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61年六月,吕文焕、夏贵引数万宋军进攻泸州,刘整降蒙,出走成都,留下刘垣、刘元振坚守。
按照吕文焕的想法,神臂城弹丸之地,猛攻之下很快就会瓦解,谁知刘整的忠顺军竟然坚守了二十余天。七月下旬,神臂城守军企图从江上突围,数百艘战船冲出水寨。吕文焕见状,命夏贵全力堵截。激战之间,眼看刘整水军不支,突然从上流杀出一支舟师,夏贵猝不及防,两面受敌,顿时大乱。原来就在刘元振前来泸州后,刘黑马担心事情有变,派刘元礼率一万水军,乘五百艘战船由沱江而下,前来接应刘元振。刘元礼见宋军水师败走,也不追赶,接应刘垣与刘元振返回成都。
泸州之战并不理想,刘整未能伏法,余下人马全部走脱,消息传到临安,贾似道无比愤慨。在政事堂,他冷着脸道:“俞兴无能,激变刘整,削五秩,罢职。”
皮龙荣又问:“走脱刘整,吕文焕也有责任,如何处置?”
“吕文焕、王达、赵真贻误战机,削两秩。吕文焕戴罪守潼川。还有,吕文德用人不当,夏贵出战不力,各削一秩。”贾似道说完,问几位宰执,“各位相公,如何?”
沈炎第一个表态:“贾相公处事公允。”
朱熠、皮龙荣相互看看,也随之点头。
命令传到泸州,吕文焕、王达、赵真均默默无言。未能擒获刘整,他们也很自责。
吕文焕对赵真、王达道:“刘整叛降,首责在我,是我牵连了二位。”
赵真、王达早年即跟随吕文焕。赵真是庐州人,比吕文焕小两岁,父母双亡,在军营前乞讨时被吕文德收留。王达是寿春人,比吕文焕小一岁。吕文焕成为神勇军统制后,王达、赵真便成了左膀右臂。
王达摇摇头道:“六哥这是什么话?你我兄弟,哪来牵连一说?”
吕文焕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自家踌躇,刘整岂能走脱?”
赵真劝慰道:“六哥也是一番苦心。谁知那刘整好歹不识,硬生生玷污了六哥的好意。”
“刘整有才,他日必祸害我朝。”吕文焕神情郁郁。
王达将胸脯一拍,大声道:“六哥无须长刘贼志气,他日若是阵前相遇,保管给你擒来。”
吕文焕立断道:“为大宋江山计,刘整必除!”
“六哥要除去刘整?”闻言,赵真惊问。
吕文焕点头。
王达斟酌道:“要除刘整,须得计议周密。”
“是的,刘整非等闲之辈,须得一击中的!”吕文焕当即吩咐赵真,多派得力人员潜往川西,了解刘整的下落。
不出月余,打探有了结果,原来刘整降蒙后并未得到重用,被安置在眉山城内。而且,他也没有跟忠顺军在一起。忠顺军被安置在成都,眉山城只有刘整及少量护卫。
“自家们这就前往眉山,杀刘整个措手不及!”吕文焕听罢霍然起身,当下调拨人手,置备行头。命赵真坐镇泸州,自己带王达、黑杨、武荣、王仙、童明、吴旺、吴信等人前往眉山行刺。
眉山为县,隶属眉州(四川眉山市),同时也是眉州州治,位于成都与嘉定之间,原属宋军防区。公元1258年,也就是宝祐六年,成都收复战遭遇蒙军夹击,功败垂成,四川制置使蒲择之撤出成都,一路溃败至嘉定,眉山便沦入了蒙军之手。
吕文焕一行八人十月间离开泸州,十一月初抵达眉山。眉山城不大,几经兵火蹂躏,民户锐减。吕文焕在江乡馆住下,然后上街溜达,只见商铺寥寥,满街多是兵丁。他们不敢继续转悠,担心被人发现。可行刺首先得弄清楚刘整的住处,然后制定方案。
眉山最热闹的地方当属远景楼。这座建于一百八十年前的楼阁,虽遭兵火损坏,但主体建筑仍然完好。楼下店铺林立,人群熙攘。吕文焕等人拣一处较大的酒楼进去,于靠窗位置坐下。有小二上茶点菜,吕文焕叫道:“我们自远方来,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端来。”
小二笑着道:“我们这儿最有名的当属东坡肘子。”
吕文焕又问:“除了东坡肘子可还有其他名菜?”
不等小二说完,王达眼睛一瞪,道:“勿要啰嗦,只管大碗端上,不少你半分银子。”
小二乐颠颠地一溜烟跑了。
这顿饭边吃边饮,直到日头偏西方罢。见客人散尽,吕文焕唤来小二结账,又将零散银子赏给他,才问:“此地可有豪门大院?”
“客官问这做什么?”小二不解。
吕文焕故作漫不经心:“初来此地,随便走走,见识见识。”
“要说眉山的豪门大院,第一当是苏祠。不单占地阔大,那房子多得数不过来。”小二此刻因得了赏钱,所以话很多。
吕文焕恍然大悟,怎么没想到苏祠呢?若论院落,在眉山恐怕要数苏祠第一。
“不过,这苏祠客官们可去不得。”小二又道。
“为何去不得?”王达问。
“自从去年来了一个姓刘的将爷,蒙古人就将苏祠给包下了。如今门里门外全是兵丁,连蚊子都别想飞进去一只。”
出了酒楼,一行人来到眉山城西南角,果然见绿树丛中横卧着一处深宅大院,上有“苏宅”二字。门外立有兵士,门里也有兵士巡逻。吕文焕决定八人轮番守候,等待时机。
可一连数日过去,既不见刘整出入,苏祠内也无动静。长此以往显然不是办法,八个人目标太大,倘若被蒙古人察觉,不仅行刺不成,而且危及自身。
吕文焕召聚众人商议,武荣建议道:“我估摸着院内兵丁不少于百八十人,白日里恐怕难于下手,不如夜晚突袭。”
王仙摇了摇头:“苏祠内有上百间房子,如何得知刘整睡在哪一间?若是一间一间地搜寻,既费工夫,又容易惊动守卫。一旦守卫惊动,即便杀得了刘整,眉山城驻有上千军兵,绝难全身而退。”
闻言,黑杨则不以为然:“只要斫下刘整那厮的狗头,死何足惜!”
