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合马跟廉希宪一样来自畏兀儿部。铁木真率军西征,阿合马的祖父为弘吉剌部所俘,成为首领按陈的奴仆。按陈为德薛禅之子,孛儿帖(铁木真之妻)之兄。在铁木真最无助的时候,是德薛禅施以援手,帮助其渡过了难关。窝阔台继位后,诏令弘吉剌部“生女世以为后,生男世尚公主”。察必为按陈的长女,嫁给了忽必烈。少年阿合马作为陪嫁,跟随察必来到了忽必烈身边。在察必斡耳朵(后妃宫帐),阿合马渐渐长大。
公元1259年,察必获悉阿里不哥蓄有异志,在一班近侍的帮助下离开和林,来到开平。阿合马做梦都没想到,他服侍的主人眨眼间成了蒙古国皇后。主贵仆荣,阿合马一跃而成为皇后的家臣。
阿合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他生于商旅世家,祖祖辈辈极善回易。回易是一门学问,既要有胆略,又要有心计。阿合马虽然沦为家奴,但先辈们的狡黠、幽默、机敏、坚韧融进了他的血液。在行帐,不仅察必十分喜爱阿合马,忽必烈也对他的聪明和风趣赞赏有加。
中统元年,阿合马出任太仓使。太仓使主管大都粮库,责任重大。燕京计有十库,负责民众、驻军和汗廷百官的粮食供给。
王文统被杀,阿合马跟百官一样惊骇。惊骇之余,他悟出一件事来,即王文统以善于理财而居相位,自己谙熟生财之道,为什么不能位极人臣?这个念头一经闪现,便如魔鬼附身,甩不掉,挣不脱,日思夜想,茶饭难进。
然而,阿合马官秩太低。太仓使上面有太府监,太府监上面有左右司,左右司上面才是中书省,其间隔着好多级台阶。
阿合马清楚,他要跃过这些台阶,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迎合忽必烈。只有迎合了忽必烈的心思,才能得到他的青睐。就在朝廷内外为刘秉忠荣升太保而笑逐颜开时,阿合马正在为如何迎合忽必烈而绞尽脑汁。他是一名仓官,要迎合忽必烈,只能由钱谷入手。
在一个雪后初晴的日子,阿合马求见马月合乃。马月合乃官任左司郎中,阿合马这个太仓使属于左司管辖。
马月合乃年近七旬,也是畏兀儿人。忽必烈征讨阿里不哥,马月合乃捐百万家财用作军费,忽必烈于是擢升马月合乃主管吏、户、礼三部。
阿合马登门,马月合乃出来相见,问道:“太仓使有何公干?”
阿合马道:“燕京十库,已有八库告罄,下官特来禀告郎中。”
马月合乃闻言大惊道:“已有八库告罄?太仓使何不早禀?”
阿合马款款道:“前一阵子下官听说郎中染病,不敢打扰。”
新年前马月合乃受了风寒,一直告病在家。
阿合马又道:“去岁李璮播乱山东,田地多有荒芜。下官从河东调粮,河东遭遇蝗灾。不得已,只好派人赶往关中。可关中路途遥远,恐怕一时输运不及。下官特来示下郎中,该如何处置。”
马月合乃是个实诚人,这一听还得了?行帐正在燕京,若燕京断粮,那可是掉脑袋的事情!他跳起来便走:“快!随我去见大汗。”
忽必烈听罢也十分着急。自王文统被诛以来,国家政务由伯颜署理。可伯颜不善理财,对钱粮之事有所忽略。
“燕京一地,军民不下百万,粮谷乃重中之重。”忽必烈阴沉着脸申斥完,将目光投向阿合马问道,“余下两库,还能维持多少时日?”
“若一日三顿,可维系半月;若一日两顿,可维系二十三日。”阿合马回答得不慌不忙。
“测算得如此精确?”忽必烈皱起眉头。
“正是。”阿合马点头。
静了片刻,忽必烈又问:“在关中粮谷抵达之前,可有其他方法维系粮谷供给?”
闻言,阿合马看了看马月合乃。
“朕是问你。”忽必烈声色俱厉。
阿合马从马月合乃身上收回目光,从容答道:“燕京十库主要供给行宫与驻军,百姓口粮多从米铺籴买。若陛下降旨在燕京城设立和籴所,以稍高于日常价格购进粮谷,可解供给之忧。”
忽必烈一听来了兴致,舒展眉头问:“你是说,设立和籴所可以化解粮食危机?”
阿合马躬身道:“下官身为太仓使,平日多在市面行走。燕京为北方第一都市,商贾往来,粜籴活跃。山东、河北均为九谷之乡,不缺粮食。若朝廷出资和籴(即购买),既能平抑物价,又能积粮养兵,可谓两全其美。”
“嗯,这个主意不错。”忽必烈露出了笑容,“朕任命你为和籴使,于燕京设所和籴粮谷,以充盈府库。”
“遵旨。”
从汗帐出来,马月合乃以感激的口吻对阿合马道:“你今日帮老爷解了大难,老爷是不会亏待你的。”
阿合马恭谨道:“小的感谢郎中提携。”
马月合乃又道:“老爷年纪大了,钱粮之事,你今后要多费心思。”
阿合马高兴得差点不能自持。他原本只为迎合忽必烈,没想顺便感动了马月合乃。有马月合乃襄助,和籴将会一帆风顺。
果不其然,在马月合乃的大力支持下,不到半月,燕京城和周边的通州、大兴、宛平、良乡等十余处和籴所便开门营业,籴本为中统钞。由于中统钞以蒙古国所储白银为本,币值坚挺,深受商贾们的喜爱。很快,阿合马告诉马月合乃,亏欠的府库已经充实。马月合乃立即禀告忽必烈。忽必烈一听大喜,吩咐阿里海牙传见阿合马。
初夏的一个日子,阿合马来到汗帐。这是他作为蒙古国的一名臣工单独受到忽必烈的召见。
待阿合马行过臣礼,忽必烈的脸上挂着微微的笑意道:“朕没有看错你,果然没有辜负朕。不出月余就和籴粮谷数十万石,功不可没。”
阿合马回应道:“阿合马原本就是大汗的仆人,大汗之忧便是阿合马之忧,为大汗排解忧难是阿合马的本分。”
二十年前,阿合马作为一名媵从随察必来到王府,其时还是个满身稚气的孩童。二十年来,阿合马先管舆马鞍辔,再掌器物制作,忽必烈称汗时,见阿合马为人机警,办事干练,遂任命为燕京太仓使。看着身材高大,却又毕恭毕敬的阿合马,忽必烈心底升起一个大胆的念头,他停顿一下,目光打量着阿合马道:“前中书平章王文统为朕所简拔,然而却与叛贼暗通款曲。你以为王文统该杀,还是不该杀?”
