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淳四年(1268年)整个夏季,襄阳城外虽然没有发生任何战事,但形势却越来越严峻。
首先,蒙军在白河口筑城。白河发源于河南嵩州(河南嵩县),于樊城东北注入汉水。白河支流众多,其中一条叫滚河。滚河发源于枣阳,是随州等地补给襄阳的一条重要通道。百石木船由滚河而下,汇聚在枣阳的物资一天即可运进襄阳。除此之外,蒙军还在磨洪滩屯扎了大量蒙军水师。五月初,王达派人来报,说虏人新增了一批大型战船在磨洪滩扎寨。磨洪滩位于安阳滩上流,由磨洪滩发兵攻击安阳滩,只需两个时辰。另外,蒙军还在淳河口构筑了水寨。淳河口位于襄阳下游,在淳河口筑寨,切断了通往郢州的水道。
到了六月间,敌情终于探明,此次鞑虏新增兵力三万,一万步军由万户张弘范统领,两万水师为万户张禧辖制。关于张弘范,吕文焕不甚了解,但与张禧却有过交手。当年由四川返回鄂州,在汉阳江面即遭遇张禧的阻击。张禧率领的蒙军水师规模不如宋军,但十分骁勇。危急关头,吕文焕亲自操弓一箭射中张禧的腹部,才摆脱蒙军水师的纠缠,进入鄂州。
除了张禧,还有一个人也使吕文焕不安,那便是汉军都元帅刘整。自眉州一别,已有五年未曾谋面。前两年听说刘整已调离四川,没想到会在襄阳城下相遇。有刘整的参与谋划,守卫襄阳将更为艰难。
鉴于当前的情势,六月下旬,吕文焕去书制司,恳请兄长调遣大军北上解襄阳之围。然而,制司对吕文焕的请求仍没有重视。吕文德认为襄阳城池高深,储备充足,其钱粮兵器至少可以坚守三年,以野战见长的虏人断不会如此长久地困在襄阳城下。
吕文焕见兄长仍然固执己见,轻看蒙军的攻势,不由得长叹道:“大哥征战一生,恁地如此糊涂!”
王登道:“安抚可再上申状,详述襄阳的情形。”
在第二道申状里,吕文焕不仅详述了襄阳面临的形势,还陈述了自己的判断,期望制司尽快发兵北上,趁鞑虏筑城未遂,内外夹攻,将其驱逐。
蒙军得到增援后对襄阳围困得更加严密。但凡前往江陵、鄂州、枣阳的大路小道均有哨卡,除此之外还有无数游骑昼夜巡回。费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制司的回复,结果依然大失所望。吕文德在回复中不仅再次驳斥了鞑虏必取襄阳的判断,还斥责吕文焕怯战、畏敌:“阿术小儿乳臭未干,有何惧哉?!蟊贼刘整更是匹夫之勇,不足为虑。鞑虏兵力虽多,现已分散各处,你等应主动出击……”
手捧制司的回复,吕文焕唯有苦笑。
王登看罢制司的回文也深感惊讶:“制帅何出此言?城外鞑虏已有六万余众,怎能轻易出击?”
看来破当前之敌,还得靠自己。吕文焕下了决心,当下召来各军统制,商议破敌之策。军情不容乐观,将领们表情肃穆。为了活跃气氛,吕文焕对众将道:“适才我正与王参议叙说,前日有一樵夫来到襄阳,传言武当山真武玄帝降笔。”
武当山坐落于均州境内,山中道观林立。武当道教供奉真武,真武为北方之神,又称“荡魔大帝”。听说有真武玄帝降笔,众将领一个个支起耳朵。
“你们可知降笔内容?”吕文焕笑问。
众人摇头:“不知。”
唐永坚说道:“既是荡魔大帝降笔,当是免除凶灾,佑护地方。”
裴元海点头附和:“小将在武当山住过多年,真武降笔,十分灵验。”
九九乾坤已定,清明时节开花。
米田天下乱如麻,只待龙蛇继马。
依旧中华福地,古月一阵还家。
当初指望作生涯,死在西江月下。
这一次真武玄帝降笔是一篇诗作。吕文焕吟哦完毕,众将不解其意,相互望着。
“自家们不懂,还请安抚明言。”赵真摇头。
王登是何等机敏,顿时悟出了吕文焕的用意,见赵真发问,手捻短髯缓缓道:“玄帝未用直笔,但词意明显。天下虽乱,依然龙蛇继马,古月猖獗,过后必定还家。”
经过点拨,将领们眼睛一亮,古月为胡,龙蛇中华,何况九九乾坤已定,一切都意味着胡尘将扫,襄阳固若金汤。
吕文焕目光炯炯又道:“尤其最后一句,‘当初指望作生涯,死在西江月下。’下官揣摩,此句应为警示,如若自家们怯而不战,囿于自守,我等便有败亡之忧。我意已决,虏人兵力虽然数倍于我,但自家们不能坐守危城,必须主动出击!”
众将纷纷点头,童明问道:“安抚有何良策?”
吕文焕道:“袭击白河口!”
童明击掌道:“好!当前之敌,就数白河口最为祸害。”
“虏人在白河口筑有二寨,一寨位于白河之南,一寨位于白河之北。攻打任何一寨,另一寨必定救援。此外,虏人在鹿门山屯有重兵,鹿门山距白河口不过二十多里,一旦闻警,虏人的铁骑转瞬即至。弄不好奇袭不成,反而招致虏人的夹击。”吕文焕看着众将继续道,“此战有如虎口拔牙,既要将虎牙敲断,又不能为虎所伤。”
闻言,众将领一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赵真建议道:“若要攻其不备,最好夜袭。”
吕文焕摇了摇头道:“夜袭固然出其不意,但夜间安静,加之白河口与鹿门山相距不远,不用传报,呐喊与火光即可将虏人召来。”
童明赞同吕文焕的判断:“安抚思虑得对,夜袭白河口,弊大于利。”
吕文焕又道:“下官有一计,可以瞒天过海。”
“快说来听听。”众将闻言雀跃。
“虏人新近在淳河口立有水寨,而淳河口紧挨着鹿门山,我若派遣一支水军袭扰淳河口水寨,使鹿门山之敌无暇他顾。自家们再派一支人马趁夜色赶到白河口,于天亮时发火炮攻击。”
赵真大喜道:“偏师袭扰淳河口为虚,重兵攻击白河口为实,果然妙计!”