王达翻了黑杨一眼,道:“你一个屠户自然死不足惜,可六帅身为一路安抚,岂容得半分儿闪失?”
黑杨杀猪出身,因作战勇敢被吕文焕擢为亲兵统领,见王达如此说,吐了吐舌头。
吕文焕环视众人,严肃道:“自家们安危事小,国家安危事大。刘整非一般将才,只因不善钻营才落得如此境地。”
黑杨愤愤然道:“六帅如此抬举刘整,黑杨想不通。”
“不是我抬举刘整,”吕文焕神情严峻,“刘整之才不亚于韩信,他日若为虏人重用,于我朝十分不利。”
众人见吕文焕将刘整降蒙的后果说得如此严重,一时不再言语。
次日用过早餐,吕文焕又将众人召进自己房间,道:“刘整住在苏祠,但不知下榻何处,我决定进苏祠去会一会刘整。”
众人一听,连连惊呼:“不行不行!”
吕文焕环视众人大声道:“不进苏祠,如何得知苏祠内的情形?不知苏祠内的情形,如何行刺刘整?”
众人皆错愕无语,黑杨小心翼翼地问:“六帅去会刘整,准备带几个人?”
吕文焕道:“人不能多,两三人即可。”
众人一听吕文焕仅带两三人进入苏祠,又是一阵惊呼。
“若刘整那厮向六哥下手怎么办?”王达又问。
吕文焕摇摇头道:“应该不会。”
武荣依然担心道:“刘整那厮或许不会下手,但他可以向虏人通风报信,借虏人之手加害六帅。”
吕文焕略一思索,道:“借虏人之手……倒有可能。”
王达又劝道:“若是刘整无信,六哥遭遇不测,潼川怎么办?”
“我若遭遇不测,你便带人速速返回泸州,一边措置防守,一边知会制司请大哥另派他人接任。”见众人还要说话,吕文焕将手一摆,以斩钉截铁的口吻道,“自古无万全之计。为探明苏祠的情形,刘整必须得会。”
来到眉山的刘整,心情极为不佳。他没有想到汗廷会这样待他,将他安居在这偏远小城不说,还调开了他的忠顺军,这明摆着对他不信任。
这天刘整正在书房与曹垦、刘垣谈论时局,忽然守卫来报,说门外有一商人,自称是太尉的故旧,前来拜访。
“故旧?”刘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自从蜗居眉山以来,别说昔日的故旧,就连部属都未见到一个。
“我去看看。”刘垣起身道。
须臾,刘垣返回书房,神情大变,低声对刘整和曹垦道:“果然是爹爹的故旧,吕文焕来了。”
刘整闻声一呆,看看刘垣又看看曹垦,问道:“吕文焕来了?他来眉山做什么?来了多少人?”
“三个人。”刘垣道,“孩儿这就去安排人手,待吕文焕进入苏祠后,将其擒拿。”
闻言,刘整将手一摆,断然道:“我等落魄至此,拿吕文焕做什么?”
刘垣又道:“孩儿派人去禀报刘千户,请刘千户前来拿人。”刘千户即眉州汉人官长刘元振。
“先见见再说。吕文焕千里来访,必有说辞。”刘整吩咐刘垣,“将吕文焕请到客厅。”
陪同吕文焕来苏祠的是黑杨与王仙。由于装扮成商人,刀剑不宜携带,各人只暗藏了一柄短刃以备不测。
“贤弟别来无恙。”刘整大步来到客厅,拱手道。
吕文焕起身还礼:“武仲兄隐居在这眉山小城,让文焕好一番寻找。”
刘整自是认得黑杨与王仙,见二人侍立在吕文焕背后,如临大敌,便笑着道:“刘整如今是丧家之犬,贤弟大可不必这般戒备。”随后吩咐看座、上茶。
吕文焕示意黑杨、王仙坐下。
刘整又问:“贤弟不在泸州镇守,来眉山何干?”
吕文焕呷了口茶道:“来看望故人。”
刘整哈哈一笑道:“你我如今各为其主,就不怕我将安抚交给蒙古人么?”
“武仲兄岂会是这等卑鄙小人?”吕文焕搁下茶盅道,“在我吕文焕眼里,武仲兄仍是铮铮汉子!”
“见笑了,见笑了。”刘整略显尴尬。
品了一会儿茶,吕文焕突然道:“武仲兄的母墓,文焕已在盂兰节代为祭扫过了,武仲兄切勿挂念。”
刘母投江后,刘整将其埋葬在了泸州城郊。盂兰盆节(即鬼节)时刘整已离开了泸州,一直为没有亲赴墓地祭拜而心中不安,听吕文焕说已代为自己祭扫,很是感激:“贤弟替我祭母,请受刘整一拜!”
吕文焕制止道:“武仲兄莫要折杀文焕。文焕代武仲兄祭母,天经地义。只要文焕身在泸州,清明扫墓,祭日上供,除夕掌灯,武仲兄大可放心,自有文焕代劳。三年期满,武仲兄派一嫡子将老母的骨殖移回老家,也算叶落归根。”
刘整连连点头:“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贤弟此来,只怕还有其他的事情?只要刘整能够办到,但说无妨。”若说吕文焕初来时刘整还存有戒备,此时则完全解除了。
吕文焕看了看刘垣与曹垦,问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刘整一挥手道:“走,去书房。”
吕文焕心中大喜,一般说来,书房距卧房不远。
黑杨与王仙欲跟随前往,被吕文焕制止。出客厅,转回廊,来到另一座小院,果然书房与卧房相连。坐定后,刘整问道:“不知贤弟有何就教?”
吕文焕压低声音道:“我观武仲兄境遇不佳。武仲兄怀不世之才,屈身鞑虏,如今安置在这弹丸之地,就没有想过要重回朝廷么?”
