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其人,算不得雄才大略,但他生性平和,待人宽容,当国四十余年,虽无善政,却有善声。所以此时,无论文武百官还是宫女近侍,说起当今天子病入膏肓,人人均面带忧戚,兀自轻叹。稍有头脑的人都知道,风雨飘摇的朝廷又一次来到了紧要关口。当然,最焦心的当属右相贾似道。
前几个月,贾似道一直在为施行公田法操心。先是买田,年初议定,公田回买之地不能依照民间论价,民间一亩上等地卖价在千贯以上,朝廷如何买得起?为此,朝廷对本轮公田回买专门制定了价格:租额一石以上的田地一亩二百贯;租额不足一石的田地一亩一百八十贯;租额低于八斗的田地一亩一百六十贯。尽管如此,朝廷也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拿不出这么多现钱,朝廷只得大造金银见钱关子。
除了赶印金银见钱关子,告身与度牒也用以回买。
告身即官告院除授的一种授官凭信。有钱人需要抬高身价,于是朝廷将文武官阶标上价码,进行售卖。度牒是官府给僧、道从业者发放的证明。由于僧人和道士可免除徭赋,其从业者便与品官一样具有了某种特权,所以度牒也具有了货币特性。
具体操作是这样的,回买公田中,五千亩以上者,给铜钱半成,官告五成,度牒二成,金银见钱关子二成半;五千亩至一千亩者,给铜钱半成,官告、度牒各三成,金银见钱关子三成半;一千亩至五百亩者,不给铜钱,给度牒、金银见钱关子各五成;五百亩以下者,只给金银见钱关子。
公田回买的第一年浙东六郡总计回买公田三百五十万亩,秋后获粮二百四十万石。然而喜讯传来,赵昀已口不能言。
“陛下,今岁公田所得,可养十万大军啊!”傍晚,贾似道受命进宫,在赵昀的床榻前含着眼泪告诉他。
闻言,赵昀朝贾似道点头。
“倘若推排经界,浙东六郡远不止回买三百五十万亩公田。”贾似道又说道,“臣决意在浙东六郡推排田亩,望陛下恩准。”
这一次,赵昀只是静静地看着贾似道。谢道清则在一旁低声劝阻:“圣上虚弱如此,国家大事待圣上康复后再议。”
出了福宁殿,贾似道来到尚药局,详细询问官家的病情。尚药局提举支支吾吾,贾似道将脸孔一板道:“我是丞相,无须隐瞒。”
提举召来御医,御医眼含悲戚道:“容下官讳言,圣上天年将尽。”
虽然贾似道心中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御医如是说,仍禁不住浑身一凛。他嚅动着嘴唇,喃喃地问道:“回天乏术了么?”
御医只是叹息,摇头。
贾似道不再言语,他起身告辞。尚药局提举送到门口,轻声道:“圣上的病,宫外不知。丞相总理朝政,当预置后事。”
贾似道缓缓点头。
迎着料峭的北风,贾似道拭了拭眼角的泪滴,哀哀地想,预置后事?当今最大的后事即是新皇登基。可太子已经册立,还预置什么呢?
从傍晚起,临安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雨。料峭的北风加上纷飞的小雨,使临安一扫往日的风情。街上落叶遍地,行人三三两两,店铺或已打烊,即便开着店门也寂寥冷清,酒肆歌馆的红灯笼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显得孤独无助。
当贾似道踏着夜色回到府邸,只见厅堂里坐满了人。稍事寒暄,贾似道入座后问道:“众位可进过晚膳?”
一众人摇头,翁应龙说道:“丞相今日奉诏进宫,自家们都想讨个消息。”
由于赵昀病情严重,停朝将近一个月了。既不准臣僚入宫觐见,也没有官家的只言片语。官家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众人都十分焦灼。
“圣上的病……”贾似道眼眶一热,摇了摇头。
见状,人人心底一沉。半晌,刘良贵道:“如此说来,太子将要登基?”
贾似道没有答话,这也是他最为焦心的问题。
赵昀无嗣,皇储为荣王赵与芮之子。若赵禥是个正常人也就罢了,偏偏他天生弱智。
赵禥的生母是荣王府里一名女佣,因长得有几分姿色,被荣王相中,纳为小妾。荣王正室姓钱,为人悍妒,且久无身孕。一日,钱氏听说小妾已身怀六甲,顿生怨怒,命心腹暗购藏红花加入汤中,以滋补之名,给小妾服用。不承想,胎儿没有堕亡,却致使早产。或许是藏红花服食太久,早产的赵孟启先天不足,五岁开始迈步,七岁方能言语。过继给赵昀后,尽管为其延聘本朝的硕德大儒为师,依旧十分迟钝。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册为了太子,将登临天下。
围绕建储,朝中大臣也有人提出过异议。
开庆年间,鄂州被围,临安震骇,董宋臣劝说赵昀移驾明州,立太子监国。赵昀无子,淳祐六年,将年仅七岁的赵孟启收入宫中抚养。十四岁那年,赵孟启被册为皇子,改名赵禥。若立太子监国,必是赵禥无疑。
“忠王(赵禥)有疾,难继大统。请陛下三思。”左相吴潜赞同车驾南迁,但反对立赵禥为皇储。
赵昀也很矛盾。赵禥的病摆在那儿,明眼人一见便知。将社稷交给一个弱智,他岂能安心?问题是,不交给赵禥又交给谁?
“吴卿可有人选?”沉默了一阵,赵昀问道。
“济王之后赵乃猷。”
济王即赵竑,为赵扩亲立的皇子。赵扩驾崩后,史弥远逼迫杨桂枝篡改遗诏,立了赵昀。赵竑封济王,判宣州。
宝庆元年(1225年),湖州人潘壬、潘丙联络山东义军李全,欲为赵竑夺回帝位。双方约定时间举事。然而,到了举事之时,李全兵马未至。无奈,潘壬、潘丙只得假借李全之名起兵。待到天明,赵竑一看,所谓的李全大军只不过区区数百渔民。失望之极,他派人急赴临安告变。
自然,潘壬、潘丙的这种举事不过昙花一现。未等临安大军到来,数百渔民已作鸟兽散。潘壬、潘丙双双被杀。至于赵竑,则死于鸩毒。
赵昀虽然做了皇帝,却始终有一块心病,那便是赵竑本是先帝册立,他只是一个沂王继子,由他替代赵竑承继大统,似有僭伪之嫌。史弥远一死,赵昀就为赵竑平反。端平元年,恢复了赵竑的官爵。宝祐二年(1255年),正式宣布赵乃猷奉祁王祠事。
如今,吴潜建议传帝位于赵竑一脉,无异于触动了赵昀心底最为忌讳的隐疾。可他哪里知晓赵昀的心思,继续说道:“赵乃猷年纪虽轻,但文武俱全。如今外有鞑虏之患,内有楮币之忧,非有为之君,不能治世。”
“卿就不能尽心辅佐么?”闻言,赵昀冷着脸问道。
吴潜犟劲上来了,说了句更为犯忌的话:“太子无陛下之德,微臣也无史弥远之才。”
“你……你退下吧。”闻言,赵昀心底山呼海啸,颤声道。
数日后,侍御史沈炎将一道弹劾奏的副本送到了吴潜案头,理由是:身为左相,妄言国储,播乱人心,奸谋叵测。
赵昀连吴潜见都不见,迅速递出御批,吴潜先是宫祠,继而夺官三级。此时,距吴潜就任左相仅仅六个月。要知道,就在四个月前,在敕封吴潜为许国公的制词中,圣上对他可是赞誉有加。短短四个月,便乾坤倒转,天地翻覆。
众宾客沉默了一阵,江万里道:“若太子继位,国势将更加艰危。”
在座诸公数江万里年龄最长,他说完,刘良贵接上话道:“若真是太子继位,又该当如何?”
