报,说虏人的水师已前往鹿门山。
夏贵担心夏富有失,遂对吕文焕道:“此次来援襄阳,那范文虎逗留不进,老哥兵势单薄,犬子尚在鹿门山御敌,这襄阳府老哥便不去了,待襄阳解围之日,老哥特来听弟妹抚琴。”
吕文焕将夏贵送至船头,道:“夏帅今日进援,有如雪中送炭,吕六没齿不忘。只是那鹿门山乃虏人的帅府,屯有重兵,夏帅务必小心。”
临别前,夏贵告诉吕文焕,说制帅病了,且病得很重。说到吕文德的病情,夏贵不由得面色忧戚,吕文焕及周遭将士更是神色恓惶。
离开襄阳后,夏贵率领战船来到鹿门山前。
蒙军淳河口守将为张禧父子虽然骁勇,但战船毕竟太小,不足以与夏贵率领的水师抗衡。当夏贵回军鹿门山时,蒙军水师已经停止了行动。夏富向父亲禀告了整个水战经过,两军交战仅限于弓弩。不过,蒙军水师并未退远,仅后撤了一箭之地。暗夜中,可见蒙军战船上的灯火宛如繁星。
夏贵遗憾的是刘整并不在此,他决定趁大水将虏人各部隔开之际,集中兵力攻打鹿门堡。
次日平明,夏贵召集众将分派任务:夏富率一百艘战船掩护全军左翼,夏柏率一百艘战船掩护全军右翼,胡应雷率一百艘战船砍伐林木,自己则统率大军向鹿门堡发起攻击。
“左翼为鞑虏水师,右翼为岘首山之敌,”夏贵对夏富、夏柏道,“敌不犯我,我不犯敌;敌若来犯,则坚决反击!”
分派定当,各军驶向指定区域。雨越来越小,能见度却依然很差,天空不见晴朗,乌云鬼魅一样匆匆移动,变幻出各种狰狞面目。夏贵对襄阳地区不熟,全靠翟贵派出的一名郢州籍官员指示路径。如今大水淹没了平川,过去的景物已然不在,这名郢州籍官员有时也辨不出方位。
终于,夏贵率领数百艘战船来到鹿门山前。鹿门山也改变了样子,过去的榷场不见了,只剩下蒙古商人当年构筑的城堡孤零零地横卧在茫茫水边。
夏贵乘坐的是一艘楼船,长十丈,高丈余,前部置有拍杆,四周设有箭垛。由六十四名兵士划动木浆,行走如飞。战船上还有一百五十名弓弩手,用于自卫或者攻击。
蒙军的鹿门堡占地不大,却十分高峻,单是城墙就两丈有余,如今全部改为了石头砌成。正观察间,突然城上一声呐喊,立刻刀枪林立。
“来者何人?”对方喝问。
夏贵清了一下嗓子道:“我乃大宋国京湖置制副使夏贵,奉我皇之命率十万大军前来襄阳除寇,识时务者快快出降!”
“哦,原来是夏副帅,”城上人呵呵一笑道,“久仰了。”
“你是谁?”
“我乃蒙古国枢密副使、河南军前行省平章政事史天泽。”
“史副枢密既是汉人,为何替虏人出力?”对于史天泽,夏贵是知道的,十年前血战寿春,与之交战的即是史天泽的真定兵。
“我是汉人不假,自家即是河北永清县人。”史天泽一点儿不恼,朗声道,“可知我为何效力汗廷么?”
“元帅忘根叛祖,是非不辨。”
史天泽疾声道:“夏副帅此说非也。祖宗之地先沦于契丹,后陷于女真,两百多年来盼王师望穿双眼,咱汉家皇帝在哪儿?”
夏贵虽然读书不多,但本朝历史还是略知一二,作为大宋子民,对燕云十六州的酸辛遭遇多少有些愧疚。史天泽说完,夏贵一时无语。
史天泽继续道:“自家闻知副帅已是古稀之年,这世事难道还没有看透么?不论汉人皇帝还是胡人皇帝,只要敬天恤民,都是好皇帝。”
夏贵哼了一声道:“你那蒙古皇帝嗜杀成性,也是好皇帝?”(www.daowen.com)
史天泽朗声道:“忽必烈大汗雄才大略,平内乱,重农桑,兴儒学,他不是好皇帝谁人称得上好皇帝?难道是临安城中那个昏君么?如今自家奉忽必烈大汗之命下江南,伐无道,一统华夏!夏副帅阅历深厚,万望辨明事理,顺应潮流。”
夏贵不想继续纠缠下去了,遂道:“副枢密休得啰嗦,自家率十万天兵至此,若不纳降,当打破你这小小鸟寨,玉石俱焚!”
