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刘整献策,夏贵放行:母坟迁归恩情

刘整献策,夏贵放行:母坟迁归恩情

时间:2023-07-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临行前吕文焕告诉夏贵,刘整之母已亡故三载,他曾答应过刘整准许其将母坟迁归河南故里,望他予以放行。“六弟放心,”夏贵哈哈一笑,“到时刘整迁坟,为兄放行就是。”当晚,他在至喜堂为六叔接风洗尘。俄尔寨门开启,驰出两骑,一男一女均是山民服饰。吕文焕一听大喜,当天引军返回远安,单等端午节到来。行人中有一顶小轿,青布帷幔,在裴元海及数名寨丁的护卫下进入了鸣凤观。

刘整献策,夏贵放行:母坟迁归恩情

朝廷命吕文焕主政京西南路,直到五月间夏贵率军抵达泸州,吕文焕办完移交才领军东返。临行前吕文焕告诉夏贵,刘整之母已亡故三载,他曾答应过刘整准许其将母坟迁归河南故里,望他予以放行。

夏贵笑道:“六弟真乃谦谦君子。国朝叛将,还操心为其母迁坟。”

吕文焕叹道:“刘整虽叛,但只要不为鞑虏效力,即是我朝之幸。”

夏贵不以为然道:“刘整匹夫之勇,何足惧哉!”

吕文焕又道:“文焕既已答应刘整,不能食言。”

“六弟放心,”夏贵哈哈一笑,“到时刘整迁坟,为兄放行就是。”

吕文焕还想嘱托几句,话到嘴边咽下去了。夏贵既已应承,何必赘言。

告别夏贵,战船顺江而下,仅十余日便抵达夷陵军。夷陵军隶属荆湖北路,是京湖战区位于大江上游的第一个军事重镇。对吕文焕及全军将士来说,抵达夷陵军就算到家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夷陵军知军是吕文德的长子吕师夔。当晚,他在至喜堂为六叔接风洗尘。酒过三巡,吕师夔问道:“不知六叔几时回返鄂州?”

吕文焕回道:“将士们归心急切,明日即走。”

吕师夔犹豫着说道:“六叔能否多留几日?”

闻言,吕文焕有些疑惑地问道:“贤侄莫非有事?”

吕师夔如实禀道:“出夷陵向西北行百余里,有一个去处名叫临沮寨,地势极其险要。近年来临沮寨民结寨自保,既不应差役,也不完赋税。远安令派吏员前去催促,反被恶民扣押。小侄带兵前去征剿,伤了好些军士。”

吕文焕道:“既如此,应上禀制司派大军征剿。”

“小侄已上禀制司,可制司回复,说如今正在抢筑郢州、鄂州、岳州、澧州等城池关隘,实在抽不出兵马。”

吕文焕想了想,兄长推说筑城正紧,或许认为此等纤芥之疾不足为虑,便问道:“贤侄的意思是,想让六叔留下来讨平临沮寨?”

吕师夔连连点头:“正是。”

恶民作乱,既是侄儿之忧,也是朝廷之患。吕文焕当即修书一封,命人急送鄂州。数日后得到制司回复,准许留下兵将两千征剿乱民。

有了制司的命令,吕文焕立即着手军事行动。鉴于道路崎岖,吕文焕挑选善于步战的兵士。翌日,吕文焕率黑杨、王仙、童明及两千人马向临沮寨进发。王达、武荣及吴旺、吴信引大军回返鄂州。

临沮寨依山构筑,难攻易守。吕文焕所部虽是骁勇,可没有重型装备,不敢贸然进击。吕文焕将人马约退至两三里外,然后与黑杨前去叩关。来到寨门前,黑杨喊道:“京西吕安抚在此,请你家寨主出来会话。”

俄尔寨门开启,驰出两骑,一男一女均是山民服饰。男子约莫二十多岁,上前答话:“山高路遥,不知吕安抚来此地何干?”

吕文焕纵马上前道:“当职由川中回返鄂州,路过夷陵,听说有临沮寨民不服王法,对抗朝廷,特来查问。”

男子委婉道:“非是我等小民不服王法,而是王法太峻,小民不堪,所以结寨自保,请太尉体谅。”

吕文焕道:“既是王法峻厉,就应该申报朝廷,你等岂能反叛?”

男子回道:“我等筑寨只为活命,绝无反叛之心。”

吕文焕斥责道:“不应差役,不完田课,驱逐官吏,伤我官兵,难道不是反叛么?”

一旁黑杨忍耐不住了,拍马挺枪而出:“六帅休要细说,看我取叛贼人头。”

话音未落,女子挺枪喝道:“黑厮休得猖狂!”

眨眼间,两骑马两根枪斗在了一起。

那女子约莫十七岁,身材俊逸,眉目清秀,却武艺不弱,一根长枪舞得如蛟龙出水。黑杨原以为对方一个弱女子,三招两式就能取胜,谁知缠斗了二十多个回合不分胜负,难免心中焦躁。人一焦躁枪法即乱,女子瞅准机会直刺胸口,黑杨躲避不及,正中肩头。

“好枪法!”吕文焕啧啧称赞,急驰上前救回黑杨。

女子也不追赶,勒住战马,铮铮道:“今日留下黑厮一条性命,让你等知晓我临沮寨的厉害!”

回到营地,吕文焕立即派人寻访当地耆老,方才得知这临沮寨不是一座普通的寨子。原来,大金亡后,不少金国官吏遁入山林。鸣凤山系荆山一脉,山深林密,人迹罕至,自然成为大金遗民的匿身之处。临沮原无墟里,几十年下来竟生出一座大寨,人口不下数千。老者还说临沮寨人来自四面八方,极其彪悍,从来不惧官府。

“老丈可知主事者为何人?”吕文焕又问。

老者呷了口茶道:“临沮寨主事者是一位老妇人,自称元婆。元婆育有儿女一对,皆自幼习武,三五十官兵不在话下。”

“元婆的子女叫什么名字?”吕文焕想,今日出寨的一男一女即是元婆的儿女无疑,又问。

“男儿叫裴元海,女子叫裴元青。裴元海善使双刀,裴元青善使金枪。寨子里有三五百人马,皆听从裴家兄妹调遣。”

“平日里,裴家兄妹会出寨子么?”吕文焕陷入沉思,看来低估临沮寨了。以今日的情势看,若要强取临沮寨,必定折损人马。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家将士在一座土寨子前抛尸洒血。

“平日里,裴家兄妹倒不大出寨。”老者想了想又道,“过些时日是端午节,元婆肯定要去鸣凤观进香,裴家兄妹必定有一人相陪。”

吕文焕一听大喜,当天引军返回远安,单等端午节到来。

临沮寨依山傍水,水叫沮河。沮河边有一镇,叫鸣凤镇。鸣凤镇因鸣凤山而得名。相传,曾有一只凤鸟栖身于此,死后化为一山,即鸣凤山。后人于鸣凤山下筑室,数百年下来,渐成规模。

鸣凤观位于鸣凤镇西,占地约三四亩。内有正宫、东宫、西宫。三宫皆红墙灰瓦,斗拱飞檐。正宫供奉玉皇大帝和真武大帝,东宫供奉雷公菩萨,西宫供奉观音大士。每逢节庆,香客如织。

端午节这天,云白天青,风和日丽。沮水两岸之民皆擎香携纸,往鸣凤观而来。行人中有一顶小轿,青布帷幔,在裴元海及数名寨丁的护卫下进入了鸣凤观。天一道长连忙出迎,双手相交,躬身道:“元居士可好?”