刘整叹了口气道:“刘整已回不了头了!”
“武仲兄为何如此气馁?若武仲兄有意回返朝廷,文焕可以从中斡旋。”
刘整将头乱摇:“刘整先是背金,后又负宋,若是再叛汗廷,三十余年三度背反,即使不遭天谴,刘整也无颜苟活于世!”
吕文焕无言以对,他知道刘整适才一番话发自肺腑。
良久,刘整对吕文焕道:“贤弟的心思刘整明白。贤弟尽可放心,刘整虽然背反宋廷,断不会为蒙古人献计设谋!”
吕文焕连连点头:“武仲兄若能如此,文焕也不枉交结一场。”
刘整慨然道:“贤弟有情,刘整岂能无义?”
话到这儿,吕文焕觉得再说无益,遂起身告辞。
“眉山终究是蒙古人的地面,贤弟还是及早归去的好。”刘整也不挽留,将吕文焕送出书房,提醒道。
谁知刚出苏祠,即遭遇一队蒙古甲兵,不由分说将吕文焕及黑杨、王仙押到了千户所。
汗廷在眉山的军政机构是千户所,千户为刘元振。同时,按蒙古国惯例,又设立了达鲁花赤。达鲁花赤,蒙语为“掌印者”,总督一地军政,一般由蒙古人担任。
眉州的达鲁花赤名赛典赤,是不花剌人。铁木真第一次西征时,不花剌人归顺了蒙古。忽必烈治理汉地,身为不花剌人的赛典赤跟随忽必烈来到漠南。赛典赤先在成都任达鲁花赤,汗廷在眉州设官开署,又派五十开外的赛典赤来到眉山。因赛典赤在汉地生活了二十余年,一口汉话说得很是流利。
“你们为何进了苏祠?”赛典赤和颜悦色地问道。他虽是眉州地面的“掌印者”,握有生杀大权,但为人和蔼,来到眉山后,无论蒙古人、色目人还是汉人,他均一视同仁,不分贵贱。
吕文焕已从最初的震惊中镇定下来了。他断定此行被蒙古兵拦截,应属偶然。若是有人泄密,这蒙古头儿不会如此和气。
“回官爷的话,在下姓张,江南徽州人士,来此处贩卖纸笺。”吕文焕恭恭敬敬地回答。
“贩卖纸笺?”赛典赤来了兴趣,又问,“你等既是贩卖纸笺,为何去了苏祠?”
吕文焕不慌不忙回道:“官爷有所不知,苏家为眉山大户,以书香传世,文房四宝,那是少不得的。”
“那苏祠已经改易他人,你们难道不知?”
“在下实在不知。”吕文焕反问赛典赤,“敢问官爷,那苏家迁往了何处?”
眉山苏氏以“三苏”驰名,但苏轼、苏辙之后均在外地,留在眉山的苏家弟子名气不大,赛典赤也不知迁到了哪里。
“苏家何时迁出了眉山尚不清楚。”赛典赤见吕文焕身着长袍,头戴东坡巾,足蹬平底鞋,面皮白净,举止文雅,戒备之心逐渐淡薄,“你等可还有纸笺售卖?”
“有。”
宋蒙开战以来,南北隔绝,回易中断,整个北方包括川蜀,纸笺极度匮乏。成都原产楮纸,几番兵火蹂躏,人口锐减,造纸业损毁殆尽。赛典赤入川两年,经常为购得一幅纸笺发愁。他离开桌案,绕到吕文焕面前前倾身子问道:“你等售卖的是麻纸,还是竹纸?”
吕文焕回道:“麻纸,藤纸,竹纸均有,官爷若是需要,谈何售卖,在下奉送便是。不知官爷喜欢哪种纸笺。”
赛典赤道:“麻纸厚实,藤纸光滑,竹纸轻薄。自家最喜的是竹纸。”
吕文焕吩咐王仙道:“速回客栈,取一百幅泾县竹纸来奉送给官爷。告诉二掌柜,叫他少安毋躁,自家坐坐就回。”
王仙明白吕文焕的意思,一溜烟去了。
赛典赤听吕文焕说有来自泾县的竹纸,大为高兴,赞道:“江南确实物华天宝,泾县纸、歙县墨那是天下绝品。”
吕文焕道:“在下此次来眉山,只带有小幅纸,若下次再来,给官爷带来长幅纸。泾县长幅纸可达丈余。”
“回易生财,”赛典赤称赞道,“昔日,我们不花剌人就极善回易。如今川中纸笺奇缺,你等贩纸可获大利。”
“有官爷的护佑,在下感谢不尽。”
不一会儿,王仙气喘吁吁地进来,手中拎一藤箧,打开,取出纸笺,只见纸张薄如蝉翼,果真是泾县纸。
“好啊!”赛典赤一见大喜,手捧纸笺赞不绝口。命一名亲随取来银两,付给吕文焕。
吕文焕推辞道:“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官爷喜欢在下的纸,那是看得起在下。在下感激都不及,哪里还要官爷的银子?”
既然吕文焕坚辞不收,赛典赤只好作罢。
从千户所出来,黑杨道:“这蒙古老儿倒是个好人。”
王仙斥道:“浑说!若不是六帅事先筹划周密,应对得当,这会儿你恐怕早已成为了刀下之鬼!”
黑杨嘟哝道:“那蒙古老儿身上哪里有半分儿杀气?!”
王仙哼了一声道:“等你看出杀气,都晚八百年了!”