众将领纷纷议论起来。计是好计,可袭扰淳河口须用水军。如今蒙军水师屯扎在磨洪滩,安阳滩的水军不得轻动。
一直沉默不言的唐永坚缓缓道:“城内虽无水军,但可以编练。襄阳军中渔民甚多,编练一支千余人的水军不是难事。至于战船,城外有几艘车船,稍加修整还能使用。”
吕文焕眼睛一亮,唐永坚的建议可取。既是袭扰,就要弄出动静,车船体魄庞大,一旦逼近淳河口,虏人必定惊恐,便按捺不住兴奋道:“嗯,唐太尉的主意不错。淳河口水面宽阔,车船正好扬威。”
可由谁来统带这支临时编练的水军呢?吕文焕环视诸将,最后将目光停留在了王仙脸上。
“若安抚信赖小将,小将愿往。”王仙见状,上前一步请命。
吕文焕轻轻颔首。眼下诸将,就数王仙最识水性。吕文焕命他暂领水军,另外从安阳滩调回一员裨将襄助。至于兵士,则从各军选拔。以三十日为期,修理战船,操练兵士,三十日后听从调遣。
白河口袭击战是八月初进行的。吕文焕挑选了五千轻骑,由赵真、童明率领,渡过汉水,屯扎于樊城。次日三更,人衔枚,马裹蹄,悄悄打开樊城北门,直奔白河而去。与此同时,襄阳城下的五艘车船也拔锚起航,顺水直下淳河口。
汉水在襄阳城东折身往南,此处河汊众多,水系繁复,如今正值八月,大水未退,一眼望去宛如汪洋。水军虽然临时组建,但一千多名兵士多是襄阳人,战船悄悄抵达淳河口后蒙军才发觉。
“擂鼓!”王仙下令。
五艘车船各有数面大鼓,数十面战鼓一齐擂动惊心动魄。蒙军的淳河口水寨设立未久,主将为千夫长张弘纲。他年纪不大,却为人沉着,听见鼓响迅疾起床。值守的兵士进来禀告,说宋军偷袭水寨。
张弘纲登上寨墙,只见河中有战船驶来,箭如飞蝗。
“南兵虚于声势,并非真正攻寨。”张弘纲命令兵士把守寨门,不得轻出,调集弓弩手登寨,与宋军对射。
王仙见蒙军水师闭寨不出,遂命令车船上前。车船的主要武器是拍杆。拍杆长约三丈,耸立在战船前端,左右各有一根,拍杆顶端缚有巨石。王仙将车船逼近水寨,大喝一声“放”,拍杆落下,随着一声巨响,寨墙摇晃,碎木乱飞。
张弘纲生于北方,虽识水战,但北方河流不大,战船较小,交战多是近身搏杀。水战中施放拍杆,张弘纲听人说过,却是头一回看见。宋军五艘车船一齐迫近蒙军水寨,五艘车船有十根拍杆,一阵拍击,蒙军水寨顿时百孔千疮,摇摇欲坠。张弘纲惊慌起来,没想到拍杆的威力如此巨大,一旦宋军战船冲进寨内,蒙军战船都将被拍毁。他慌忙奔下寨墙,一边命人速报元帅府,一边指挥蒙军兵士登上战船,解缆起锚杀出寨外。
鹿门山距淳河口不足十里地,淳河口的战事很快便惊动了蒙军元帅府。阿术登高瞭望,此时天色渐明,张弘纲派遣的报信使飞马而至。阿术听说宋军以车船攻打淳河口水寨,怒气暗生。淳河口水寨的战船制作于山东,一路运抵汉水费尽艰辛。蒙军要困死襄阳,必须控扼汉水下游河道,这些战船断不能有失。阿术命阿剌罕点齐五千兵马,多携弓弩箭矢,前往淳河口救援。
就在阿术专注于淳河口的宋军车船时,赵真、童明率领的五千轻骑已悄悄抵达白河口。
白河在纳入了唐河、泥河、滚河等众多支流后,于襄阳东北注入汉水。白河水面宽阔,芦苇丛生。张荣实鉴于白河口水势太大,分筑了南北二寨。每寨各有五千兵马,两寨之间用船只联络。河口遍布木桩,以竹缆为索,使上下不能通航。
赵真和童明袭击的是北寨。东方既白,前方蒙军营寨影影绰绰。临到寨前,赵真跳下战马,按照计划将数十架炮车竖立寨外。刚布置完毕,天已放亮。赵真一声令下,一排火球腾空而起。
八月的天气昼长夜短,天明时分蒙军大多仍在熟睡,包括主帅张荣实。他因初战安阳滩失利被阿术冷落,先守鹿门山,三月间刘整到达后调整部署,又来到白河口。白河口一马平川,无险可依,只得从邓州、泌阳采伐木头。几个月下来,水寨刚刚建成,张荣实做梦也没有想到宋军会向白河口发动攻击。当卫士将他摇醒时,营寨内已四处火起。
最初的惊慌过去后,蒙军开始反击。一批批蒙古骑兵冲出营寨,将箭支射向宋军,操纵炮车的宋军兵士不断有人中箭栽倒。宋军骑兵早就列阵以待,用更猛烈的箭雨将蒙古骑兵射倒在水寨外。
天色渐渐大亮,血一样的朝霞从东天涌起,很快便染红了大半个天空。宋军发射的是燃烧弹,其中灌以麻油,落地开裂,遇火即着,巨木搭建的蒙军水寨火势蔓延,烈焰升腾。
张荣实见救火无望,只得弃寨而出。
这边厢,赵真、童明见大功已成,吩咐众军回返。谁料想炮车刚刚撤走,蒙军即整队完毕,开始向宋军冲击。赵真见状,命童明率一千军马护送炮车先行。童明欲争,赵真怒道:“炮车胜过性命,不得有失!”