元婆步出小轿,鞠躬还礼:“奴家有扰道长清修。”

“哪里哪里,元居士莅临,本观蓬荜生辉。”

元婆五十出头年纪,生得鹤发童颜,拄一根藤杖。天一道长将元婆领入正宫,元婆先拜玉皇,再拜真武。就在元婆正要转入东宫时,游人中突然奔出两条大汉架住了元婆。两条汉子不是别人,正是王仙与童明。裴元海见状,欲持刀上前,童明亮出刀刃,大喝道:“休得动粗!”紧接着,又有七八名游客拿出兵器,上前卫护。

“你等是何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劫?”裴元海喝问。

童明朗声道:“我乃京湖制置司将官童明,奉吕安抚之命,在此捉拿反贼!”

裴元海问:“我临沮寨一不偷二不抢,反贼之名从何说起?”

王仙对童明道:“你与他费什么口舌,将这婆子押回夷陵再说。”

“正是。”童明一边说,一边向鸣凤观外撤退。

裴元海见状,吹一声口哨。突然“嗖”地一箭,正中童明左臂,短刀当啷落地。王仙还未反应过来,已被人扭住了胳膊。几名宋军兵士转瞬之间成了俘虏。众人目瞪口呆。

元婆揉揉双臂,对天一道长说:“适才有不敬之处,让道长见笑。”

道长惊魂未定:“居士受惊了,贫道赔罪!”

元婆缓缓走到童明、王仙面前,端详了一番才道:“我看你们也不像作恶之人,为何与临沮寨水火不容?”

王仙反问道:“官与贼,岂能相容么?”

裴元海斥道:“你等既然是官府中人,为何使这种下作手段?”

王仙嘿嘿一笑:“手段虽然算不上磊落,可缉拿反贼,哪里顾得了这些。”

“何为官?何为民?何为贼?小太尉恐怕还拎不明白。”元婆对王仙道,“官府巧取豪夺,鱼肉百姓;我临沮寨护佑地方,伸张正义,你说我是贼么?”

王仙翻着眼睛,答不出来。

此时,鸣凤观内外聚集了成百上千的香客,忽然有人对元婆道:“临沮寨与官府作对,害苦了我们这些小民!今日你们临沮寨抓了官府中人,我们怎么办?”

元婆对众人道:“我临沮寨并非与官府作对,临沮寨的宗旨是保境安民。今日临沮寨得罪了官军,官军必来征剿。四方乡邻若来投临沮寨者,临沮寨一律开门接纳。”

当下就有不少人要求前往临沮寨避难。约莫傍晚,元婆在裴元海的护卫下返回临沮寨。由于前来避难的有二三百人,寨中顿时熙熙攘攘。

稍事休息,元婆叫来裴元海与裴元青,吩咐道:“远近百姓但凡来投我临沮寨者,不得怠慢。”

裴元海道:“孩儿已经安顿妥善,只是……”

“只是粮食不济,对么?”

“正是。”裴元海点头。

“先对付着,自家们就是饿肚子,也不能饿着四乡百姓。”元婆又问裴元青,“那位小将官,伤得可重?”

“不碍事。孩儿已敷过草药,用不了几日就能痊愈。”

“自家们是百姓,官军得罪不起。”元婆叹了口气又道,“你前些日子伤的那位将官,不知情形如何。”

裴元青道:“前日枪刺黑厮,小妮子只用了三分力气。”

裴元海有些后怕道:“这吕安抚暗使伎俩,不是良善之辈。幸亏阿妈智高一筹,不然我们今日便成了官府的阶下囚。”

元婆道:“自古用兵有正有奇,智取对方首要,也算不得左道旁门。去,将两位太尉请来。”

不一会,几名寨丁簇拥着童明、王仙来到大厅。

“谁让你们捆绑来着,快快松绑!”元婆立即吩咐道。

几名寨丁立即为童明、王仙除去绳索。元婆又命人看座,端上茶汤才道:“临沮寨虽然偏僻,却盛产好茶,二位太尉不妨尝尝。”

童明、王仙谢了元婆。

“请问二位太尉尊姓大名?”待童明、王仙落座,元婆又问。

童明、王仙报上名姓。元婆又将裴元海、裴元青做了介绍,道:“我家犬子与小女多有得罪,奴家在此跟二位太尉赔个不是,还望二位太尉海涵。”

童明与王仙见元婆神态祥和,也不再紧绷着面皮。品了几口茶,王仙问道:“烦问元婆,你等不是本土人士,为何千里迢迢来到远安地面占山结寨?”

“王太尉为何说我们不是本土人士?”元婆不由得一愣,裴元海、裴元青也瞪大眼睛。

王仙哈哈一笑道:“这有何难?自家们走南闯北,对各地口音多有辨识。”

童明也道:“你们寨中口音杂乱,有不少河北、河东及中原人士。”

元婆与裴元海、裴元青相互一看,道:“后厅已备好酒菜,我们一边吃酒一边叙谈。”

一行人来到后厅,酒菜果真摆好,一共两桌,其他十多名宋军士兵已经在桌边坐定。元婆坐了首座,裴元海、裴元青侍立在元婆身后。童明见状对元婆道:“大哥儿、大姐儿不妨一起坐下来吃酒。”

“如是甚好。”元婆点头,遂吩咐裴元海、裴元青,“你们都坐下吧。”

俗话说靠山吃山,酒席上自然多是野味,元婆举起酒盅道:“童太尉、王太尉以及众位军爷,临沮寨没什么好招待,慢待各位了。”

元婆虽然年过五旬,却肤色白皙,眉峰如黛。一盅酒饮罢,白如细绢的脸色渐渐浮起一片酡红。王仙看得呆了,心里思忖这元婆断断不是一般人物。

“奴家久居深山,外面的世道知之不多。”元婆问童明、王仙,“这吕安抚是何方人士?”

童明道:“吕安抚即京湖制置司吕制帅的六弟。”

元婆愣怔着道:“吕制帅的六弟?大名可叫吕文焕?”

“正是。”童明点头回道。

元婆转惊为喜:“奴家果然猜得不错,正是吕太尉!”

王仙与童明不觉一呆,王仙问道:“元婆认得吕安抚?”

“奴家岂止认得?”元婆仿佛自言自语,停停又道,“那吕太尉于我们母子三人有再生之恩!”一句话,说得童明、王仙合不拢嘴。

王仙一扔酒盅,拔腿便往外跑。不一会儿,扯进一个人来,问道:“元婆细看,此人可还认得?”

灯光下,元婆盯住看了一阵,突然站起身推开座椅,一头跪下:“恩公在上,奴家恭祝恩公万福!”

“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吕文焕慌忙将元婆扶起。

元婆回身对裴元海、裴元青道:“这就是平日对你们说的吕恩公,还不快快过来磕头!”

裴元海、裴元青慌忙过来,拜伏在地。

一阵忙乱,吕文焕入席。元婆要吕文焕坐首座,辞让半天,吕文焕推脱不过,只得坐了。待重新坐定,元婆问道:“恩公什么时候进了临沮寨?为何这般装束?”原来,吕文焕也是一身山民装扮,若不是王仙将吕文焕扯到元婆面前,元婆哪里认得?