吕文焕也颇感意外道:“这蒙古官儿稀罕纸笺,确实大出意外。”
黑杨道:“六帅一张嘴煞是厉害!都一套一套的,不像自家,说话像驴子放屁——直通通的。”
一席话说得吕文焕和王仙哈哈笑了。
其实,吕文焕与王仙、黑杨并没有脱离险境,高兴还为时尚早。
原来,就在吕文焕与刘整进入书房后,曹垦与刘垣商议,决定将吕文焕来眉山的消息透露给刘元振。
起初,刘垣还有些犹豫:“爹爹有言,不得为难吕文焕。”
“这个容易,”曹垦回道,“请刘千户在苏祠外动手。”
曹垦跟刘整一样同为邓州人士,刘整守谷城时前来相投。刘整见曹垦既是乡党,又颇通文墨,便留在身边做了一名案牍小吏。曹垦勤快,脑瓜子灵活,逐渐获得刘整的信任,成为心腹。刘整降蒙后,曹垦原以为会高官厚禄,谁知蒙古人冷落刘整,曹垦大失所望。不过,失望归失望,期望并未泯灭。以曹垦的意思,只要刘整对蒙古人忠心耿耿,终有一日会被蒙古皇帝赏识。就在曹垦日思夜盼蒙古皇帝赏识刘整时,吕文焕来了。刚才刘整在客厅与吕文焕对话,曹垦听得胆战心惊。一个归顺之人倘若摇摆不定,必然不被蒙古皇帝所容。轻者终身坐冷板凳,重者有血光之灾。鉴于此,曹垦必须除掉吕文焕。只有除掉吕文焕,刘整才会真心实意归顺汗廷。
谁知不等刘元振带人赶到,吕文焕很快便离开了苏祠。曹垦与刘垣正一筹莫展,一队巡逻的蒙古甲兵带走了吕文焕。
原以为蒙古人会鞫讯吕文焕,然而不出半个时辰,吕文焕又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千户府。
刘元振率领百余兵士是在匆匆赶往苏祠途中与吕文焕相遇的。刘元振虽然不认识吕文焕,但曹垦提供了相貌和装束,于是他在马上问道:“来人可是吕安抚么?”
“你是何人?”黑杨拔出利刃,挺身护住吕文焕。
“大胆狂徒,还不乖乖就擒!”刘元振一挥手,兵士们一拥而上。黑杨、王仙正要搏杀,被吕文焕叫住。
“自家跟你走罢了。”吕文焕昂然道。
“安抚倒是个识相的人。”刘元振冷冷一笑,命兵士将吕文焕、黑杨、王仙绑了。然后出东门,顺官道南行。
不远处即是岷江,深秋天气,江水款款,波光如镜。来到一处小树林,刘元振跳下马背,走到吕文焕跟前,问:“吕安抚可识得本官?”
“不识。”吕文焕摇头。
“本官乃眉州千户刘元振。刘整归顺大汗,即是本官招抚。”
“如此说来你本汉人?”吕文焕明白了,刘整降蒙,眼前的刘元振是个关键人物。
“本官当然是汉人。”刘元振答道。
“既是汉人,为何替虏人卖命?”吕文焕挪揄道。
刘元振摇头道:“本官眼里没有汉人、虏人之别,只有道与非道之分。以有道伐无道,合乎天理。”
吕文焕哼了一声,愤怒道:“你那蒙古皇帝既然为有道之君,为何毁我村镇,焚我城池,戮我百姓?就说川蜀,乃天下富庶之地,如今民户凋敝,十不存一,难道这就是有道者所为?”
“两军交战,多有兵燹,不足为奇。”
黑杨忍不住大叫道:“喂!鞑虏狗子,有本事放开爷,你我真刀真枪大战三百回合!”
刘元振笑道:“放你不难,只要吕安抚答应归顺汗廷。”
“呸!”黑杨啐了一口道,“归顺虏人,瞎了你的狗眼!”
吕文焕回身对黑杨、王仙说道:“文焕不才,连累了你们。”
王仙对吕文焕道:“六帅休得自责。王仙自小无家,为制帅收留。今日未能保护好六帅,王仙有愧!”
吕文焕又回头对刘元振道:“我吕文焕不是刘整,为惜命苟且偷生。今日既然落入了你们手中,要杀要剐请便。”(www.daowen.com)
“既然吕安抚不识大体,就休怪我刘元振无情了。本官今日擒你,要么降你,要么杀你。若是放你归去,一来本官渎职,二来于刘整不利。吕安抚不避险恶亲来眉山,不就是为了引诱刘整么?本官清楚你在刘整心中的位置,只要吕安抚存世一日,刘整就一日不会真心归顺。”
刘元振说罢,朝兵士努努嘴,两名兵士拎刀走到吕文焕、黑杨、王仙面前。兵士举刀欲砍,突然“嗖、嗖”两声,两支利箭破空而来,一名兵士正中面颊,一名兵士射中脖颈。随着一声惨叫,两名兵士齐齐向后栽倒。
刘元振吓了一大跳,定睛看时,只见四五条汉子冲入了树林。兵士们还没有醒过神来,又有几名兵士中箭倒地。刘元振奔到马旁,四下观察,杀入树林的仅四五条汉子,并无其他援兵。他镇定下来,喝令兵士们准备迎敌。
不用猜,来人正是王达、武荣、童明、吴旺、吴信。
吕文焕带黑杨、王仙去苏祠,吩咐王达等人在馆舍等待。然而等待是漫长的,终于等到王仙回来取纸,传达吕文焕的命令依然是在馆舍静候。王仙走后不久,众人终于按捺不住,于是拿上兵器直奔千户所来。
江乡馆位于城南,而千户所位于城中,其间要穿过好几条街巷,行走间猝然与刘元振相遇。此时刘元振已绑下了吕文焕、黑杨与王仙,正押往城外。众人欲上前营救,被王达制止,于是一路尾随来到南门外小树林中。见吕文焕、黑杨、王仙命在须臾,急忙亮出兵器。童明、武荣善射,当先射杀了两名执刀的兵士。吕文焕、黑杨、王仙乘机一阵翻滚。
王达、武荣、童明、吴旺、吴信旋风般奔进树林,一连砍翻十数名蒙军兵士,救下吕文焕、黑杨、王仙。众人且战且走,朝树林外退去。刘元振仗恃人多,一面穷追,一面派人绕过树林抢占官道,摆开阵势进行堵截。
吕文焕、王达等八人虽是骁勇,无奈蒙军太多,一时难于脱身。王达对吕文焕道:“六帅先走,我等断后。”
吕文焕厉声道:“你们随着我来到眉山,我岂能单独脱走?”
黑杨急了,大叫道:“黑杨命贱,死一百个也抵不上六帅!”