众人没有答话,也无法回答。
贾似道扫视了众人一遍,道:“各位之忧,也是下官之忧,更是国人之忧。但忧虑归忧虑,何去何从,还须看皇后的旨意。”
贾似道说得不无道理,国家的中枢在京师,京师的中枢在皇城。现在,皇后是皇城之主。
“若皇后执意要立太子呢?”刘良贵又问。
贾似道两手一摊。
“下官觉得,丞相应与众宰执商议后,一起觐见皇后。皇后属贤淑之人,一定通情达理。”江万里劝道。
对于江万里的这个建议,众人均点头认可。
七嘴八舌议论一阵,贾似道站起身道:“各位不饿,我已经饿了。愿留下的随我同去用膳,不愿留下的我亦不强求。”
大约是太过饥饿,人们纷纷跟随贾似道来到膳厅,仆人赶紧摆上饭菜。吃罢晚膳,众人告辞,贾似道也不挽留。待客人走尽,贾似道命翁应龙用自己的肩舆将沈炎请来。
“天色已晚,沈相公他……”翁应龙担心沈炎的身子。
贾似道吩咐:“把轿帷换了,另外置备一只暖壶。”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一乘暖轿将沈炎抬进大厅。沈炎虽然身子骨不错,但害怕冬季。每逢天气转冷,气喘病就会复发。
“贾公啊,这样的天气召唤,不是要下官的命吗?”沈炎步出肩舆就嚷。
“似道赔罪了。”贾似道连连揖手。
引入书房坐定,仆人奉上茶汤。待一应人等退出书房后,贾似道掩上门,坐下后说道:“似道今日进宫见了官家,已口不能言。”
闻言,沈炎怔住了。他是宝庆二年进士,那时官家登基未久。沈炎从嵊县主簿做到执政大臣,每一步都离不开官家的阳光雨露。听说官家病危,他不由得面露恓惶之色。
“下官今日惊动沈公大驾,是有一事至今不明。世上纷传,弹劾吴潜是下官唆使相公所为。沈公心底明白,弹劾吴潜,下官并不知情。”
“贾公今日为何提起这桩旧事?”沈炎好奇地问道。
“恕下官直言,沈公弹劾丁大全、马天骥之流,顺应民心,流芳千古。可弹劾吴潜……”贾似道顿住了,望着沈炎。
沈炎一时没有说话,端起茶盅,轻轻呷了一口。
“莫非沈公以为,太子当立?”
沈炎又抿一口茶,搁下茶盅道:“这桩旧事,下官本想埋进肚里,既然圣上已经病入膏肓,此时告知贾公也无大碍。”
那是景定元年正月末的一天傍晚,掌灯时分,董宋臣将沈炎引入福宁殿。福宁殿内烛光摇曳,光线溟蒙。待沈炎行完大礼,很久才听见圣上淡淡的“平身”二字。沈炎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他实在想不明白,圣上为什么这个时候召见自己。
半晌,赵昀缓缓道:“去岁北兵来犯,大臣们建言立忠王为太子,吴丞相推三阻四……这吴丞相……究竟意欲何为?”
这时沈炎才看清官家的面容,官家清癯的脸上并无激愤之色,似乎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情。
接着,赵昀又道:“天子立储,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这吴潜啊,干涉朕的家事,实在是糊涂至极。”
沈炎听懂了,官家对吴潜反对册立忠王为太子一事耿耿于怀。
“沈卿为朕所简拔,寄望深重。”赵昀眯着一双细眼看着沈炎,“吴潜妄议国储,当拟何罪?”
沈炎一颗心提起了,官家是要自己弹劾吴潜。从心底说,他并不以为吴潜有错,因此艰难地答道:“大臣妄议国储……当夺职。”
赵昀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又道:“丞相有妄议之罪,望卿详加纠察。”
听沈炎讲完事情经过,贾似道也百思不得其解。吴潜为朝廷重臣,政声显著,依官家的性情,即便令其宫祠,也不会一贬再贬。
莫非是……荣王?
是的,是荣王!当今世上,除了荣王,还没人能够在立储的问题上影响官家。赵禥为荣王之子,荣王为了自家儿子登临大宝,他有一万个理由要置吴潜于死地。想到此,贾似道手蘸茶汁,在几上写下“荣王”二字。
沈炎看罢,轻轻颔首。
两人一时无话。若是改立储君,既要说动谢后,还要瞒过荣王。说动谢后不易,瞒过荣王更不易。
过了片刻,沈炎问道:“官家病重至此,贾公有何打算?”
“下官心里……也没底。”
贾似道说的是实话。对于江山社稷,他当然希望更换储君。赵禥心智不全,如何做得了皇帝?即便做了皇帝,如何御极四方?尤其当下,内忧外患,国难深重。几乎所有明白人都心底清楚,若是赵禥登极,提振国势将无从谈起。可是,要改立新储,需要冒极大的风险。
次日,天空阴晦。贾似道用过早膳,心事重重地来到政事堂。刚落座,皮龙荣与朱熠便前后脚地进来。
“昨日皇后召贾公入内探视,圣上可有好转?”皮龙荣坐下后问道。
贾似道轻叹一声,摇摇头。
“如此说来——”皮龙荣欲言又止。
贾似道用低沉的声音道:“下官问过尚药局,可置备后事了。”
皮龙荣与朱熠一时怔着,许久没有说话。
沉寂一阵,贾似道又问:“嗣立新君,二位可有定见?”
“未有。”皮龙荣答。
“太子先天有疾,如何是好?”贾似道望望朱熠,又看看皮龙荣。
朱熠回道:“下官以为,太子不足以御极四海。丞相以为呢?”
贾似道一时没有吱声,眼前两位执政大臣虽各有瑕疵,但品性不坏。要想废太子另立新君,必须得到他们的大力支持。
朱熠慨然道:“丞相若是领衔,我等愿意襄助。”
贾似道问:“二位如何相助?”
