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贾似道与榷场的政治阴谋

贾似道与榷场的政治阴谋

时间:2023-07-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在执政的人选上,贾似道已有考虑,只是碍于臣规,他没有主动提及。沈炎不久前病逝了,执政大臣还须增补一人。谢道清提出人选。江万里内心里不同意太后垂帘,但他清楚贾似道的性格,已有两名执政持有异议,自己若明言反对,贾似道恐怕会激愤起来。治理米市居然将制裁的刀斧指向自家兄长,可见其胆魄非同一般。然而,赵昀临终前的又一安排,又使得谢道清如芒在背。荣王拥有了六万禁军,将是太子最为坚强的后盾。

贾似道与榷场的政治阴谋

景定五年(1264年)十月二十六日,皇太子赵禥继位,同时下诏征求直言,大赦天下。散朝后,谢道清召贾似道入宫,将朱熠、皮龙荣改立储君的奏折递还给他。贾似道清楚,朱熠、皮龙荣的仕途到头了。

谢道清问:“朱熠、皮龙荣离开政府,何人继任?”

在执政的人选上,贾似道已有考虑,只是碍于臣规,他没有主动提及。见谢道清问起,贾似道回道:“臣以为,江万里可任参政。”

“江万里为人忠实。”谢道清点了点头,又问,“丞相可还有其他人选?”

贾似道故意迟疑。

谢道清催促道:“奴家孤陋,卿可直言。”

贾似道稍作沉吟后道:“叶梦鼎可任枢密使。”

“叶梦鼎是耿直之臣。”谢道清再次点头认可。

沈炎不久前病逝了,执政大臣还须增补一人。但贾似道清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了。谢道清虽然表示了肯定,心底却是微微一怔。贾似道推举的两名执政,一人是他的同乡,一人曾是他的幕僚。

“马廷鸾如何?”谢道清提出人选。

马廷鸾曾为太子授书讲学,是东宫旧人。贾似道连忙点头:“马廷鸾学识深厚,为人刚直。”

然而,新的宰执班子第一次议事,就生出了矛盾。贾似道提议,宰执大臣集体进谏,请谢道清垂帘听政:“新皇如此弱智,唯有请太后垂帘,共理国事。”

可叶梦鼎第一个就反对:“圣上已二十有五,太后垂帘,传扬出去有辱圣上名声。圣上名声有亏,当是国家名望受损。自家们身为大臣,应以国家名望为重。”

任过太子师的马廷鸾当即支持叶梦鼎:“自古垂帘,均为皇帝冲幼。如今圣上正值弱冠,当独自秉政。”

闻言,贾似道问江万里道:“参政以为呢?”

江万里内心里不同意太后垂帘,但他清楚贾似道的性格,已有两名执政持有异议,自己若明言反对,贾似道恐怕会激愤起来。今日是政事堂第一次议事,断不能生出龌龊,他咳嗽几声后轻声道:“圣上童心未泯,理应太后扶持。只是……虏人一旦知晓真相,会不会觊觎我朝?”

马廷鸾明白江万里的用心,紧接着道:“江丈说得是。皇帝二十五岁尚不能主政,若是传到虏人那里,难免生出觊觎之心。”

宰执四名,有三人不同意太后垂帘,贾似道心中大为不快,遂沉下脸道:“太后若不垂帘,虏人就不会觊觎?理政要善于变通。不变通便是泥古,泥古同样坏国。”

这话无疑很重,不仅叶梦鼎受不了,就连江万里的脸色也挂不住。贾似道又冷冷道:“既然诸位相公不愿请出太后,下官一人上奏。”说完,头也不回步出政事堂。

江万里苦苦一笑,摇头道:“贾相公帅边多年,心气甚高。”

叶梦鼎和马廷鸾闻言,均沉默无语。

谢道清收到贾似道请求垂帘的札子已是腊月末,她看完后久久没有说话。对于贾似道,谢道清原来知道的不多。贾似道从一名未入流的司仓,到官居一品,其中的故事谢道清只是听人传闻。直到贾似道回京主政后,她才亲眼看见贾似道的为人。贾似道有才,也有胆。治理米市居然将制裁的刀斧指向自家兄长,可见其胆魄非同一般。对于治理米市,谢家多有怨言。谢道清一再劝解,说丞相理国,殊为不易。然而,在她内心里,贾似道过于强势。

就在景定五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赵昀的一番话令她毛骨悚然。

那天正要安歇,一名内侍突然来到慈元殿,说圣上要见皇后。快交三更天了,圣上传召会有什么急事?当谢道清匆匆赶到福宁殿时,只见久病的官家半靠在榻上,红光满面。要知道,前几日官家粒米未进,已经气息奄奄。

谢道清一见,惊问道:“官家……可是大好了?”

董宋臣告诉谢道清,刚才圣上说饿,还喝了半盅参汤。

“不会好了,这是回光返照。”赵昀向谢道清招手,“来,坐过来。”

董宋臣搬来锦杌,放在榻前,谢道清坐在赵昀的身边。

“朕心底清楚,来日无多了!”赵昀低声道。

对于官家,谢道清爱恨交织。爱他,因为他是九五之尊;恨他,因为他薄情寡义。只是现在随着年事渐高,满腔恨意才渐渐淡薄。

“官家这是什么话?”谢道清轻抚着赵昀干枯的手臂道,“前日里来的那位茅山道长不是说了么,官家福祚比高宗爷还长。”

“朕是天子,知道自己的命数。”赵昀一笑,接着叹了口气道,“死不足惧,堪忧的是国事。朕死而有憾,难于瞑目。”

谢道清静静地望着赵昀,轻声问:“官家……莫非有要事嘱托?”

赵昀点了点头:“嗣君智弱,朕思来想去,国事唯有托付给圣人。”

谢道清一愣道:“官家托付非人,奴家一介女流。”

“圣人切莫推辞。朕观圣人天资良善,敏达聪慧,非一般人可比。”

谢道清顿了一下问:“官家何不托付给贾似道?他是丞相。”

闻言,赵昀摇了摇头,静了片刻低声道:“贾似道兵权过重,不得不防。”

“贾似道……兵权过重?”谢道清如闻惊雷。

赵昀目光如炬:“四川刘雄飞,京湖吕文德,两淮李庭芝,朕的半壁江山都在贾似道的掌控之中,兵权能不重么?”