吕文焕喝道:“休要浑说!要死一块儿死,要活一起活!”
刘元振高喊道:“吕安抚,我已派人去搬兵了。休说你们只有八人,就是八百人也不得走脱!快快扔下兵器归顺我朝,否则此处就是你们的葬身之地!”
黑杨大怒,砍翻几名蒙军兵士,直奔刘元振。刘元振持弓一箭,黑杨躲闪不及,正中肩窝。
吴旺、吴信二人飞身去救,也被飞来的两支箭矢射中。
八人一下子伤了三人,战力顿减。
“刘千户住手!”正危急时,官道上一骑飞至。众人齐看,来人原是刘整。
驰近前,刘整跳下马道:“吕安抚为我故友,不得伤他性命。”
“武仲兄这是为何,替南人说情?”刘元振脸色一沉。
刘整不亢不卑道:“刘整也曾为南人,南人中亦有我友。友人落难,刘整不得坐视不救。”
刘元振指着吕文焕道:“他可是泸州安抚!”
“此处是眉山。吕安抚远道而来,既是刘整故友又是贵客。故友加贵客,望刘千户网开一面。”
刘元振沉脸说道:“若下官不从呢?”
刘整迎着刘元振的目光道:“既然千户不给刘整薄面,刘整还有何面目立于汗廷?”
中统三年(1262年)二月,李璮公开亮出反叛大旗,宣布脱离大蒙古国。显然,他误判了形势,以为忽必烈会陷入旷日持久的内战泥潭。他哪里知道,昔木土垴儿大决战在两个月之前就已经结束了,阿里不哥被再次赶回了吉利吉思老巢。
腾出手来的忽必烈在收到李璮反叛的消息后,一边命令驻守大名的合必赤迅速出兵山东,一边征调史天泽、张柔、董文炳等汉人军团取道南下。
李璮为了联络宋廷一起北攻蒙古,致书两淮制置司,愿献涟水、海州、东海三城。起初,李庭芝未予理会,直到二月底,李庭芝探明三城守军确已撤走,才派遣人马前往接管。不战而复海州、东海与涟水,宋廷上下欢欣鼓舞。但李庭芝是清醒的,他致书贾似道,说李璮为反复小人,多不可信。赵昀却倾向出兵,皮龙荣、朱熠从旁赞同,于是三月初派夏贵北上,在蕲县、灵璧、符离一线向蒙军发动攻击。
宋军北进并不是忽必烈最担心的事情,他忧心的是整个汉地局势。李璮宣布脱离蒙古时,曾派出几十路使者广泛联络汉地世侯,欲与他们共同举兵对抗汗廷。忽必烈得到密报,说汉地有人正在蠢蠢欲动,若李璮之乱不能尽快平定,极有可能影响整个汉地的稳定,而汉地则是忽必烈立国根本。
庆幸的是,李璮与宋廷交涉耽误了一个多月时间,当他引军北上济南时,合必赤的前锋已经抵达济南郊外。
担任蒙军前锋的是年轻将领阿剌罕。面对数万李璮军,阿剌罕毫不畏惧,当即发动进攻。李璮军抵敌不住,退回济南城内。数日后,合必赤引大军抵达济南城下,李璮亲自率兵迎战,两军在济水古道旁摆开阵势。合必赤以阿剌罕为左翼,以阿术为右翼,分两路出击。李璮此战倾囊而出,麾下有涟水、海州二军,十分勇锐。厮杀从上午直到下午,最终阿术的右翼取得突破,李璮再次溃败回城。
四月,史天泽、董文炳等汉军军团先后赶到济南城下。
当各路汉军抵达济南后,史天泽建议道:“济南城厚,且李璮的精锐尚存,不宜速取,应予久困。”
合必赤采纳了史天泽的建议,于是树栅凿堑,构筑环城,将济南城重重包围。起初李璮不以为意,坐等各地汉世侯举兵响应。但由于他口碑不佳,应者寥寥。加之蒙军反应迅速,即便有汉地世侯存心应和,也一时不敢轻动。
到了六月,李璮见河北、山东无一人应和,心知不妙,决定突围,可每次都枉折兵将。进入七月,李璮再一次举全城之力作困兽斗,结局依然是惨败收场。七月中旬,济南城断粮,守军意志崩溃。七月二十日,济南城门大开,李璮军纷纷拥出,伏地倒戈。李璮见大势已去,驾舟投大明湖,水浅不死,被蒙军俘获,押入元帅军帐。
李璮一身泥水,猥琐不堪,东平万户严忠济皱眉道:“此是何等下作?”
李璮回头说了一句:“你与我相约,却又不来。”
此言一出,不仅严忠济心惊胆战,帐中所有万户、千户无不满脸惊愕。
史天泽怒斥道:“大汗何曾亏你?竟然背反!”
李璮冷冷一笑,反问道:“你答应起兵,何故背盟?”
史天泽气得面色发青。
董文炳大喝道:“腌臜泼才!死到临头,居然丧心病狂,胡乱疯咬!”
李璮大叫道:“堂上诸公,你等谁家头上没有反骨?书信中一个个指天发誓,到头来都成了缩头乌龟!若不是你等失约,自家岂会兵败?”
李璮一席话说得众汉人军将魂飞魄散,宛如泥塑。史天泽忽地站起,怒喝道:“押出去,枭首军门!”
这是中统三年(1262年)一个明净的秋日,用过早膳的忽必烈回到了自己的毡帐。忽必烈的早膳很简单:一盘饼、一盘手抓肉,外加一碗马奶酒。忽必烈的衣着也很简单,一袭粗布方领长袍,外加比肩;一条高腰肥裆裤,一双云头靴。他已年近五旬,依然是熊腰虎背,面如紫铜,目光炯炯。
忽必烈在御案前坐下,拿起一道奏折,还没有看完,便委弃于地。侍卫安童悄悄将奏折拾起,放归御案。
“伯颜来大都了么?”忽必烈问道。伯颜为和林断事官。
“伯颜昨晚已经抵达大都了,正等着大汗召见。”
“请伯颜进来。”
俄尔,伯颜迈着轻快的脚步进入汗帐。
行过君臣之礼,闲话几句,伯颜道:“大汗召唤,微臣日夜兼程,一刻也不敢耽搁。”
忽必烈看着一身英气的伯颜,满意地点了点头,面容严峻地说道:“召卿急回,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李璮虽然剿平,但朝中局势仍然令人忧虑。”
伯颜一愣,问道:“不知大汗所忧何事?”
