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铁腕治军的贾似道:十年洗冤奔走,驱逐蒙军

铁腕治军的贾似道:十年洗冤奔走,驱逐蒙军

时间:2023-07-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贾似道的爹爹贾涉时年二十岁,为父亲洗冤奔走十年,一时间传为佳话。两淮是蒙军进攻的重点地区之一。贾似道挥兵鏖战百日,射杀也柳干于扬州城下,再次将蒙军赶出了淮南。由于大理国已经被蒙军占据,广西、湖南屡遭蒙军攻击,国家已无大后方可言。十一月中旬,蒙军从鄂州撤围。赵扩膝下有九位皇子,均未成年。赵昀是养子,生父早逝,由母亲全氏抚养成人。

铁腕治军的贾似道:十年洗冤奔走,驱逐蒙军

景定元年(1260年)四月,江南运河,一支庞大的船队正驶向临安。这是一队战船,驶在前面的是两艘海鳅。海鳅头高尾低,状如巨鲸。紧随其后的是一艘楼船,高大雄伟,宛如一座漂移的殿阁。楼船之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飞虎战舰。渐渐地,临安城近了。

在运河终点码头,排列着一队队殿前司的甲兵,一辆装饰华丽的象辂停放在码头中央。楼船靠岸了,一个身材矮墩、面色沉静的官员身穿紫色官服,头戴七梁进贤冠,气宇轩昂地走出楼船,在一群护卫的簇拥下登上辂车,他就是当朝右相兼枢密使贾似道

贾似道回京的消息几天前便已在临安城传播开来,有着近百万人的临安城如钱塘大潮一样激动翻腾。为了一瞻贾公的面容,临安人一早就来到御街占据有利位置,大半个上午过去了,终于等来了象辂。

现在,六匹赤红大马踏着整齐的步伐,驾着一辆饰有象牙的朱红大车渐次进入人们的视线。围观的人们尽量踮起脚尖,伸长脖颈,然而,象辂绣幔低垂,众人无法看见贾似道的真颜。

对于贾似道,临安人记忆匪浅。当年,其祖父贾伟上书赵昚揭发利州西路安抚使、兴州诸军都统制吴挺为官骄横。后赵昚召对,又建议裁减郭杲、郭棣兵权。其时,吴挺、郭杲、郭棣风头正劲。朝中大臣巴结还来不及,谁敢得罪?不久,贾伟遭人诬陷,含冤致死。贾似道的爹爹贾涉时年二十岁,为父亲洗冤奔走十年,一时间传为佳话。

嘉定年间,贾涉临危受命,以淮东提点刑狱的身份招抚义军,李全、杨安国、杨妙真等山东义军首领纷纷来投。金廷起十万大军进攻淮东,贾涉分兵出击,一战而收复了十多个州郡,嗣后七八年,金人不敢南顾。

贾涉积劳成疾,英年早逝。皇帝恩荫贾家,将其女贾蓉纳入后宫,被册为贵妃。贾似道为贾涉次子,爹爹去世时才十一岁。贾母胡氏家教严格,每日敦促儿子发奋读书。在贾似道二十五岁那年,以殿试第二的优异成绩名列皇榜。

自此,贾似道青云直上。先是知湖南澧州,继而出任湖广总领、沿江制置副使、江南西路安抚使。淳祐六年(1246年),京湖制置使孟珙病逝,临终之际遗表朝廷,请求由贾似道接替自己。于是,贾似道由江西安抚使升任京湖制置使。四年后,两淮迭遭蒙军袭扰,形势严峻,朝廷又命贾似道移镇扬州,转任两淮制置使。两淮是蒙军进攻的重点地区之一。贾似道镇守两淮十年,修复城池,训练士卒,构筑要塞,致使蒙军攻势一次次挫锋败北。贾似道也一路升迁,由制置使、同知枢密院事、知枢密院事直至枢密使兼两淮宣抚使。宝祐六年(1258年),蒙军为掩护其主力进攻四川和京湖,命都元帅也柳干统兵入寇淮东,前锋直抵扬州。贾似道挥兵鏖战百日,射杀也柳干于扬州城下,再次将蒙军赶出了淮南。正因为贾似道护淮有功,次年改元开庆。虽然如此,但整个宋蒙战局却在恶化。