赵真命后队变前队,退至大路口布阵。就在这时,数千蒙军已在张荣实的指挥下向宋军扑来。年过五旬的张荣实一挫安阳滩,再挫白河口,委实难咽下这口鸟气!他一边命南寨蒙古汉军迅速过河增援,一边挥兵追击。
对付进攻的蒙军,最好的兵器自然是弓箭。此次袭击白河口宋军是有备而来,每名兵士都带足了箭支。宋军将一拨拨箭雨射向进攻的蒙军,一拨拨蒙军依然越过尸体向前冲击。蒙军的水寨仍在燃烧,冲天烈焰遮蔽了东升的太阳。张荣实必须拖住眼前这股宋军,待南寨蒙军抵达后予以包抄围歼。
赵真清楚张荣实的意图,他估计童明已经返回了樊城,命全军士兵射空箭袋,然后摘下篾笼交与后队。后队一边撤退一边丢弃篾笼,数千只篾笼摆满了整条大路。追击的蒙军来到篾笼前不得不收住战马,来不及收住的战马已被篾笼跘住了马蹄。张荣实望着遍地篾笼,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王仙从淳河口回撤,远比赵真凶险得多。
用车船攻打淳河口威力虽大,可车船庞大,溯洄困难。宋军车船为中等战船,每船各有八车,长十余丈,各载兵士三百人。若是下水或平水,两翼车轮鼓动,行驶如飞。上水则不然,加之正值汛期,水流甚急,车船行移缓慢。
蒙军水寨被毁,张弘纲命战船破寨而出,虽然遭到一些损失,可多数战船完好无损。蒙军战船小,轻便灵活,速度胜于车船。此时天色已明,张弘纲看清了战场形势。对付车船,先要脱离拍杆拍打的距离,张弘纲命战船后退数丈后从容布阵。张弘纲命五艘战船对付一艘车船,以射杀操持拍杆的兵士为要。每根拍杆由七八名兵士操持,虽有木板围护,但有瞭窗。张弘纲亲自操弓,连发三箭,一艘车船的左舷拍杆顿时瘫痪。
眼前的形势王仙十分清楚,车船固然庞大,但蒙军战船众多,加之车船行驶不快,最终将陷入重围。远处黄尘弥漫,定是蒙军的援兵。以蒙军的快船和利箭,车船将难出重围,于是他召来副将吩咐道:“我率一船抵挡,你率四船速回!”
副将回道:“末将愿领军断后!”
王仙大喝道:“军情火急,岂容分辨?”
副将还要说什么,王仙拔刀在手:“抗命者立斩!”
待副将走后,王仙指挥车船迎敌。车船一旦停止溯洄,改为顺流而下,船速极快,两根拍杆同时出击,尾随在后的蒙军战船接连受损。就在这时,蒙军增援人马抵达,阿剌罕喝命放箭,千百支利箭呼啸着向车船飞来。很快,操持拍杆的宋军兵士死伤一片。车船失去拍杆,威力顿时大减,张弘纲指挥蒙军战船迅速靠上前去,登上车船。接下来是白刃战。
宋军每艘车船有三百名兵士,此时所有宋军兵士都拿着兵器冲上甲板。混战中王仙与几名兵士操起拍杆,随着一声巨响,将一艘正欲靠近的蒙军战船击成粉碎。就在王仙等人调整拍杆时,一排利箭破空而至……
在襄阳北门,吕文焕见五艘车船只回返了四艘,脸一下子灰了。可站在城楼望去,汉水滔滔,白浪滚滚,哪里还有宋军车船的影子?王仙战殁,使得白河口大捷毫无喜庆色彩。
在安抚司,副将详细禀告了战斗经过,吕文焕良久无语。王仙,安丰人,打鱼为生。淳祐十年(1251年)领一群渔民投军。十余年来,先在吕文焕帐前任传令兵,后凭借战功一步步升至统领。王仙话语不多,任事却极为勤谨,大小事情但凡交与他办,十分放心。今日王仙殉国,吕文焕心如刀割。
王登知道吕文焕哀痛深切,但眼前强敌环伺,不得沉溺于悲伤,遂劝道:“王太尉为国殉难,诚为伤惜。可王太尉以五艘战船、千余兵士,强攻鞑虏水寨,方带来白河口大捷。王太尉若在天有灵,当深感欣慰。”
赵真也劝慰道:“安抚不必哀伤过甚。王太尉以一当百,使得偏师千余将士安然回返,实在可钦可敬!”
众将也纷纷劝慰吕文焕节哀。
吕文焕惨淡一笑道:“王太尉死得壮烈!我襄阳固然被围,但并非虏人的盘中餐、砧上肉!我有数万健儿视死如归,肝胆报国,何愁虏人不破?!拿酒来!”
黑杨略略一愣,从后院抱来酒瓮。吕文焕满斟一碗,道:“王太尉一路走好!文焕为你送行!”