皮龙荣道:“我等集体上书,说动圣人。”
贾似道微微一笑:“圣人允准,还有荣王。荣王可是太子的生父。”
皮龙荣点头道:“丞相忧心得不无道理。自古改立嗣君,都得担着血海似的关系。只是这荣王,朱相公有化解之法。”
贾似道“哦”了一声,看着朱熠。
朱熠一笑道:“下官与韩震有同乡之谊。”
韩震是殿前司都指挥使,贾似道自然知道韩震是朱熠的乡人。昨晚思索一宿,若要改立新君成功,必须利用这层关系。
“朱相公与韩太尉可曾有过联络?”贾似道又问。
朱熠回道:“太子有疾,下官曾与韩震有过交谈,韩震说唯老夫马首是瞻。”
皮龙荣见朱熠说话欠妥,连忙补救道:“唯朱相公马首是瞻,也是唯丞相马首是瞻。”
“既如此,改立储君可以一试,下官这就去求见皇后。二位能否手札一道,由下官呈给皇后,以壮声势。”此时的贾似道无暇计较谁是马首,有了殿前司六万甲兵为后盾,他信心陡增。
皮龙荣与朱熠连连点头:“贾公所言极是。我等这就书一道札子,上呈皇后以助贾公游说。”
就在贾似道、皮龙荣、朱熠围绕改立储君在政事堂商议时,赵昀晏驾了。
贾似道获知音讯正是中午,匆匆扒了两口饭,丢下碗筷就往宫里赶。宫里,圣上驾崩的消息已是人人尽知,悲戚无所不在,就连甬道两旁的紫薇、月桂和秋菊,也一脸愁容。
还未步入福宁殿,便听得哭声一片,贾似道想起自己由一名小小司仓一步步官至极品,全靠圣上提携。如今,圣上驭龙升天,留下一副窘困的朝局和一个弱智的太子。自家虽为百官之首,可单凭自己如何支得起大宋江山?如果三百年大宋国脉断送在了自家手里,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皇天后土?想到这里,他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滚出两行清泪。
进入福宁殿,赵昀已收殓完毕,贾似道在董宋臣的引导下换了素服,焚香跪拜,瞻仰遗容。他发现数日不见,董宋臣仿佛苍老了十岁。在董宋臣眼里不仅有伤悲,还有忧惧。
“皇帝大行,中贵人可要节哀啊,莫坏了身子。”贾似道一边在心底冷笑一边安抚。
董宋臣凄恻无语。
随后,贾似道跟着董宋臣来到偏殿。偏殿里,有谢道清及一批谢氏族人。谢道清大约刚刚哭过,脸上带着明显的泪痕。
贾似道见过谢道清,有侍女奉上锦杌。
“皇帝已然大行,新君嗣位迫在眉睫。司天监建言,三日后即为吉时,可扶太子继位。”
贾似道心底“咯噔”一响,问:“大行皇帝可有遗诏?”
谢道清略显迟疑:“皇帝走得匆忽,未有。”
贾似道听罢眼睛一亮,言斟句酌道:“新君嗣立,万民所系。圣人为一国之母,当慎之又慎。”
谢道清没有接话。
“太子呢?”贾似道问。
“太子刚才还在。”谢道清举目四顾,问众人道,“你们可曾见得太子?”
众人一齐摇头。
“还不快去找?!”谢道清皱起眉头。
不多会儿,赵禥迈着轻快的脚步一溜小跑进来,问:“母后召我?”
赵禥个头高挑,面皮白皙,一双眼睛大而无当,时时显得无辜与迷茫。这位嗣君永远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仿佛这世上没有值得他操心的事情。
“太子去哪儿了?”谢道清冷着脸问。
赵禥窘迫一笑。
在座的众人都心底明白,太子嗜好女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刚才一定是趁机溜出了福宁殿,又在与哪个宫女耍弄。谢道清自然清楚赵禥的痼癖,她缓和一下神情,对赵禥说道:“你是太子,当为大行皇帝守孝,不得轻离灵堂。”
“是,母后。”赵禥答,眼中并无悲戚。
谢道清一扬手:“你去吧。”
“哎。”赵禥应一声,扭头就走,脚步依然是那样轻快。
偏殿一阵寂寥,贾似道打破沉默,对谢道清说道:“臣有本要奏。”
“递上来。”
贾似道呈上皮龙荣与朱熠的札子。
谢道清阅毕,折起笼入袖中:“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要事与贾卿商议。”待众人退出阁子,内侍掩上门,谢道清掏出皮龙荣与朱熠的奏折道,“这朱熠、皮龙荣老糊涂了么?改立嗣君,想谋逆不成?”
“臣以为,皮龙荣与朱熠的胆子虽大,却是出于忠荩。”对于谢道清的指摘,贾似道有心理准备。
“哼,忠荩!”谢道清皱眉道,“太子为大行皇帝所立,如今欲改立他人,这不是悖逆是什么?”
“莫非圣人真的想把社稷交给太子手里?臣知道,太子为大行皇帝册立,可大行皇帝并无诏旨让太子继位,更改国储并非忤逆。”
太子已在宫中生活了十三年,谢道清何尝不知太子才智阙失?谢道清身在大内,更是深知社稷之重与国事之艰。静了半晌,她用低缓的语调说道:“更改储君事关重大,奴家做不了主。”
贾似道断然摇头道:“圣人为一国之母,圣人的旨意即是圣上的旨意。”
谢道清没有接话,沉吟片刻后道:“此事勿用再提,卿且退下。”
“圣人!”贾似道心底一凉,忍不住低叫一声。
谢道清摇摇头,不再言语。
没想谢道清会是这样一种态度。从宫里出来,贾似道沮丧万分。阴晦的天色,料峭的北风,令沮丧慢慢发酵,如一剂慢性毒药,侵蚀着心绪。
“去政事堂吗相公?”导从问道。
“不,回后乐园。”
贾似道的府邸原在清河坊,景定元年回京主政后,赵昀将位于西湖之畔的集芳园赏给了贾似道。集芳园是一座水上林园,为寿皇赵昚所建。贾似道加于修缮,迁入后更名后乐园,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意。
肩舆还未抵达湖畔,即被一乘大轿挡住了去路。一名紫衣吏快步走到肩舆旁,恭恭敬敬地说道:“启禀丞相,大王有请。”
“大王?”贾似道问,“哪位大王?”
“荣王。”
闻言,贾似道心底轰然一响。
紫衣吏用手一指:“大王吩咐过了,请丞相乘坐大王的轿舆。”
“这……这是为何?”
“小的不知。”
荣王有请,不去不行。坐在荣王的轿舆内,贾似道心底免不了七上八下。荣王有请,莫非他听到了什么风声?
来到胜景园,赵与芮正在门厅迎候,永远是一副谦和模样:“叨扰丞相,本王实在是惶恐得紧。”
“不敢,不敢。”贾似道拱手回礼。
赵与芮引着贾似道来到第五重厅,这里灯火辉煌。辉煌的烛光里,铺排着一桌丰盛的酒席。
“丞相请。”赵与芮笑眯眯道。
贾似道一边猜测着赵与芮的意思,一边推辞:“国丧期间,这如何使得?”
“素筵,这是素筵。”赵与芮满面堆笑。对赵与芮来说,这当然是素筵了,人说荣王用膳,每顿十九个菜,且还要歌舞赞唱。
侍女斟酒。贾似道在席边坐下,不亢不卑地问道:“大王召下官至此,就为了一顿素筵么?”
赵与芮迟疑一下,脸上的笑纹在减少:“据闻,皮龙荣与朱熠各上了一道改立储君的札子,此事可是当真?”
贾似道大吃一惊,此事发生还不到两个时辰,且十分地机密,怎么就传到了荣王的耳朵里?既然荣王已经知晓此事了,贾似道觉得没必要隐瞒,点头道:“是的。”
“改立储君,丞相如何看?”赵与芮脸上的笑纹消失了。
贾似道略一思忖,答非所问:“皇帝大行,皇后总摄六宫。臣僚上书皇后,下官以为并无过错。”
“上书言事不为过,但看要上什么书,言什么事。”赵与芮细小的眼睛突然迸射出两道寒光,“太子为圣上所立,废太子就是谋逆。圣上虽然大行,可祖制在。五刑十恶,谋逆该当何罪?”
如果是在觐见谢后之前,贾似道会忍不住慷慨激昂一番。谢后态度消极,贾似道也心灰意冷。
见贾似道沉默不语,赵与芮提高了声音道:“朱熠昏聩,自以为主管枢府,有恃无恐,殊不知丞相才是二府之首!”