蒙军新一轮进攻始于公元1257年秋天。按照蒙哥汗的意图,此轮伐宋分左右两翼。左翼以塔察尔为都元帅,出山东进攻襄汉;右翼由蒙哥汗亲自率领,出甘陕进攻四川。此外还有两路策应,一路由也柳干出兵淮北,进攻淮南,一路由兀良合台出兵大理,进攻广西。

一年后,四路蒙军除了兀良合台一路频频得手外,其他三路均成僵局:蒙哥汗受阻于合州(重庆合川区),塔察尔受阻于襄汉,也柳干受阻于淮扬。因塔察尔屡屡受挫,蒙哥汗遂起用在家赋闲的忽必烈为左翼军统帅。自此,左翼军出河南,破武胜关,进抵阳逻。

面对日益恶化的战局,开庆元年三月间,朝廷任命贾似道以枢密使身份兼领京西湖南湖北四川宣抚大使、都大提举两淮甲兵、湖广总领、知江陵府,相当于将整个长江防务全部交给了他。

八月,忽必烈由阳逻渡江,进围鄂州。到了九月,兀良合台放弃广西,转攻湖南。与此同时,忽必烈命一支偏师由黄州黄冈黄州区)过江,袭扰江西。

对宋廷来说,那是一段惶惶不安的日子。由于大理国已经被蒙军占据,广西、湖南屡遭蒙军攻击,国家已无大后方可言。在开庆元年秋季,临安城内一片惊恐,朝堂不议政事,整日讨论的是中枢何时迁移及迁移何处。

九月底,贾似道从汉阳进入鄂州。此时,鄂州已被围月余,形势危若累卵。贾似道一边措置鄂州防务,一边遣幕僚宋京出城向忽必烈请和。整个十月,蒙军猛攻不止,鄂州城东南角几度易手。到了十一月初,蒙军偏师连陷兴国、修水武宁,兵临赣江,威逼洪州(江西南昌)。朝廷再升贾似道为右相兼枢密使,移镇黄州,以应对江南西路日益严峻的情势。

幸运的是,蒙军并未深入江浙。十一月中旬,蒙军从鄂州撤围。至次年二月,江南江北已无蒙军一兵一卒。临安人长长地舒了口气,朝廷上下欢欣鼓舞,赵昀高兴之余再次改元,名曰景定。现在,为朝廷带来两次大胜的边疆大吏班师回京,自然为临安市民翘首以盼。

象辂在万众瞩目中驶过朝天门,经御街直达皇城。在和宁门前,赵昀与文武百官也像临安市民一样,正眼巴巴地望着贾似道归来。赵昀之所以将出迎贾似道放在和宁门,是因为和宁门前即为御街,赵昀要以降尊出迎的方式向万民公告,贾似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天子有德,泽被功臣。

赵昀是南宋的第五代皇帝。赵扩膝下有九位皇子,均未成年。赵昀是养子,生父早逝,由母亲全氏抚养成人。也许赵昀出身寒微,又长于民间,秉政以来以宽和著称。

“陛下!”贾似道甫一下车,就拜伏在地,连连叩首,“陛下如此待臣,臣万死无以为报!”