谢道清久久地看着赵昀。心想官家对贾似道是何等信任与器重,想不到在心底却是对贾似道最不放心。

赵昀直视着谢道清,又道:“我不在了,贾似道只可加恩,不可专权。圣人切记。”

谢道清轻轻点头。

“太子有圣人辅佐,可保帝位无虞。”赵昀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宛如呢喃。谢道清一时心底很乱,她想婉拒,但开不了口。

“只可惜,太子已然成年,圣人有辅佐之实而无辅政之名。”突然,赵昀欠起身子,一把捉住谢道清双手,“朕这一生,最对不住的即是圣人。若有来世,仍与圣人牵手做夫妻。”言讫,两行浊泪从眼窝缓缓溢出,滚过脸颊。

面对官家的两行浊泪,谢道清原谅了他的一切,包括数十年的冷漠和不堪入耳的荒唐。然而,赵昀临终前的又一安排,又使得谢道清如芒在背。

“朕一旦晏驾,荣王可代朕号令禁军!”赵昀告诉谢道清,为制衡贾似道,他已传召殿前司都指挥使韩震及荣王赵与芮。

闻言,谢道清渐渐身子发僵,一股奇寒分明正从脚底升起。官家只是在制衡贾似道吗?既是,又不全是。谢道清清楚官家的用意。政事交给她处理,天子之位由荣王掌控。官家料准,他一旦驾崩,请求更易储君的大臣不少,他必须确保太子登基并传之后世,而要确保太子登基和传之后世最为可靠的人就是荣王。荣王拥有了六万禁军,将是太子最为坚强的后盾。

或许,先帝肯定还料到太子继位,也有人力谏自己垂帘。所以先帝有言在前,要自己“有辅佐之实而无辅政之名”。

想到此,谢道清心头泛起淡淡的悲哀。而这一切,她又不能向外人透露。沉默良久,谢道清冲贾似道浅浅一笑道:“奴家垂帘,不合仪制。”

贾似道回应道:“有什么不合仪制?‘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

谢道清依旧笑着,可笑容里略带苦涩:“话虽如此,可仪制在,谁人奈何?”

贾似道激昂道:“只要太后意志坚定,微臣忠贞不贰。”

“丞相开明,但世人都不似丞相。”

贾似道语塞了。他想起叶梦鼎、马廷鸾,还有江万里。政事堂如此,朝堂上恐怕更是如此。从宫里出来,贾似道深深打了个寒噤。

转眼即是年关,这是一个没有多少喜庆色彩的新年。虽然有不少人家更换了桃符,贴了年画,也放了爆竹,但临安人的脸上缺少舒心的笑容和无虑的光泽。在他们看来,天子患有惑疾,属阳气不足。世间万物,有阳气才有生机,才有春来葱绿和秋来金黄。天子没有阳气,万民哪有福祉呢?

大内也是一样。新皇登极,特命内府购回了不少红蜡。年夜间烛光齐放,偌大的皇城金碧辉煌。可仔细一看,这些在烛光中游走的内侍和女官,一个个神情忧郁恍惚。内侍、女官与庶民不一样,新帝就在他们身边,言行举止一清二楚。先皇在世时,对太子管教严格。太子除了愚钝,很是拘谨,说话不敢放声,走路低着眼帘,每日晨起问安,然后旁听朝政,朝会罢散,立即奔赴讲堂,听大臣们说经论史。赵昀还经常抽查功课,回答不出则亲自剖析,连续多日回答不出则疾言厉色,每逢这时太子便满脸惊恐,战栗不止。可是,太子自从穿上龙袍,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先皇还未归葬山陵,赵禥就搬进了福宁宫。自此,福宁宫里淫声浪语不绝。有时候内侍和宫女们不堪入耳,退至宫外。赵禥智力不高,性事却极其彪悍,皇后、嫔妃、宫女都是他宣淫的对象。床榻、交椅、锦杌,御案都是交媾之地。试想,天子如此不道,天子身边的人怎不忧心忡忡?

正月初九,在谢道清的一再督促下,赵禥终于临朝视事了。天色微明,众大臣依序进入皇城。来到垂拱殿,伫立良久,才听得净鞭三响,赵禥在董宋臣及一班内侍的导引下姗姗而至。也许睡眠不足,赵禥面色萎靡,双眼惺忪,登上御座,仍禁不住长长打了个哈欠。

群臣跪拜在地,恭祝圣躬万福。

礼毕,内官宣道:“圣上有旨,新年改元,是为咸淳。”

接着宣诏,尊谢道清为皇太后;命马廷鸾兼侍读;加封荣王赵与芮为太师,武康、宁江两镇节度使。罢朱熠参知政事兼枢密使之职,出知建宁府;罢皮龙荣参知政事之职,提举洞霄宫……

诏书宣读完毕,内官又道:“有事百官奏来,无事散朝。”

殿堂无声,内官正要宣布散朝,贾似道突然趋前道:“臣有事要奏。”

“丞相请讲。”赵禥见是贾似道,来了精神。

“臣请求推排经界。”

贾似道话音一落,殿堂更静,赵禥痴痴地不知如何回答。

贾似道声音高亢道:“先帝在世时行‘公田法’,得田三百余万亩,获粮二百余万石。臣估摸着在两浙和福建施行推排经界,可得田亩不止千万。按十分税一,将增收粮食一百万石以上。有了四百万石粮食,能赡养四十万正兵。我朝要是有了四十万大军,何惧鞑虏?”

所谓推排经界,即丈量田亩,确立等级,造册登记,以公平田赋。次举由赵鼎首倡,绍兴议和后曾一度在全国推广。由于阻力太大,最后无果而终。孝宗时期,也曾在福建漳州试行经界法,由朱熹主持,结果也是不了了之。

江万里、叶梦鼎、马廷鸾心中清楚,推排田亩,其阻力不亚于公田法。公田法仅限于浙西六郡,而经界法将涉及三路,困难之巨和阻力之大可想而知。丞相绕过政事堂直接向皇帝提出,因为皇帝性拙,不明事由,容易获准。

果然,赵禥兴奋起来:“可得四百万石粮食?可养四十万大军?这好啊丞相!”

江万里与马廷鸾没有吭声,他们是江西人,贾似道提出推排经界的地方是福建和两浙。

叶梦鼎出班道:“陛下,丞相之议不可谓不好。可福建山大人稀,土地贫瘠;两浙多次推排经界,土地已经确实。若为此劳师兴众,空耗财力。”

此次推排经界,贾似道只选定福建与两浙,要的就是江万里与马廷鸾保持缄默。

贾似道转向叶梦鼎,疾声道:“叶相公是朝中老臣,岂能不知朝廷几度推排田亩收效甚微?当年,高宗帝制定《经界法》,为的即是核实田产,厘定赋税。然而百年以来,只见朝廷鼓励垦殖,未见国库增加银两,起因就在于存在大量隐户。如今,隐户已成为当朝一大痼疾。欲提振国势,当民有定产,产有定税,税有定籍……”

贾似道的慷慨激昂,听得赵禥兴奋不已,他话还未完,赵禥高叫一声道:“贾卿,推排经界,朕准了。”