史天泽莞尔道:“夏副帅既然执迷不悟,就请放马过来!”
攻击是试探性的,十多艘小型战船驶抵陆地,兵士们手执武器涉过浅水登上滩涂。滩涂尽是淤泥,众兵士在一员裨将的指挥下蹚着淤泥,小心翼翼地向城堡前进。突然一通鼓响,城上箭如雨下,顿时,十几名兵士中箭倒地。夏贵见状,赶紧鸣金收兵。
夏贵清楚,如此攻打鹿门堡,于自己十分不利。在没有攻城器具的情况下,他不想白白折损兵马。
接下来几天里,夏贵一边催促范文虎火速北上襄阳,一边从郢州调来炮车。战船空间狭小,只能架设单梢或双梢小炮。
史天泽原本不住在鹿门堡,河南军前行省设在岘首山,因阿术以治病为由回了开封,史天泽只得亲自坐镇元帅府。他跟所有蒙古将领一样,鄙夷宋军的战力。然而,史天泽没有想到宋军水师如此强大,无论是战船数量还是战船规模,均远胜于蒙军。张禧父子经营水军多年,其辖下水军在蒙古国堪称一流,昨日与宋军交战,完全不是对手。鉴于此,史天泽传令各万户据守堡寨不许出战。
宋军一连几天没有动静,这反而令史天泽惴惴不安。他担心夏贵用炮车攻击,尤其火炮。鹿门堡面积不大,兵员密集,一旦发射火炮,损伤颇大。
种种迹象表明,宋军正在准备炮车,史天泽望着茫茫大水无计可施。
到了第七日清晨,好消息传来,大水正在消退。史天泽闻讯登上城墙查看,只见朦胧的曦光里,城堡前的滩涂果然新增了若干。
“苍天佑我,苍天佑我。”史天泽笑逐颜开。
大水消退带给史天泽的是喜出望外,带给夏贵的却如一记闷棍。炮车已经从郢州运来了,正在各战船安置,最迟明日即可抵近城堡攻击,不想一夜之间,那些没入水中的农舍与树梢重新露出了水面。
“水势回落了一尺二寸。”卫士报告。
闻言,夏贵大惊失色,紧急传令各军撤回主河道。一旦战船搁浅,后果不堪设想。
咸淳五年进援襄阳以汉水跌落而宣告结束。倘若大水再持续数日,蒙军的鹿门堡将面临大灾。
三日后,夏贵引军退回至灌子滩。凝望着薄雾之中的鹿门山,他长叹一声道:“唉,功亏一篑!”
对于宋廷而言,咸淳五年是一道坎。先是蒙军设立了河南军前行省,再次为进攻襄阳选调士兵,继而吕文德病重,接下来解围襄阳无果,到了十月,吕文德撒手人寰。
讣告传入宫里,谢道清愣怔了好半天。朝廷在获知吕文德病重的消息后,曾两次派出御医前往鄂州会诊,关于吕文德的病因御医们也不甚了了。到了六七月间,据传吕文德的病情有所好转。谁知不到百日,吕文德的病情突然加重,丘通甫无力回天。
吕文德病逝,不仅谢太后震惊,临安百姓也为之震撼。宋蒙交恶以来,吕文德驰骋两淮,战功彪炳。瓦子里的说书,就有吕文德的血战濠州与驰援寿春。一时间,临安城没有了欢笑,酒楼歌馆门可罗雀。
至于有些官员愿意看到贾似道断臂失翼,但在暗喜的同时也生出忧虑,将来谁制置京湖?蒙军已在襄阳城下屯扎了十万重兵,若没有大将之才,如何解得了襄阳之围?
这天,宰执大臣按照谢道清的旨意议了半天,也没找不出一名合适的京湖制置使。不是年龄较大,便是资历尚浅。
政事堂集议完毕,江万里来到贾府。
四月间,朝廷救援襄阳,贾似道建议由吕文福、夏贵统兵,结果吕文福被范文虎替换,对此贾似道深为气愤,在政事堂当着众宰执的面拍了桌子:“国家局势蹙迫如此,不思拯救,反而担心吕氏一门坐大,简直是小人心度君子之腹!”