忽必烈命安童将自己刚才扔掉的奏本递给伯颜。伯颜看罢,心中虽惊却神色镇定,问道:“大汗,这费寅为何方人士?”这就是伯颜的过人之处,任何时候均头脑清晰,思维缜密。
“南面降臣。”
“既是降臣,大汗应慎之又慎。”
“可言之凿凿,不由得你不信。”
费寅为兴元府判官,举报商挺在京兆府接受李璮的伪檄,聚兵完城,蓄有异志,而商挺是忽必烈最为信任的金莲川幕僚之一。建国之初,正是商挺与廉希宪赶赴关中,临机制变,才稳定了川陕局势。
“大汗欲如何裁夺?”伯颜又问。
“先免去商挺的川陕宣抚使之职,押送大都。”忽必烈沉着脸道。
“能否交由微臣鞫讯?”
忽必烈点点头:“商挺一案,由卿审理。”
伯颜以为忽必烈已经布置完毕,正要退出,忽必烈又道:“费寅告首商挺附逆,图谋不轨,朕似信非信。可那王文统为朕的股肱,与叛贼通书,证据确凿,朕不得不严加处置!”
王文统不是金莲川幕府成员。忽必烈从鄂州退兵,途中与幕僚们议论,说治国平天下,当用才智之士。越王能够复国,靠的是范蠡;刘邦能够兴汉,因为有张良。忽必烈希望幕僚们广开言路,荐举人才。很长时间没人吭声,忽必烈问刘秉忠,禅师云游天下,可有合适的人选?
刘秉忠想了一想道:“有一大定府(内蒙古宁城)人士,姓王,名文统。求学不喜儒家,专攻谋略智术,如今正在山东李璮处。若殿下需要,贫僧可去书召来。”
忽必烈也是思贤如渴,当即命刘秉忠草书一道,派人急赴益都。回到燕京,万忙之中的忽必烈接见了王文统。王文统风度翩翩,言辞机敏,一番对话下来,忽必烈大为赏识。中统元年,忽必烈任命王文统为中书平章政事,总理国务,位子与权力远高于金莲川幕府中人。
王文统也没有辜负忽必烈的信赖。他上任以后,立榷场,兴农桑,整顿户籍,治理盐课,印制和推行中统钞,短短数月便使得忽必烈治地面貌一新。更为重要的是,王文统源源不断地为征战阿里不哥提供了钱粮与兵员。忽必烈心底清楚,他能够战胜阿里不哥,与王文统卓越的治事能力分不开。从立国称汗直到眼下,王文统的贡献不亚于范蠡和张良。
王文统曾是李璮的幕僚,又是李璮的岳丈。济南攻克后,蒙军从李璮处搜出了王文统的三道信札。这些信札并没有泄露什么重大机密,但与叛臣通书,即是重罪。是否处置这样一位极赋理财能力的经世能臣,忽必烈举棋不定。
另外,王文统为刘秉忠所举荐,处置王文统,刘秉忠将做何感想?刘秉忠博学多才,天文地理、前朝旧事无一不晓,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无一不精。刘秉忠虽无官职,忽必烈却信赖有加。征讨阿里不哥期间,所有军国大事刘秉忠均参与了商讨与决策。处置王文统,刘秉忠会不会心灰意冷?还有,史天泽擅杀李璮,意欲何为?莫非曾与李璮有约?见李璮兵败起了杀心?如果不是,如何辨明?而且,汉地究竟有多少世侯与李璮存在勾连?
听完忽必烈的讲述,伯颜半晌没有吭声,心底却是惊涛骇浪。
忽必烈望着伯颜道:“人说伯颜多谋,当此之际,替朕决策。”
伯颜平静一下胸中波涛,轻启嘴唇,吐出两个字:“慎杀。”
“汉人暗怀异志,不杀能行?”
伯颜不能答,默默从汗帐出来,安童走近前,低声问道:“大汗欲杀王平章么?”
伯颜虽然回朝快一年了,但大多时间在和林任职,对王文统知道得不多,便问道:“王文统这人如何?”
“朝中大臣,安民理财,无人能出王平章其右。我在大汗身边,每次召见王平章,问起钱粮税赋,王平章一一道出,虑无遗策。”安童为木华黎四世孙,其母与察必皇后为姊妹。此时安童才十六岁,却是忽必烈最为信任的侍卫,“大汗欲杀王平章,断事官能否援手搭救?”
伯颜摇头道:“不能。”
“为什么?”安童又问。
伯颜不答,只是抬头望天。
中统三年(1262年)十月,位于燕京西山脚下的大汗行营充满着紧张与不安。随着平定李璮之乱的宗王、元帅和汉军万户们陆续回返大都,这种紧张不安的氛围越来越浓。
十一月,忽必烈先将伯颜、安童、阿里海牙、廉希宪以及皇子真金等召入汗帐,商讨如何处置王文统。这是一次极为秘密的会商,参与人员经过了忽必烈的千挑万选。从族别上讲,皇子真金、伯颜、安童是蒙古人,阿里海牙和廉希宪是色目人(即各色名目之人)。从身份上讲,有皇子,有功臣之后,也有普通臣僚。对于王文统杀与不杀,每个人都发表了意见,主张不杀者居多。
隔两日,忽必烈又将赵璧、史天泽、窦默、姚枢、张柔、严忠济等召入毡房,询问对王文统的处置。这一次全部是汉人,有身居朝廷要枢的重臣,有手握重兵的元帅、万户。然而,汉人们对王文统的处置意见与前一次蒙古人、色目人的处置意见截然相反。
“王文统附逆,众卿以为罪当如何?”忽必烈问道。
赵璧回道:“其罪当诛。”
窦默附和道:“古人言,人臣无将,将而必反,罪死无赦。”
姚枢也紧跟着道:“王文统虽然有才,却远儒道,好邪说,即便今日不反,他日也必为祸端。”
忽必烈望着一班汉人大臣,问道:“众卿的意思是,王文统当杀?”