转眼间,郝经一行在真州羁留六年了,忽必烈两度派遣详问使奔赴扬州均不得要领。使团家眷成日询问,弄得各级官府狼狈不堪。消息上报忽必烈,他也异常烦恼。

这一日,郝经的亲眷千里迢迢来到燕京求见忽必烈,这次是他的二哥郝彝。郝彝一袭黑衣,头裹孝巾。安童禀告忽必烈,郝老孺人归天了。

郝彝禀道:“三弟出使江南未回,母亲每日以泪洗面。去年,终于病倒在床。上月起便开始呕血,有时数勺,有时半碗,临终前几日昏迷不醒。可昏迷中仍不时念叨,我家小郎可回来了……”

忽必烈听完郝彝的讲述,心底百般不是滋味,道:“你家兄弟为国出使,可恨江南无信,至今未见回返。郝卿放心,朕这就再派使臣赴江南交涉。”

“大汗若再派使臣前往江南,我与两位堂弟请恩准同行。”

忽必烈允准。

蒙古国至元三年,也就是南宋咸淳二年,忽必烈再次派出使团奔赴江南,查询郝经等人。

蒙古国使团被囚真州,李庭芝心中一直忐忑。尤其汗廷几度来人详问,弄得他十分紧张。时间长了,值守兵将、当地官吏、往来商贾,都知道忠勇军军营内扣押着虏人。倘若再有详问使来,难保不获悉风声。有幕僚建议行招诱之策,让郝经一行归顺。李庭芝一听大喜,命张世杰护送郝经来扬州制司。

六年了,李庭芝与郝经从未谋面,但郝经的为人李庭芝是知道的。郝经羁押真州期间,每日除了读书就是著文,据说已写成一部《续后汉书》。

真州距扬州不远,没几日张世杰便护送郝经来到扬州城外,李庭芝闻讯出郊迎接。

“来人可是郝学士么?”李庭芝未穿公服,身着灰布直裰,头戴东坡巾,足蹬云头靴,恭恭敬敬上前问。

郝经走出辇车,答道:“来人没有学士,只有罪囚。”

李庭芝脸色一辣,讪笑着道:“先生这是哪儿话?先生才高八斗,名满河东,是蒙古大汗帐下的第一谋士,哪来罪囚一说?”

郝经昂然挺立,问道:“你是何人?”

“下官李庭芝。”

郝经这才行了个无礼喏:“原来是李制帅,得罪,得罪。”

进入扬州,馆舍早已备好。郝经见馆舍周围全是甲兵,笑着对李庭芝道:“制帅多虑了。伯常一介书生,除了骨头几无用处,就是想跑也跑不了。”郝经表字伯常。

“先生见外了。先生安危,下官职责所在。”

当晚李庭芝做东,在得月楼设宴为郝经接风。得月楼紧傍瘦西湖,五月春风荡漾,花香扑鼻。瘦西湖上灯火璀璨,笙歌缥缈,仿佛仙境。

郝经慨然赴宴,大盅饮酒。席间,李庭芝问道:“据闻,学士在大漠生活了数年,蒙古人的马奶酒可饮得习惯?”

郝经道:“起初不大适应,日子一长也就习以为常了。”

李庭芝摇头道:“在下官看来,汉人饮酒,还是米酒最为可口。”

郝经知道李庭芝话里藏有深意,道:“二者各有千秋。米酒甜腻;马奶酒膻腥。米酒滋阴;马奶酒壮阳。”

李庭芝再次摇头:“学士谬也,汉人的酒与蒙古酒岂可同日而语?”

“都是壶中之物,本性别无二致,一为祛寒驱邪,二为消愁解忧。”郝经一笑,突然将话挑明,“制帅今日召见伯常,恐怕意不在饮酒?”

李庭芝哂然道:“庭芝久闻学士大名,早有结交之心。今日请学士来扬州一叙,以慰平生之念。”李庭芝饮几盅酒,又问,“据说学士著有《续后汉书》数十卷?”

“此事不假。”郝经点了点头。

“学士为后汉续篇,是崇曹抑刘,还是崇刘抑曹?”

“伯常既不崇刘抑曹,也不崇曹抑刘。千里江山,贤者为主。”

“学士治史,岂无正邪之分?”

“在伯常眼里,只有世道人心。”

李庭芝沉吟片刻,开门见山道:“学士祖籍陵川,两百年前即是大宋的河东之地,论起来学士也是大宋子民。如今学士南来,理应回归本朝。”

郝经将脑袋一摇,哈哈大笑道:“哪里还算得本朝,大宋帝脉早已移花接木了。”

李庭芝略略一怔,辩解道:“虽有过继,仍是赵姓嗣脉。”

郝经反问道:“过继也算帝脉?为何天子嗣位,传嫡不传庶?”

李庭芝一时语塞。

次日用过早膳,李庭芝陪郝经于瘦西湖边散步。五月的扬州,最是烂漫时节。扬州宜杨,或五步一棵,或十步成双,无风自摇,窸窣有声。尤其琼花,或淡红,或浅黄,或洁白,一簇簇,一树树,琳琅满目,宛如仙境。

“学士认得此花么?”李庭芝问郝经。

郝经的确不识,遂摇头道:“伯常不识此花。”

李庭芝道:“此为琼花,俗话说,‘维扬一株花,四海无同类’。”

“是么?”郝经好奇地停住脚步。

“扬州琼花,独步天下。”李庭芝道,“据传,隋炀帝就是为了观赏琼花而开凿了运河。”

郝经欣赏着琼花,道:“为赏花而开凿运河,这杨广也算是性情中人。”

李庭芝道:“隋炀帝开河赏花失之于考,但先帝仁宗将琼花移植于东京御花园中,憔悴无芳,却是事实。”

“有这等奇事?”

“南渡后寿皇又将琼花移栽于重华宫内,也是枝瘦叶黄,无花无蕾。”

郝经没有答话,顿悟李庭芝又在借花言事。

果然,李庭芝说道:“庭芝据闻,学士未入大汗潜邸之前,专治六经,潜心伊洛。学士有如这琼花,根在汉地。如今委身虏廷,是琼花他移。望学士深思。”

“制帅过誉了。”郝经不慌不忙应道,“琼花是何等高洁之物?伯常岂敢与琼花相比?伯常蒙大汗不弃,收于麾下,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返回馆舍,李庭芝决定将话题挑明,遂挥退随从,对郝经道:“朝廷有旨,学士若愿归国,当位列执政。”

郝经毅然摇头:“承蒙宋主错爱,伯常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诚如学士所言,大汗虽然于学士有恩,可学士是汉人,学士的根毕竟在朝廷。”

“制帅此言差矣!”郝经愀然变色,“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忽必烈为世间少有的贤明之君,所以伯常的根在汗廷而不在宋廷!”