阿合马伺候忽必烈近二十年,对他的禀性和行事风格熟得不能再熟。阿合马知道这是大汗在考他,对于这种考问,他清楚应该怎样回答。
“阿合马以为,王文统不该杀。”阿合马迎着忽必烈的目光道。
忽必烈眯起眼睛问:“为什么?”
“杀了王文统,谁为大汗办事呢?”阿合马双手一摊。
这话若是由他人说出,忽必烈会皱起眉头,而出自阿合马之口,却显得很是风趣,又问:“那王文统暗怀不臣之心,不杀岂能端正朝纲?”
“人心隔着肚皮呢,”阿合马迎着忽必烈的目光继续道,“凭着几道书信,大汗就能断定王文统的心是红是黑?”
“与反贼互通书问,即是附逆。”忽必烈加重语气。
“那王文统与李璮有着翁婿之谊,互通书信是人之常情。”
闻言,忽必烈不语了。
阿合马又道:“大汗于李璮恩比海深,李璮反叛,大汗自是恨之入骨。但大汗身领万邦,凡事该以国事为重。王文统有经纬之才,宽恕一个王文统,就会多一个为大汗办事的大臣,大汗何乐而不为?”
忽必烈哈哈一笑,夸赞道:“阿合马,诤臣也!”
闻言,阿合马惶恐起来:“阿合马自念是大汗的奴仆,言无顾忌。”
“朕要的就是言无所忌!”忽必烈兴奋道。
几天后,忽必烈下诏,升阿合马为嘉议大夫、参议中书省事兼诸路都转运使,官秩由从六品骤升为正四品。
不出一个月,马月合乃致仕。忽必烈将左右二司合并,阿合马新的职务为提领六部。阿合马升迁之快,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就在忽必烈为顺利和籴粮谷而重用阿合马时,远在江南的宋廷正为如何顺利度过春荒发愁。
江南的春荒不是一年两年了。从淳祐年间开始,饥馑便越来越严重。每到三四月间,遍地都是乞丐和流民。至于卖儿鬻女者,更是不绝于道。景定四年收成不好,景定五年的春天自然难熬。
从年后开始,赵昀的身子骨就每况愈下,临朝的日子越来越少。当各地要求赈灾的折子如雪片一样飞入京城时,赵昀又病倒了。
皇帝染病,自然急坏了宰执大臣。贾似道一日三次求见,均被值守的内侍挡在了宫城外。来到政事堂,贾似道命吏胥请皮龙荣、朱熠、沈炎过来议事。
“三月以来,多地粮荒,请求开仓赈济的公文不断,可圣上不豫,如何是好?”贾似道望着几位同僚问道。
开仓赈灾无须上禀天子,各州县均设有常平仓和义仓。若是遇到灾荒年景需要开仓赈济时,提举常平司只需上报朝廷备案即可施行。问题是,粮谷年年亏空,各地义仓早已名存实亡,至于常平仓,账面显示有粮,但那是虚数。虚数多少,只有各地仓官们知道。真正有存粮的,唯有京师仓储,因为京师仓储要保证京师驻军与朝廷用度,没有皇上的旨意动用不得。
皮龙荣回道:“为今之计,只有和籴。”
这是一个老话题了。仓中无粮唯有和籴,可和籴得掏现钱。国家原本财力孱弱,加上饥馑与战争,哪里拿得出来现钱呢?拿不出现钱便印会子,可会子不值钱,市面上买不到粮食。
关于会子,要絮叨几句。绍兴三十年(1160年),赵构见川蜀发行钱引,利于商货通行,遂命户部主造楮币,流通于东南各地。起初,会子发行量不大,也有本金,币值稳定。赵昚继位后,发行会子依然谨慎,许三年为期,每期一千万贯,到期兑换。到了赵扩手里,开禧北伐,国用不足,开始大量印制会子。嘉定年间,宋金战事浩繁,史弥远施行“造楮法”,会子一发而不可收拾,每届发行会子均在亿贯以上,第十五届会子更是高达两亿三千万贯。这么多会子沉积民间,币值可想而知。乾道、淳熙年间,一贯钱可买一石粮食,可到了赵昀登基,每石粮价腾涌至五十贯。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时刻。蒙古人入侵,边民流离,土地荒芜,同时军费激增。高峰时,朝廷一年的财税收入一亿贯,军费开支就需要九千万。弥补财用不足只能大量“造楮”,到了第十八届会子,发行额突破五亿贯。淳祐六年(1246年),又加印了六亿五千万。眼下春荒季节,一石大米已至千贯,而且没有人愿意接受会子。尤其那些富商视会子如同妖孽,唯恐避之不及。试想,在这种状态下如何设市和籴?
就在几位宰执大臣为赈灾而焦头烂额时,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临安城所有的米铺均已关门歇业,市面上已无米可售。
消息是临安知府刘良贵亲自前来禀报的,他气喘吁吁,胖乎乎的脑门汗水津津。
贾似道皱眉道:“春荒季节,这还了得?!”
“对不法奸商,必须严处!”朱熠气得胡须一抖一抖。
皮龙荣点头赞同:“非常时节,必须动用雷霆手段。对那些稽货待价、鱼肉百姓者断不能姑息。”
可沈炎没有吱声,他在京城为官二十余年,人脉广阔,清楚临安城的一些粮商均有后台。
贾似道吩咐刘良贵道:“查!弄清最先惜粮拒售的是哪家米铺。”
刘良贵回道:“下官已经查明,首先挂牌拒售的是大鸿与祥运。”
贾似道脸色一沉道:“既然已经查明,为何不予惩处?”
刘良贵垂头不吭声了。
贾似道疾言厉色道:“你身为临安知府,收籴储积,平抑粮价是本职。速派干吏敦促大鸿、祥运开门营业。”
刘良贵抬起头,一脸苦相回道:“非是下官处置不力,那大鸿、祥运可不是一般的商家。”
贾似道冷冷一笑道:“不是一般的商家?莫非是皇亲国戚不成?”
“贾公还真是说准了。”刘良贵苦着脸点头。
贾似道一时怔住。
刘良贵轻声细语说道:“如今京城有两大粮商,一是大鸿,二是祥运。大鸿米铺的……东家是荣王,祥运米铺的东家……是……谢少师。”
闻言,政事堂一片静谧。
还是贾似道首先打破沉寂,沉着脸道:“我等承天子之命执掌国政,当问心无愧。纵使皇亲违法,也不得姑息。若你我趋炎附势,国家典宪何在?”