“当杀!”姚枢答道。
忽必烈见姚枢如此积极,便问道:“姚卿与王文统均为儒教中人,为何说王文统学术不正?”
“微臣与王文统虽然同为儒教,但如同江河有清有浊。清者行义举,惠百姓;浊者用权谋,逐财利。”
“史卿意下如何?”忽必烈将目光移向史天泽。
近些时日,史天泽寝食不安。商挺遭人告发,引来缧绁之厄,自己擅杀李璮,其罪远胜于商挺。见大汗询问,史天泽慌忙起身,恭立道:“臣有罪,请大汗责罚。”
“卿有何罪?”忽必烈加重语气道。
“臣未加鞫讯,擅杀李璮,其罪难赦。”
忽必烈的脸渐渐阴沉下来,他猜测史天泽若无半点儿把柄,何至于惧怕李璮疯咬?只是目前没有证据证明史天泽参与李璮叛乱多深。至于其他汉地世侯,因为李璮被杀,而无法一一甄别。
史天泽仿佛看透了忽必烈的心思,又道:“还有,臣要是不杀李璮,何至于今日处置王文统没有罪证?”
闻言,忽必烈沉默了。若史天泽不杀李璮,他会不会继续疯咬?若李璮疯咬,难道一个个下狱治罪?汉军数量远超蒙军,若要一一甄别,无疑人人自危。倘若这些汉世侯一起闹事,结果比李璮反叛更坏。史天泽杀了李璮,无疑给众多汉世侯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到此,忽必烈突然一笑道:“史卿何来有罪?李璮狂妄,着实该杀。再者此次征伐李贼,朕以史卿为汉军元帅,杀与不杀,卿有专断之权。”
史天泽定定地看着忽必烈,有些不相信自己耳朵。待他确认之后,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地来,朗声道:“大汗宽恩,臣感激不尽!李璮背反,祸害天下。至于王文统,既然附逆,就应与李璮同罪。”
深夜,忽必烈辗转难眠,皇后察必见状问道:“大汗一忽儿爬起,一忽儿睡下,这是为哪般?”
忽必烈一脸惆怅道:“王文统有经世之才,杀之实在可惜。”
察必疑惑道:“安童、伯颜还有阿里海牙,他们不是说要赦免王文统吗?”
“可一班汉人异口同声都说要杀。”忽必烈将白日里召赵璧、窦默、姚枢、史天泽、张柔等人议事的经过叙说一遍。
“王文统是汉人,蒙古人不杀,汉人要杀,这是何道理?”察必听罢愣住了,十分不解。
忽必烈解释道:“蒙古人说不杀,是蒙古人真心为朕解难;汉人要杀,是汉人各欲洁身自保。”
闻言,察必目瞪口呆。
忽必烈又问:“依皇后之见,王文统当杀不当杀?”
“大汗若是惜才,便不当杀。”
“我若是一人不杀,如何弹压汉人?商挺有大功于朝,不能杀;史天泽统数万兵马,不敢杀……”忽必烈目光灼灼道。
察必回答不出,诧异道:“如此说来,便只有杀王文统了?但是,杀了王文统,谁来帮大汗理财?”
“不说了,睡吧。”忽必烈突然烦躁起来,将手一摆,和衣倒向床榻。
数日后,王文统最终还是被杀了。
那一天,大都上空阴云低垂,朔风怒吹。大街小巷行人寥落,寒不自胜。布告称:“王文统起自下列,擢置台司,其恩不可谓不厚。然而,王文统不思报效,暗通李贼,时达数载,其罪滔天。王文统负国恩,谋大逆,死有余辜,与其子明正典刑……”
王文统虽是汉人,但位高权重,骤然父子被杀,朝廷内外既惊讶又害怕。中统三年那个冬天,整个燕京城都沉浸在恐惧之中。
新年到来之前,商挺解除了拘禁。但是,恐怖的氛围并未因此消除。
过完白节(即春节),忽必烈发布诏书:一、朝廷设中书令,总揽国政;二、中书省设右、左丞相(蒙古国以右为尊),统领政务;三、设枢密院掌管兵戎;四、设御史台掌察百官善恶;五、各地万户、总管一律罢黜,朝廷量才除授官职,且每个世侯只能保留一人为官;六、撤销世侯封地,各万户、总管按品秩领取俸禄;七、原万户、总管原则上不得掌军,只理民事。若要掌军,听从朝廷调令,别易他处;八、各万户、总管所属汉军,一律增设监战官,监战官位于万户、总管之上……
对于普通民众而言,他们或许猜不透诏书背后的秘密。但对于汗廷的大员们,尤其是那些汉人大员,每一条诏令都使他们如芒在刺。从表面上看,他们似乎没有失去什么,依然握有权柄,但他们的权力已被严重削弱,尤其是属下的兵马,全部收归国有。
过完正月十五(白节至此结束),刘秉忠求见忽必烈。
“禅师见朕,有何要事?”在刘秉忠面前,忽必烈始终保持着谦和。
刘秉忠道:“前日海云法师来书相召,要弟子赶赴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与之相聚,贫僧特来辞行。”
忽必烈大惊道:“禅师要离开朕?”
“法师相召,弟子不得不从。”刘秉忠答道。
“禅师相从多年,朕已离不开禅师。”忽必烈清楚,刘秉忠求去是因为王文统被杀,便出言挽留。
“贫僧已近耳顺之年,来日无多,应早归师门,聆听玉音。”
沉吟片刻,忽必烈有了主意:“禅师若执意要去,朕也苦留不住。只是法师退隐之际,朕还有一事须烦禅师代劳。”
刘秉忠问道:“请问大汗何事?”
“筑大都城。昔日朕在潜邸,禅师为朕筑开平城。如今朕常驻开平,于国事不便。不知禅师意下如何?”