“如此说来,学士无意回归宋室?”李庭芝脸色一沉。

“伯常身为国使,为‘弭兵、通好、息民’而来。”说罢,郝经从袖中掏出一道札子,递给李庭芝,“请制帅代为上呈贵国皇帝。”

李庭芝接过一看,是一道《上宋主书》。郝经羁留真州期间不知上过多少书札了,有《与宋国丞相书》,有《与宋国枢密院书》,均泥牛入海。当然,也有《与两淮制司书》。

对于郝经一行被拘,李庭芝的心情是矛盾的。李庭芝认为,郝经一行是为议和而来,没有理由无端拘禁。何况“弭兵、通好、息民”,于宋廷有百益而无一害。可贾似道对他一再下达密令,既不得放还,又不准进京。

“学士难道就没有想到后果么?”李庭芝沉着脸又问。

“什么后果?大不了一个死字!可制帅想过后果么?”郝经反问李庭芝。

李庭芝当然也想过后果,每每都汗流浃背。

“大汗示意‘弭兵、通好、息民’不成,接下来即是杀伐与征战!”郝经霍地起身,铿锵道,“到时尸山血海,生灵涂炭,制帅将是千古罪人!”

说服郝经不成,李庭芝又把目光投向其他人。蒙古使团成员很多,若能招诱一部分人归顺也行。李庭芝吩咐张世杰,对蒙古使团予以分化。

一日,张世杰来到扬州,说蒙古副使刘仁杰意欲归顺。

“他为何归顺我朝?”李庭芝问道。

张世杰回道:“粗茶淡饭,不闻肉味;棘墙钥户,形同幽禁。时间一长,寻常人哪里苦熬得住?于是就有了归顺之心。”

李庭芝听罢,连忙赶往真州。

在真州官厅,李庭芝见到了刘仁杰。这是一个年近五旬的老头,脸颊消瘦,身材单薄。李庭芝吩咐看座,问道:“刘副使善识时务,当职将上奏朝廷,给予恩赏。”

“我不要恩赏!”刘仁杰突然叫嚷起来,“我受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地方!我要见我的父母妻儿!五年了,我没有他们的只言片语!我实在是受够了……”

李庭芝静静道:“这个容易。到时候我朝派人北上,将刘副使的家眷接到江南。”

“此话当真?”刘仁杰顿时眼放光芒。

李庭芝以肯定的口吻回道:“不仅接来刘副使的家眷,但凡归顺我朝的使臣,都可以阖家团聚。”

刘仁杰兴奋道:“既如此,我这就回去告诉苟道宗他们,一起归顺宋国。”

“愿意归顺我朝的有多少人?”

刘仁杰扳着指头算了一遍,总共有六七人之多,将近使团人员一半。

“刘副使若是说动如此多的人归顺我朝,当是大功一件!”

李庭芝当即许三日为期,三日后凡归顺者一同前去临安领恩受赏,愿做官者做官,愿商贾者商贾,既不愿做官也不愿商贾者,发放赏钱,安度余年。

刘仁杰被官府连番叫出,引起了郝经的警觉。郝经命都管成玉紧盯刘仁杰的一举一动,同时吩咐使团其他成员暗做准备,预防刘仁杰图谋不轨。

这天傍晚,夕阳残照,霞光如血。郝经将刘仁杰叫到面前问:“刘仁杰,你整日与苟道宗等人嘀咕,有何见不得人的事体,莫非想要背反汗廷不成?”

闻言,刘仁杰的脸一下子白了。

郝经正色道:“我等承受忽必烈大汗御旨出使江南,虽然身处困厄,但须臾不得玷污王命。一国使臣,身可辱,而志不可夺!”

刘仁杰知道事已泄密,干脆向郝经挑明:“我等七人已经议定,决计归顺宋国,望学士成全。”

郝经骤然变色,斥责道:“荒唐!这种叛逆之事亏你们想得出来!我正告你等,尽快收起你们的悖逆之念,我既往不咎。若继续执迷不悟,当施重典!”

这时,使团成员全都围过来了。刘仁杰涨红着脸道:“既然学士把话说到这儿,我也要申说一句,是学士不善周旋,才致使我等在此憋屈了六年!自家们归顺宋国,实在是忍无可忍……”

闻言,郝经更是大怒:“刘仁杰,你饱读诗书,骨子里竟是如此下作,真是愧对圣贤!”

刘仁杰脸上白一块红一块,也不管不顾了,大叫道:“郝伯常,你不要逼人太甚!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休想!”郝经怒目圆睁,“我奉大汗钦命出使江南,断不能容许你们做出有悖国家的事体!”

刘仁杰也红了眼睛,跳起来道:“你不许我生,便是你死!孔晋、马德璘,你们还愣怔什么?愿意活命的,便在今日!”

“大胆反贼!”郝经拍案而起,对都管成玉道,“速速将其拿下!”

幽禁了六年,人人胸中都憋着一腔怒火,如今怒火迸发,山崩地裂。当院外值守的军士听见异响,打开营房,房内已经横尸一片。由于郝经等人已有准备,刘仁杰、苟道宗、孔晋、马德璘等七名使团成员殒命于真州军营,另有三人身负重伤。消息上报真州府厅,正在静候佳音的李庭芝目瞪口呆。

就在真州军营发生血案时,蒙古国派出的详问使已经抵达天长。天长是扬州大门,距离真州更近,李庭芝紧急命令陪同蒙古使团的制司参议官停止前行。此次出使宋廷的蒙古使团共有五人,除正副详问使外,再就是郝彝和他的两位堂弟。

郝经兄弟三人,大哥跟郝经一样自幼求学,满腹经纶,目今教授乡里。二哥郝彝却偏好武技,自幼拜崇安寺武僧虚净为师。善使大刀,人称大刀郝彝。郝彝的两个堂弟也是虚净的弟子。郝彝打算此次来到江南,第一是探听三弟下落。一旦打听准确,便悄悄将三弟劫走。

由于蒙古使团此行负有秘密使命,暂住在天长十分适宜。据事前从各个渠道获得的消息,郝经一行极有可能羁留在真州。天长距真州只有一百多里地,正好一探究竟。

制司参议官将蒙古使团安置妥善后,赶赴扬州去见李庭芝。参议官的离开为郝彝等人提供了机会,馆外虽有兵士看护,但如同虚设。再说天长属于大宋内地,守备不严,也无宵禁。待到夜半,郝彝一行收拾停当,潜出馆舍。

来到真州,军营血案很快传至郝彝耳中。听说死的全是虏人,郝彝大吃一惊。当晚,他们踏着夜色潜入军营,营房已空,只有满室褐色的血块和依旧浓烈未散的血腥……

郝彝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哀号道:“三弟,二哥来迟了!”

七月,详问使回返上都。忽必烈召入汗帐询问,当他听说仍未抵达临安时,脸刷地黑了:“如此说来,此行依然没能见到江南国主?”

详问使为礼部侍郎王德素,小心翼翼地答道:“是的。”

“江南如何答复你等?”忽必烈又问。

“两淮制置使李庭芝说新帝嗣位未久,国事繁复,千头万绪,无暇接见。还说国信使的奸细之名未能洗清,不得放还。”

闻言,忽必烈恨声不迭:“这个李庭芝,简直欺人太甚!”