见状,江万里劝慰道:“平章息怒,范文虎也是吕帅麾下。”
贾似道额上青筋暴突:“范文虎岂能与吕文福相比?吕文福更是吕文焕的亲哥。亲哥入援,不是更可靠么?”
几名宰执均无语。因为由范文虎替换吕文福,没有经过政事堂。
“既如此,下官请求宫祠。”贾似道知悉原委后,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贾似道就上了要求宫祠的辞职奏。紧接着,江万里和叶梦鼎也亲自进宫将辞官归里的折子当面交给了谢道清。结果,天子下诏,贾似道、江万里、叶梦鼎均不许辞免。
江万里拄着拐杖进入厅堂,早有门人通报,贾似道正在迎候。
“什么风把江丈吹到了敝府?”贾似道上前搀扶着江万里在交椅里坐下。
江万里神情悲戚,道:“下官昨夜一宿未眠,国事堪忧啊贾公!”
贾似道没有答话,命仆人上茶。
“文德仙逝,老夫失一挚友,国朝折一巨柱呵!”江万里声音激动,花白的胡须一阵乱颤。
“下官也是痛彻肝胆!”贾似道悲伤地摇摇头,“寿祚已尽,天命如此。”
对于吕文德的去世,贾似道比任何人都要难受。无论是制置两淮,还是救援四川,抑或保卫鄂州,吕文德出力最大。
江万里望着贾似道,目光焦急而又悲切:“当今迫在眉睫的是,谁来制置京湖?”
贾似道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半晌才问道:“马光祖如何?”
马光祖比江万里小五岁,为人耿直,不畏权势,官场上一直坎坎坷坷,做过户部尚书,甚至任过短暂的同知枢密院事,但大多时间在地方任职。目前以六十九岁高龄出任建康知府。
“马光祖倒不失为最佳人选,只是患上了风症,言语不清,卧榻难起。”
“马光祖……病了?”贾似道大惊道。
江万里点点头,眼里无限愁云。贾似道沉默着,吕文德的去世与马光祖的病重,使他的心头压上了一块巨石。
“下官以为,制置京湖帅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江万里又道。
“谁?”
“高达。”
贾似道一时未语。
“贾公以为如何?”
贾似道语调缓缓道:“高达久在京西,对襄阳熟悉。若由高达出任京湖制置使,定然驾轻就熟。只是——”
“只是什么?请贾公直言。”
贾似道抬起眼帘问道:“高达制置京湖,吕文焕怎么办?”
“吕文焕……职事依旧。”
“江丈忘了么,当年在鄂州,高达狂悖,被吕文德多次痛斥,高达能不耿耿于怀?若以高达制置京湖,吕文焕必定心中不安。一方帅守,心中不安,如何守得了襄阳?”
闻言,江万里愣住了。当年鄂州城中高达蔑视官长的种种行为,江万里历历在目,愣了一阵后道:“若不能派高达前往鄂州,下官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人选。”随后,江万里心事重重地离开贾府。
江万里的提议引起了贾似道的警觉。京湖战区位置独特,其军政大权断不能轻授他人。当晚,贾似道即将廖莹中召至府邸。
廖莹中待贾似道讲述完毕,惊讶道:“贤弟想亲往鄂州?”
贾似道点头道:“眼下情势危急,唯有如此。”
廖莹中摇头道:“可……解襄阳之围的最佳时机已经失去了。虏人在襄阳城外屯兵十万,虎视眈眈,就是倾举国之力恐怕于事无补。”
“自家们难道坐看襄阳陷没?”贾似道眼中忽然盛满哀伤,“贤兄的心意弟弟明白。可想我贾氏先祖官秩低微,却心系社稷,不惧权势,敢于直言。先父由一名县尉擢拔至淮东制帅,呕心沥血,殚精竭虑,致使虏人十余年间不敢南窥。我贾似道沐浴天恩,官至平章,倘若素餐尸位,有何面目去见先祖先父?”
廖莹中看着贾似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贾似道要求前往鄂州制置京湖,如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池塘。贾似道官居一品,身膺平章军国重事,序班丞相之上,这是何等的风光?古往今来,地方大员无不向往京城,在朝廷里取得一席之地几乎是所有官员的平生夙愿。何况襄阳战事正紧,身为战区统帅免不了风餐露宿、亲冒锋镝。
读罢贾似道的奏章谢道清大为感动,兴奋地对赵禥道:“皇上,贾似道请缨京湖,襄阳有救了!”
赵禥不解,问道:“贾似道是我朝平章军国重事,为何要去襄阳?”