“这个……”面对一脸诚挚的蒙古国大汗,刘秉忠难住了。他想拒绝,可一时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忽必烈动了感情:“禅师筑开平城,披星戴月,栉风沐雨,劳碌三年。如今禅师年事已高,朕实在不忍叨扰。可除禅师外,如此重任,谁担当得起?若禅师依从,朕这就派人前往南堂寺,将海云法师接到燕京,以慰禅师的从师之念。”
诚如忽必烈所料,刘秉忠离开忽必烈,根源于王文统被杀。只是,刘秉忠并不仅仅为了颜面。王文统是李璮的岳丈,李璮曾是王文统的旧主,在刘秉忠看来,互通书问属于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信中述及朝中大事,也为常理。既是常情常理,王文统被杀即属无辜。无辜杀戮一位朝廷重臣,刘秉忠心灰意冷。
刘秉忠生活的地区原属大辽,后属大金。数百年间,由于朝廷倡导,佛教大兴。随着蒙古人南下,一些佛教僧众渐渐为蒙军所用,海云法师即是忽必烈的座上宾。公元1253年,忽必烈求得海云法师同意,将刘秉忠留下来一同征伐大理。十余年间,刘秉忠身为佛门弟子未授官职,却位极人臣。
“大汗所托,容贫僧想一想再做答复。”刘秉忠回道。
“禅师切勿推托。”忽必烈诚恳地言道。
朝中人事大规模调整,是忽必烈深思熟虑的结果。在他看来,唯有如此,方能使蒙古国强大稳固。调整过后,忽必烈又觉得失之过急。汉人地位骤降,会不会悲观消极?若汉人离心离德,同样不利于汗廷。在整个白节期间,忽必烈思谋着如何予以弥补。想来想去,最佳的弥补之法即是将一名汉人擢拔至高位,而这个人就数刘秉忠最为适宜。
就在刘秉忠求去的当晚,忽必烈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察必。察必笑着回道:“大汗要留住刘秉忠不难。”
忽必烈一听高兴了,喜滋滋地问:“皇后有何妙计?”
“给刘秉忠娶一房妻室,不就留住了么?”
忽必烈一拍大腿道:“我不仅要为刘秉忠娶妻,还敕命太保。”
按照蒙古国的规定,国朝设太师、太傅、太保各一名,正一品,赐银印,名为“三公”。三公者,燮理阴阳,辅国经邦。自铁木真颁令以来,只有木华黎一人晋为太师,除此之外再无他人,更别说是汉人。将刘秉忠封为太保,位列三公,可谓至尊至荣。
“我是大汗,可以诏令刘秉忠还俗,也可以加封太保,唯有娶妻无能为力。”忽必烈说完望着察必。
察必略一沉思,道:“臣妾举荐一人,保管大汗满意。”
“谁?”
“窦默之女窦静。”
“刘秉忠依诏还俗,又娶窦默的小女为妻,这和尚断不会再回禅院了。只是……”忽必烈转向察必,“窦默老夫子性情耿直,若是我去提亲,倘若窦老夫子一时不肯,岂不煞了风景?还是皇后前去提亲的好。”
察必点头应道:“过两日即窦老夫子寿诞,臣妾亲自去窦府说合。”
两日后,朔风怒号,积雪盈尺。察必一行冒着风雪来到东城。窦默见皇后亲自登门祝寿,感激得一塌糊涂:“折杀老臣,折杀老臣!”窦默一边念叨,一边颤颤巍巍欲给察必行跪拜大礼。
察必一把挽住,道:“卿是寿星,今日以卿为尊。”
察必代表忽必烈大汗赠予贺礼:金百两、绢十匹、寿酒一坛、寿联一对、五瑞图一幅、比甲一件。礼官特地告诉窦默,比甲为皇后亲手缝制。
年已七旬的窦默一听,哗啦啦泪水纵横。
席间,察必皇后告诉窦默,大汗欲命刘秉忠还俗,着窦默次女窦静适配与刘秉忠,窦默不仅毫无异议,反而喜滋滋道:“小女何德何能,敢烦皇后做媒!刘秉忠还俗,赐小女婚配,这是小女之福,老夫感恩不尽!”
察必说道:“窦卿若是愿意,明日大汗可要当众宣布。”
窦默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道:“由大汗赐婚,这是窦家阖族之福!”
次日,忽必烈传召所有大臣觐见。当真金、安童、伯颜、廉希宪、商挺、姚枢、史天泽、赵璧、刘秉忠等一个个披着雪花来到汗帐,新任侍卫长阿里海牙宣布诏书:“刘秉忠久侍藩邸,勤劳王事,积有岁年,至今粗布陋室,孑然一身,朕心不安。特敕命刘秉忠弃释归俗,拜金紫光禄大夫,进太保。赐窦默女窦静为妻,另赐宅第一座……”
刘秉忠听罢诏书,既惊又喜。离开权力中心,原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荣升太保,简直是皇恩浩荡。他愣怔片刻,起身恭立,哽咽道:“大汗!贫僧何德何能,受此厚恩……”
忽必烈笑道:“朕已御极,万物唯新。卿德高望重,当受此显秩。”
“大汗,贫僧……”
“自今日起改称臣下。”
皇子真金等蒙古大臣虽然不明忽必烈的意图,但既是大汗的旨意,他们必须尊崇。汉族大臣们因与刘秉忠关系不错,由衷地为他晋封太保而感到高兴。随着忽必烈高喝一声:“摆宴,拿酒来!”气氛顿时一片热烈,无论蒙古官员还是汉人官员,纷纷向刘秉忠致贺。
“北方、山东均已平定,今日天降瑞雪,这是吉兆!”忽必烈举起酒盅,“朕与众卿共饮,不醉不归!”
在中统四年那个瑞雪纷飞的初春,刘秉忠奉命还俗和荣升太保的消息很快传遍燕京,冲淡了人们对王文统父子被杀带来的惊骇。喜悦渐次出现在人们眉头,笑声又开始在燕京城大街小巷回荡。
只有一个人例外,他叫阿合马。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