吕文焕哈哈一笑,道:“今日临沮寨收容的几百山民,全是官兵。”

元婆听罢大惊失色,裴元海与裴元青面面相觑。

吕文焕告诉元婆,鸣凤观童明与王仙被捉,目的即是让大队人马进入临沮寨。刚才若不是王仙招呼得快,几百官兵就要放火破寨了。

未等吕文焕说完,元婆双手合十,讷讷自语:“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不过我们不会妄杀一人。”吕文焕又道,“临沮寨虽然为官府不容,但临沮寨并非山贼。当职访问过沮河之民,都对临沮寨赞誉有加。”

元婆叹道:“恩公当年对奴家说,世事纷乱,活要好好活。至今奴家言犹在耳,每每想起恩公的义举,奴家就感念再三。奴家见不到恩公,只得行义山民。”

说话间,撤掉旧席,重新换上杯盘碗碟。元婆先向吕文焕敬了三盅酒,接着裴元海、裴元青依序把盏。

吕文焕感慨道:“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大哥儿生得如此威猛,大姐儿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呢!”

裴元海嘿嘿一笑,裴元青羞怯得低下眼眉。

童明对吕文焕道:“元婆称六帅为恩公,可见六帅与元婆有一段旧谊,不妨说来听听。”

“对对对,六帅说来听听。”王仙与众军士也催。

吕文焕想了一想,款款道:“那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文焕随兄长去解泗州之围。走到濠州,有人密报,说金末帝完颜守绪之妃就隐匿在濠州近郊。”

“啊?”童明、王仙一怔。

“兄长命文焕火速带人赶到钟离村。去时,元婆领着裴元海、裴元青正要出走。我问,你就是金国皇帝完颜守绪的妃子?元婆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紧紧护住两个娃儿。我说,你若是从实招来,自家不会为难你的。元婆这才点了点头,轻声说,我就是大金末帝完颜守绪的元妃仆散氏。”

童明、王仙一齐望着元婆,道:“难怪得元婆姓元!”

元婆一笑道:“奴家在钟离村住了十四年,不想终于被人觉察。”

童明问道:“据讲,当年完颜守绪奔往蔡州,被围甚急,元婆可是如何脱身的?”

“奴家并未进入蔡州。早在哀宗(即完颜守绪)赴归德前,奴家即与徒单皇后被送回了汴京。后来汴京城破,徒单皇后与奴家分开逃难。奴家在卫士们的保护下突出重围,辗转来到濠州。出城时有十三名卫士,来到濠州只剩下一个人了,这人便是奴家后来的夫君。”

“哦,原来如此。”众人感叹。

“当年元妃虽然沦为了百姓,仍然气度不凡。神情沉静,言辞优雅,举止从容。加上元妃天姿国色,宛如祥云出岫。不瞒众位,是元婆的沉静与高雅打动了文焕,使文焕生出了恻隐之心。我朝与金国世代为仇,争战百年,一旦将金帝的元妃交给了朝廷,重者为奴,轻者流配。岭南乃瘴疠之乡,苦了母亲,更苦了两个孩儿。文焕虽为朝廷命官,可人伦之心常有。金国已亡,何苦加罪于后人?便决定瞒下不报,放走元婆。”

元婆动情道:“恩人不仅放了奴家一条生路,临别还赠送银两。恩人说,远远地走,好好地活。”

吕文焕感叹道:“不承想,十多年后竟相遇在这鸣凤山下!”

童明叫嚷道:“相逢即是缘,换大盅来,今日不醉不归!”

一阵杯觥交错,吕文焕又问元婆:“如何从淮西来到了这沮水之畔,且又坐上了寨主之位?”

元婆道:“一言难尽。离开淮西后,我们母子三人一路乞讨来到武当。海儿拜武当寂然道长为师,习文练武。直到五年前寂然道长仙逝,鞑虏入寇均、房,我们才迁至鸣凤山中。”

王仙道:“短短五年,元婆即在这沮水两岸广享盛名!”

“奴家不过是顺势而为。”元婆回道,“远安贫瘠,八山一水一分地,可差役、田课及其沉重。”

王仙问:“那是为何?”

元婆娓娓道来:“远安之田多在官户豪门手中,乡村下户一辈子为佃。年收十分,以五分输给田主。若贷种子、耕牛,便是六分七分。披星戴月,寒耕热耘一年,所剩无几。若遇灾年,只得鬻儿卖女。即便如此,佃户还得上交丁赋。丁赋催得急,若交不出来,官府就得抄家拿人。”

吕文焕道:“这几年京湖地区风调雨顺,应是丰年。”

元婆道:“对于细民,丰年不丰。”

“这又是为何?”王仙不解。

“但凡丰年,官府即要和籴粮食。”元婆皱起眉头,“和籴粮食用的是会子,会子一年比一年不值钱。会子折换铜钱,上午是五十比一,下午就变成了六十比一。奴家初来鸣凤山时,会子五贯即可买一双草鞋。如今几年过去,五十贯会子都已很难买到一双草鞋了。官府用这样的会子与乡民和籴粮食,与白拿有什么两样?”

众人一齐沉默不语,对于会子之痛,兵将们也有同感,因为军饷中会子占一定比例。只要会子稍稍一多,军营里就沸反盈天,骂声不绝。

“好啦,不说啦!元婆有何打算?”吕文焕赶紧刹住话头,“文焕带兵平叛,对朝廷总得有个交代。”

“奴家全凭恩人裁夺。”

“临沮寨有多少寨丁?”吕文焕问裴家兄妹。

“四百多人。”裴元海答道。

吕文焕道:“四百寨丁暂不遣散,仍由你们兄妹二人统带。至于日后何去何从,文焕当申报制司,听从制司的号令,如何?”

裴家兄妹连连点头:“愿意,愿意!”

次日,吕文焕携元婆来夷陵与吕师夔相见。吕师夔见临沮寨已经归顺,当即摆下酒席为六叔接风。随后,吕文焕率领两千兵将返回鄂州。

屈指算来,吕文焕离开鄂州已近四年了。鄂州城经吕文德的扩充与改造,不仅城池增大了许多,且城墙也得到了加高加厚。一路驰入制司,沿途街道齐整,秩序井然。吕文焕在心底赞叹,不出三年,兄长即将鄂州城整治得面貌一新,着实了得。

进入制司官厅,吕文德起身大步相迎,老远就喊:“小六回来了?”

“大哥在上,受小六一拜。”

吕文德哈哈一笑道:“免礼,免礼。”

在官厅叙过军情,吕文焕来到后堂拜见大嫂。大嫂姓程,名妙静。吕文德虽是粗人,夫人却是大家闺秀。

“大嫂近来可好?”吕文焕坐下后问。

程妙静笑道:“感谢叔叔从蜀中寄回川芎,奴家的头痛病好多了。”

“这就好,这就好。”吕文焕道,“小六还给大嫂带回了一些。”

“川芎为药中极品,得之不易,实在让叔叔费了心思。”

说了会儿闲话,吕文德道:“这次朝廷调夏贵入川换你回来,正好把你的婚事办了。”

“我的婚事?”吕文焕一时摸不着头脑。

程妙静道:“叔叔已过而立之年,早该成家了。”

“可不是,”吕文德道,“小六膝下倘若没个一儿半女,大哥我到了阴间没法子面对爹爹。”

吕文焕推辞道:“小六将去襄阳,戎马倥偬,还不想成家。”

程妙静又道:“正因为六弟要去襄阳,才为六弟说下亲事。”

闻言,吕文焕一头雾水,问:“小六娶妻,与守襄阳有何干系?”