朱熠点头附和:“贾相公说得对。古人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皮龙荣却缓缓摇头:“话虽这么说,那荣王与谢少师可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别说我等,就是皇上也恩礼有加。”
沈炎紧接着道:“皮相公言之有理,还望贾相公三思。”
贾似道沉默了,皮龙荣与沈炎的担忧并非多余。如今在京城,荣王与谢少师均属最有权势的人物。就说眼下,圣上染恙,闭宫不出,可荣王与谢少师照常出入大内。
荣王是谁?他乃当今天子的亲弟。
荣王名赵与芮,赵昀原名赵与莒。生父死后,全氏将他们带回了娘家。那种寄人篱下的艰辛,使兄弟二人结下了极深的感情。赵昀做皇帝后,便把亲弟接进了京城。几十年来,当今圣上对荣王的恩荫与荣王的奢华,是临安人最为津津乐道的事情。
对荣王而言,近几年来又多出了一重荣耀。赵昀跟赵构、赵扩一样无子。淳祐六年,赵昀将荣王独子赵孟启召入宫中抚养。开庆元年,蒙古人渡江围攻鄂州,赵昀准备移驾庆远府(浙江宁波),将赵孟启立为了太子,赐名赵禥。如今,荣王的身份不仅是当今天子的亲弟,还是太子的生父。拥有天子亲弟与太子生父两重身份,荣王能不显贵至极?
至于谢少师,大名谢奕昌,是当今皇后谢道清的亲哥。
对于这位谢皇后,皇帝赵昀多有不喜,但母命难违。赵昀先宠贾妃,后宠阎妃,谢道清孤灯冷衾苦熬了大半辈子。现在贾妃、阎妃均已薨逝,赵昀也年过五旬,当身体的欲望成了过眼云烟,他竟如赎罪一般,将所有的感情转移到了这位近乎废置了一辈子的皇后身上。赵昀不仅将赵禥交给谢道清养育,还亲自做媒,将荣王的小女儿嫁给了谢奕昌之子谢堂。这样一位少师,能不是一跺脚临安城地皮都颤的人物?
“难道就此罢手不成?”朱熠已有几分激动,白胡子乱抖,先望望贾似道,又看看皮龙荣和沈炎。
皮龙荣没有说话,他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可大祥、鸿运的后台实在太过强大。
贾似道清楚,今日商议不出眉目,便道:“今日暂且议到这儿,待下官查明原委再说。”
待朱熠、皮龙荣、沈炎离去后,刘良贵带着哭腔问:“贾公,米铺歇业,无计可施了么?”
贾似道没有回答,只道:“走,去米市转转。”
临安城最大的米市也有两处,一处在城南,一处在城北。位于城南的米市在新开门外,此处叫南街,紧傍钱塘江,有大小米行约三四十家,谢家的祥运米铺就坐落于此。位于城北的米市在米市桥,紧挨运河码头,亦有大小米市二三十爿,其中就有荣王的大鸿米铺。城北主要经营湖州稻米,亦包括浙西如秀州、苏州等地的大米;城南则主要经营浙东、福州和两广的米粮。
从政事堂出来,贾似道先到米市桥。在两淮与京湖还没有遭到蒙军抄掠之前,城北的米市桥是临安城最大的米粮供给基地。临安城有一百多万人口(包括驻军),按人均日食一升米计算,每日耗米万石以上。早年间贾似道泛舟西湖,运河上的运粮船往来不绝,可今日来到米市桥时,码头一片空寂,运河上也不见帆影,只有一些小划子停靠在河边。码头边的空地上三三两两聚集着若干小牙子(小粮贩)。
贾似道步出肩舆,向小牙子走去,俯下身子问道:“你们聚在此处何干?”
小牙子们见来者是个官人,纷纷投诉:“我等在这米市码头寻觅营生。从米行籴进,再到街市米铺粜出。如今米行歇业,无米可籴,断了生计。”
贾似道又问:“你等可知是哪家米行率先停业?”
小牙子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均不吱声。
贾似道一指刘良贵道:“这位即是临安知府,恕你们无罪。”
一个酒糟鼻分开众人,朗声道:“他们不说我说。禀官人,最先惜粮不售的是大鸿。大鸿将门一关,其他米行也就关门了。”
刘良贵问道:“哪家是大鸿粮店?”
“那家红房子便是。”酒糟鼻用手一指。
众小牙子跟随贾似道和刘良贵来到红房子前。只见红房子比一般米行高大许多,门楣上书写着“大鸿粮行”四个大字。贾似道认得,这四个大字为赵与芮亲手所书。大门前贴有文告,说本行无米,正在调运,改日开门云云。
见状,小牙子们一阵窃窃私语。贾似道又问众人:“大鸿米行是否真的米粮告罄?”
酒糟鼻哼道:“怎么可能?大鸿有九座大仓,每座大仓少说储米万石!”
“大鸿的米仓在何处?能否领我等前去看看。”
“这里只有两座,”酒糟鼻又道,“剩余的在平江和崇德。”
一个短腿牙子挤进来插话:“不是九座,是十座,还有一座在宜兴。”
贾似道吩咐刘良贵道:“速派干吏前往宜兴、平江、崇德等地,坐实大鸿米库是否空仓。”
数日后,贾似道来到荣王府。
荣王府即韩侂胄的南园。当年韩侂胄被杀,南园收归大内,更名为“庆乐园”。赵昀登基后,将“庆乐园”赏给了赵与芮,赵与芮更名为“胜景园”。赵与芮入住后,在园内又增添了不少楼堂亭榭,诸如许闲堂、归耕庄、藏春门等,同时原来的景物也废弃了不少,比如清风堂、凌风阁、阅古堂等。当年,阅古堂可谓南园的标志性建筑,曾经名动京城,如今只剩下芳草萋萋、丹桂孑立。那些勾摹唐宋大师墨宝的刻石,丢弃得遍地都是。
“丞相驾临,有失远迎!”贾似道登门拜访,大出赵与芮的意外,连连拱手。
赵与芮的身材长相完全不像当今皇上。赵昀高瘦,赵与芮却矮胖。若说赵昀像一棵枯树,赵与芮则像一尊胖佛。
寒暄几句,赵与芮道:“丞相驾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贾似道举目四顾,笑道:“大王见笑了,这是寒舍么?”
南园是临安城数一数二的私宅,无论占地规模还是楼台建造,堪称精美绝伦。赵与芮取名“胜景园”,的确不虚。
贾似道不大瞧得起赵与芮,在他看来,赵与芮面似笑佛,实际贪婪得很。只是碍于皇上的面子,他不得不表示谦恭。
“今日下官拜见大王,是有一事有相求。”贾似道呷了口茶,朗声道。
“丞相只管吩咐。”对这位当朝右相,赵与芮不敢马虎。
“听说大王在临安城有一家米铺?”