贾似道拿定主意,多听少言,静观其变。他清楚自从整顿米市以来,荣王对自己耿耿于怀。
“本王今日请丞相光临敝府,是想恳请丞相秉承圣意,主持大局。”赵与芮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贾似道。
贾似道忍住嫌恶,问:“何为大局?”
“太子继位即是大局。”
“恕下官实难从命。”
“为什么?”赵与芮睁大眼睛。
“新皇登基,当由圣人主持。圣上大行,圣人即是一国之母。下官料想,圣人睿智贤明,肯定要博纳百官之议。”
“百官之议?在本王看来,就是一群腐儒的恣意妄为!韩太尉!”赵与芮忽地冷冷一笑,扭头叫了一声。
须臾,殿前司都指挥使韩震走出屏风,朝贾似道唱个大喏:“小将韩震,给丞相请安。”
宛如惊雷劈面,贾似道目瞪口呆。韩震?韩震怎么到荣王府来了?朱熠不是说韩震唯他马首是瞻么?
赵与芮见贾似道一时没了颜色,遂将神情与口吻和缓下来:“丞相莫怪,韩太尉来本王家做客,听说丞相莅临,十分惊惶,退席以避。”
韩震点头道:“大王说得对,小将惶恐,故而回避。小将这就给丞相赔礼。”
贾似道明白了,赵与芮召他是在亮明底牌。殿前司的六万甲兵,如今在他的手上。或许,谢后已经知道殿前司掌握在荣王手里。她不是迟疑,是不便道破玄机。突然,贾似道心底生出一股奇寒。他清楚,太子继位已成定局。
“殿帅也大可不必如此自责,”赵与芮冲韩震道,“今日没有尊卑,你与丞相都是本王的客人。”
韩震连连摆手:“不不不,丞相何等尊贵?小将哪能与丞相比?丞相才是大王的贵客。”
见状,贾似道始终不言。
待韩震落座后,赵与芮亲自把盏。席间拉了一阵闲话,太子登基不再提及,但彼此三人都心知肚明。
回到后乐园,翁应龙慌忙迎上前问:“听说相公去了荣王府,合家人都急坏了。荣王因何事急着要见相公?”
贾似道也不回话,边走边吩咐道:“去请药洲先生。”见翁应龙愣怔着,又道,“事情紧急,快去。”
翁应龙一溜烟地走了。
约莫一顿饭工夫,廖莹中匆匆来到贾府,人在门厅声音就飘进了书房:“什么事这般火急火燎?”
“对不起,对不起,弟弟叨扰了!”贾似道起身行礼。
“亏得是贤弟,就是圣上召见,药洲也要将一盘文字拼完。”廖莹中嘟哝着。
“弟弟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贤兄见谅。”
待仆人上过茶汤,翁应龙掩上房门,贾似道遂把去荣王府邸的经过叙说一遍。当他说到韩震突然从屏风后面闪出来时,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这有何稀奇?”廖莹中撇撇嘴道,“人道荣王富可敌国,收买一个韩震岂不是易如反掌?”
“殿前司乃天子近卫,他赵与芮也敢染指?要知道这是京城!”话虽这么说,可贾似道感到羞辱。
“贤弟实在过于天真,”廖莹中又问道,“伪太子一说,贤弟可曾听过?”
“不曾。”贾似道摇摇头。
“四郡主为圣上的亲姊,下嫁魏峻,居绍兴,有一子名关孙。全夫人常常在官家面前念叨,想为爱甥讨个官职。有一日官家准了,召关孙觐见。来到皇城前,关孙腰中无牌,被禁军拦下。那关孙年方十二,人长得机灵,便假称自己姓赵,叫赵孟孙。这事不知怎么被荣王知道了,渐渐地,临安城便有了魏太子一说。尔后,魏太子又变成了伪太子。”
“有这等事?”贾似道惊问,“那魏关孙现在何处?”
“死了,”廖莹中道,“溺死在荣王府后花园的水池中了!”
闻言,贾似道一时目瞪口呆。
“圣上……没有追查?”贾似道问。
廖莹中道:“查了,说是失足落水。为此事,四郡主与荣王断了往来。”
书房内一时无声。这赵与芮的胆子也忒大了,为保住自家儿子承继皇位,连亲姊的儿子也敢杀。
沉寂一阵,贾似道又问道:“弟弟我想辞相,贤兄以为如何?”
“不可。”廖莹中不假思索。
“为何……不可?”
“自贤弟入相以来,打算军费,回买公田,加太学餐钱,宽科场恩例,增修《吏部七司法》,废十七届会子行金银见钱关子,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有益社稷?”
贾似道面带赧然道:“我是丞相,当然要谋国事。”
廖莹中铮铮道:“贤兄一心国事,可他人呢?与其让他人尸位素餐,不如贤弟自己来做。”
贾似道缓缓道:“贤兄说得是,国家艰危,我等不该颓废。”
转眼间,吕文焕来襄阳三个多月了。
京西南路原有七州一府一军,如今只存四州一府,而且均州、随州残缺不全。更重要的是,没有了唐州、邓州及光化军,襄阳成了前沿。
根据襄阳独特的地理位置,吕文焕决定调整兵力部署。首先,将制司调配的八千水军与鄂州都统司的水军进行整编,成立了襄阳水师,由王达任水军统制、吴信任副统制,驻扎安阳滩。原驻守安阳滩的鄂州都统司所属后军调回樊城,与张汉英的左军一齐担任樊城防卫。另外,加强邓城与白河口的防御。在兵力配置上,鄂州都统司七个军负责防守汉水以北的樊城、邓城、白河口等堡寨关隘,神勇军作为中坚力量驻守襄阳。
命令送达鄂州都统司,却遭到了众将领的抵制。唐忠杰问唐永坚道:“爹爹,吕安抚要我们御守汉水以北,这是何意?”(www.daowen.com)
襄阳的防务较为特殊。一条汉水将襄阳防区分成了两块,一块在汉水北岸,以樊城为中心,依次有安阳滩、邓城、白河口、古城堡、东土城等。这些城池和堡寨呈月牙形护卫着樊城。一块在汉水南岸,即襄阳。由于蒙军已经占据了唐州、邓州以及光化军,位于汉水之北的樊城又成了襄阳的屏障。吕文焕将鄂州都统司的七个军调往汉水以北,对于鄂州都统司的将领们来说,有遮挡蒙军锋芒之嫌。在他们看来,吕文焕处事不公。
鄂州都统司的七个军为:前军、后军、中军、左军、右军、突骑军、虎翼军。按照吕文焕的命令,左军、后军驻樊城;前军驻古城堡与东土城;虎翼军、右军驻白河口,中军、突骑军驻邓城。
尽管唐永坚一百个不情愿,但他没有吭声。京湖制司授以吕文焕节制襄阳兵马权,他这个鄂州都统必须听命于安抚司。既然安抚司命他防守汉水以北,他只能遵命而行。只是,由鄂州都统司扼守上述要塞,兵力薄弱。鄂州都统司的册籍上有三万员额,实际上只有两万余人,各军均有虚籍。
“神勇军不是天下精锐吗?”唐忠杰转身面对诸将道,“既然是天下精锐为什么待在襄阳?”