“干系大着呢!”吕文德正色道,“你去襄阳,只有一个神勇军,外加水师一部,不过两万余人,如何紧扼汉水,屏障大江?”

“只有……两万余人?”吕文焕原以为防守襄阳至少要给他三个军。

吕文德道:“襄阳城中,还有鄂州都统司的三万人马。”

程妙静在一旁道:“我那未来的弟媳,便是襄阳唐都统的妹子。”

吕文德干脆把话挑明:“大哥为你迎娶唐永坚的妹子,就是为了将鄂州戎司的七个军紧紧掌控在自己手里。目今朝廷的九大戎司,就数鄂州戎司战力最强。你此次防守襄阳,须得吕唐联姻。”

吕文焕顿时明白哥嫂的意图,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来。

程妙静嗔了吕文德一眼,道:“看夫君说的,把六弟吓着了。吕唐联姻只是一说,奴家派人打听过了,唐都统的妹子叫唐令仪,模样极其标致。且多读诗书,精通音律,还弹得一手琵琶。不是大嫂自夸,这样的绝色人儿,包六弟喜欢。”

“大哥大嫂,你们这不是一厢情愿吗?凭什么说人家唐都统愿意将妹子嫁给我?又凭什么说人家唐令仪愿意跟随小六为妻?”吕文焕哭笑不得。

不等吕文焕说完,吕文德将大手一摆道:“这些你就别管了,有大哥出面,他唐永坚没有不允之理。”随即扭身又对程妙静道,“小六既然回到鄂州了,娘子这就派人前去襄阳。”

吕文焕急了道:“大哥,我什么时候点头了?”

吕文德将脸色一板:“你点头也好,摇头也罢,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

唐永坚是汉阳人,早年从军,积战功升至统制、副都统。景定元年,高达革职,唐永坚顺理成章地升为了鄂州都统。

都统司的规格很高。一百多年前,岳飞便是以京湖宣抚大使的身份兼任鄂州都统制。绍兴议和后,原有四大都统司分为九个,都统司的地位才逐渐下降。一百多年过去,全国九大都统司多半名存实亡。鄂州都统司还有一批可战之兵,这都得益于李曾伯。李曾伯主政京湖时,将鄂州都统司迁到了襄阳。襄阳地处前沿,要经常应对蒙军的扰袭。高达桀骜不驯,但不失为一员骁将。高达任职鄂州都统十年,筑城开壕,操练士卒,全面恢复和巩固了襄阳防线。蒙哥汗三路大军伐宋,塔察尔的中路即是被鄂州都统司的人马阻击在了樊城脚下,未能越过汉水。吕文德出任京湖制置使以来,一直在思谋着如何将鄂州都统司的数万人马置于自己麾下。

前往襄阳提亲的是丘震亨。丘震亨是安丰人,因识文断字被吕文焕聘在军中做幕僚。他告诉唐永坚,说吕唐联姻,为的是襄阳一体,同心协力抵御虏人。

“制帅的美意下官心领了,”唐永坚委婉道,“不过,妹子的婚事还须征得她本人愿意。再者,下官也要与娘子相商。”

“都统说得也是。”丘震亨点头表示赞同。

将丘震亨在馆驿安顿完毕,唐永坚急忙返回都统司。唐令仪二十三岁,父母亡故后一直跟随哥嫂过活。也曾有人为唐令仪提亲,还未见面即被唐令仪婉言谢绝。唐令仪眼界极高,对于官宦之家的纨绔弟子一概嗤之以鼻。至于商贾人家,又嫌铜臭味太重。唐永坚经常为唐令仪的婚事发愁,吕文德派人提亲,他忧喜参半。喜的是,吕文焕战功赫赫,仪表伟岸,将妹子许配给这样的人物是她的福分;忧的是,吕文焕即将主政襄阳,倘若两家结成了姻亲,他的鄂州戎司就会受制于京西安抚司。

按宋制,安抚司与都统司之间没有直接统属关系,除非安抚使兼任都统制。如今各都统司的实力大不如以前,朝廷将都统司的管辖权由枢密院下放给了各战区。吕文焕此次出任京西南路安抚使兼知襄阳府,经京湖制司批准,有权节制鄂州都统司的兵马。

忧心归忧心,唐永坚不敢回绝。亲事为吕文德所提,他官居京湖制帅,是唐永坚的顶头上司。一连几天,唐永坚坐立不安。丘震亨不断催问,唐永坚只得推说家事烦琐,还在商谈。

这一日,唐永坚找来唐忠杰。他是唐永坚的独子,二十出头,在都统司担任主管机宜文字。

“爹爹找孩儿有何事情?”唐忠杰正在金襄楼歌舞宴乐,听说父亲召见,只得匆匆打马赶回。

唐永坚便把吕文德遣人提亲一事说了。

“爹爹可与小姑说了?”唐忠杰年纪不大,有些心计。在他看来,只要爹爹掌握着鄂州都统司的数万兵马,他就能在襄阳城中呼风唤雨。朝廷任命吕文焕为京西南路安抚使兼知襄阳府,唐忠杰比爹爹还要不安。如今又要与唐家结亲,明摆着的是要控制鄂州都统司。

“暂时没有。”唐永坚摇头。

“既然爹爹未向小姑提及,就说小姑不愿嫁给吕文焕便是。”

“只是一个吕文焕倒也罢了,那吕文德权势熏天,爹爹得罪不起。”唐永坚满面愁容。

唐忠杰又道:“是小姑不愿意,与爹爹何干?”

唐永坚愁眉苦脸道:“那吕文焕不日即来襄阳,以后朝夕相处,若是露出了丁点儿破绽,如何是好?再说丘震亨已经将提亲一事弄得满城风雨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传到你小姑耳里。”

唐忠杰想了想,道:“孩儿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那吕文焕一介武夫,小姑不一定瞧得上眼,爹爹不如干脆告诉小姑得了。爹爹跟小姑叙说时,可多多贬抑,依孩儿对小姑的了解,但凡粗鄙之人,小姑断断不会同意。”

用过晚膳,唐永坚来到小妹的闺阁。近几日唐令仪神情恹恹,晚膳只吃了半盅莲羹就回房了。此时,她正坐在灯前翻看《白氏长庆集》。

“小妹是不是病了?”唐永坚关切地问道。

唐令仪抬起诧异的目光,反问道:“哥哥这是什么话?”

“方才见你只吃了半盅莲羹,为兄放心不下,进来看看。”

唐令仪微微一笑道:“患病能吃下半盅莲羹么?”

唐永坚坐下来,继续无话找话:“妹子已经好些时日没弹琵琶了。”

唐令仪噘起小嘴道:“哥哥不懂,琵琶乃灵性之物,岂能随便拨弄?”

“对对对,”唐永坚连连点头,“小妹弹奏之前,每次都要焚香净手。”

唐令仪依然噘着嘴:“哥哥只会使枪弄棒,哪里懂得音律?”