“襄阳有急,贾似道决定亲往。陛下,京湖若由贾似道坐镇,朝廷将无忧虑。”
赵禥嘟囔道:“太后不是说了么,贾似道劳苦功高,要恩养在朝么?”
谢道清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恩养在朝,是时事所需;目今制置京湖,也是国事需要。”
赵禥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看着谢道清,谢道清耐心开导:“贾似道请缨京湖,那是为国家纾难,皇上不仅要好好地做一道制辞,还要亲自召见,赐予宝剑良骥。”
次日,赵禥在垂拱殿召见贾似道。待贾似道行过臣礼,赵禥赐座后道:“平章的奏请朕已知晓。国难时刻,平章为朕分忧,忠心可嘉。朕一夜不寐,实在不忍与平章作别。”
贾似道回道:“陛下所言,臣不胜惶恐。国家有难,做臣子的理应为陛下排解。”
“卿此番北上京湖,朕特赐宝剑一柄、良马一匹。”赵禥说完,一名内侍捧出一柄宝剑。剑匣为上等蟒皮制成,剑口、护环、剑镖是为青铜,铮光闪亮,贾似道恭恭敬敬地上前接过。
“至于良马,卿自去御马院挑选。”说完,赵禥走下御座,执着贾似道的手道,“平章此去,山高路远,望善自珍重……”
那一刻,贾似道也动了感情。皇上虽有心疾,但与那些心如枯井的君王相比,倒显得淳朴可爱。
就在皇上和太后召见贾似道的当天傍晚,董宋臣又在西楼摆下筵席为贾似道践行。既是践行,贾似道按时赴约。
董宋臣已步入花甲之年,老了。人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老了仍处于风口浪尖。董宋臣是内侍省都知,是皇城内的管家,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位子。赵昀驾崩,董宋臣并未倒台,除开天子病弱、太后温和外,与贾似道在朝中施以援手密切相关。现在听说贾似道主动请缨前往鄂州,顿时六神无主。
朝中没有了贾似道,董宋臣可以请求致仕,回老家海宁赋闲。可每当想到就要从此告别炙手可热的权势,他又心中不甘。董宋臣想,贾似道不能离开朝廷。
酒过三巡,董宋臣突然双眼一挤,涌出两颗浊泪道:“贾公此次去了鄂州,小的将死无葬身之所!”
“大珰何出此言?”贾似道闻言大惊。
董宋臣泣道:“朝中没了贾公,叫小的如何安身立命?!”
贾似道明白董宋臣的意思了。对他而言,当年与董宋臣联手,属于形势所迫。如今董宋臣竟为了一己之私要自己留在京城,简直是痴心妄想!随即沉下脸问道:“大珰可知下官为何要去京湖吗?”
董宋臣撩起衣袍擦拭一下眼中的泪水,破颜一笑道:“小的不敢说。”
“但说无妨。”贾似道颔首道。
董宋臣谄笑着压低声音道:“贾公此去京湖,无异于龙游大海,虎入山林,何等逍遥快活……”
贾似道一听,又气又急:“大珰这是说什么话?下官请缨京湖,岂是为了贪图安逸?下官此去鄂州,是为国分忧,为君解难!”
董宋臣先是一愣,继而嘿嘿一笑道:“贾公啊,目今就你我二人,说这些台面上的话何用?贾公此去京湖,难道不是为了摆脱掣肘么?”
贾似道虽然时时与宫里内侍笑脸周旋,但在情感深处,却是跟所有读书人一样,极为鄙弃宦官。现在,这种鄙弃翻了起来,伴随着一股血气直冲喉管,疾言厉色道:“荒唐!我这是台面上的话么?贾某自幼攻读经史,深知为臣之道。如今虏人肆虐,襄阳告急,贾某身为朝廷大臣,社稷存亡关口,岂能贪生怕死,畏缩不前?”