商挺在一旁道:“李庭芝没这个胆。他科考出身,骨子里属于文人,拘押我方使团一定为宋廷指示。”

“对,李庭芝是奉命行事。”忽必烈点了点头,又问郝彝,“你可曾打探到三弟的消息?”

忽必烈话音刚落,郝彝大哭起来,边哭边说道:“大汗!我哥他……或许不在了!”

闻言,忽必烈身子一震道:“郝卿不在了?”

王德素解释道:“自家们估摸着郝学士一行羁留在真州,郝壮士和两位堂弟前去真州寻访。听人传言真州军营发生血案,郝壮士和两位堂弟潜入军营,只见满房间都是血迹……”

闻言,忽必烈变了神色:“死者是……什么人?”

“臣估计,定是我方使团无疑。”

忽必烈勃然大怒,一拍桌案霍地站起道:“杀我国使,这还了得!朕起百万大军,踏平江南!”

郝彝连连叩首:“大汗圣明!大汗圣明!”

“壮士请起!此仇是蒙古的国仇!江南无信、无诚、无义,朕若不灭,天必殛之!”忽必烈咬牙切齿,高叫一声,“史天泽!”(www.daowen.com)

“臣在。”史天泽走到忽必烈面前。

“即日起征集兵马,调拨粮草,十日后大军开拔!”

史天泽既没有应答,也没有退下。

“史卿这是要劝阻朕吗?”见状,忽必烈厉声喝问。

“臣不敢阻止,也不会劝阻。”史天泽道,“混一天下,这是大势。何况江南无道,人心背离,理应征伐。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兵法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

就在忽必烈发怔的当口,左丞相伯颜上前奏道:“史枢密言之有理。宋国必伐,但如何征伐还须周密筹划,详细商议。”

安童、商挺、姚枢、赵璧等人也纷纷进言,请求忽必烈暂息雷霆之怒。

在众大臣的劝说下,忽必烈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冲动,遂坐下道:“自今日起,伐宋乃我朝头等大事。如何进兵,详细议来。”

攻伐江南,蒙古人与金人一样,一是兵出两淮,二是绕道川蜀。然而,两淮距离宋廷京师太近,一旦有警,宋廷必定举全国之力予以阻击。加上有大江之险,难以抵达江南。川蜀险峻,且远离江南,一时难以动摇根本。

如今的情势发生了变化。一是川蜀残破。蜀口关隘早已为蒙军所据,宋军的防线主要集中在大江两岸。而大江沿岸的宋军,防御的重点又仅仅是几个山城。二是大理为蒙军占有。驻守大理的蒙军既可以出击广南,又能够夹击川蜀。在座的蒙汉大臣,几乎异口同声地主张先图川蜀,然后乘势东下。

就在众臣们纷纷要求攻打四川时,忽必烈已经彻底镇定下来了。兴师伐宋,从上流进兵固然其势占优,可……蒙哥汗就死于钓鱼城下,忽必烈每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很不舒服。他忽然将目光投向史天泽,道:“朕记得,史卿前番说过,下江南先取襄阳?”

史天泽缓缓答道:“是的,臣说过。”

汗帐立时鸦雀无声。

忽必烈又问:“史卿建议先取襄阳,有何见地?”

“宋据东南,以吴越为根本,荆襄为其要地。今日之计,当先取襄阳,若攻下了襄阳,兵分两路,一路直下淮扬,一路渡江入湖南、江西,直趋临安。”

忽必烈突然道:“不知史卿是否记得,四川刘整也曾说过,欲平江南,先取襄阳。”

“是的。”史天泽点头。

忽必烈眼帘一扬,道:“既如此,命刘整觐见。”

公元1266年七月,上都开平一反常年,久旱无雨。天空烈日炎炎,草原暑气蒸腾,就连风也比往年懒惰了许多。此刻在大安阁内,君臣们似乎忘记了酷热,正在兴致勃勃地商讨着灭宋的方略,以至于一些侍卫停止了摇扇而君臣们毫无察觉,这场讨论的主角是刘整。

刘整是前一日抵达开平的。虽然路途劳累,但由于不知大汗为何紧急召见,夜里只迷糊了个把时辰。直到走进大安阁,一颗悬着的心才落回肚里。

“如何伐宋,前时已有议论。有人主张先取川蜀,有人主张先取襄汉,还有人主张径取两淮,孰优孰劣,未见分晓。”忽必烈将目光投向刘整,“朕记得刘卿曾经说过,欲下江南,先取襄阳。”

“是的。”刘整点头应道。

“朕那日不曾听你细说,”忽必烈从侍卫手中接过长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今日专议伐宋,卿可徐徐道来。”

刘整一听,心里头顿时波翻浪涌。这些年,一想到自己和母亲的遭遇就怒火烧心。刘整要复仇,要向俞贼、夏贼复仇,要向整个江南复仇!

“宋廷偏安江南,所倚者万里大江。”刘整抑制着滚滚心潮,缓缓道,“川蜀是头,两淮是尾,襄阳为腰。虎豹虽壮,靠的是铜头铁尾,而腰部脆弱,极易摧折。襄阳位于大江中部,犹如宋廷腰脊。若是先将腰脊折断,宋廷必然瘫痪。”

大安阁内无人吭声,忽必烈打破沉寂:“嗯,将襄阳比喻为江南腰脊,有道理!”

商挺说着不同的意见道:“臣以为刘帅所言欠妥。宋廷腰脊是在鄂州,而并非是在襄阳。先取襄阳,且不说襄阳易守难攻,即便拿下了襄阳,还要夺取若干城池后方能抵达鄂州。不攻占鄂州,不能说宋廷的腰脊已被折断。依臣看来,若说京湖为宋廷腰部,那也是熊腰。”

商挺说完,大安阁里更静,忽必烈渐渐蹙起眉峰。伯颜轻轻点头道:“商左丞所言,不无道理。”

“左丞之言确有道理,”刘整清一下嗓子,不慌不忙又道,“宋廷的中部防线重点是在鄂州,但是襄阳为鄂州屏障,至为关键。我若襄阳得手,据汉水上流,既可以南下荆门、郢州,又可以东下两淮。至于鄂州,已无关紧要。”

忽必烈蹙起的眉峰又渐渐舒展开来。

刘整稍作停顿,又道:“还有,先取襄阳,暗含机谋。”

“有何机谋?”忽必烈饶有兴致问道。

“宋廷以鄂州为腰脊,我若攻取襄阳,宋廷上下必不会太过在意。待其省悟过来,为时过晚。”

刘整说完,大安阁内有了议论。

忽必烈问道:“刘整所言,众卿以为如何?”

伯颜问道:“适才听刘元帅一番宏论,不知攻取襄阳需要多少时日?”

“小将不敢预测。”

伯颜又问:“这是为何?”