赵与芮嘿嘿笑道:“丞相也想经商?”
贾似道摇摇头道:“下官非爱货殖。下官今日拜见大王,是恳请大王的米铺开门营业。”
倏地,赵与芮脸上的笑纹飞走了。
贾似道继续道:“大王的米铺歇业,其他米铺纷纷效仿。临安城大小米铺三百余家,至今竟无一家售米,已有细民断顿数日。还有,临安无米可售,湖南、江西等地也将无粮赈饥……”
未等贾似道说完,赵与芮风一般地摇头:“丞相有所不知,非是本王停业惜售,实在是米仓无米。”
“大王有米仓十座,岂能无米?”
闻言,赵与芮的脸即刻阴下来了:“丞相是说……本王有米仓十座?”
贾似道扳起指头道:“京师两座、崇德三座、平江三座、宜兴一座。大王,下官说得对么?”
“丞相是在访察本王?”赵与芮脸色更阴了。
“看大王说的,下官哪敢察访大王?”贾似道呵呵一笑,“下官是在为大王排忧。”
赵与芮眯起一双小眼,直视着贾似道说道:“本王忧从何来?”
“大王子已立为储君,他日将受命登极。一旦储君继位,大王即是国丈。天下泱泱,尽归大王所有,大王还在乎十仓米么?”贾似道趁热打铁,“如今,大王为赚百金,惜十仓米粮,致使京师骚然,四方动荡。若饥民揭竿,天下离心,大王殃及的岂不是自家子孙?”
闻言,赵与芮打了个哆嗦。
贾似道声音朗朗继续道:“大王若是为子孙着想,就应该解民倒悬。一来接济天下苍生,二来为太子积德积福,两全其美的事大王何乐而不为?”
赵与芮沉吟半晌,闷声闷气道:“既然丞相把话说到这儿,本王这就派人查看粮仓。若粮仓真有米粮,明日就挂牌开市。”
离开荣王府后,贾似道命人召来刘良贵吩咐道:“明日起,以临安府的名义发布公告。规定三日之内,临安府所辖米铺必须无条件开业。若米铺拒不开门营业者,街道司有权将其逐出临安城。公告还规定米价:上色白米每石不得超过五百贯钱,中色白米每石不得超过三百五十贯钱,黄米、陈米每石不得超过两百贯钱。评估米价不得弄虚作假。若弄虚作假,无论贵贱一经坐实,当处以重典。若中饱私囊,假公济私,则以盗窃罪论处。还有,米市不得强买强卖,或联手垄断价格。但凡买时压价,卖时抬价,一律杖刑七十。”
刘良贵领命而去。
第二天,临安府公告贴遍大街小巷。全城哗然,有人欣喜有人忧。喜的是临安百姓不仅有米可买,而且米价比以前便宜。要知道,在公告出来之前,黑市米价已腾涌至一千三百贯一石。忧的多是中小米铺,他们原本囤积待价,没想引来了官府介入。
大鸿开业了,一些中小米铺也紧跟着开门市米。
在政事堂,朱熠、皮龙荣、沈炎欢欣鼓舞,说贾相公能够说动荣王,功莫大焉。贾似道矜持不语。
沈炎问道:“贾相公,大鸿已然开业,那祥运如何处置?”
贾似道将手一摇:“不理睬他。”
众宰执不知贾似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过了几日,刘良贵派人来报,说临安城的大小米铺,除祥运米行外均已全部开门营业。
贾似道吩咐道:“告诉刘知府,布告祥运米行,即日起逐出临安。”
有宋一代户籍管理比较宽松,但对商户却监管很紧。南宋末年,商户要在临安落籍相当不易。民谚云要做官,杀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赶着行在卖米醋。商户被逐出京城,是最为苛峻的惩罚。
到了傍晚,一名内侍来到贾似道府邸,恭谨道:“圣人有请丞相进宫品茗。”
贾似道微微一笑,问道:“莫非第一纲北苑茶到了?”
内侍笑着回道:“丞相算得真准,第一纲北苑茶刚刚运抵大内。”
在内侍的导引下,贾似道进入宫城。他已有十多天没有进宫了,春日里的气息在宫城里越来越浓。翠柳拂面,百花含香,熏风袭人。
来到慈元殿,内侍禀报,俄尔,皇后召见。
谢道清十七岁进宫,屈指算来,已在宫中待了三十七年了。可她并不见老,依然面皮白皙,发色乌黑。贾似道请安毕,谢道清赐座,吩咐上茶。
贾似道端起茶盅,看着茶色称赞道:“无怪乎沈梦溪称北苑茶为‘蜡茶’,果真茶汁浓酽,如同溶蜡。”
谢道清微笑着道:“去年福建冬旱,今年头纲茶极少。奴家也仅收到四饼,等会儿送两饼与丞相。”
贾似道受宠若惊道:“微臣不敢掠美,微臣不敢掠美!”
谢道清把手一摆:“若是往年风调雨顺,送几饼北苑头纲茶值得几何?”
聊了一会儿茶,一名内侍进来禀报,说谢大哥儿请旨,求圣人讨盅茶喝。
“这个谢堂不去江西公干,却进宫讨茶来了。”谢道清冲贾似道笑了笑,吩咐进来。谢堂即谢少师之子,荣王赵与芮的东床贵婿。他三十来岁年纪,人长得风流倜傥。
“堂儿,快过来拜见贾丞相。”谢道清笑吟吟地招呼。
贾似道早就听说过谢堂的大名,年纪轻轻出判平江府。在任上遭言官纠劾,罢职闲居数年,后又提举江南西路茶盐司。在江西茶盐司,依然口碑不佳。归纳起来有两点,一是态度蛮横,二是贪图财贿。
“原来是谢大哥儿,幸会,幸会。”碍于谢道清的面子,贾似道略略欠身揖手。
谢道清连忙对贾似道说道:“卿是丞相,无须多礼。”
谢堂恭恭敬敬地给贾似道唱个大喏,然后道:“晚生不曾亲到府上拜会丞相,请丞相见谅。”
“不敢,不敢,”贾似道浅浅一笑,“大哥儿乃圣人的爱侄,大王的娇婿,贵不可言,下官还要仰仗大哥儿关顾哩。”
谢道清又忙打圆场:“这是哪里话?他身份再贵,也只是个江西提举。”
贾似道清楚,此时谢堂不在江西而来到皇城,绝不仅仅只为探望姑母。
果然,谢堂道:“天幸今日得见丞相,晚生正好有一事相求。”
贾似道颔首道:“大哥儿请讲。”
谢堂道:“京城里若有什么勾当,给晚生看觑一个。”
“大哥儿想去何处高就?”