中军统制张喜道:“吕安抚布兵委实亲疏有别。王达的水师有一万多人,守安阳滩一处水寨,我与李太尉只有七千人,却守邓城。”
突骑军统制李瑛悻悻道:“吕安抚是不把我们鄂州都统司放在眼里。”
右军统制张圮道:“白河口距樊城几十里,又无高城深壕,仅靠我与王太尉几千人马如何防守得住?王太尉,你说是不是?”说完将目光投向虎翼军统制王祀。
王祀连连点头:“张太尉说得极是。白河口是襄阳粮道,远比上流安阳滩紧要。”
前军统制徐麟清一下嗓子,不慌不忙道:“依下官看来,吕安抚将我们赶过汉水,心机很深。”
唐永坚感到烦闷,冷冷地问:“有何用意?”
徐麟不疾不徐道:“都统请想,目今襄阳一地,都统司与神勇军兵力相当。若都统司折损了人马,神勇军便一支独大。”
唐永坚正要训斥徐麟几句,唐忠杰在附和一旁道:“爹爹,孩儿以为徐太尉所言在理。吕文焕要我们守汉水以北,意在削弱都统司的实力。”
唐永坚见儿子如是说,只得收起训斥徐麟的念头,缓缓道:“你们的心情我理解。可如今襄阳没有战事,汉水以北并无虏人,各军可分批过江,安营扎寨,筑城开壕。待到战事来临,再作计议。”
见唐永坚如是说,各军统制方才无话。
这天,吕文焕来到樊城点视后军,刚到校场就发现了问题。吕文焕派人叫来统制官牛富,问道:“后军在籍员额多少?”
牛富心头打鼓。后军在籍兵员有三千六百余人,可此时在校阅场的显然没有这个数目,便小声答道:“回安抚,后军在籍员额三千六百二十三人。”
吕文焕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对兵员数量十分敏感,眼睛只要朝校场一扫便能说出数目,且误差不大。
“三千六百二十三人?”吕文焕望着牛富又问,“有这个数吗?”
“有……有人告假。”牛富是个实诚人,说不得假话,说假话紧张。
“多少人告假?”吕文焕紧盯着牛富的眼睛。
牛富冒汗了,兜鏊底下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流过黧黑的脸颊。
“牛太尉,校场上只有三千二百多人,全军有四百多人告假吗?”吕文焕提高声音道。
牛富忽地张大了嘴巴。这吕文焕的眼睛怎么如此之毒,竟能望一眼就能将校场上的人马清点出来?
“禀……禀安抚,后军实有三千二百一十三人。”牛富只得如实报告,说完耷下头颅。
“如此说来后军虚籍四百余名?”吕文焕的声音饱含愠怒。
“是……是的。”
吕文焕一边向后军大营走去,一边吩咐黑杨传唐永坚速来樊城。
时辰不长,唐永坚便带着卫队来到后军大营。不等吕文焕开口,唐永坚即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待他坐定,吕文焕紧绷着脸道:“适才当职点视后军,虚籍四百余名。一军虚籍如此之多,到时候如何御敌?”
唐永坚“吭吭”两下,低声道:“关于……虚籍,重要原因是……一兵之费已不能赡养一兵。”
吕文焕知道朝廷的军费标准很低,地方上需要拿很多钱补贴。为了向朝廷争取更多的军饷,各地均虚报兵员。问题是,虚报冒领军饷的将官也分三六九等。上等是,将虚报冒领来的军饷用于了招募兵士与添置军器;下等是完全流入了将帅们的私囊;中等是一部分流入了将帅私囊,一部分用于了军费开支。吕文焕一时不知,他这位妻兄属于哪一等?
“如此说来,鄂州都统司所属七军,均有虚籍?”吕文焕紧绷着脸又问。
唐永坚回道:“是的。”
“一共虚籍多少?”
“具体多少不知,”唐永坚停了停道,“下官估计……有六七千人。”
“究竟多少?”
“兴许……八千人。”
吕文焕愣愣地看着唐永坚。如果鄂州都统司七个军缺员八千人,整个战力将大打折扣。贪墨军费事小,襄阳安危事大。既如此,原先的兵力布置需要调整。
“传令各军,暂驻原地。襄阳布防需要重新筹划。”吕文焕说完,起身便走。
唐永坚原以为吕文焕会斥责一番,他已做好了思想准备,谁知吕文焕没有深究,不由得长吁一口气。
一名裨将进来问道:“牛太尉如何处置?”
唐永坚想了想道:“听凭吕安抚发落。”
吕文焕回到安抚司,叫来参谋官王登讲了鄂州都统司虚籍一事,皱起眉峰道:“打算军费不过三五年时间,谁知虚籍冒领竟然愈演愈烈。”
王登听说鄂州都统司虚籍八千,也很惊讶:“三万人的鄂州戎司,居然虚籍如此之多?!”
吕文焕望着王登问道:“参谋官以为,眼下当如何处置?”
王登反问道:“依安抚的意思……”
“下官的意思是……虚籍一事,暂不申报朝廷。”
王登没有说话。
“下官是想,朝廷不知道襄阳实情,若严惩唐永坚,恐怕军心不稳。”
吕文焕的担心不无道理,南宋末年与南宋初年情形相似,诸军反水与哗变时有发生。处置唐永坚外带各军统制,难保这些人不生是非。
“安抚所虑也有道理。”王登建议道,“可下官以为更为稳妥的是,安抚亲笔给制帅写一道书札禀明原委。如此一来,即便日后朝廷追究下来,安抚已申报制司了。以下官对制帅的了解,只要安抚亲自去书,制帅无有不准。”
“还是王参谋思虑周全。”吕文焕摊开纸笺,正要落笔,忽又觉得不妥,又道,“既然禀报制司,就应该拿出如何处置鄂州都统司所属七军的具体方略。”
匆匆吃过午饭,吕文焕又召来赵真、武荣、童明,连同参谋官王登一起闭门磋商。最后一致认为,鄂州都统司应予整编,将目前七个军缩编为两至三个军,原来商定的鄂州都统司所属七军防守汉水以北停止施行。新的部署为,王达率水师守安阳滩,鄂州都统司一部守樊城兼及古城堡和东土城。余下人马驻防襄阳西、北二门。至于邓城与白河口,暂时放弃。
就在吕文焕、王登和几位主要将领闭门商议军务时,在樊城后军营部,鄂州都统司的几名统制官也正在密议对策。他们是左军统制张汉英、后军统制牛富、前军统制徐麟、右军统制张圮、虎翼军统制王祀、突骑军统制李瑛、中军统制张喜以及都统司主管机宜文字唐忠杰等。此次密议是唐忠杰提出来的,得到了唐永坚的默许。密议的主题是,虚籍冒领一事已被吕文焕觉察,当何去何从。
众统制听说冒领军饷一事东窗事发,不觉面面相觑。
“这……这可如何是好?”王祀胆子最小,脸一下子白了。
沉默了一阵,张汉英瓮声瓮气地道:“还能如何?听候朝廷发落。”
按四年前朝廷施行的打算法,所贪墨的军费一经坐实,轻者要解除军职,重者要断个流配。
张喜的中军虚籍最多,册籍上有七千员额,实际上不到五千人。他瞥了张汉英一眼,恶狠狠道:“等候朝廷发落?你们不瞧瞧高都统,多领了百万军饷,差点砍了吃饭的家伙!”
说起高达,王祀的脸色由白转灰:“如此说来,自家们将有牢狱之灾?”