“一座城池是否坚固,关键在于何人主守。”刘整从容回答。

伯颜道:“襄阳守将为吕文焕,元帅以为可守几日?”

刘整想了想道:“小将以为,吕文焕主守襄阳,难以攻克。”

一语说罢,正在议论的大臣们顿时屏声敛息。

忽必烈叹道:“如此说来,襄阳便无人可破了么?”

刘整立即转向忽必烈,轻声道:“小将可破襄阳。”

安童是个不易生气的人,此时也已忍耐不住,大声呵斥:“刘整,你是在奚落我蒙古国无人了么?”

伯颜更是气得脸色发青:“狂悖之极!来人,叉出去!”

见蒙古大臣如此,史天泽终于忍耐不住,道:“大汗,刘整是否狂悖,请恩准他将话说完,再发落不迟。”

忽必烈始终保持着冷静,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刘整,道:“刘整,你说你可以破襄阳,有何计策?”

刘整从容答道:“断粮道,绝后援,先为孤城,后为死城。”

廉希宪不以为然道:“这话也就说说而已。襄阳依凭汉水,背靠荆山,如何变得了孤城与死城?!”

刘整浅浅一笑,对廉希宪道:“平章只知其一。汉水由西而来,至襄阳回身向南。襄阳东、北二面为汉水阻隔。襄阳西、南二面群山连绵,大小山头不下十余座。这些山头若为宋军所据,则为襄阳屏障,若为蒙军据有,则为困敌壁垒。小将断定,襄阳守军不多,我若大兵压境,吕文焕势必收兵襄阳城内,我在西、南二面依山筑寨,屯扎重兵,不愁襄阳不绝。”

伯颜质问道:“襄阳东面与随州、郢州相连,蒙军如何立足?”

“襄阳东面委实不易立足,我军只能事先在襄阳城东构筑一堡,到时派遣一军,秘密潜入,以为据点。”

伯颜哑然一笑道:“元帅倒是天真,吕文焕既是当代名将,岂会允许我军在襄阳城东构筑堡寨?”

刘整不慌不忙回道:“吕文焕当然不会允许,但吕文焕之上有吕文德。若吕文德允许,吕文焕便不得不从。”

“刘卿以为,如何才能使吕文德允许在襄阳东面筑城?”伯颜还要说什么,被忽必烈扬手制止。

“利。吕文德守京湖,养兵不下十万,钱粮供给殊为不易。我朝可致书吕文德建议设立榷场,并明言榷场若设在我方境内,七分商税归我,榷场若设于宋方境内,七分商税则归宋。小将断定,吕文德必定将榷场设于襄阳。只要吕文德答应在襄阳设立榷场,我朝便把榷场设立于襄阳城东。”

听刘整如此一说,私议声再次泛起。不过,此时的私议带有明显的赞许。

刘整继续道:“襄阳东南有一山,名鹿门山。山上有寺,名鹿门寺。鹿门寺初一、十五香火隆盛,平日里也有不少香客。我朝先在鹿门山设立榷场,随后以守护货物为名构筑堡垒。待到堡垒筑成,遣一路大军直下襄阳,一路秘密前往鹿门山占据榷场,两路大军会合后,鹿门山即为襄阳之患,向东,阻绝随州、郢州应援,向南控扼汉水。”

不等刘整说完,忽必烈已经喜形于色了,他站起身一边说一边走到刘整面前:“刘卿果然为江南良将,并非浪得虚名。刘卿所言,思虑缜密,眼光独到,非常人所及!着刘整为河南安抚使,筹措攻取襄阳事宜。”

侍卫长忽剌出急忙道:“大汗,臣以为不可。”

“有何不可?”

忽剌出道:“据臣所知,刘整与吕文焕交厚,大汗断不能将襄阳战事交给刘整主持。”

刘整一听,脑门轰然一响,眼前金星万点。忽必烈也一时愣怔着。

“首战襄阳,事关重大,河南地处前沿,非枢机重臣不得当此大任。”忽剌出继续道,“臣建议,由阿里海牙主持河南军政。”

刘整一言未发,他说什么呢?此时此刻什么也不能说。他突然想起在宋廷的遭遇,莫非来到蒙古国后还要重演?

忽必烈重新回到御案前,慢慢坐下。忽剌出的话影响了他,也启发了他。良久,忽必烈颔首道:“忽剌出所言甚合情理,阿里海牙出镇河南,签河南行省事。”顿一顿,又道,“至于刘整,朕另有任用。”

阿里海牙虽是畏兀儿人,却自幼学习汉文,熟读经史,既能上马征战,又能下马牧民。阿里海牙启奏忽必烈,人、粮、钱为平宋之本。河南地阔人稀,无法养军。围困襄阳,非数万大军不可。倘若数万大军的用度从河北、山东调运,耗费巨大。他建议将迁往洛阳一带的河南之民回迁至南阳一带,忽必烈当即同意,颁令回迁人口。紧接着,分配耕地,大兴农事。

十月的一天上午,阿里海牙来到京湖制置司,递上自己名状道:“签河南行省事阿里海牙拜会京湖制置大使。”

须臾,吏胥将阿里海牙引入公厅。阿里海牙唱个大喏,命随从献上一只木匣。

“这是何物?”吕文德端坐大厅之上问。

“制帅请瞧。”阿里海牙笑意盎然。

随从将木匣递给吕文德,吕文德打开,顿时惊住了。从军以来,他也见过不少玉器,但如此白玉他还从未见识。只见玉体洁白无瑕,宛如羊脂。一只玉佩上绘着狮头、龙身、鹰爪、鱼尾,一只玉佩上绘着凤头、鸡翅、鹤腿、孔雀尾。

吕文德清楚,对方奉送如此贵重礼物,一定有事相求,遂将木匣关闭,目光犀利地看着阿里海牙道:“说吧,你有何事。”

阿里海牙爽朗道:“阿里海牙受命主持河南军政,今日是特来拜会制帅。”

“行省远道而来,辛苦。”吕文德命人奉茶,不相信阿里海牙此来仅为拜会。

寒暄几句,阿里海牙问道:“在下观制帅容姿焕发,不知年庚几何?”

吕文德哈哈一笑道:“本帅今年六十。”

“啊呀!制帅有花甲之喜!”阿里海牙惊讶道,“这对龙凤玉佩更是非制帅莫属!”

吕文德听阿里海牙说罢,重新打开木匣,取出玉佩反复查看,道:“看来这是个吉祥物件!”

“此玉产自西域。”阿里海牙带着恭维的神色道,“制帅请看,通体无半分儿瑕疵,浑然天成。制帅与夫人各佩一只,当是防灾却邪,延年增寿。制帅如今功成名就,当以福寿为最。”

吕文德放下玉佩问道:“莫非行省千里跋涉,就为给老夫一对玉佩?”

阿里海牙微微一笑道:“在下还有一件大事,也须与制帅会商。”

“行省请说。”

“自大汗登基以来,我国与宋朝相安无事,边境晏宁。在下想设立榷场,不知制帅以为如何?”