一席话,呛得董宋臣目瞪口呆。
贾似道觉得自己言辞过于激烈,和缓一下口吻又道:“下官感谢大珰的一番好意,但国事艰危,下官不得不亲赴戎机。今日之宴就到此为止吧,下官即将启程,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料理。”说罢,起身走出雅阁。
贾似道走后,董宋臣越想越气,直娘贼!大爷我还不知道你贾似道么?你若无贾娘子的裙带,做得了一方大帅?还有那鄂州大捷,其间几多谎言。为遮掩向鞑虏求和,囚禁蒙古使团,构陷太后近侍……你贾似道跟大爷我讲什么臣道臣规?我董宋臣真心对你,直是瞎了双眼!……骂了一阵仍不解恨,董宋臣就阴阴地想,不如下个绊子让贾似道不遂心愿。
董宋臣读书不多,但几十年的皇城生活历练得极有心计。尤其给人下绊设套,轻车熟路。董宋臣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当晚,他便来到荣王府邸。
“呵呵!今日什么风,把董贵珰吹到了寒舍?!”赵与芮白白净净的脸上立刻笑出两个酒窝。
“前些时候一个弟子省亲归来,给小的带来一块香药,特来孝敬给荣王。”董宋臣说完,从袖内摸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捧到荣王面前。
荣王爱香药,京城无人不晓,荣王府中各色香药不下百十种。当董宋臣打开锦盒时,一股异香扑面,赵与芮眼睛一亮,问道:“此为何香?”
“此香来自安息国,名安息香。”董宋臣见荣王兴致浓厚,不免洋洋得意。
赵与芮听说产自异域,便伸手接过。
董宋臣又道:“此香不仅能舒筋活血、解毒镇痛,还可以治疗晕厥。”
“是么?”赵与芮有眩晕之症,听说可治眩晕,增添了几分兴趣,“呵呵!董贵珰恁地有心,本王笑纳了。”
赵与芮清楚,董宋臣不可能专为献香药而来。荣王虽然贵为天子之父,但皇城内的事情仍需要内侍周全。闲聊一阵,董宋臣话锋一转道:“今日圣上慰留贾平章,十分地殷切,小的们无不为之涕零。平章执意要去京湖,圣上挽留不住。也难怪,平章此去京湖,犹如龙入大海。”
贾似道请缨京湖,赵与芮已听说过。他静静地看着董宋臣,等待下文。
“京师毕竟有銮驾所在,鄂州就不同了。鄂州远离朝廷,又有兵权,幸亏此次前往鄂州的是贾平章,若是换了别人,心怀不臣之念,拥兵自重,玩寇于襄汉,小的真真是不敢往下想……”董宋臣说完,望着赵与芮兀自摇了摇头。
贾似道怎么也想不到,太后会收回成命。就在他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前往鄂州时,大内传出话来,请他速速进宫见驾。
“皇上和太后正在勤政殿等着平章呢。”前来传旨的内侍满脸堆笑道。
贾似道心头一颤,问道:“中贵人可知圣上为何传见下官吗?”
传旨的内侍摇着头回道:“小的不知。”
贾似道心怀忐忑地进入勤政殿。此刻勤政殿里,不仅有皇上与太后,江万里、叶梦鼎、马廷鸾也在。贾似道行过臣礼,不等谢道清开口,赵禥便笑眯眯地说道:“好了好了,平章不用去鄂州了!”
“不用去鄂州了?”贾似道打个激灵,先看着三名宰执,最后将目光转向谢道清。
谢道清莞尔道:“是老身虑事不周。京湖虽重,不过一隅;襄阳固急,乃属边患。老身岂能为一隅边患而差遣平章?”
“京湖战事关涉全局,太后切莫小视。”贾似道知道事情有变,抑制着心头的气愤据理力争。
谢道清却敛起微笑,断然道:“不,平章应该坐镇枢要,运筹全局。”
贾似道心头翻上一口恶气,噎住了。
“不仅国事离不开平章,官家也离不开平章。”谢道清神情略微和缓,“自从平章请缨京湖后,官家便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母后说得极是。”赵禥笑着点头。
谢道清的脸色重新挂上微笑:“贾卿你看,官家一听平章留在了京城,直是满心欢喜。”
“臣留在了京师,何人前往京湖?”贾似道将翻涌上来的恶气咽进肚里,竭力平静着自己。
“适才老身与几位宰执议过了,调李庭芝出任京湖制置使。”
听说调李庭芝前往京湖,贾似道胸口的恶气不觉消散了一些。只是李庭芝性格柔弱,恐怕难以驾驭京湖制司的那些骄兵悍将。
“李庭芝去了京湖,何人制置两淮?”贾似道又问。
“江卿举荐了印应雷。”谢道清冲江万里点个头。印应雷是一员老将,贾似道制置两淮时,印应雷知和州,也算是贾似道的下属。
“印应雷年庚七十了吧?”贾似道问。
“比下官小两岁,虚岁七十。”江万里答道。
“据庆元府来人说,印应雷的身子骨还算硬朗。”谢道清点了点头。目前印应雷为沿海制置使兼知庆元府(浙江宁波)。
贾似道清楚,此次人事变动,已成定局。
回到南园,他越想越坐不住。于朝廷而言,日前最紧要的当属京湖战区。蒙军三次添兵,四面筑城,对襄阳势在必得。朝廷命夏贵、范文虎入援襄阳,却又互不统属,两相推诿,将近一年几无成效。虽然失去襄阳并不会即刻危及朝廷,但若不加强郢州防务,大江中游以北诸多州郡恐怕都要沦入蒙古人之手。一旦江北州郡陷落,将严重威胁鄂州与两淮。在贾似道的勾画里,不仅要应援襄阳,更要措置郢州防务。贾似道觉得有必要再上一道折子,详细陈述救援襄阳与措置京湖的至关紧要。正要提笔,翁应龙来了。
贾似道告诉翁应龙,鄂州他不去了:“太后忽然反悔,收回了成命,下官准备再上一本。”
翁应龙听贾似道讲完经过后道:“太后变卦,平章不觉得蹊跷么?”