蒙军元帅府的氛围与襄阳安抚司截然不同。就在吕文焕等宋军将领沉浸在悲愤之中时,蒙军元帅府里充满了火药味道。也难怪,数万蒙军精锐围困一座孤城,不仅不克,反而招致突袭。据白河口与淳河口上报的战况看,白河口焚毁堡寨一座,折损将士七百多人;淳河口损毁战船二十余艘,折损将士五百余人。按照阿术以往的脾气,应对张荣实、张弘纲施予军法,但他忍住了,若要追责,他自己同样难辞其咎。因为他与张荣实、张弘纲一样未能对襄阳守军予以高度重视。甚至,自从受命南下襄阳以来,他就轻看了吕文焕及襄阳守军。
“今日之败,本帅也有责任。”阿术神情严峻、声音沉郁,“自古用兵,祸莫过于轻敌。千乘之师,恃大而败;蕞尔之邦,知小难克。自今日起,各自谨守堡寨,深壕高垒,增设哨骑,所有关卡一律封闭,襄阳境内严禁路人通行。”
众将领命而去。
“下官有一事要与元帅商议。”刘整走到门口又折身返回,不亢不卑道。
按理,刘整这个汉军都元帅应该进驻元帅府,可阿术却命他统摄水师驻扎在磨洪滩。他这样做,显然有违忽必烈的旨意。但刘整能说什么呢?他清楚阿术从内心瞧不起汉人,自然也不喜他这个汉军都元帅。可他这个汉军都元帅必须尽职尽责,因为他要建功立业。
“刘元帅有何事要议?”阿术问道。
刘整道:“今日一战,下官以为若要困住襄阳,仍需要添兵数万。”
阿术一愣道:“还要添兵?”
“是的,”刘整点头,“请元帅上书朝廷,速速征集兵马南下。”
元帅府里一时很静。从内心说,阿术也感觉兵力单薄。可是为攻取一座城池,朝廷已调来六万大军,再申奏添兵,他无法启齿。还有,即便上了请求添兵的奏本,朝廷也未必同意。想当年,灭西夏,平大理,都只有七八万人马。
“下官以为,既是困厄襄阳,就应为铜墙铁壁。”刘整继续道,“襄阳地势平阔,四通八达,任何罅隙都会成为通道。只有切断襄阳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襄阳才会陷入绝地。”
“如何才能使得襄阳孤绝呢?”阿术承认围困不严,六万大军不可能杜塞所有罅隙,所以,襄阳城内与鄂州联络依旧,因此问道。
“在襄阳城外筑城。”刘整答道。
“自家们不是筑城了吗?”阿术有些疑惑。
“下官所说的筑城并非城堡,而是一字城。”刘整摇头走到桌案前,比画道,“一道一字城从万山筑至岘首山,一道一字城从白河口筑至牛首,另外在龙尾洲、灌子滩再设两座水寨,以彻底截断汉水。下官料定,自此将一米一粟都进不了襄阳城。襄阳粮草再丰,也有罄尽之日,到时襄阳将不战自溃。”
阿术赞同刘整的方略,目今蒙军只在几处要枢筑有城堡,远远达不到困死襄阳的目的。要堵塞罅隙,于襄阳城之外构筑一字城无疑是最佳举措。
“刘帅所议甚好,”阿术冲刘整点点头,“当职这就上奏朝廷,请求增添兵马。”
阿术再次请求增兵震动了汗廷。六万大军围困襄阳一年,竟然一再受挫,就连忽必烈也心情郁闷。连续三天,忽必烈召集蒙古诸王及汉大臣商议襄阳增兵一事,均无结果。对于阿术的奏请,有人支持,有人观望,更多的人则是反对。而反对最激烈的是蒙古大臣。
“我朝自建国以来,立足和林,征战四方。取他国之财为我所有,何须计较一城一地?”昔里吉道,“眼下襄阳是一座孤城,钱粮罄尽,即便为我攻占,有多大益处?”
昔里吉是蒙哥汗的儿子,他的话颇有影响力。蒙古以战立国,历来征战只要财富不要土地。何况南北水土迥异,在许多蒙古大臣眼中,统一江南纯属荒诞之举。
忽必烈待昔里吉说完后,目光扫视众臣,最后落在忙哥剌脸上道:“忙哥剌有何主张?”
忙哥剌迟疑一下,上前道:“儿臣以为河间王言之有理。”
“说说你的理由。”忽必烈想不到身为皇子的忙哥剌也反对统一南北,脸一下子阴了,望着忙哥剌道。
忙哥剌从容答道:“儿臣以为,征战是为占有,占有是为享用,若无享用征战什么?先祖立国草原,是因为草原有长生天在,有享用不尽的日月精华。那江南为瘴疠之乡,安能与我草原相比?”
这话立刻引起了蒙古大臣的共鸣,包括忽必烈,对草原的眷恋已经渗入了他们的血液和骨髓,很长时间汗帐里鸦雀无声。
晚上,察必见忽必烈心事沉沉,遂问缘由。
忽必烈郁闷道:“襄阳未克,阿术又请求添兵,诸臣工秉持异议。”
“蒙古大臣为何反对添兵襄阳?”
忽必烈苦笑道:“还不是旧话重提,喜欢草原,不喜汉地。”
“不喜汉地?”察必轻蔑地一笑,“问问他们,有谁不喜欢汉地的金银珠宝与女人?”
忽必烈一时无语。
“有句话,奴家不知当说不当说。”
忽必烈颔首道:“请说。”
“连议三日不决,不是臣工们反对增兵,而是大汗仍在犹豫。”
忽必烈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察必。
察必微笑着问:“大汗,奴家说得不是么?”
忽必烈想反驳,张了张嘴发不出声。他内心承认皇后说得在理,正是因为自己犹豫不决,才一连三日交给大臣们商议。
静默片刻,察必又道:“大汗是否记得,当年受命经略漠南,汗廷里便有不少人指责,说大汗重用汉人、改用汉制、倡导汉俗是忘根叛祖。”
忽必烈缓缓道:“当年,指责朕的大臣和诸王多了。若不是蒙哥汗鼎力支持,哪有今日气象?”