众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答不上来。唐忠杰又道:“朝廷自贾似道做了丞相后,对冒领军费处置极重。不仅夺职编管,还要追偿。听说向士璧死后,家产全被抄没。”
“多领的军饷自家们吃了喝了,哪里还吐得出来?”张玘摇头道。他喜欢女人,江陵有正妻,襄阳有小妾,此外还在金襄楼豢养了两名雏妓。他贪的那份军费,远不够日常开销。
与张圮相似的还有张喜和李瑛。张、李二人出身农家,在军中苦熬了十多年,终于熬成了一名统制官。要购置田产,要供养妻小,还要灯红酒绿和寻花问柳,经常是寅吃卯粮。
张喜跳起来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话音落地,众统制如闻炸雷,吓得嘴巴大张,面呈死色。
王祀向北方一指,嗫嚅着道:“张太尉的意思是……”
张汉英截住王祀的话头,严正道:“王太尉、张太尉休得浑说!叛逆祖宗的事自家们不做!”
牛富一直默不吭声,此时也忍不住咕哝一句:“自家们宁愿流配海南,也不能留千秋骂名!”
见张汉英与牛富如此说,张喜缩一下肩头,王祀则低下脑袋。
唐忠杰问徐麟:“徐太尉人称‘徐千变’,有何良策?”
徐麟想了一想,缓缓道:“走,不是良策。再说了,襄阳是自家们的地盘,即便要走,也是吕文焕走。”
众人一听来了精神,一个个忙问:“要吕文焕走?自家们怎么赶得走吕文焕?”
“吕文焕不走,自家们在襄阳可待得安逸?”
“待不安逸。”张喜、王祀连连摇头。
徐麟诡秘一笑道:“所以说,自家们只有赶走了吕文焕,才会过得快活。”
安抚司位于襄阳北街,北街又称府街。这儿原是襄阳府衙,如今作为了京西南路公廨。
公廨是一座四合大院,黑杨率卫队住大门两侧,中间为官厅,左、右侧为诸曹办公之处。公廨之后是官邸,这是一座小院落,三排房舍。东厢房是吕文焕与唐令仪的卧房、琴房与书房,西厢房是膳房和膳厅,北厢房住着男女仆人。小院中间是花圃,花圃里种植着几十株海棠,所以官邸又称海棠园。如今正是暮秋季节,海棠果已经熟透,一枚枚高挂在海棠树上,艳如火球。在随处可见残垣断壁的襄阳城,有这样一处盛景十分难得。
吕文焕回到官邸已是掌灯时分,女佣吴婆问道:“安抚饿了吧?”
吕文焕确实饿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娘子呢?”
起初对于这门婚事,吕文焕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大哥大嫂是他吕文焕最敬重的人,他不能拂了他们的好意。然而当吕文焕步入洞房,挑开娘子的盖头,唐令仪的美丽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有那么一阵子,吕文焕仿佛冻住了一般。
愣怔了一会儿,唐令仪嫣然一笑道:“奴家容貌粗鄙,令夫君失望了么?”
吕文焕舒缓过来,慌忙摇手:“不不不,娘子之美,宛如出水芙蓉,秀媚清丽,文焕一介武夫,恐怕有辱娘子的风韵。”
“看夫君说的,奴家即便是一朵清莲,也要靠夫君遮风挡雨。”唐令仪说罢收住笑容,饱含深情道,“若无夫君执枪卫国,抗击鞑虏,奴家这朵芙蕖只怕早已辗入了尘泥。”
听唐令仪说完,吕文焕禁不住血脉酣畅。娘子一席话不仅入情入理,而且入心入肺。他年过三十还未婚配,等候的只怕就是眼前这个人儿。
“娘子举止脱俗,深明大义,”吕文焕按捺住心头的激动,“只是文焕身为军人,难与娘子朝暮厮守。”
“奴家身在闺中即闻夫君志趣高远。夫君是军人,当以疆场为家,以马革裹尸为荣。”唐令仪说到此处又问,“夫君可知奴家最佩服的人是谁吗?”
“谁?”
“项羽。”唐令仪吟哦道,“‘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
按照吕文焕最初的设想,他一个人赴襄阳就任,可大哥大嫂都劝他带上家眷。事后证明,大哥大嫂的建议是正确的,因为平日里不管他有多么疲累和烦闷,只要回到海棠园,看见唐令仪的身影或是听见唐令仪的琵琶声,他就会神清气爽。
吕文焕清楚,这是官邸,除了家人还有吏胥,有些事情他必须克制,比如对待娘子的感情,否则就会落下轻薄的名声,但他一进入海棠园双腿总是情不自禁地迈往东厢房。
吴婆告诉吕文焕:“娘子今日整整一天都待在阁子里。”
吕文焕暗自一惊,问:“一天没有出阁,那在做什么?”
“说是要谱一首新曲。”
吕文焕迫不及待地推开房门,见唐令仪果然呆坐窗前,面前放着纸笔,一把紫檀琵琶就搁在她的膝头。直到吕文焕走到身后,唐令仪才惊醒似的转过头来,脸兀自绯红:“夫君回来了?”
“都掌灯了,听说娘子要谱新曲?”吕文焕问。
唐令仪点头。
“我能看看么?”
唐令仪挪开身子,纸笺上尽是各种符号,吕文焕摇摇头,自嘲道:“我看满纸都是花花草草。”
唐令仪微微一笑道:“这叫‘燕乐半字谱’,夫君自然不识。”
吕文焕将记满乐谱的纸笺放下,赞叹道:“我与娘子成婚之夜,娘子弹奏的《十面埋伏》,实在是好!”
那晚在洞房,吕文焕酒兴勃发,吩咐用人重新置备一桌酒菜。吕文焕平日里极少饮酒,就是刚才的喜宴上,吕文焕也只饮了三盅。府中的仆人们听说六帅要与新妇对饮,无不又惊又喜。
须臾,酒菜置备完毕。唐令仪用小盅,吕文焕则用大盅,时间不长,一壶酒便见底了。重新取来一壶酒,吕文焕还要斟,唐令仪道:“夫君的心意奴家领了,奴家不善饮酒,给夫君弹支曲子吧。”
吕文焕一听大喜,道:“好!人说娘子的琵琶出神入化,文焕正要一饱耳福。”
唐令仪净过手,点燃一支檀香,从匣中取出琵琶。琵琶古朴,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气息。
“奴家平生最敬项羽,今日就给夫君献一曲《十面埋伏》。”唐令仪说完,双手揽住琵琶,微倾上肢,拨出一串清音。
吕文焕虽然不懂音律,但并不影响他与音乐的交流,何况他天资不俗。
在一系列的“扣、抹、弹、摭、划”后,战事进入高潮。楚汉两军相交,戈矛相击,这是一场生死搏杀,每一个士兵有进无退。
吕文焕一颗心渐渐沉入到一千多年前的那场战事。他知道这场战事的结局,他也曾无数次地亲临生死相间的大战与恶战。但唐令仪的音符与旋律征服了他,他开始为项羽的命运焦心。要知道,军伍中从来都是以成败论英雄,项羽再勇,吕文焕瞧不起他。可这一次,他的感情破天荒地倾向了楚王。
楚歌泛起,爱姬别离,随着四弦一“划”,陡然急刹,长剑落地。万骑戛然而止,天地俱寂。很长时间,吕文焕与唐令仪都没有吱声。良久,吕文焕按捺不住激动,道:“在娘子的琵琶弦上,文焕看到了另一个项羽。”
唐令仪轻轻一笑道:“项羽还是那个项羽,但夫君已不是那个夫君。”
吕文焕愕然道:“娘子的意思是……”
“世间事,最重气节二字。”唐令仪收起笑容,“俗人皆以成败论英雄,殊不知史笔如铁,人心如镜。”
吕文焕省悟道:“娘子的意思文焕明白了。汉王虽然成就霸业,但弃子烹父,人伦背离;楚王固然兵败乌江,但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唐令仪放下琵琶,起身为吕文焕满斟一盅酒道:“夫君见识不凡,奴家钦佩。”
吕文焕开心一笑,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新婚之夜吕文焕记不清饮了多少盅酒,那晚他第一次因为饮酒而酩酊大醉,但醉得畅快,醉得甜蜜。
每每想起新婚之夜,想起新婚之夜的琵琶曲,吕文焕就热血激荡。
……
唐令仪一边收拾图谱一边说道:“待奴家谱好了新曲,到时请夫君教正。”
“娘子客气了,”吕文焕帮唐令仪将琵琶放入箱匣,“文焕对音律一窍不通,哪来教正一说?”