“有何蹊跷?”
“有人看见,昨晚深夜董宋臣去过胜景园。”
忽然,贾似道将手中的紫霜毫一扔,怒不可遏道:“可恶的阉竖!”
一连多日,贾似道都沉浸在盛怒之中,多半时间他将自己关在书房内,一会儿写字,一会儿又将所写的文字揉作一团,扔进纸篓。府中人等一个个小心翼翼,唯恐惹恼了主人。
消息传到贾母胡氏耳里,以为儿子又在与朝中哪位大臣斗气,在綦氏的搀扶下,胡氏来到前厅,本想进书房责备贾似道一番,听翁应龙叙说完事情的原委和经过,胡氏长久无语,末了一杵拐杖道:“灌丛居狐獾,高树栖良禽。高树不在,良禽何依?”随后蹒跚而去。
冬月的一天,廖莹中来到后乐园,此时的贾似道已经彻底平复下来了。
“贤弟以为如何?”廖莹中是给贾似道送书来的,新近印制的《昌黎先生集》刚刚装帧完毕。
贾似道翻阅着书册,点头道:“纸好,字好,墨也好。可谓纸字俱佳,墨香袭人!”
廖莹中笑道:“只怕是昌黎先生的文章更好。”
“贤兄所言极是!”贾似道会心一笑,他十分推崇韩愈,其“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就自题在书房里,“没有昌黎先生,或许世上就没有欧阳文忠公与‘三苏’。”
廖莹中笑着颔首:“贤弟议论得对,文坛若是缺少了欧阳文忠公与‘三苏’,该是何等寂寥!”
聊了一阵文坛趣事,廖莹中又道:“贤弟之事,兄已知晓。贤弟不必烦恼,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本色。”
贾似道微微一笑,话里透着无奈:“愚弟已经想通了,尽人事,听天命。”
廖莹中轻轻摇头:“有些人,恐怕不会如此看待。”
“莫非……怀疑弟弟有不臣之心?”
闻言,廖莹中点了点头,贾似道脸上的微笑僵住了。
廖莹中道:“贤弟想过没有,荣王何等人物,岂可因阉宦的一面之词而将贤弟留在了京城?太后何等人物,凭什么就能遂了荣王之请?”
贾似道心中只有恼怒与委屈,没能进一步深想。
廖莹中神色严峻,道:“荣王能说动太后,非是一般的缘由。”
贾似道心头一悸,口中喃喃道:“莫非是说……弟弟远离京城,是拥兵自重?”
廖莹中从嘴唇里吐出两个字来:“正是。”
想想也有道理。自从调范文虎进京不成,荐吕文福援襄阳不用,贾似道就隐隐有一种预感,荣王、太后皆在疑心自己。如今请缨京湖,正好坐实了他们的猜疑。
廖莹中又道:“贤弟须得递进一个谢恩的折子。贤弟谢恩,方才表明自己心甘情愿留在京城。如此一来,荣王如愿,太后安心,至于那个姓董的阉宦,也无法再进谗言。”
贾似道满心底都是悲凉,他一颗心在悲凉中挣扎。说到底,这是赵宋江山。他忽然想起伪太子一说,在赵家人眼里,他的命肯定不如魏关孙。
“递过谢恩的折子,然后不问政事,或纵情山水,或吟诵风月,或醉心翰墨,或侍弄花草,或博彩促织……”
贾似道怔怔地看着廖莹中的嘴巴一张一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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