“就是。”察必用鼓励的目光望着忽必烈,“当此之际,大汗今日也要效法蒙哥汗,一改旧习。应晓谕大小臣工,既然学习汉唐,就应当有汉唐胸怀和汉唐气象。”
忽必烈一拍脑门,点头道:“皇后说得极是。皇后慧眼,朕所不及。”
察必笑着安慰道:“奴家只不过见大汗犯难,提个醒罢了。”
“添兵五万,下襄阳!”忽必烈抖擞精神。
要添兵,先得解决粮饷,而粮饷是忽必烈最头疼的事情。
蒙古汗廷的辖地比金国大,但直接处于汗廷治下的土地和民众比金国少,因为东京辽阳以北全为诸王封地。增赋与扩兵只能出自陕西、山西、山东与河北。
时令已是九月末了,往年过完天寿节(忽必烈诞辰)行宫即迁往了大都,今年因襄阳战事拖到九月末还停留在上都未走。九月末的开平夜晚温度很低,伴随着阿合马的到来,汗帐内涌入一股寒气。
“微臣给大汗请安,”阿合马弓腰行礼。(www.daowen.com)
忽必烈吩咐赐坐。
“谢大汗。”阿合马恭恭敬敬地坐在忽必烈面前。
忽必烈问道:“近日议论增兵襄阳,卿为何一言不发?”
阿合马老老实实地承认:“臣不懂兵事,不敢妄议。”
忽必烈称赞道:“阿合马有自知之明。”
“臣虽然未加入议论,却像六月天架在火堆上烤,从里到外都焦了。”阿合马说完,做出一副难受的样子。
忽必烈哈哈一笑,问道:“众大臣议论兵事,你为何在火堆上烤?”
阿合马欠了欠身子回道:“臣为大汗揪心啊!襄阳战事为大汗发起,如今围绕增兵引来诸王的非议,臣是大汗和皇后的异密(即随从),这种时候怎么不急?”
“阿合马。”忽必烈知道阿合马是在溜须,若换了他人,他肯定变了脸色,但在阿合马面前,他还得装出高兴的样子。
“臣在。”阿合马挺直身子。
“朕今日召见,卿可知所为何事?”
“臣不知。”阿合马善于揣着明白装糊涂,因为忽必烈最忌炫耀与卖弄。其实,从接到诏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料准大汗召见必是为了钱粮。
忽必烈拉家常一样缓缓道:“汉人有句名言,叫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诸王的议论朕并不为意,朕真正担心的是粮饷。”
“大汗是在为钱粮犯难么?”果然不出所料,阿合马心中一阵窃喜,但脸上显出大吃一惊的样子。
“阿合马你知道吗?”忽必烈板起脸道,“如果添兵,就得招兵,招兵得要粮饷。若是襄阳一地屯聚十万大军,至少需要二十万役夫。按人均日食两升计算,所需粮食一天就是六千余石,这还不包括马料。若包括马料,一日的耗费将在万石以上。如果再围襄阳一年,光粮食一项,就需四百万石。若一年不克,还需继续围困。如此长年累月,开销从何而来?”
闻言,阿合马扑通一声跪下道:“臣提领六部,不能为大汗分忧,臣该死,臣该死!”
“起来,起来。”忽必烈面带微笑,神情祥和,“你有何罪?你没有罪。”
阿合马从地上爬起,道:“若大汗不弃,微臣愿为大汗再增赋税。”
“你有什么办法再加增钱粮?”忽必烈需要的就是阿合马这句话。
“臣有三策,可使国家赋税大增。”阿合马早有准备,眉飞色舞道。
“哦?细细说来。”
“其一,增盐课。”因为兴奋,阿合马的鼻头通红,“天下之税,莫过于盐。如今盐业买卖,商贾为取暴利,暗中贩私,虚做账籍,致使课税百不及一。加之僧道军匠从免,仅盐课一项,一年流失的银两何止百万?”
立国之初即在各地设立了盐运司。盐运司售卖盐引,盐商拿着盐引行销食盐。可实际情况是,盐引并没有真正管住盐商,因为大的盐商均有后台,不用盐引也能获得私盐。
“卿有何办法可使得盐课大增?”忽必烈深知积弊,兴致勃勃地问道。
“打击贩私,从严课税。”
“如何打击贩私,从严课税?”
“首先管住盐场。”阿合马侃侃而谈,“大小盐场官府多派兵丁巡检,盐户产盐全部上交盐库,不得有分毫流出。走私贩私者一经坐实,予以严惩,不得姑息。”
忽必烈情不自禁地道:“卿说的是,打击贩私,关键是要管住盐场。”
“除了管住盐场,还得杜绝越境私卖。目今商户所售私盐,均为越境偷运。从今往后,食盐输运由朝廷掌握,商贾售盐一律从官库调拨。”得到了忽必烈的赞赏,阿合马不免得意起来。
“嗯,”忽必烈颔首道,“朝廷除了批发盐引,还得管住盐场、盐运与盐库。”
“其次,大小商贾一律凭盐引通关过城,即使地方官长也不许通融!只不过,如此一来将要得罪权势之家。”阿合马说完,望着忽必烈。
忽必烈的脸色渐渐严峻起来,他清楚盐课不振与各级官吏有关,他们为了一己私利,都将黑手伸向了盐业榷卖。他突然目光一抬,哼道:“朕亦不怕,你何惧之有?”
“为大汗办差,臣有何惧?”阿合马一指脑袋,“这吃饭的家什原本就是属于大汗和皇后的东西。”
忽必烈微微一笑,又问道:“除了增盐课,还有哪二策?”