唐令仪笑问道:“夫君可知俞伯牙与钟子期么?”
吕文焕摇头道:“不知。”
唐令仪与吕文焕一起走向膳厅。
“钟子期不会操琴,但会听琴。伯牙的琴音志在高山,钟子期说‘巍巍乎若泰山’;伯牙的琴音意在流水,钟子期又说‘洋洋乎若江河’。只要伯牙心有所念,钟子期便意有所得。”说到这里,唐令仪甜甜一笑,“夫君不会操琴,但夫君是奴家的知音……”
吕文焕心尖一颤,想起鄂州都统司的虚籍冒领,双腿陡然沉重起来。下午商议,决定借用鄂州都统司虚籍冒领军饷之机,对鄂州都统司所属七军予以整编。所谓整编,说白了就是将鄂州都统司的七个军全部纳入安抚司直接统辖,此举势必剥夺唐永坚的都统大权。
如何向娘子说呢?膳厅里,吕文焕一边扒饭一边想。
“夫君今日有心事?”唐令仪停箸问。
“我……能有什么心事?”吕文焕遮掩道。
“莫非因为鄂州都统司冒领了军饷,夫君难以处置?”唐令仪又问。
“娘子……如何得知?”吕文焕大为讶异。
唐令仪没有回答,她放下双箸,神情凛然道:“奴家嫁给了夫君,即是夫君的人。夫君主政襄阳,当以国事为重。兄长治军不严,应按律处置。夫君若是顾念奴家,即是徇私枉法……”
在唐府,唐永坚一整天坐立不安,心事重重。娘子赵氏关切地问道:“夫君今日这是怎么啦?”
唐永坚不答。直到唐忠杰晚上回来,赵氏才弄清原委。
赵氏是江陵一位富商之女。祖上与太祖皇帝一脉,大宗正司的册籍上有她的名字。赵氏温柔贤良,从不介入夫君的事务。随着年事渐高,赵氏行善信佛,清心寡欲。但这一次听说各军贪墨军饷,赵氏震惊之余,忍不住责备道:“夫君是朝廷命官,岂能纵容部属胡作非为?”
唐永坚诉苦道:“娘子不知,鄂州各军,虚籍冒领由来已久。当年打算军费,主要是清算高达,只稽核了忠武军。”
赵氏道:“如此说来,夫君当年未能如实禀报,更有责任。”
“自家是有责任,可自家若是如实纠举,岂不要开罪军中所有将领?”唐永坚点头承认,又叹了口气道,“虚籍冒领,我唐永坚又何曾贪得一文半文?”
赵氏心情沉痛,官军贪腐如此,日后如何守得了襄阳?坐在一旁的唐忠杰对赵氏道:“阿妈无须埋怨爹爹,爹爹也是迫不得已。鄂州七军,各军均有虚籍。爹爹若要清廉,必定责罚众人。若众人受到责罚,到时虏人来犯,谁为爹爹拼命?”
“杰儿说的什么话?!”赵氏斥责道,“莫非只有容忍军中将领贪墨军饷,虏人来了才会上阵杀敌?”
唐忠杰将求援的目光投向唐永坚,唐永坚却道:“你阿妈说得对,你爹爹身为都统,有纵容之过。”
赵氏正色道:“奴家以为,夫君应速速前往安抚司主动向吕文焕坦陈一切,以求得到朝廷宽宥。”
对于各军虚籍冒领,唐永坚既感到内疚,又深为后怕。唐永坚清楚,只要吕文焕一纸奏本,他立马就会递解京师。但是,要他向吕文焕请罪,他做不到。按宋制,都统仅比安抚使低一格,相当于安抚副使,何况吕文焕是他的妹婿。无奈之下,他只好求助唐令仪,谁知一天过去了,家妹也没有捎来只言片语。
“夫君若是继续迟疑,就是第二个高达。”
赵氏还要说什么,侍女柳儿在门外提醒,说时辰到了,该上香了。
赵氏起身去了佛堂,临走前叮嘱唐忠杰:“你爹爹遇事踌躇,易受军中将领左右。你是儿子,应该多帮爹爹赞画。”
唐忠杰连连点头应承。
待赵氏走后,唐忠杰遂将今日与各军统制商议的经过叙说一遍。当唐忠杰说到要将吕文焕逐出襄阳时,唐永坚大吃一惊:“这……这如何使得?!”
“有何使不得?吕文焕不走,对各军虚籍一事断不会善罢甘休!”
也是,吕文德原本就想着侵夺都统司兵权,此时抓住了软肋,断不会不了了之。
唐忠杰又道:“即便不能赶走吕文焕,也要吕文焕自顾不暇。”
良久,唐永坚讷讷地道:“可不许……做什么违法的事体。”
唐忠杰自信满满道:“爹爹只管放心。”
很快,鄂州制司派人送来回复,同意合军,着革去唐永坚的鄂州都统职衔,降为统制,所辖七军由安抚司统一整顿。将佐升迁、兵力配置等具体事宜由安抚司自行处置。至于鄂州都统司的员额虚籍,制司可暂不上奏朝廷。
吕文焕读罢制札喜不自胜,当即召来王登商议合军细节。
王登问道:“安抚是想要五根指头,还是一只拳头?”
“何为拳头?何为指头?”吕文焕不解。
王登道:“若保留原有的将领,虽是整编,却如同五指伸开;若打乱建制,重新编组,任命忠勇可靠者为将,便是五指收拢。”
“文焕当然要一只拳头!”
“安抚想要拳头,就须当机立断,万不可心存悯惜。”
吕文焕赞同道:“参谋官说得对。”
“既然安抚决心已定,王登有如下建议。”
“愿闻其详。”
“将鄂州戎司七军编为三个军,统一军号;从神勇军中挑选将才,任各军统制及将官之职。”
“唐永坚如何安置?”吕文焕问。
“待整编完毕,以贪墨罪上解朝廷。”
吕文焕不由得张大嘴巴。
“唐永坚不可留在襄阳!”
王登所言不无道理,只有赶走唐永坚,襄阳兵马才会高度统一。然而,以交给朝廷治罪的方式赶走唐永坚,吕文焕无论如何下不了这个决心。
“唐永坚并无大恶,”吕文焕以商量的口吻对王登道,“贪墨军费也是各军统制所为。一旦上解朝廷,将会远谪蛮荒之地,是否暂留襄阳,以观后效?”