“枢密院。”
官员的升迁替补,程序相当复杂。贾似道是右相,可以绕过程序将谢堂调入京城,但不会让其进入枢密院。枢密院什么地方?国家兵事中枢。谢堂之流若在枢密院取得了权力,国事更坏。
“好,好,大哥儿志向不凡!”贾似道笑眯眯地问道,“大哥儿是谙熟山川地理,还是兵马器械?枢密院计有十房,分管京西、两淮、四川、广南、京畿、民兵、教阅、兵籍等。不知大哥儿熟悉哪一房的机务?”
谢道清没想谢堂突然提出要去枢密院,见贾似道步步紧问,一旁解围道:“堂儿哪里知晓兵事?要去枢密院,先要熟读《武经总要》。”
贾似道长长“哦”了一声,收起笑容,假装思考一番,认认真真道:“依下官看来,大哥儿是个理财高手。如今江南春荒,京师缺粮,临安府倒有一份适宜大哥儿的差遣。”
“临安府有何差遣?”谢堂是何等人物,他知道贾似道已经笑眯眯地拒绝了自己的请求,心底一百个不快。
“临安府通判,专司钱粮。”贾似道重新将笑容挂在脸上,“眼下临安府整治米市,大哥儿正好一展雄才。”(www.daowen.com)
谢道清赶紧拦住谢堂,对贾似道说道:“堂儿莽撞,丞相莫怪。他想回京师是真,但兵事与财赋并非所长。”
贾似道想了想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去军器监。大哥儿若是愿意,立马就能上任。”
“好啊,军器监也算跟兵事有关。”谢道清对谢堂道,“还不快谢过丞相。”
贾似道连连摆手:“下官推举的职事,还不知大哥儿愿不愿意做呢。”
“愿意,愿意。”谢道清代谢堂回答。
贾似道又道:“大哥儿若是觉得不可心,先在军器监干着,过个一年半载再调往他处。”
待谢堂谢过贾似道,谢道清接过话茬道:“丞相将堂儿调入京城,奴家深为感荷。不过,今日请丞相进宫说话,确实有一事要劳烦丞相。”
“圣人莫要折杀微臣,有什么事情派人知会一声就行了。”
谢道清和颜悦色道:“奴家听堂儿说,他爹爹的祥运米行如今要被临安府逐出京城,烦请丞相关照则个。”
皇后终于请托了,贾似道内心一阵狂喜,却满脸惊讶道:“祥运米行原来是少师的商铺?既是这般,圣人何不早说?”
谢道清苦着脸道:“奴家也是方才听人说起。”
“微臣若是早些知晓,何至于惊动圣人?”贾似道急忙道,“微臣这就回去,将那刘良贵召来痛责一番。”
“丞相息怒,”谢道清招呼贾似道重新坐下,“惜粮不售,是家兄有错在先,临安府并无过尤。”
贾似道一脸肃正道:“圣人这是说哪儿的话?做臣子的怎么能烦扰圣上和圣人?临安府未能认真查询,属于大错!”
……
当贾似道怀揣着谢道清赠送的两饼北苑茶团打道回府的时候,心中的那份得意简直无法言表。
回到府邸,贾似道即召来刘良贵,把进宫经过叙说一遍,要他次日去谢奕昌府上赔个不是,还喜滋滋道:“只有讨得谢后的欢心,来日施行公田法,谢后才不会牵绊。”
“那是自然。”刘良贵也很兴奋。
原来,在新年期间,一群旧友前来拜会贾似道。几盅酒下肚,不知怎么谈到了弊政。淮东转运使吴势卿愤然道:“朝局有如沉疴,非用猛药不可。”
贾似道疑惑地问道:“何为猛药?”
“猛药即是在全国实施公田法。”
宋代土地管理松弛,官宦之家若要置业,购地是置业的唯一方式。大小官吏,或有田产数十顷、几百顷,甚至成千上万顷。宋代分官户与民户。官户和依附于官户的佃户不务差役,所有劳役都落在民户头上,其结果是大量民户卖掉田地去依附官户。吴势卿建议,这一次朝廷出资将各级官吏规定以外的田产全部回买下来,租给无地农户耕种,这就是公田法。
贾似道又问道:“实施公田法,利弊几何?”
吴势卿回道:“凡事有利有弊。若要强军,非施行公田法不可。”
强军先得养军,养军就得有粮。粮从何来?和籴是主要来源。和籴要钱,没钱只能造楮。造楮的后果是会子泛滥,可不造楮又不能和籴;和籴的后果是加剧造楮,因为和籴需要大量纸币。
沉默了一阵,贾似道忧虑道:“公田法的关键在于购田,可购田涉及众多的王公大臣。尤其是皇亲国戚,哪一个没有几千顷,甚至上万顷土地?”
这是实情。以往也曾有过限田,全都半途而废。究其根源,就在于限田触及了王公大臣们的根本利益。
刘良贵道:“只要官家立意坚定,大事可成。”
吴势卿却摇摇头道:“官家最易受人左右。”
这也是贾似道最为担心的问题。官家耳朵根子软,即便一时同意行公田法,若是反对的人多了,难免瞻前顾后。
“说句犯上的话,官家治事,还不如圣人。圣人贤达,而且沉稳。”
就是吴势卿这句话启发了贾似道,行公田法,除了官家首肯,谢后的作用同样不可低估。因为一旦公田法颁行,谢家、杨家等一班国戚首先做的便是游说谢后,再运用谢后去影响官家。现在好了,一场米市风波,终于与谢后攀上了关系。
进入三月,赵昀病愈,临朝视事。由于他患病多日,事如山积。按照惯例,朝会之前赵昀先将几名宰执召入内殿。
“朕自去冬以来,身子骨时好时坏,朝中政事多靠各位操持。”赵昀带着歉意对宰执大臣们道,“尤其贾卿,治理米市,功不可没。”
官家提到米市,可见已经知道了大鸿与祥运的事情。就官家的神色看,对大鸿与祥运的处置并无不喜。
御前会议有几项重要人事问题需要商定。一是王坚。王坚因钓鱼城战功升宁远军节度使、荆湖北路安抚使兼知江陵府。但是,刘整降蒙,王坚受到牵连。为防不测,王坚必须另调他处。议来议去,最后决定将他调往淮西,知和州兼管内安抚使。如此一来,王坚的职官未变,职权却削弱了许多。二是吕文焕。京西南路残破以后,余下州郡并入了荆湖北路。如今王坚调离,需要得力之人镇守襄阳,于是又将京西南路与荆湖北路分开,升吕文焕为京西南路安抚使兼知襄阳府……
议完人事任免,赵昀见贾似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道:“贾卿还有何事要奏?”