“其二,兴办矿冶。河东、河北、河南多矿坑,朝廷设立有司招人开采。金、银进入府库,铜、铁冶铸牟利,石灰、石炭、石绒直接出售于民,微臣估摸着,一年下来至少也有百万之数。”
忽必烈拍板道:“设立铁冶司,专治矿冶。”
“其三,钩考钱谷。到了秋尽时节,朝廷派人奔赴各地坐实岁入。大汗切莫小视钱谷钩考,就说田产,花样奇多,有熟田冒充生田,有丰稔之年申报灾年,有新垦之地匿而不报,有大户侵夺民田而由小民担负田课徭役……”
“阿合马,你把朕的江山说成什么样子了?”忽必烈突然打断阿合马的话头。话虽如此,但忽必烈清楚,他的治下并非乾坤朗朗,豪强与贪吏如同马鳖,正在吸吮蒙古国的血汁与膏液。
阿合马不说了,像犯了大错的小孩仰望着父母。忽必烈紧绷的脸忽又松弛下来,道:“不过,阿合马,你说得可都是实话。”
见忽必烈神情愉悦,阿合马立刻嘿嘿笑了。
数日后,忽必烈召集众臣颁布了三道诏令:一、擢拔阿合马为中书省平章政事;二、左右六部归中书省,另外设立制国用使司,阿合马兼任制国用使;三、组建河南军前行省,枢密副使史天泽为河南军前行省平章政事,添兵五万,开往襄阳。
对于后一条诏令,尽管议论不一,但大多臣僚知道,襄阳之战不可能半途而废,混一江南是国策。既然是国策,大汗绝不会轻易改变。
至于前两条诏令,则大出所有臣工的意料之外。尤其是那些汉人大臣和儒化很深的蒙古大臣,他们原本就对阿合马开口商贾闭口财利极为鄙视。在他们看来,阿合马就是一个逐利之徒。用逐利之徒治国,义理何在?国家重利轻义,那还叫国么?
三道诏令刚一颁布,右丞姚枢就上书忽必烈。
姚枢为中原名儒,金亡时,被掳北上,为窝阔台看重。起初任燕京行台郎中,是行台断事官的助手。其时,燕京行台断事官为牙鲁瓦赤。牙鲁瓦赤商人出身,喜货贿,下辖州郡投其所好,经常大把大把地给牙鲁瓦赤送银子。姚枢是辅弼,牙鲁瓦赤不得不将下属官吏们所送的银子也给姚枢分派一份。然而,视名节为性命的姚枢怎么会接受这些贿银呢?但若不接受,又将开罪牙鲁瓦赤,姚枢只得挂冠而去。
在辉州(河南辉县),姚枢隐居了十年。十年中,对姚枢而言,最大的收获就是结交了两位挚友:许衡与窦默。三人中窦默年纪最长,其次是姚枢。十年后,忽必烈开府金莲川,征召姚枢。经姚枢举荐,许衡、窦默相继来到开平,成为忽必烈的核心幕僚。
如今窦默年事已高,基本不问政事,许衡仅为国子祭酒,醉心于教书育人,唯有姚枢一人身任要职。面对国家大义,他不能沉默。
就在阿合马升任中书省平章政事的第三天,一道弹劾阿合马的奏本送达忽必烈的案头。姚枢在奏疏中指出:大汗九五之尊,须明德、敬天、慎罚、远小人。《周易》有言,“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古人又言,“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如今大汗顺从天命,王霸四海,第一要务应为进德修业。只有德及四海,方有天下来仪。阿合马为巧言令色之辈,专一媚上惑主。若陛下任用如此奸佞,追财逐利,刮民膏脂,陛下的霸业与大道相悖……
忽必烈看完奏本,气哼哼地随手一丢,冷冷道:“儒生之言!”
察必拾起阅读一遍,没有吭声。
如果说姚枢的疏奏只是引起了忽必烈的不快,廉希宪的奏本则引起了忽必烈的恼怒。
廉希宪虽是畏兀儿人,但汉化极深,言谈举止与汉人无异。在廉希宪的奏疏里,列举了阿合马主管天下财赋时的种种害民之弊:铁器专营,虚高物价;盐业榷卖,包庇贪吏;和籴粮谷,杀价抑农;倚仗权势,任用亲信……
“这个廉孟子!”忽必烈霍地站起,脸色如铁怒道,“这岂是在弹劾阿合马?这是在指责朕!”
静默片刻,忽必烈吩咐传召安童、伯颜。不一会儿,安童、伯颜各自带着一身寒气进入汗帐。行过礼,忽必烈命侍卫将姚枢、廉希宪的弹劾奏拿与二位丞相传看。
安童、伯颜阅后没有吱声。自阿合马提领左、右六部以来,表面上对两位丞相恭恭敬敬,实际上并未放在眼里。大小事情极少禀报中书省,尤其是各地转运司的官员任用,根本不关白丞相。可阿合马能增加赋税,丰富国用,大汗高兴。经常是,阿合马的一些恶行上奏给大汗,大汗哈哈一笑,不了了之。还有,他们是蒙古大臣,他们的身份和肩负的使命都不允许违背大汗的旨意。大汗如此重用阿合马,命阿合马独掌国家财赋大权,伯颜与安童早已如骨鲠在喉。对于一些大臣弹劾阿合马,伯颜与安童暗地里很是兴奋。
“朕的旨意刚下,即有人上章弹劾。”忽必烈尽量使自己的语气平缓,可安童、伯颜仍然听得出,大汗余怒未消,“阿合马是干练之臣,为朕简拔。如此诋毁阿合马,不就是诋毁朕吗?你们是丞相,以为当如何处置?”