唐永坚轻叹一声道:“是啊,你哥哥是个粗人!可你哥哥一直想找一个可心的妹婿陪伴小妹。”

唐令仪听罢,脸蛋兀自一红。(www.daowen.com)

沉静了一会儿,唐永坚又问:“这几日,小妹是否听见了什么传言?”

唐令仪埋着脑袋,先是摇一摇,接着又轻轻点一点。

唐永坚明白了,吕文德派人提亲一事已传入小妹耳中。

“唉,”唐永坚长长叹口气道,“怨只怨你哥哥官职低微,才使得吕文德那厮异想天开。前几日吕文德派人来襄阳提亲,想让我家小妹嫁给他家小六。我家小妹,国色天姿,志趣高远,哪里瞧得起这伙‘黑炭头’?这不是明摆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

唐永坚的话音刚落,唐令仪忽地抬起脑袋,鼓足勇气道:“哥,小妹愿意。”

宛如当头一棒,唐永坚蒙了。

唐令仪声音里带着迫切:“哥,小妹愿意嫁给吕六。”

景定五年(1264年)六月,吕文焕与唐令仪在鄂州成婚。

丘震亨是何等世故之人,唐永坚一连数日支支吾吾,他就明白了,这位鄂州都统正为小妹的婚事犹豫不决。丘震亨当机立断,化装成乐器匠人进入唐府,以帮唐令仪调试琵琶为名将吕文德派人来襄阳提亲一事告诉了她。对于军人,唐令仪并无兴趣,但经过丘震亨一番介绍,唐令仪眼界大开,武夫之中竟然还有这等英雄人物!单骑说服刘整裁兵,八骑潜入眉州行刺,一个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年轻汉子活脱脱地出现在唐令仪面前,她第一次为一个从未谋面的男子动心了。一旦唐令仪动了芳心,所有的阻止都成了泡影。

接下来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当唐令仪第一眼透过红盖头看到吕文焕时,满心都是甜蜜。

完婚不久,吕文焕即携带着唐令仪来到襄阳,随同到来的还有制司为吕文焕调配的参谋官王登。

对于吕文焕的到来,不仅襄阳安抚司全体属官出迎,京西南路的房、均、郢、随四个州的主要官员也来到襄阳欢迎吕安抚履职。当天,吕文焕即在唐永坚的陪同下视察了襄阳城防。

襄阳历史悠久,楚文王元年,楚国在郢(湖北宜城楚皇城)建都,襄阳即为北津戍。一千多年来,襄阳为控扼南北的军事要地。大宋开国,襄阳改为了砖城。岳飞镇守京湖期间,对襄阳城池进行了扩建和加固。开禧北伐,襄阳曾被围三个多月,因赵惇措置有方,完颜匡无功而返。整个宋金对峙期间,襄阳一直牢牢掌控在宋军手中。直到宋蒙开战,京湖制帅赵范骄奢淫逸,致使诸军互残,城中大乱,才使襄阳沦没。蒙古人取得襄阳后并没有派兵驻守,有将近十五年时间里襄阳处于真空地带。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襄阳城池损毁严重,以及襄汉地区人烟凋敝,这种状况直到李曾伯制置京湖时才得以改变。

唐永坚在一旁介绍,襄阳城周长二千二百二十一丈,高两丈五尺,阔一丈五尺。六个城门,即大北门、小北门、东门、西门、南门和长门。每座城门设有瓮城,四隅设有角台,城墙上设有敌楼,城垣共设置垛堞四千二百一十个……

吕文焕情不自禁点头道:“不错,不错,端的是一座大城!”

“安抚请看护城壕,”唐永坚指着城壕道,“原不过十余丈,现扩展至二十余丈,有的地方达到三十余丈。壕中之水来自檀溪,四季不绝。”

襄阳城的护城壕确实宽阔,且水量充足,非舟船不能渡越。

来到北门,眼前是滔滔汉水。正值盛夏,褐黄色的波涛在微风里起伏,款款东去。对岸即是樊城,一道浮桥连接南北。

“樊城为何人驻守?”吕文焕问道。

“左军统制张汉英。”唐永坚回答。

“有多少人马?”

“五千余众。”

“上流安阳滩有多少守军?”吕文焕又问。

“后军驻安阳滩,有三千多人。”

吕文焕没有吱声,他觉得樊城与安阳滩的兵马似嫌单薄,一处三千一处五千,尚且不知是虚籍还是实籍。

王登一旁解释道:“古称铁打的襄阳,纸糊的樊城。”

吕文焕望着王登,问:“此话怎讲?”

王登指点道:“安抚请看,这襄阳城有如巨人仰卧,头枕汉水,足抵岘山,西依万山。四面天堑,加上护城壕宽阔,若是兵精粮足,婴城固守,宛如金城汤池。可樊城就不同了。樊城无险,三面受敌,若鞑虏舍襄阳而先取樊城,樊城危殆。襄阳与樊城唇齿相依,樊城若失,势必动摇襄阳。”

不等王登话音落地,唐永坚道:“王参议所言虽然在理,可樊城狭小,不易多驻军马。再说,二城之间有浮桥相连,樊城有急,襄阳可以应援。”

闻言,王登呵呵一笑道:“唐都统深谙兵机,下官不过随口一说罢了。”

走下城楼,吕文焕对唐永坚、王登道:“打明日起,下官巡视各处关防,襄阳事务拜托二位。”

“遵命。”唐永坚、王登齐声回答。

就在吕文焕初到襄阳巡视关防时,泸州风云巨变,一场血战在即,起因仍是刘整为母迁坟。

吕文焕离开泸州前,派人给刘整送去一道书札。说他奉命回返鄂州,泸州防务已由夏贵接任,为母迁坟一事,到时请与夏贵接洽,他自会通融。从接到吕文焕的书信起,刘整就有种预感,夏贵不会让自己顺顺当当地将母坟迁走。然而,泸州必去,母坟必迁。

此时刘黑马已死,汗廷命刘元振继任成都经略使。鉴于漠北、山东均已平定,刘元振再次申奏汗廷,建议启用刘整。就在夏贵来到泸州之际,刘整的任职文件也抵达眉山。汗廷任命刘整为潼川路都元帅,率领旧部驻守梓州。

宋时的潼川府路计有一监、三军、三府、八州,梓州是其治地。宋蒙开战以来,宋廷的潼川府路虽然存在,辖地却大为减缩,位于川中的七个州府全部沦入蒙古人之手,汗廷遂设立了潼川路。

六月初,刘整来到梓州(四川三台县)。梓州原为川北名城,与成都齐名,蒙军攻占川蜀,梓州毁坏不大,城墙完好,市井安然。安顿下来后,为母迁坟提上了议事日程。

长子刘垣道:“爹爹初到潼川,不宜外出,可由孩儿代替爹爹前去泸州将婆婆的骸骨请回。”

次子刘埏和三子刘均也附和道:“爹爹初来潼川,大哥也不宜离开,孩儿请求前去泸州。”

刘整心中踌躇。刘垣老成但过于忠厚,刘埏果决但略显鲁莽,刘均机敏但年纪太小,无论谁代替自己前往泸州他都不放心。

“几位哥儿不必争论,”曹垦突然道,“此次迁葬刘老夫人,由曹某一人出面即可。”

闻言,刘整及刘垣、刘埏、刘均一齐看着曹垦。

曹垦一笑道:“元帅及哥儿们难道还信不过曹某?”