赵昀亲自上前,在内侍董宋臣的帮助下将贾似道挽了起来,微笑道:“卿有再造大宋之功,朕无论怎么赏赐都不为过。”

贾似道躬身答:“守土退敌是做臣子的本分。此番鄂州大捷,也是众将士齐心戮力、奋勇杀敌所致。”

“贾公御边经年,多有勋劳。”董宋臣搀着赵昀在一旁恭维,接着话锋一转道,“陛下,贾公既已归来,回銮吧。”

“啊,不忙,不忙,朕已有两年未见贾卿了。”赵昀将手一摇,又上前半步仔细打量着贾似道,“守鄂四载,守淮十年。老了,贾卿两鬓都生白发啦!”

董宋臣在一旁笑道:“看陛下说的,贾公正值英年,哪里见老?”

赵昀瞥了董宋臣一眼道:“贾卿常年戍边,风餐露宿,怎不催老?”

“陛下言老与世俗之老不是一回事,贾公为国家干城,怎么能老呢?倘若贾公老了,谁来为圣上守疆退敌?”董宋臣嘿嘿一笑,将目光投向贾似道说道,“贾公,是吧?”

对于这位深为圣上倚重的贴身内侍,贾似道交往不多,只是每次应召回京见驾,搭上三言两语,不过董宋臣的所作所为,贾似道早有耳闻。民间传言,“阎马丁冬,国势将终”。“阎”是阎贵妃,“马”是前参政马天骥,“丁”是前右相丁大全,“冬”就是眼前这个董宋臣。如今马天骥被罢,丁大全革职,阎贵妃已死,唯有董宋臣恩眷不衰。贾似道清楚,董宋臣一再强调自己未老,定有用心。

其实,董宋臣的用意很简单,即阻止贾似道回京主政。

去年十月间,在鄂州战况最为激烈的时候,赵昀派中使前往鄂州升贾似道为少师、右相兼枢密使。一般而言,外臣升任宰执,形式大于内容。只有回到京城进入朝廷,才会名实相符。

可这次董宋臣估计,皇上召贾似道回京,恐怕不仅仅是论功行赏。以贾似道目前的劳绩,极有可能入朝主政。董宋臣清楚,他与贾似道不是一路人。贾似道贵为国戚,又是名臣之后,且才华横溢、功勋卓著,怎么会将他董宋臣放在眼里?一旦坐实相位,将对他构成严重威胁。每想到此,董宋臣就食不甘味,夜不能眠。然而,董宋臣又无可奈何。他虽然是赵昀的贴身内侍,但赵昀对贾似道的器重更是非同一般。董宋臣深知利害,只能借机进言,旁敲侧击。

赵昀没有理会董宋臣,继续对贾似道说道:“这次回京,卿就留在朕的身边,一来为朕谋划国事,二来将息身子。”

闻言,董宋臣面色顿时一灰。

“谢陛下。”贾似道躬身道。

就在这时,签书枢密院事沈炎高声道:“陛下,贾相公凯旋,百官悬望已久,可否让臣等拜谒?”

“啊,对对,”赵昀和蔼一笑,点头道,“今日百官郊迎于外,为的即是争睹贾卿的风采。”

接下来,贾似道与参知政事兼同知枢密院事朱熠、参知政事皮龙荣、签书枢密院事沈炎等一一相见。三名宰执以朱熠年龄最长,已六十二岁,不过他身体尚健,面若紫铜,声若洪钟,一边揖手一边道:“老夫闻得贾相公建下如此奇勋,血脉偾张,恨不得提马上阵,亲挽弓矢。”朱熠武科出生,曾获殿试第一,后来才改授文资。

贾似道揖手道:“朱丈文韬武略,天下谁人不知。”

“文韬武略说不上,可以临阵杀敌不假。”朱熠自嘲地一笑。

皮龙荣在一旁道:“贾相公是文武全才,今日建大功于江上,起霖实在仰慕得紧!”皮龙荣表字起霖。

皮龙荣说的是实话,他进士出身,才思敏捷,诗文俱佳,心性颇高,但他钦佩贾似道。一名探花统率千军万马,在皮龙荣看来,可与本朝韩琦范仲淹、张浚齐名。贾似道知道皮龙荣的学问很好,朝野享有盛名,遂道:“下官愧煞。起霖身在中枢,止息播迁之议,有定鼎之功。”