这罪名实在太大了,伯颜、安童互望一眼,安童首先道:“阿合马为人干练不假,尤其善于货殖。陛下用其所长无可厚非,只是……”
忽必烈眉头一皱道:“只是什么?尽管道来。”
安童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只是西域之民,大多货殖出身。那阿合马生于西域,长于西域,自幼经商,善于货贿,熟知其利而不知其义,望大汗详查。”
忽必烈明白了,安童的老师是许衡,理学的那一套跟廉希宪一样浸润极深。安童言辞委婉,意思却跟姚枢、廉希宪差不多,对阿合马的聚财有术极为不屑。
“如此说来阿合马当罢?”忽必烈强忍着愤怒。
安童与伯颜又互望一眼,伯颜道:“臣以为,阿合马可依旧职。”
安童接着伯颜的话道:“臣赞同伯颜丞相的提议,左、右六部仍然单设,由阿合马提领。”
忽必烈一挥手断然道,“朕宁可罢姚枢、廉希宪,也不能罢阿合马!”
安童与伯颜见忽必烈如是说,便不再言语。
忽必烈继续道:“姚枢调辽阳行省;廉希宪调陕西行省。都省职事不予保留,姚枢、廉希宪均为行省平章政事。”
“臣领旨。”安童与伯颜想为姚枢与廉希宪说情,但他们清楚,此时说情起不了任何作用,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只得缓缓退出了汗帐。
夜深了,寒意更浓。步出皇城,安童突然停住脚步,仰望天空喃喃道:“要下雪了。”
“是啊,要下雪了!”伯颜应了一声。
言讫,各人翻身上马而去。
许衡最早得知姚枢降职外任。忽必烈于金莲川开府时,幕府的主要成员均为汉人,可自从李璮叛乱、王文统被诛后,汉人的境况便一落千丈。就说中书省,左右丞相及平章政事均不是汉人。按照汗廷对中书省的职位排序,右、左丞相权力最高,“佐天子,理万机”,其次是平章政事,“掌机务,贰丞相”。左、右丞仅是辅助丞相“裁成庶务”。而现在,汉人右丞姚枢也将赶出朝廷。
许衡虽然也属于望重之士,但他不善交际,唯喜天文、历算,忽必烈命他做国子祭酒,倒也适得其所。
“丞相还有何吩咐?”许衡闻姚枢即将外任,打了个激灵,睡意一下子没有了,问来人道。
来人摇摇头道:“丞相只命小的传信与教授。”
许衡明白了,安童是要自己在忽必烈下诏之前改变这一决定。于是许衡即刻换衣,叫来亲随直奔窦府。
窦默已经睡下了,下人报许衡来访,立即披衣起床。茶厅坐定,听许衡讲述完毕,拐杖一提,吐出一个字:“走!”
姚枢是真金的第一个老师,直到他跟随忽必烈远征大理,窦默才继任真金的教授。真金的儒学修养来自窦默,而汉学的基本知识则来自姚枢。此时已是深夜,真金仍未歇息。仪卫见是窦默,将其引入书房。
“先生何以夜半莅临?”真金大为惊讶,放下手中书籍,起身相迎。
“叨扰大哥儿了,老臣实在过意不去。”窦默坐下道。
“这是哪儿话,学生这几日正惦记着先生。”真金命仆人去请皇子妃,须臾,阔阔真过来拜见。
阔阔真与察必一样,也是弘吉剌部人。阔阔真十六岁嫁给真金,如今已育有三子。阔阔真受真金感染,博学多才,贤淑有礼。
不一会,家仆为来客奉上一盅热茶。待家仆退出后,书房内只剩下真金、阔阔真及窦默三人。真金说道:“先生夜半到此,一定有难解之事,请直言。”
窦默便将大汗欲外放姚枢一事说了。
真金虽说以嫡长子身份任中书令兼枢密使,可实际上并无实权。这与他的身份有关。依照汉人的皇位传承制度,嫡长子即为储君。储君干预国政是为大忌。真金熟读汉人典籍,对此十分清楚。所以,真金身居高位,可他历来无诏不视事。阿合马复出,姚枢上书,他都知道,碍于身份,他选择了沉默。
对于阿合马,真金跟所有的汉大臣一样厌恶。无论阿合马如何阿谀谄媚,都未得到过真金的好脸色。问题是,阿合马为父汗喜欢。父汗喜欢阿合马,他这个未来的储君必须谨言慎行。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窦默又道:“若大哥儿实在有难处,这事就算了。谁叫姚公满腹经纶却又不识时务呢,结局如此怨不得他人。”
真金脸颊一阵滚烫,急忙道:“先生放心,姚右丞既是我朝重臣,也是真金的恩师。明日一早真金去见父汗,陈说利害。”
窦默走后,阔阔真问道:“大郎明日真的为姚右丞去见父汗?”
真金轻叹一声道:“真金自知无力回天,但必须得去。”
真金为姚枢说情,忽必烈十分意外。在他看来,为姚枢说情,即是对自己任用阿合马不满,于是问道:“朕要外放姚枢,你如何得知此事?”
真金如实回答:“昨晚窦老先生去过儿臣的府邸。”
忽必烈早已大致判断得出窦默获知消息的渠道,他觉得若要阿合马无羁无绊地行使权力,安童也不能任相。只是……要外放安童,得细细斟酌。安童不仅为功臣之后,皇后那儿也得有个交代。
见父汗一时不语,真金继续道:“儿臣以为,姚右丞虽然言辞过激,但一心尽忠王事。自古贤良上书言事,莫不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再说……”真金迟疑一下,“再说阿合马委实好利贪财,骄横放肆,若中书无人掣肘,将越发胆大妄为……”
“住口!你身为皇子信口雌黄,妄议大臣!”忽必烈目光喷火,额上的青筋犹如一条条蚯蚓,“朕命你守中书兼判枢密院事,是让你预习国政。朝中元勋,岂可亲疏有别?姚枢容不得阿合马,你必须容得!”
真金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忽必烈的怒斥声引来察必,她很快弄清了原委。待忽必烈训斥告一段落,察必向真金使了个眼神。真金正要退出,忽必烈又叫了一声:“站住!”