刘整知道曹垦的心意,此次前往泸州为母迁坟,吉凶未卜,他不想让几位哥儿有任何闪失。

刘埏在一旁说道:“自家们为婆婆迁坟,与外人无干。”

刘整将脸一板,呵斥道:“浑说!曹先生岂是外人?”

话音刚落,曹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曹某出身微贱,感荷元帅不弃,曹某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刘整慌忙将曹垦扶起,道:“先生这是什么话?这么多年来,有先生的赞画与帮扶,刘整才一次次化解危难。先生的大恩,刘整还未报答。均儿,给曹先生看座。”

刘均搬来交椅,待曹垦坐下,刘整又道:“刘垣,看茶。”

刘垣恭恭敬敬为曹垦捧来一盏茶汤。

“你们哥们三人过来,”刘整招呼刘垣、刘埏、刘均依序走到曹垦面前。

曹垦惊讶道:“元帅你……”

“跪下,”刘整冲三个儿子道,“给曹先生磕头。”

曹垦大惊道:“元帅,使不得,使不得!”

见儿子们仍在迟疑,刘整大喝道:“难道要我给曹先生跪下磕头么?”待刘垣、刘埏、刘均依次给曹垦磕头完毕,刘整饱含深情地对儿子们说,“曹先生代爹爹前去泸州迁移婆婆的骨殖,其恩德天高地厚!”

曹垦谦辞一番又道:“曹某看过皇历,十天后即为黄道吉日,请元帅备一匹快马,曹某这就启程。”

待刘垣前去选马之际,曹垦对刘整道:“临行之前,曹某有一言如骨鲠在喉,不得不说。”

“先生请讲。”

曹垦道:“元帅投拜汗廷,虽属迫不得已,但既然已经如此,望元帅切莫心猿意马。”

刘整诧异道:“曹先生的意思是……”

曹垦缓缓道:“元帅若是心猿意马,必为蒙古人不容。蒙古人不容元帅,天下何以安生?”

“可……可忽必烈终为异族!”刘整面呈难色。

“前朝李唐,不也是异族么?”

闻言,刘整一时怔住。

“泱泱华夏,并非全是汉人。”曹垦劝慰道,“就说女真,起于白山黑水,如今不也散落在了中原?”

这时刘垣进来报告,说马已选好,一共两匹。曹垦不再说话,朝刘整拱一拱手,大步走出官邸。

尽管曹垦有着充足的思想准备,但泸州迁坟,其结局之坏仍然超出了想象。

出资阳,进入宋境。守关将领听曹垦说明来意,立即飞报安抚司。得到安抚司的准许后,才派出一小队兵马将曹垦送到泸州。

抵达神臂城,曹垦顾不上安歇,即刻求见夏贵。

“曹垦拜见夏安抚。”曹垦不亢不卑。

夏贵拈着下颌几根黄胡须,淡淡一笑道:“你就是曹垦?”

“正是曹某。”曹垦点头。

“刘整叛宋,就是你前往成都联络虏人?”

曹垦微微一愣,点头道:“是的。”

“如此说来,刘整是鞑虏的走狗,你是刘贼的帮凶!”夏贵骤然大喝一声,“来人,绑了!”

几名宋军一拥上前,将曹垦缚在了堂柱上。

“安抚说得不错,刘武仲归顺汗廷,是自家牵线搭桥。”曹垦全无惧色,“可是,当年刘武仲走投无路,若不是自家援手,恐怕早已身首异处。”

“一派胡言!”夏贵怒斥道,“分明是那刘贼贪图富贵,卖国求荣!你与刘贼乃一丘之貉。”

夏贵的长子夏富道:“这等叛逆,爹爹啰唆什么,拉出去砍了。”

次子夏松也附和:“爹爹无须费什么口舌,交给孩儿,让他生不如死。”

“暂且寄下这叛逆的狗头,”夏贵将手一摆,又问道,“此次来泸州,是为刘贼之母迁坟?”

“正是。”曹垦答道。

夏贵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刘贼还是个孝子。”

“安抚所言极是。”曹垦朗声道,“刘武仲虽然不能为朝廷尽忠,期望能为母亲尽孝,请安抚成全。”

“你以为你还能回去吗?”

曹垦仰天大笑,道:“曹某此来,就没想着全身而退。只是恳望夏安抚念着当年曾与刘武仲同为袍泽的份上,让曹某取出刘母骨殖,由曹某的仆人带回。曹某是杀是剐,听凭安抚处置。”

夏贵也哈哈大笑道:“你以为本安抚会让你迁坟吗?本安抚不仅不准迁坟,还要将刘贼之母挫骨扬灰,使其万劫不复!”

曹垦一听,嘴巴大张,面如死灰。

当天下午,夏贵命人将刘整之母的棺木打开,取出骨殖及一应葬品,在河滩架起熊熊大火予以焚毁,最后将灰烬抛入江流。曹垦被押到现场,亲眼看见了整个过程。他一任双泪长流,兀自呢喃:“人心如兽……人心如兽……”

处置完刘母的骨殖,方才斫下曹垦的头颅。

数日后,曹垦的仆人回返梓州。一见到刘整便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刘整听说夏贵挖开母坟,焚烧骨殖,将余烬扬入了大江,不由得痛叫一声,口吐鲜血,栽倒在地。直到黄昏时分才悠悠醒来,他随即一跃而起,大叫一声道:“备马!”

刘垣急忙问道:“天已昏黑,爹爹要去哪儿?”

“去成都。”

众人大惊,梓州距成都几百里,即便要去,也须等到天明。

半个时辰后,一小队人马箭一般驰进夜幕。

两日后,刘整来到成都经略司。刘元振一见刘整,惊讶道:“刘元帅如何这般模样?”

刘垣在一旁解释道:“爹爹一心赶路,只喝了一囊水,粒米未沾。”

“这是为何?”

刘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道:“请经略使准许刘整用兵。刘整要用夏贼之头祭奠阿妈亡灵!”

“请刘元帅坐下说话。”刘元振双手忙将刘整扶起。

刘整哽咽片刻,一边流泪一边叙说缘由。待刘整叙说完毕,刘元振陷入了沉默。

自忽必烈登基以来,除了李璮叛乱期间,宋蒙两国在两淮地区有过短暂的军事冲突外,边境没有战事发生。甚至在川蜀,已升任成都达鲁花赤的赛典赤还亲往嘉定与宋军谈和。这种情形下,若没有朝廷命令,刘元振无权挑起战端。沉默一阵后,刘元振缓缓道:“元帅的妈妈即是下官之母,元帅妈妈的遭遇,下官锥心刺骨。夏贵暴戾,人神共愤。只是这向南用兵,绝非儿戏……”

刘整霍地起身道:“小将这就赶往上都,面见大汗,请求伐宋。”

“元帅要去上都觐见大汗,下官一定成全,只是眼下不行。”刘元振暗暗欣喜,刘整终于为夏贵激怒。

“为什么?”

“一来元帅欲去上都朝见,须得大汗允许;二来梓州为襟喉之地,北控梓潼,西屏成都,责任重大。”刘元振的面孔严峻起来,“就在昨日,下官得到探报,泸州宋军正在调动。”

“经略是说,宋军异常?”这下轮到刘整怔住了。他突然想到,夏贵那厮焚母尸骨,会不会是一箭双雕?