贾似道确实有一桩大事需要得到圣上的准许,那就是与吴势卿、刘良贵等人酝酿已久的“公田法”。
“前日临安知府刘良贵、淮东转运使吴势卿联名致书微臣,望朝廷施行‘公田法’,臣不敢自专,请圣上裁夺。”贾似道说完从袖中取出一道书札,呈给赵昀。
“施行‘公田法’?公田从何而来?”朱熠问贾似道。
贾似道回道:“朝廷出资回买。”
“从何处回买?”朱熠又问。
贾似道不答了。关于施行公田法,他并没有拿到政事堂讨论。贾似道知道,在政事堂商讨公田法,肯定阻力重重。他的想法是,借用刘良贵、吴势卿的奏本先探探圣上的口风。
赵昀阅完刘良贵与吴势卿的书状,没有表态,而是递给朱熠、皮龙荣与沈炎传看。
按照刘良贵和吴势卿的建议,一品大员拥有一百顷田地,然后依秩递减,直至九品。九品官允许拥有土地十顷。多余田地全部由国家出资回买,作为公田。公田由无田户租种,上缴田租充作军粮。初步估计,若公田法在湖南、江西以及两浙推行,可得公田一千万亩。按每亩田租六斗计算,可获军粮六百万石。全国正兵不到三十万,用二十石粮食养一名兵士,绰绰有余。
皮龙荣阅毕,第一个反对:“臣以为提振国势当以明理为要,大道不行自然贪渎频生。国事之坏,坏在贪渎。若朝廷专崇财利,越发人心不古。”
皮龙荣反对公田法,又没说半个不字。他倡导的是“义理”之说,但言下之意十分明显。
贾似道觉得有必要表明态度:“皮相公所言,自是大道明理。可眼下要务,是数十万兵将需要果腹。民无粮则饥,军无粮则散。皮相公的正心之说,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贾卿所言甚有道理,当务之急一是济民,二是养军。等会儿朝会时,交与众臣细议。”赵昀虽然垂垂老矣,并不昏聩。回买公田用以养兵,在国家财政极度拮据之时,不失为权宜之计。
朝会上贾似道也有安排。当赵昀就回买公田一事征询众臣的意见时,侍御史陈尧道首先进言:“限田一事,早已有之。真宗、神宗、哲宗、徽宗先后下诏限田。南渡以来,孝宗、宁宗也曾有限田之举。今日施行公田法,是承继祖制。”
继而,右正言曹孝庆道:“既然回买公田可得一千万亩,岁收粮谷六七百万石,其军饷沛然有余。可免和籴、止造楮、平物价、丰军储、安民户,一事五利,何乐而不为?”曹孝庆嗓门大,声音震得垂拱殿嗡嗡作响。
紧接着,监察御史虞虑、张晞颜等众口交赞公田法,称之为“大旱甘霖”“济世良方”。
朝议无一人反驳,这是贾似道没有想到的,不由得心中暗喜。
“既然众卿没有异议,”赵昀见群臣如此赞许公田法,也兴奋起来,清瘦的脸颊浮起几许红润,“着中书省拟定细则,选派官吏,然后施行。”
回到政事堂,贾似道召来朱熠、皮龙荣、沈炎商议措施。
首先设立官田所,贾似道提议吴势卿任官田所提领。
接着商议回买资金,这下皮龙荣、朱熠找到了反击的由头,又是皮龙荣第一个道:“据下官所知,当前的地价是上等地一亩不下一千贯,中等地七八百贯,下等地三五百贯。回买公田千万亩,按中等地计算,也需七八十亿。不知这些钱从何处来?”
“增发会子。”这事贾似道已经想妥。
“增发会子?”皮龙荣望望朱熠,又望望沈炎,哑然一笑,“既然要增发会子,何来止造楮一说?”
贾似道又道:“此会子非彼会子。”
“这话从何说起?”朱熠疑惑地问道。
贾似道胸有成竹:“我朝自高宗以来,已发行会子十八届。目今在市面上流动的大多为十七届与十八届会子。两届会子不下十亿。下官以为,废十七届会子不用,楮币自会显贵。到时再增发会子,用于回买公田。”
“这岂不是仍然在造楮么?”皮龙荣微笑里带着讥诮。
“可旧楮已废,造的是新楮。”贾似道振振有词。
“废旧楮,造新楮,新楮仍然是楮。”皮龙荣晃动着须发皆白的脑袋,冷笑不止,“止造楮一说,岂不荒谬?”
“皮相公误解丞相了。丞相的意思是废止十七届会子不用,所造新楮弥补空缺。”沈炎说话了。
“沈相公可知十七届会子有多少么?”皮龙荣叫了起来,“十七届会子有四亿二千多万,一旦废止,无数细民将家财一空!”
朱熠哼了一声附和道:“这是掠取民财。”
贾似道之所以提出废止十七届会子,是因为会子多半存积民间,官吏很少拥有。贾似道估计,只要官吏手中的会子不多,废止起来阻力不大。谁知皮龙荣与朱熠围绕十七届会子大做文章,四名宰执有两名执政公开反对,商议搁浅。
与此同时,宫中也不平静。
朝会一散,朝廷欲行公田法的消息即在大街小巷流传开来。拥有土地最多的是荣王赵与芮,再就是杨家与谢家。杨桂枝主掌六宫二十余年,其兄妹子侄无不极享尊荣。据说上虞至余姚,纵马而行,一天半日难出杨家地界。至于谢家,土地多在台州。杨家与谢家的后人们经过商议,推举杨镇与谢堂觐见谢道清。
行过大礼,未待杨镇、谢堂二人开口,谢道清先问道:“两位哥儿一齐进宫,有何要事?”
“没什么大事,只是拜望圣人。”杨镇回道。
谢道清一笑道:“说吧,有事直言。”
谢堂、杨镇便说了朝廷欲行公田法。
“奴家已经知晓,你们回吧。”不等谢堂、杨镇说完,谢道清心中已明白八九。官家欲效仿先帝限买余田,而杨、谢两家在会稽、台州各有良田万顷不止。
杨镇、谢堂互相看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们可还有话要说?”谢道清又问杨镇、谢堂。
谢堂道:“侄儿们请圣人建言圣上,公田法必废。”
谢道清望着谢堂道:“你们以为奴家会建言圣上废止公田法吗?公田法废与不废自有圣上决断,奴家不会建言。”
谢堂、杨镇沉默了一会,谢堂又道:“既然圣人不会建言官家,自家们只有上书圣上。”
“荒唐!”谢道清倏地提高声音,“你们是什么?是国戚,是勋贵,若你们议论国家大事,还要朝廷大臣做什么?”