察必亲手为忽必烈捧来一盅奶茶,道:“陛下累了,润润嗓子。姚枢乃真金的启蒙师,为启蒙师请旨,其情可宥。”
忽必烈缓缓坐下,接过奶茶呷了一口。沉默一阵后起身走到真金面前,语气比先前柔和了许多:“你不是一般皇子,你是嫡长子。嫡长子为国之储君。他日君临天下,国家大事岂能为情左右?姚枢乃藩邸之臣,朕岂能不知姚枢忠心耿耿?可君王驭臣,既要辨其忠奸,又要察其才具。不察才具只辨忠奸同样办不了大事!”
察必见忽必烈渐渐平复下来,轻声对真金道:“重用阿合马,你父汗也是斟酌了多次。你父汗既知姚枢的为人,也深知阿合马的心性。可国家用度日增,钱从何来?用阿合马理财,那是万不得已!”
忽必烈扳着指头道:“上都要扩充宫室;大都要修筑皇城;北边有海都虎视眈眈,须屯驻大军以备不虞;东边诸王有拥戴之恩,春秋四时需要恩赏;当务之急还有南取襄阳。十万大军屯扎在襄阳城下,成年累月,那得需要多少钱粮?他姚枢精于道统之说,可道统之说能生出钱粮来吗?”
真金没有吱声,也不敢吱声。
此时,忽必烈已完全平静下来了,命真金在自己身旁就座,继续教诲道:“朕为你聘姚枢、窦默为师,研习儒学,是为经世致用。若不能经世致用,即便学问满腹又能如何?孔子倡言三纲五常,是要人自治,尔后治人治国。你是朕的嫡长子,万不可拘泥于寻章摘句,以至于空负盛名而不务实效……”
经过十数年儒学熏陶的真金怎么会苟同父汗的教诲呢?他已经是一个被汉化的蒙古青年。真金清楚,父汗口头上尊儒重道,骨子里推崇的是王霸之业。
不过,经过真金的劝谏,对姚枢和廉希宪的外放暂时搁置下来了。
至元六年(1269年)初春,史天泽一行来到襄阳。
此次增援襄阳,将史天泽调到前线,忽必烈是思虑再三。他认为襄阳城外不乏能征惯战之将,但缺乏多谋善断之帅。当年的诸世侯,论战功史天泽不如张柔,但他知人善任,足智多谋。
史天泽已年近七旬,鹤发童颜,精神矍铄。此次奉忽必烈之命赴襄阳前线督军,他心底里并不情愿。在史天泽的意识里,江南是汉人的朝廷,自家本为汉人,征伐汉人的朝廷他总觉得不舒服。但君命难违,他即使一百个不情愿,也不能忤旨。
蒙、汉诸将,对于史天泽的到来也是滋味不一。刘整持欢迎态度,毕竟都是汉人,交流起来方便;阿术则心怀耿耿,且不说都元帅之权旁落,还要受汉人节制。但河南军前行省乃朝廷所设,阿术怨气再大也只能服从。至于张荣实、张弘范、张禧、张弘纲等人,同属乡党,暗地里自是欢欣鼓舞。
史天泽刚到襄阳,阿术即称病不出。
“都元帅既然有恙在身,下官也不搅扰。”史天泽对登门晋见的将领们说道,“当职承大汗之命,前来襄阳督师,望各位袍泽戮力向前。”
史天泽并未将行省官邸安置在鹿门山元帅府,而是设在了与鹿门山一水之隔的岘首山。一连半个多月,史天泽在襄阳外围奔走,视察山形水势。
半个多月后,史天泽召集众将计议道:“当年刘元帅献策,下江南先取襄阳。可襄阳之役已将近两年,未见分晓。昨晚刘元帅与下官夜谈,说襄阳不克,并非将士效命不力,也非襄阳城高池深,根本原因在于襄阳囤有大量钱粮军资。刘元帅熟知吕文焕,此人从军多年,用兵诡谲,非一般对手。下官以为,欲取襄阳,不可力战,以困为上。”
话音刚落,立刻引来一片议论。在很多将领看来,新添了五万生兵,当是一雪前耻。
“夫勇者,不是浪战,而是善战。”史天泽倏地提高声音,“自今日起,在襄阳城外构筑一字城。”
接下来史天泽宣布,一字城共有三道。一道由万山、经虎头山筑至岘首山,与淳河口水师营寨相对;一道由万山、经楚山、百丈山,与鹿门山相对;一道由牛首、经邓城、筑至白河口。然后分派任务,汉军负责构筑牛首至白河口的一字城,蒙古军负责构筑万山至岘首山和万山至百丈山的一字城。
分派完毕,众将沉默。三道城墙连绵数十里,搬石运土,工程浩大。尤其蒙古兵一辈子在马背上谋生,什么时候做过筑城这种活儿?阿剌罕瓮声瓮气地发问道:“史平章,既然在万山至岘首山之间筑有城墙,为何还要另筑一道?这不是多余吗?”
木花里大叫道:“筑一道城就够了,还筑两道,自家们都成役夫了!”
史天泽耐着性子解释:“在襄阳城南筑两道城,一道是为困厄襄阳,一道是为阻滞援兵……”
话未完,阿剌罕一拍胸脯道:“咱蒙古人阻击援兵还要筑城?自家们的战马就是一堵城墙!”
阿剌罕说罢,木花里、唆都、阿塔海等蒙古将领一齐哈哈大笑。
史天泽眉峰骤聚,面色如铁,低喝一声:“众将听令!”
毕竟史天泽是衔旨而来,又都是军人,见他神情森然,目如鹰隼,一个个敛声屏气。
“木花里!”史天泽叫道。
“喏!”木花里应声而出。
“命你率本部人马前出南漳一带监视荆门,提防江陵之兵。”待木花里领命后,史天泽将目光转向其他将领,“众位元帅、万户,自即日起十停人马留两停守寨,八停筑城,不得有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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