主张行在往南迁徙的,除了一般朝臣,左相吴潜也倾向于车驾南迁。前方战事正紧,皇帝一跑,势必严重削弱守军士气。别说鄂州难守,湖南和江西的局面也会更坏。贾似道得到密报后急派翁应龙赶回临安,请皮龙荣入宫告知皇后谢道清,最后由谢道清出面劝阻,赵昀才最终留在临安。

三名宰执数沈炎资历最浅,四月初刚由侍御史升任签书枢密院事。如今在临安官场,他属于炙手可热的人物。前面说的“阎马丁冬”,参政马天骥与右相丁大全均为沈炎弹劾而遭贬斥,就连人望很高的吴潜也被沈炎拉下相位,赶出了京城。

沈炎起底枢密院,任过多年枢密院编修官,与贾似道的关系最铁。这次官家召贾似道回京,他第一个赞成。

“沈公近日可好?”因为关系非比一般,贾似道与沈炎见面自然少了一些寒暄。沈炎患有痰症,常常咳喘。

“托贾相公大福,今春还没有复发。”沈炎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贾似道频频点头。

沈炎忽然凑近贾似道,压低声音道:“贾相公回朝,大宋提振有望。”

贾似道笑道:“是走是留,还须看圣上旨意。”

沈炎迟疑了一下道:“圣上……圣上当然是留。”

贾似道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中午,赵昀在大庆殿宴飨贾似道,这也是破格了。南渡以来,国宴极少,像这种飨宴前方归来的大臣,赵昀一朝还是首次。参加宴会的有王公、勋贵和待制以上的朝臣。赵昀不胜酒力,饮了半盏香泉便起驾回宫了。众大臣依序向贾似道敬酒,一场酒宴下来,贾似道酩酊大醉。

至晚,贾似道方才醒来。母亲胡氏、夫人綦氏、侍妾柳氏与叶氏均守在榻边。胡氏见儿子酒醒了,脸上立刻堆满慈祥的笑容问:“我儿可好些了?”

“孩儿好多了。”贾似道支起身子答。

胡氏吩咐綦氏去做一碗醒酒汤来。

“这事何须劳动大姐。”次妾叶氏娉娉婷婷去了膳堂。俄尔,双手捧来了醒酒汤,众妻妾服侍贾似道喝下。

“宫里是否来人了?”贾似道搁下汤盅,问綦氏道。

綦氏回道:“掌灯时分来过,见相公仍在沉睡,就走了。”

“可曾留下什么言语?”贾似道又问。

“未有。”綦氏摇摇头。

贾似道犹豫片刻,穿鞋下地。

“快两更天了,我儿还要进宫么?”胡氏见状疑惑地问道。

“不,孩儿去一趟药洲园。”

綦氏笑了笑说道:“群玉先生早就来了。”

“哦,廖兄来了?”贾似道不禁一愣。

“群玉先生已在前厅等候多时了。”胡氏也点了点头。

贾似道匆匆穿衣,来不及盥洗便直奔客厅。

廖群玉本名廖莹中,表字群玉。提起他,临安城无人不晓。科考及第,却弃官不做,终日醉心于读书、藏书、编书、刻书与印书。廖莹中在临安城有两个堂号,一为“悦生堂”,一为“世彩堂”。世彩堂是刻印之所,悦生堂为藏书之阁。如今临安人所能看见的《草堂诗话》《齐民要术》《晏子春秋》《西京杂记》等诸多文集,都出自廖莹中的世彩堂。贾似道与廖莹中结识很早,二人曾合编《全唐诗话》十卷,廖莹中辑稿,贾似道作序,友谊十分深厚。廖莹中除了饱读诗书,还懂《周易》。但他从不为友朋卜卦,常说为亲不筮。