谢堂嘟囔道:“圣人说得不全对,我们也是朝廷官员。”
“可你们首先是勋戚!”谢道清声色俱厉,“回去告诉你们的爹爹,唯有安于本分,方能富贵久远。”
此时,在贾似道府邸,灯火通明,高朋满座。
“皮龙荣与朱熠的那点心思下官岂不知晓?”贾似道愤愤道,“他们不敢公开反对行公田法,就变着法子加以诋毁!”
曹孝庆道:“皮龙荣家室巨富,在醴陵多有田产。”
陈尧道也道:“那朱熠在温州也有良田千顷不止。”
“官品之家,谁没有几分薄田?就拿下官为例,蒙祖上荫德,在浙东浙西也有土地若干。可国家有急,岂能囿于一己之私?若如此,义理何在?孟子言‘浩然正气’,朱子提‘正心修身’,岂不是无稽之谈?此次行公田法,自家先拿一万亩良田入官。”
听贾似道说拿出万亩良田入官,众人无不愕然。贾似道见状,又对吴势卿道:“你是提领,明日着官田所人前去丈量。”
于是,在座的众人都纷纷跟着献出田地。
吴势卿又对贾似道进言道:“至于造楮,下官有一策可保无虞。”
“说来听听。”
“贾公可知目今官民为何贱弃楮币?”
众人笑道:“楮币不是铜钱,所以大家不喜。”
“我若在新造的楮币中注明‘铜钱’二字呢?”
贾似道眼睛一亮,吴势卿说得很有道理。倘若注明会子即是铜钱,人们还会只喜欢铜钱而厌恶会子么?
“安道兄不愧是理财高手。”刘良贵补充道,“新造楮币不仅注明‘铜钱’二字,而且还严格规定币值,民间流通自当畅行无阻。”
贾似道立刻有了主意,对众人说道:“吴兄说得是,新造楮币注明一贯等于多少铜钱。至于十七届、十八届会子,行兑换法。十七届会子与十八届会子兑换,五贯兑换一贯。十八届会子兑换新楮,三贯兑换一贯……”
待贾似道说完,吴势卿称赞道:“贾公不愧人精,深思远虑。行兑换之法,一来使得会子总量大为减少,二来可避免民心躁动。”
就在贾似道为《公田法》拟定条格和遴选官吏时,太史正跌跌撞撞跑进大内,一头跪倒在赵昀面前,颤声道:“陛下,妖星现了!”
闻言,赵昀身子一抖:“妖星?”
太史正用手朝外一指:“陛下,妖星横贯!”
赵昀顿时脸白如纸,他踉踉跄跄来到殿外。果然,一颗拖着长长尾巴的彗星,高挂在蓝若湖水的天幕上。赵昀双腿一软,差点儿跌倒在地。
彗星古称妖星,与孛星、天棓、天枪共为灾厄之星。彗星当空,主有大灾。
很快,妖星现世惊动了大内及整个临安。
按例,天示灾异,皇帝就得下诏罪己,同时广开言路,博采众谏。就在天现扫星的当晚,赵昀即把几名宰执大臣召进宫里,拟写罪己诏书。那一刻,贾似道的心情异常沉重。他隐隐觉得,此时天现彗星也许真是上天示警。
次日朝会上,当内侍宣读完罪己诏,赵昀道:“朕自登基以来,恪尽职守,宵衣旰食,仍然天意难平,示以警励。朕决意广集诤言,以救阙失。”
话音一落,礼部尚书徐经孙即走出班列道:“圣上虚怀,开门纳谏,臣不得不说。丞相行公田法,致使万民骚动,州郡惶恐,昨夜妖星凌空,当预示灾变。”
徐经孙已七十有五,按制应致仕赋闲,是赵昀的一再挽留才出任礼部尚书。徐经孙已历两朝,曾贵为帝师。他头一个站出来反对公田法,满朝震撼,垂拱殿里一片死寂。
“当年始皇登极,数十年间妖星四现。灭六国,尸积如山,血流成河。西汉初立,七国叛乱,有妖星长达数丈。王莽篡汉,妖星又出,且时长半年。东汉末年,阉宦弄权,天象异变,白日不见五指……”秘书监高斯得将历朝历代的异常天象叙说一遍后道,“丞相行公田法,有忤天道。天道不平,当警示众生。陛下应速作决断,罢公田法,以安庶民。”
有徐经孙、高斯得两人借彗星之名带头发难,一些对公田法心怀怨恨的臣工纷纷出班启奏,指谪公田法为一大公害,已天怒人怨,圣上必须立即下诏废止,以答天意。
贾似道始终没有吭声,他能说什么呢?天象大凶,所有的辩护都苍白无力。
借彗星横空之机,朝堂外对公田法的抗议声也骤然而起,反对最为激烈的当属浙西安抚使魏克愚。他是魏了翁之子。赵昀一朝,魏了翁极有名气。史弥远当国,魏了翁谪居靖州(湖南靖县)六年,穷究理学,著成了皇皇《九经要义》百卷,风靡朝野。在南宋理学界,魏了翁是继朱熹、张栻、陆九渊、吕祖谦之后的又一面旗帜。有这样一位人物上书朝廷抵制公田法,临安的太学生们纷纷响应,他们不仅伏阙上书,还蜂拥着来到丽正门外的登闻鼓院挝鼓。
贾似道没有想到,一道公田法,自己会千夫所指,一时心灰意冷,上了一道请求辞相的札子,称病不出。
一天黄昏,大内来了两名内侍,给贾似道送来一壶药酒。贾似道假寐在床,命家人迎接。
内侍道:“药酒为圣人亲手调制。圣人说,丞相需要安神益智,祛痰补血,特在酒中放置了两味中药,一是当归,二是远志。”
家人转告贾似道。
“当归?远志?”贾似道忽然大悟,翻身下床,伏地遥拜,“臣谢过圣人,谢过圣人!”
家人不解,疑惑道:“不就是一壶药酒么?”