刘元振点了点头。

“借经略的地图一观。”刘整神情一震。

站在西川地图前,刘整静默片刻,对刘元振道:“夏贵这厮如若用兵,便是云顶城。”

刘元振问道:“云顶城易守难攻,夏贵为何要攻取这里?”

“其一,夏贵所部主要为水师,可由沱江而上,运兵便利;其二,云顶城为成都的东北门户,一旦云顶城为夏贵据有,成都危急。”

“若夏贵图谋云顶城,元帅以为当如何应对?”刘元振听罢脸色凝重起来。

刘整想了一想道:“夏贵攻我云顶城,我便直取遂宁。”

闻言,刘元振连连点头:“我若拿下遂宁,重庆必定震撼。重庆震撼,夏贵势必退兵,此乃围魏救赵。”

刘整眼里迸出一股杀气:“虽是围魏救赵,却要取夏贼的首级!”

刘整不愧为一代骁将,对战局的判断相当精确,夏贵斫棺焚骨,不仅是出于对刘整的怨恨。自获知刘整要为母迁坟后,他就开始谋划收复云顶城,而收复云顶城最大的障碍就是近在梓州的刘整。

就在放走曹垦仆人的当天,夏贵召集众将道:“刘贼其母被挫骨扬灰,必定气急败坏,当此之际,正好用兵。”说罢分拨兵马,命夏松为先锋,先期抵达资阳,自己亲率大军随后,命夏富驻守神臂城。

七月正是大水季节,沱江行船便利,十余日后,大军穿过金堂峡,到达云顶山下。云顶城构筑在云顶山上,是成都外围的一个重要据点。当年,云顶城失守,使得宋军放弃了沱江中、上游所属州县。六年多来,蒙军虽然没有发动任何攻势,但处于沱江下游的宋军无时无刻不感到压力巨大。收复云顶城,是四川制置司梦寐以求的企图。

云顶城与神臂城不同,云顶城呈四方形,东临沱江,悬崖峭壁;南临磨水河,谷险水深;唯北面有一条上山的通道,可北门防守严密,单是一道瓮城就如同天堑。

与云顶城隔江相望的是炮台山,蒙军原在炮台山驻有少量兵马,宋军还未抵达云顶山时便撤过沱江,缩进云顶城内。

七月十六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云顶城攻防战拉开序幕。由于夏贵是有备而来,携有大量攻城器具,一时间几十架炮车将火弹扔向云顶城北门,瓮城内外顿时硝烟四起。一连五天,宋蒙双方均在北门前厮杀。

其实夏贵的主攻方向并不在北门,这不过是他的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突破方向是在东门。在夏贵看来,东门临江,十分险峻,同时,蒙军防守也最为薄弱。当宋军在云顶城北门日夜鏖战之际,夏贵挑选了五百死士准备在第七日夜晚于东门偷袭。

然而到了第六天,探马报说有大队蒙军正向遂宁开进。

遂宁是防守重庆的第一道门户,若遂宁丢失,蒙军将直下重庆。丢失重庆,长江上游防线就会崩裂,嘉定与泸州的数万宋军就会陷入孤境。

此次攻打云顶城,夏贵谋划得相当周密,除了占据炮台山外,还派遣一支精兵抢占了青龙山,然而刘整却剑走偏锋,夏贵闻讯后也不慌张。

“这是刘贼的‘围魏救赵’之策,刘贼奸猾,不在云顶城与我对阵,反捣我遂宁。遂宁虽然无险,但有八千守军。”夏贵阴沉着脸道,“刘贼一军,也不过万余人马。若要立时拿下遂宁,断无可能。”

“既如此,遂宁可暂时不救,全力攻打云顶城。”夏松说道。

“遂宁要救。刘贼围攻遂宁,我出其后,内外夹击,刘贼必擒。”夏贵当下命夏松继续攻打云顶城,自己亲率一万兵马前往遂宁。

临行前,夏松道:“爹爹为三军主帅,不易轻动,孩儿愿替爹爹去解遂宁之围。”

夏松三十出头年纪,模样与夏贵极其相似,腰圆臂阔,身材矮墩。夏松自幼学武,十八般武艺俱全。

征战了二十多年,夏贵有些倦了。只是夏松年纪尚轻,他这个做爹爹的不愿意赋予更多兵权,道:“爹爹已六旬有余,松儿愿为爹爹分忧,爹爹求之不得,只是那刘贼十分阴狡,孩儿恐怕不是他的对手。”

夏松不服气道:“爹爹何故长他人志气?孩儿自幼跟随爹爹出入军中,什么样的阵势没有见过?”

夏贵沉吟片刻,遂同意了夏松的恳请,叮嘱道:“此去遂宁三百里,虽无高山大河与雄关险隘,但也得十二分地小心。”

“爹爹放心,孩儿此去定能大胜刘整。”夏松踌躇满志。

川中虽无险要,但也不乏用兵之处,譬如距遂宁不远的客馆镇。客馆镇南有一山,名五凤山。五凤山不高,但地形复杂。何谓五凤山?即东、南、西、西北、东南各有一道山峦,构成五凤朝阳图案。就在夏松风尘仆仆地率领大军往遂宁赶来时,刘整已在五凤山设下埋伏。

刘整攻击遂宁,并非简单的“围魏救赵”,他是要引出夏贵,在五凤山将其全歼。夏贵没有悟到刘整的用兵之妙,其中暗藏的杀机,夏松更是无力看透。

七月二十五日上午,就在夏松领军抵达客馆镇时,蒙军分五路杀出。夏松的万余兵马,很快就被截成了数段。此时的刘整,正屹立在魁山之顶,用阴鸷的目光看着山下已经瓦解的宋军。

临近中午时分,战斗结束,五凤山下摆满了宋军的尸体。刘垣押着夏松来到刘整面前。

“禀父帅,南兵中并无夏贵。”刘垣道,“擒得夏贵之子夏松,请父帅发落。

“你是夏贵之子?”刘整见未能擒得夏贵,恨恨不已。走到夏松面前,眼里满是杀气。

夏松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距离遂宁只有半天的路程时,竟然招致围歼。他十分不服,气鼓鼓地说道:“难怪爹爹说你狡诈,果真如此。”

刘整哼了一声道:“一群烧炭翁,哪里知晓兵机?”

夏松嚷道:“要不放了小将,你我再比试比试?”

刘整阴着脸一笑道:“你以为还会有下次?”

夏松继续叫嚷:“你与爹爹当年同为袍泽,就不能网开一面?”

“袍泽?”刘整倏地一声怒喝,“你爹爹剖开我母的棺木,焚毁我母的尸骨,将我母的骨殖扬入大江,何曾有半点袍泽之谊?”

夏松闻言,脸顿时白了。

“你是小辈,本不该杀你。可你爹爹做事太绝,本帅不得不杀。”刘整说完一挥手,“拉下去!”