王登问:“留在襄阳,出任何职?”
“鄂州都统司编为三个军,可命唐永坚为一军统制。唐永坚在鄂州都统司二十余年,将领中多有人缘,留在襄阳,有利于稳定。”
说到底,王登只是幕僚,见吕文焕坚持留下唐永坚,遂道:“安抚既然认为将唐永坚暂留襄阳利大于弊,下官自是收回建议。”
接下来,经过一番磋商,鄂州都统司的右军与后军合并,称神虎军;虎翼军与左军合并,称神翼军;前军、中军、突骑军合并,称神策军。加上水军与神勇军,一共五个军。
为避免夜长梦多,次日黎明,吕文焕将所有统制以上将领召入安抚司。平日显得肃穆清幽的北街人喊马嘶,刀枪林立。官厅内,吕文焕端坐堂上,唐永坚位于左侧,王登位于在右侧,赵真、王达、武荣、童明、张汉英、牛富、张喜、张玘、李瑛、徐麟、王祀等立于堂下。
“自鞑虏兴起以来,襄阳迭遭蹂躏。为光复襄阳,数以万计的大宋儿郎战没在汉水两岸。近年来鞑虏苦于内乱,无暇南顾。但鞑虏亡我之心未死,襄阳城下终有一战!夏贵兵败五凤山即为前兆。”突然,吕文焕提高声音道,“可襄阳城内,居然虚籍兵员,冒领军饷!”
众将领一齐低下脑袋,鄂州都统司的将领更是大气不敢出。
“制司有令,此事必须从严惩处,不得姑息。”吕文焕从案头拿起一份文件,起身宣布,“着革去唐永坚的鄂州都统之职,降为统制;张汉英、徐麟、牛富、张圮降为副统制;张喜、李瑛、王祀降为统领。”
宣读完毕,唐永坚还不明所以,吕文焕回头对他道:“唐太尉,入列!”
唐永坚这才大梦苏醒一般,缓缓站起,来到堂下。
吕文焕继续道:“为了加强襄阳守备,经制司允准,鄂州都统司七个军缩编为三个军。”
接下来宣布合军方案、新的军号和各军统制、副统制人选:赵真为神勇军统制,王仙为副统制;武荣为神虎军统制,牛富、张汉英为副统制;唐永坚为神策军统制,吴旺、张圮为副统制;童明为神翼军统制,徐麟为副统制。神虎军驻守樊城;神翼军防守襄阳北门;神策军防守襄阳西门;神勇军防守襄阳东门与南门。
吕文焕刚刚宣布完毕,一名偏将气喘吁吁地进入帅司报告:“南门外涌来大批兵士,高喊着要见吕安抚。小将已将南门关闭了,等候安抚处置。”
“大批兵士?”吕文焕皱着眉头问,“来自哪个军营?”
“经小将瞭望,来自鄂州戎司的左军、虎翼军和突骑军。”
偏将话音未落,鄂州都统司的将领们顿时大哗,一个个吵嚷着往外走。吕文焕大喝一声:“来人!”
黑杨率一队卫士奔入厅内。
“当职去一趟南门,这儿的人谁也不得离开帅府!”吕文焕厉声说罢,大步出门飞马而去。
此时,南门外已经聚集了数千兵士。远处,还有三三两两的宋军士兵往南门会集。这些士兵身穿衣甲,未带兵器,在城外席地而坐。当吕文焕出现在敌楼时,坐在地上的兵士忽然站起嘶喊道:“我们要见吕安抚!”
“开门!”吕文焕命令南门偏将。
“安抚这个时候出城,小将负担不起……”偏将十分为难。
吕文焕叱道:“我乃大宋安抚使,难道还信不过大宋军人?”
偏将无奈,只得将城门打开。
吕文焕走下城楼,步过城壕,高声道:“我就是吕文焕!你们有何请求,尽管向我诉说。”
也许慑于吕文焕的威名,兵士们禁不住后退数尺。
“是不是有人瞒报了你们的军功,或是克扣了你们的粮饷?或者你们的官长不恤下属,奴役兵士?”吕文焕又问。
一个年纪较长的兵士回应道:“吕安抚,没人瞒报我们的军功,也没人克扣我们的粮饷,更没人役使我们……”
闻言,吕文焕厉声喝问道:“既如此,你们为何要擅离防地?”
年纪较长者不慌不忙地道:“安抚虽然没有克扣我们的军饷,可安抚发给我们的军饷一多半是会子。在这襄阳城里,会子买不了柴米,买不了油盐,等同一张废纸。”
一个疤脸兵士叫嚷道:“会子买不了东西,跟克扣军饷有什么两样?”
侍立在吕文焕身后的偏将对兵士们道:“三分铁钱,两分铜钱,五分会子,这是漕司的规定。”
偏将不说则罢,刚一说完就炸锅了。疤脸兵士嚷嚷道:“你们听听,你们听听,他们果真是三分铁钱,两分铜钱。我们呢?我们是两分铁钱一分铜钱,七分会子!”
闻言,吕文焕大吃一惊,原来,这些兵士是冲着军饷来的。军饷直接由漕司调拨,可兄长兼着湖广总领,在军饷的发放上一直存有私念。
“静一静,诸位静一静,神勇军与鄂州诸军军饷不一,当职实在不知。”吕文焕待兵士们的情绪稍微平静下来,大声道,“可今天,我吕文焕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宣布,自本月起,襄阳各军均为五分会子,五分铜铁钱。前三个月军饷也按五五各半发放,多出的两分会子由安抚司负责兑换。如此处置,众位袍泽是否满意?”
年纪较长者问道:“安抚是说,兑换近三月多发的两分会子?”
“是的。”吕文焕点头道。
“过去多发的两分会子怎么办?”年纪较长者又问。
吕文焕没有想到鄂州都统司的兵士们还要兑换过去多发的两分会子,他隐隐觉得,今日兵士们发难,恐怕有来头。
“过去多发的两分会子不是文焕职分内的事情,”吕文焕斩钉截铁,“文焕无能为力。”
闻言,疤脸兵士叫了起来:“安抚是襄阳最高官长,我们不找安抚找谁?安抚要是无能为力,那就叫一个能主事的官长来!”
年纪较长者依然不慌不忙:“这些年来,我们每月多领两分会子,安抚算一算一共是多少?如今朝廷行兑换法,十七届会子差不多一文不值,安抚你说怎么办?自家们不找安抚兑换,莫非要自家们去鄂州找制帅不成?”
疤脸兵士附和道:“对对对,安抚若是做不了主,自家们就去鄂州。”
吕文焕明白了,鄂州都统司的兵士们是在借军饷发放不公,给自己出一道无解的难题。兄长总领湖广财赋已经四年,鄂州七军四年来一直多领二分会子。可是,若要将这二分会子兑换成铜钱或者铁钱,吕文焕既没有这个能力,也没有这个权力。但他若不能将兑换会子一事在襄阳解决,任由兵士们闹到制司,不仅自己难辞其咎,兄长也会受到牵连。
吕文焕浑身一热,慨然道:“好,当职答应你们,过去的两分会子全部予以兑换。”
闻言,几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吕文焕。
“当职即使出售官邸,也绝不食言!但是,”吕文焕脸色突然一变,厉声道,“你们必须即刻返回军营,若再擅自行动,按军律严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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