贾似道横了一眼,嗔道:“你等愚蒙,不知玄机。”
过了几日,贾似道备轿进宫,来到慈元殿觐见谢道清。乍一见面,贾似道即拜伏在地,恭祝圣人万福。
“丞相可是安好了?”谢道清命宫女扶起,赐座,面色祥和地问道。
“托圣人的福,吃了圣人亲手调制的药酒,已无大碍。”贾似道答道。
“奴家身在宫中,日日为丞相祈福。如今国事繁复,少不了丞相操持。”
“微臣感谢圣人挂念贱躯。”
谢道清又道:“丞相行公田法是利国利民之举,不可因一道妖星而废止。”
贾似道闻言,心头滚过一股热流,道:“微臣欲行公田法,招致妖星现世,朝野横议。臣唯有辞相请闲,以安圣心。”
谢道清轻轻一笑道:“丞相大可不必沮索。官家那儿,奴家自去说合。”
从宫里出来,贾似道的心情大好。既然皇后支持公田法,官家那儿就有挽回的余地。因为直到现在,官家对自己的请辞还没有表明态度。
赵昀确实仍在犹豫。国家病在和籴与造楮,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要解决造楮与和籴之弊,公田法可以一试。所以,尽管有彗星现世,王公大臣上书,太学生们纷纷闹事,赵昀对贾似道的辞呈一直没有批答。
晚膳后,谢道清命人将赵昀请进了慈元殿。赵昀年轻时极少临幸慈元殿,但到了晚年,只要是谢道清邀请,他总是有求必应。
“官家的身子骨近日可越发好些了?”谢道清关切地问道。
“近些时服用了圣人赠送的阿胶羹,大有裨益。”赵昀微笑着应道。
“臣妾的阿胶羹非同一般,加有当归、黄芪、麦冬、杏仁、莲子、茯苓、白芍、蛋黄。当归、黄芪补血益气;麦冬、杏仁滋阴润燥;莲子、茯苓主调理脾胃;白芍、蛋黄治虚烦不眠。”
闻言,赵昀十分感激:“圣人费心了。”
“除病去疾,欲速则不达。”谢道清又道,“阿胶虽为至宝,但性燥,多食易生虚火。官家身子弱,不易大补。大补会适得其反。”
赵昀疑惑地问道:“圣人什么时候在研习医学?”
“官家医国,臣妾医人,都是一个医字。”谢道清笑着答道。
赵昀若有所思:“此说有理。医人与医国,大同小异。”
“无论医人,还是医国,既要去沉疴,又要养气血。讳疾忌医不对,大泄大补也不对。”
“圣人所言,莫非另有所指?”
“臣妾只是偶有所感,哪里敢预闻国家大事。”
“圣人可听说过‘公田法’?”赵昀不相信谢道清只是有感而发。
谢道清点头道:“有所耳闻。”
“圣人精于医道,以为当如何措置?”
“
既然官家问臣妾,臣妾不得不说。丞相行限田回买之法,有大功于社稷。”
“依圣人的意思,公田法可行?”见谢道清如是说,赵昀不觉精神一振。
谢道清又将话锋一转:“公田法虽是良药,可俗话说是药三分毒。良药过量,也能致命。臣妾以为,公田法当行,但不宜太广。”
赵昀眼睛顿时精光闪亮:“圣人啊,你可为朕解了大难!”
过了几日,赵昀将贾似道召入勤政殿。待贾似道行过臣礼,赵昀递还了贾似道的辞呈道:“自古以来,言事易,任事难。当初刘良贵、吴势卿建议行公田法,朕就知晓朝堂上下不会安宁。卿有人指谪,朕何尝没有?论说沮丧,朕已沮丧多时。可每每想到朕若沮丧,卿又如何治事?”
这话发自皇上肺腑,贾似道听来大为动情:“臣行公田之法,使陛下进退为难,罪该万死。”
“卿不必苛责。”赵昀又道,“卿行公田法,有益国家。灾变之说,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群臣之议,卿姑妄听之。”
贾似道慢慢抬起头来,问:“陛下之意……公田法不废?”
“朕何时说过要废公田法了?”赵昀反问。
贾似道鼻腔忽地一酸道:“圣上英明!只要三十万大军衣食无忧,何惧虏人!”
赵昀没有接茬,过了片刻缓缓道:“公田法虽然不废,但声势不必过大。朕决意拿出平江、镇江、嘉兴、常州、安吉及江阴六郡推行,观其效果。”
闻言,贾似道脑袋“嗡”地一响。仅行于浙西六郡,能回买多少公田?
见贾似道不语,赵昀又道:“六郡虽小,也有二三百万田地,上百万石粮食,聊胜于无,望卿能体谅朕的一番苦心。”
贾似道渐渐平复下来。他忽然明白,谢后、杨后、荣王等皇亲国戚的土地多在浙东。圣上实在用心之苦……既如此,他也要体谅圣上。
到了五月初,朝廷发布了在浙西六郡试行公田法的命令。
会子库日夜赶制新会子,新会子又名“金银见钱关子”。新印制的金银见钱关子随着公田法的推行陆续运往浙西六郡。可直到此时,浙西安抚使魏克愚仍然上书反对在浙西六郡试行公田法,并说欲在浙西六郡推行公田法,先罢魏克愚。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几乎已成僵局。
是吴势卿之死使陷入僵局之中的公田法乾坤陡转,他是在前往平江府时遇难的。凶手不仅杀死了吴势卿和他的侍从,还将一百五十万贯金银见钱关子焚毁一尽。
“为一己之私竟然谋杀朝廷命官,”贾似道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朗朗乾坤,还有王法么?”
赵昀也震怒了,命大理寺速派干吏,限期破案。
数日后,案子破了,凶手是苏州城内两个泼皮。
凶手押到临安,各种刑具拷掠一遍,两个凶手均不供出幕后主使。贾似道亲自来到大理寺,说道:“只要你俩道出幕后何人指使,朝廷可以从轻发落。”
凶手之一抬起眼帘道:“自家受人钱财,就得替人消灾。做下此事,免不了一死。要杀要剐,请便。”
凶手之二乜着眼嚷道:“要自家们道出雇主也行,把皇帝叫来。”
贾似道大怒道:“狂妄至极!我是丞相,快如实招来!”
两名凶手非但没有求情,反而道:“快快杀了我们。若道出了名姓,你就是丞相,也吓个半死。”
贾似道一怔,脑中跳出一个人:荣王!
可荣王在浙西没有多少田地,但除了荣王,谁有这么大的口气?
走出大理寺刑房,大理寺卿低声问道:“贾公,这该如何处置?”
贾似道脸色一沉道:“杖毙!就此结案。”
当日,大理寺呈上公文,称两名凶手冥顽不化,已在刑讯中丧命。政事堂上奏赵昀,赵昀不仅没有追责,反而咬牙道:“暴尸三日,以儆效尤!”
紧接着,魏克愚被夺职,贬谪严州(浙江金华)。与魏克愚遥相呼应的临安太学生也予以了严厉惩处,带头挝鼓上书的叶李、萧规等人施以黥刑,逐出京师,永不录用。
至此,一场毁誉参半的公田法在浙西六郡轰轰烈烈地施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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