夏松兵败被杀,消息很快传到云顶城下,夏贵五内震骇。此时,沱江以东只有小股宋军。夏贵清楚,刘整正在迅速向西推进,沱江东岸的小股部队已无力侧卫攻城主力的安全。他顾不上失子之痛,赶紧从云顶城下退兵。

夏贵料算不差,五凤山之战甫一结束,刘整便挥兵直扑金堂峡。若刘整占据了金堂峡,夏贵的精锐水师就会被围歼在沱江上游。尽管夏贵退兵迅速,其后卫仍在金堂峡遭到截击,损失了几十余艘战船及千余名将士。

五凤山之战对夏贵的打击相当沉重,老年失子的锥心之痛就像一剂慢性毒药,日甚一日地侵蚀着这位淮西名将的身体和意志。一年后,夏贵发誓复仇,再次引兵与刘整大战于梓州城下,但这位身体与意志已经受到严重戕害的老将,结局只能是再次大败亏输。

刘整一胜五凤山二胜金堂峡,川蜀震动,成都经略司设宴祝捷,宴会上,刘整眉目不展,郁郁寡欢。

刘元振见状不解,问道:“刘元帅刚刚建下奇功,有何不乐?”

刘整道:“下官恳请攻打泸州。泸州若是被我据有,整个川西将不战自下。”

刘元振知道刘整进攻泸州的意图,但汗廷无意向南用兵,他无能为力。刘元振只得上书忽必烈,请求大汗接见刘整。

“元帅安心坐等数日,汗廷将有圣旨。到了上都,元帅亲口建言大汗兴师南下,一统华夏。”

果然,数日后忽必烈降旨,召刘整入朝觐见。

八月初,刘整启程前往上都。八月中旬,刘整抵达开平。

位于闪电河畔的开平城原来是一片湿地,刘秉忠指挥匠人填进了无数碎石和砖块才建起一座城池。在大安阁,刘整见到了忽必烈。

这是上午,草原上风和日丽,大安阁凉意袭人。忽必烈端坐殿中,皇后察必位于右侧。在座的还有皇子真金、右丞相安童、平章政事廉希宪、左丞商挺等人。

“臣刘整拜见大汗。”刘整跪下叩首。

“赐座。”忽必烈道。

蒙古国前期,君臣礼仪远未完备,不仅朝会地点随意,参与议事的臣僚也无明显尊卑。刘整在杌凳上坐下,这才悄悄朝忽必烈投去一瞥。

忽必烈正值壮年,熊腰虎背,面如紫铜,两只眼睛宛如鹰隼。不过他穿戴极其平常,上穿一件赭黄长袍,头戴一顶白色暖帽,在宋廷,任何一名京官的穿戴都比忽必烈精良。

“卿从川中来,一路劳顿,可在上都多住些日子。”忽必烈神情和蔼而又亲切,如拉家常。

“臣是武将,这点路途不算什么。”刘整竭力使自己显得平静自然。

忽必烈笑道:“川蜀乃富庶之地,盛产稻米桑麻,还有蜀绣。其富饶不亚江南,号称‘天府之国’。”

商挺在一旁道:“大汗所言极是,川中平阔,适宜农桑。”

廉希宪也附和道:“商右丞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川蜀不仅农耕发达,商贾也极其兴隆。譬如纸品,当年吐蕃、西夏、大金所需的纸品均由川蜀互市。”

安童也道:“臣见过川中的楮纸,洁白稠密,厚薄均匀,韧而能润,光而不滑。”

廉希宪道:“据臣所知,川中楮纸以浣花水造纸为最佳。出府城往南,有一小溪,名浣花溪。溪水清澈,造纸之物在此处漂洗,所得纸笺为上上之品。”

众蒙古国大臣议论的事情,刘整毫无兴趣。在他看来,此番来上都,唯一的使命即是与宋开战。

渐渐地,刘整坐不住了。然而,忽必烈却兴趣盎然,待廉希宪话音落下,便对刘整道:“刘卿返回川中,可告知赛典赤与刘元振,成都纸业应尽快恢复。蜀地既为富庶之乡,如今川西、川北及大半个川中为我据有,经略司应致力农桑,便利商贾,唯此方能兴蜀。”

“臣遵旨。”

“上都虽无名胜,倒也天高地阔,”忽必烈继续对刘整道,“刘卿可在此多住些日子,见识一番我大蒙古国的气象。”

看样子,召见就要结束了。刘整心里一急,霍地起身面向忽必烈道:“大汗召见,微臣万分感激。只是微臣此番面见大汗,有一事需要向大汗奏请。”

忽必烈一愣,问道:“卿有何事要奏?”

“伐宋。”

此语一出,大安阁里顿时寂静无声。

“宋据江南,立国一隅,土地蹙弱,财力穷竭。皇帝昏聩已极,朝中缺忠直之臣,军中少敢战之将,国中尽怨艾之民。”刘整渐渐激愤起来,“今日伐宋,正当其时,大汗若向南用兵,臣愿为前驱。”

伐宋一事,在蒙古国已有臣僚提及。只是每一次提及,有人赞同,也有人反对。反对者认为,北人不识水性,江南河湖纵横,蒙军铁骑固然厉害,但不善水战,一旦深入其中,胜负难定。另外从何处突破也是焦点。川蜀与两淮,各有优劣。先取川蜀,离临安太远,难以震慑宋廷;先取两淮,离临安太近,宋军势必作殊死反击。

沉默了一会儿,真金问道:“刘元帅以为,伐宋应首先攻取何处?”

“襄阳。”刘整干脆答道。

众人不禁一呆,就连忽必烈也倏地睁大了眼睛。

“刘元帅以为襄阳为首取之地?”真金又问。

“正是。”

大安阁内,无一人吱声。俄尔,史天泽缓缓道:“刘元帅所言契合事理。宋据江南,以吴越为本。我若弃川蜀而克襄阳,直趋临安,川蜀将不战自平。”

忽必烈在紧张地思索。先取襄阳,可襄阳紧傍汉水,城池高深,又与樊城遥相呼应,而且,即便攻占了襄阳,还要攻打郢州、荆门、复州、德安等若干城池和关隘才能抵达汉阳。抵达汉阳,即是大江。大江之险,忽必烈已有见识。没有一支强大的水师,在大江之上无法立足。

刘整仿佛看透了忽必烈的心思,又道:“只要夺取了襄阳,郢州、荆门、复州、德安、汉阳,均属弹丸小城,不足为虑。”

闻言,商挺厉声制止:“刘元帅切莫夸口。郢州、德安均是大镇,不得小觑。”

刘整停了停,硬着头皮又道:“郢州、德安、随州等虽为大镇,我或围而不战,或弃而不取,大军直指江南,宋廷必乱!”

大安阁再次陷入静谧。

蒙古国历来用兵多为抄掠,只取财帛百姓,不顾土地城池。忽必烈早在潜邸时,金莲川幕府的一些成员就提出过“混一四海”的策略,但那个时候忽必烈仅是个藩王,“混一四海”远不是他思考的内容。继位之初,国事繁复,也无暇思索这个问题。随着阿里不哥战败与剿平李璮之乱,遥远的江南才逐渐进入忽必烈的视线。他轻轻扭动一下身躯,对刘整道:“或围而不战,或弃而不取,大军直指江南。刘卿之议,颇为新奇。”

刚刚坐下的刘整忽又站起道:“兴师伐宋,就是要出其不意。”

然而,江南辽阔,山高水深,没有万全之策,一旦深陷其中,蒙古国将祸患无穷。想到此,忽必烈依旧用和蔼亲切的口吻对刘整道:“刘卿的心思,朕已知晓。何时伐宋,先取何地,待日后再议。”

刘整满腔热忱而来,却兜头一瓢凉水,一颗心像断线的风筝,悠悠地朝下坠落。直到忽必烈宣布罢散,刘整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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