近两年,随着边境无战事,一些商人请求设立榷场互市的呼声逐渐兴起。吕文德原不懂商贸,听人说得多了,不免动了心思。供养十多万大军,吕文德深感压力巨大。若能从榷场获利,便能缓解用度日峻之急。

“行省所言,可以考虑。”吕文德点头。

阿里海牙高兴道:“制帅高见。榷场互市,利国利民。”

吕文德又问:“行省以为,榷场设立何处为宜?”

“榷场设立何处,由制帅定夺。”

吕文德思索,论地理位置,襄阳最为适宜。襄阳濒临汉水,交通便利。然而凡事有利有弊。襄阳为鄂州屏障,吕文德深知利害。

阿里海牙见吕文德犹豫,又说道:“下官以为,不论榷场设置在哪儿,七分商税归于属地。若是设在蒙古国境内,一是邓县,二是湖阳。”

“行省不知地理,”听说榷场设置地有七分商税,吕文德又动了心思,摇头道,“若设榷场,襄阳最为适宜。”

“襄阳?”

“对,襄阳。襄阳通衢南北,水陆两便,自是设立榷场的最佳去处。”

次日,吕文德命丘震亨陪同阿里海牙前往襄阳实地考察。当吕文焕看完制司公函,陷入了沉思。

襄阳原有榷场,可那是宋金时代,自端平二年宋蒙交恶以来,襄阳的榷场就已经废置。设立榷场,物产互市,于国于民当属幸事,何况还有商税进项。问题是襄阳地理位置太过特殊,吕文焕担心因榷场互市而影响了襄阳的守备。

“六帅莫非持有异议?”丘震亨笑问道。

既然制司已经准许,并发下了公函,吕文焕即便心存异议也只能保留:“制司有公文在此,文焕岂能不从。只是不知这榷场是设在樊城内,还是设在樊城外?”

丘震亨看了看阿里海牙,阿里海牙笑道:“自然是设在樊城内,设在城外难以保证货物的安全。”

吕文焕想,货物安全固然要紧,但樊城防务更是重如泰山,榷场一旦设立,各色人等齐聚樊城,难保没有奸邪之辈与好事之徒,便道:“下官以为,榷场应设在樊城外。”

阿里海牙要的就是吕文焕这句话,故意显出为难的样子:“既然六帅以为榷场应设在樊城外,明日自家与丘机宜便去选择场地。”

闻言,吕文焕疑惑道:“以前不是有榷场么?”

丘震亨回道:“六帅有所不知,旧日榷场位于樊城东门,河水多年冲刷,已坍塌了大半。”

次日,令吕文焕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丘震亨领着阿里海牙勘察地址,竟将榷场选在了鹿门山。

“不成,”吕文焕当即摇头,“鹿门山距襄阳太远。”

丘震亨道:“鹿门山距襄阳不过二三十里地,算不得太远。”

阿里海牙道:“安抚不愿将榷场设在樊城,是担心有碍城防。将榷场设在鹿门山,正好趋利避害。”

“不成不成,”吕文焕仍然摇头,“榷场应设在樊城近郊,不可深入境内。”

丘震亨不以为然道:“榷场设在我方境内,反而便于控管。”

“丘机宜说得对,”阿里海牙紧随着道,“榷场设在贵国境内,人员、货物、钱财,都将由贵国控制。”

此说也有道理,榷场设在我方境内便于管控,但吕文焕总觉得放心不下,便对阿里海牙道:“榷场究竟设在何处今日暂不定夺。行省回馆歇息,择日再议。”

送走阿里海牙与丘震亨,吕文焕留下王登,问道:“参谋以为,榷场设在鹿门山利弊几何?”

“单从榷场来说,鹿门山当属最佳地点。”王登如实道,“鹿门山地势高挺,便于货物囤积。山下即是汉水,通货方便。山中又有鹿门寺,初一十五香客聚集,颇有人气。”

吕文焕皱眉道:“关键是,鹿门山位于襄阳侧后。”

“正是。”王登点头,“若逢战时,鹿门山一旦为虏人所据,襄阳便有截断后援之虞。”

“不成!必须再觅地址。”吕文焕当即修书一封,派人急送鄂州。

不数日,回书抵达。令吕文焕大出意外的是,吕文德不仅同意在鹿门山设立榷场,而且还指派丘震亨负责榷场建设事宜。

尽管丘震亨握有榷场的建造大权,吕文焕并没有放弃对榷场的关注。吕文焕吩咐王登,经常以关怀之名前往鹿门山查看实情。

起初榷场很简陋,仅几排土房。渐渐随着交易规模越来越大,房舍也越来越多。几个月后,蒙古商人在距离榷场不远处筑起了一道围墙,王登赶紧将这一情况禀报给了吕文焕。

吕文焕闻讯后立即亲赴鹿门山视察。围墙位于鹿门山半腰,高约丈余,均用土砖砌成。吕文焕当即询问蒙古官员为何要在鹿门山筑墙?

“回安抚,我方货物经常失窃,筑墙是为防盗。”蒙古官员答道。

吕文焕询问宋廷官员,宋廷官员的回答却又让人生疑。宋廷官员说货物被窃不假,可每次失窃的都是蒙方货物,而宋方货物至今尚未失窃一回。

吕文焕觉得蒙方货物失窃一事过于蹊跷,借口货物失窃构筑城垣居心叵测,当即下令蒙方拆毁。此时丘震亨已回鄂州。吕文焕立即上书制司,指出蒙古商人的货物失窃之说不能成立,榷场筑墙包藏祸心,望制司予以干涉。

然而,京湖制司不仅没有干涉蒙古商人在鹿门山修筑堡寨,反而派人给安抚司送来文书,要吕文焕不得干涉榷场事务,对于蒙古商人筑墙保护货物,明言允准。

吕文焕看罢制司的公文,大叫一声:“备马!”

黑杨急问道:“安抚要去哪儿?”

“鄂州!”

当日,吕文焕一行人马踏着夜色赶到随县,在驿站将就一宿,次日天明出发,直趋汉阳。

策马奔驰中,吕文焕逐渐平静下来了。襄阳作为宋蒙边境的军事重镇,鹿门山的重要性兄长不会不知。既然兄长明知鹿门山的地理位置重要,却又准其筑堡,一定是受了虏人的蒙蔽。

下午,吕文焕一行驰入鄂州城。在馆驿安顿好随从与护卫,吕文焕从侧门来到制司官邸,推山倒柱,纳头便拜:“大嫂,小六回来了!”

“六弟回了?”程妙静见是吕文焕,吃了一惊,慌忙扶起,“六弟如今都是一方安抚了,还恁地行如此大礼?!”

“大嫂的养育之恩,小六没齿不忘。”

“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程妙静将吕文焕端详一阵,“黑了,也瘦了。小两口过得可好?”

“托大嫂的福,很好。”

“六弟当初推三阻四,这回相信你大嫂眼力了吧?”程妙静颇为自得。

吕文焕高兴道:“大嫂敏慧,识人不差。”

正说间,一个沙哑的嗓门在回廊响起:“听说小六回来了?”话音未落,吕文德大步走进厢房。

“还一口一个小六的,”程妙静笑着埋怨,“六弟如今已是一方帅守,该称六帅才是。”

吕文德愣了一下,笑道:“对对对,是该改口了。”

“在大哥大嫂面前,文焕始终都是小六。”

用人进来送上茶饮,叙一会儿话,吕文德道:“六弟一举收编了鄂州都统司的两万人马,为兄听了好不快活。防守襄阳,大哥没了后顾之忧。”

“若无大哥一力支持,整编鄂州七军不会如此顺利。”说起对鄂州都统司的处置,吕文焕十分感激,遂将诸军要求兑换会子一事当面叙说一遍,“幸亏大哥为襄阳运去了五十万铁钱,不然非出大事不可。”

“你呀,张口就要五十万,以为大哥是铸钱的么?”吕文德故作愠怒。

“大哥不铸钱,可大哥管钱,是湖广总领么?!”

“为了你的五十万铁钱,我这个湖广总领也是东挪西凑。”

吕文焕急忙起身,向吕文德行了个长揖:“小六无以为报,只能面谢大哥了。”

吕文德展颜一笑,继而问道:“如此说来,襄阳五军已统一了军饷发放?”

“都是五分铜铁钱,五分会子。”

接下来,吕文德又询问了对鄂州都统司原有将领的处置情况,叮嘱道:“这种时候虚籍事小,稳定事大。要守襄阳,须得有一支兵马。高达那厮虽然狂傲,却是带兵的好手。来日与虏人对阵,鄂州戎司的两万人马会是一群劲卒。”

吕文焕正思谋着如何就蒙古商人在鹿门山筑堡一事向兄长开口,吕文德却突然问道:“前日给襄阳发去了制札,六弟收到没有?”

吕文焕点头道:“小六今日回鄂州,为的就是制札的事。对于制司的札书,小六不敢苟同。”

吕文德“哦”了一声,收起笑容道:“你的担忧大哥知道,无非鞑虏商人修筑墙垣,有所图谋。可城堡构筑在我大宋境内,有何担忧?即便真有不轨之事,将它扒掉就是。”

吕文焕摇头道:“城堡一旦筑就,扒掉恐怕不易。”

吕文德不以为然:“这有何难?不就是一道土墙吗?出动两千军马,用不了半日工夫,便可拆得干干净净。”

“围墙既筑,岂能轻易拆毁?倘若强行拆毁,两国势必挑起事端。再者,到了战时,鞑虏肯定有重兵守护,拆毁更是不能。小六愚见,与其为日后遗祸,莫如今日不准修筑。”

“你说得轻巧!”吕文德将脸色一沉,“蒙古商人筑墙保护货物,我凭什么不能准许?”

吕文焕见兄长态度坚决,遂停了一停,换个话题:“蒙古商人筑城是因为丢失货物,所言令人生疑。”

“有何疑窦?”吕文德问。

“据小弟访察,每次都是蒙古商人的货物丢失?”

“在我大宋境地,难道丢失我大宋商人的货物不成?”吕文德反问。

吕文焕清楚,拿不出铁证,他很难说服兄长。

吕文德道:“鞑虏亡我之心不死,与我大宋必有一战。可自家料定,决战地点不在襄阳。”

闻言,吕文焕诧异地问道:“大哥凭什么断定不在襄阳?”

“襄阳雄踞汉水,鞑虏没有水师。”

兄长所言有一定道理,蒙军虽有战船,但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水师。没有水师就控扼不了汉水,更别说滔滔大江。可现在,刘整已经归降虏人。他做过多年郢州守将,谙熟水战。吕文焕沉思片刻,字斟句酌道:“大哥所言极是,鞑虏没有水师。可小六担心的是刘整,他不仅谙熟水战,也谙熟汉水。”

“提这厮做甚!”吕文德焦躁起来,“他若是胆敢窜犯襄阳,自家亲提大军迎战,定叫这鸟人死无葬身之地!”

这时,程妙静在一旁道:“瞧你们兄弟二人,散班的衙鼓响了好一阵子。先去用膳,用过晚膳再叙不迟。”

“大嫂有所不知,”吕文焕扭过头,对程妙静道,“小六守襄阳,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恐辜负了兄长,辜负了朝廷。可虏人于鹿门山榷场内筑城,小六寝食难安。鹿门山位于襄阳城东,小六担心虏人居心不良。大嫂您想,若虏人占据了鹿门山,不仅阻断汉水,还将阻绝襄阳与郢州、随州的联系……”

“你这是杞人忧天!”不等程妙静开口,吕文德用训斥的口吻道,“鹿门山榷场一座土城就能截断汉水,孤立襄阳?我京湖有十万雄师,即便鞑虏心存贼心,我大军一到,即刻成为齑粉!”

“大哥小看虏人了!”吕文焕苦笑着摇头。

吕文德正要发作,程妙静扯了一下他的衣角。吕文德愣了一愣,口气略有和缓:“有人说虏人厉害,自家与其交手二十余年,从淮西打到四川,又从四川打到京湖,什么时候惧怕过他们?”

程妙静已经明白大概。她虽然不懂军事,但吕文焕专程从襄阳赶回,一定事关重大。程妙静拣了空儿对吕文德柔声道:“如今六弟身膺重责,提防虏人窜犯是他的职分。”

吕文德望望程妙静,又看看吕文焕,语气和缓下来:“我知道,六弟忠勇有加。可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请大哥明示。”吕文焕道。

吕文德皱起眉头道:“江南灾害连连,国用日益不足。我制置京湖,又总领湖广,既要给朝廷上交赋税,又要济民赈灾,还要养兵筑城,年年寅吃卯粮,入不敷出。襄阳开办榷场,一年商税不下百万,其中蒙古商人缴纳的税款超过半数。他们请求筑城守护货物,制司岂有不准之理?若是走了蒙古商人,这百万商税从何处收取?为今之计,对蒙方所求,必须依从……”

闻言,吕文焕不语了,他明白兄长的苦衷。

“你张口就要五十万铁钱,我从哪儿来?”吕文德紧绷着脸色又道,“我挪用的是朝廷的赋税,正催着偿还。”

吕文焕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吕文德站起身道:“当年孟珙曾言,襄阳地重,须屯十万大军。可目今,襄阳只有正兵五万,一旦有事,恐怕捉襟见肘。我已申报朝廷,准许你招募五千新兵,粮饷由朝廷支付。”

准许招募五千新卒,且由朝廷供给军费,这是天大的好事,可吕文焕却高兴不起来。他咧了咧嘴,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小六谢过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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