贾似道还未到客厅,便听得廖莹中正在高谈阔论:“群玉不才,也稍识兵机。前番鞑虏来犯,鄂州一路最为凶险。鄂州西可援蜀,东可援淮,北济襄阳,南镇荆湖。当年岳飞深知鄂州重要,即将大军屯扎于此……”

走进客厅,原是翁应龙作陪。翁应龙是贾似道的幕僚,贾似道制置两淮时,他慕名来投,十余年来一直在贾似道身边担任主管机宜文字。

“不知贤兄驾临,失迎,失迎!”贾似道抱拳道。

廖莹中刹住话头,冲贾似道说道:“贤弟大捷凯旋,满朝欢庆,多饮几盅酒也在情理之中。”

廖莹中一直与贾似道互称兄弟,即便贾似道官至极品,他也不改口。不少人劝廖莹中,说“贾公如今是国家干城了,再以兄弟相称属大不敬”。廖莹中哂然道:“他官位再高,于我廖群玉也是小弟。”有好事者转告贾似道,贾似道也是嘿嘿一笑,他深知廖莹中的性情。

贾似道将手一摆,冲廖莹中道:“贤兄有所不知,那种酒会虽是热闹,还不如三五旧友小酌一番来得快活。”

贾似道说的是实话,尽管他带兵多年,本质上仍然是文人,骨子里既有文人的清高,也不乏文人的风雅。

廖莹中捻髯一笑道:“那是自然,官场酬酢,不过应景而已。”

闲聊几句,翁应龙对贾似道说道:“适才群玉先生建言,相公督率三军,扭转国势,厥功至伟。建下如此奇勋,应该见诸文字,编纂成册,使之流芳后世。”

廖莹中也在一旁道:“翁机宜已答应张罗文稿,编纂与刻印就交由在下负责。”

“这个……怕是不妥吧?”贾似道望望廖莹中,又看看翁应龙。

贾似道酒醒后急着要见廖莹中,正因为有许多事情需要请教。比如此次回京,官家究竟什么意思?不错,朝中缺相,可放眼朝廷,资历老、人望高的大臣不少。除朱熠、皮龙荣外,还有江万里、叶梦鼎、何梦然等,这些人均有入相的资格。听官家的口气,欲将自己留在朝廷。若是留在朝廷,会给自己什么职位?是右相,还是左相?贾似道二十年来主政一方,独断惯了,倘若将来受制于人,又如何措置?没想到,廖莹中出的第一个主意便是著书扬功。

“有何不妥?”廖莹中反问道,“贤弟此次回京,莫非只为讨个封赏?”

“这个……自家还真没有想过。”贾似道老实承认。

翁应龙在一旁道:“圣上召相公回京,或许是归正相位。”

“完全有此可能。”廖莹中道,“贤弟若是归正相位,颂扬鄂州战功便是第一件要事。”

贾似道心底一动,觉得在廖莹中的著书扬功背后,含有深意。

“倘若圣上召贤弟回京,是为主持朝政。”廖莹中仿佛一名教授,正为学子指点迷津,“可朝廷水深千尺,贤弟一直在外,知道几分?”

“不知。”贾似道摇了摇头。

“贤弟既然不知朝廷的深浅,却要安坐朝堂,就需要人望。”廖莹中侃侃而谈,“人望来自何处?来自造势。鄂州一战关乎社稷存亡,如今凯旋就须大张战功。不仅要圣上时刻铭记,还要让满朝文武赞颂。唯其如此,贤弟在朝堂才会坐得安稳。”

贾似道在外征战多年,实际上对朝廷并不熟悉,甚至可以说相当陌生。朝廷中有耆老旧臣,有皇亲国戚,还有官家身边的一帮阉人。要想在如此复杂的朝堂中立足,仅有天子的信赖是不够的,廖莹中三言两语就切中了要害。

“贤兄一席话,弟弟如醍醐灌顶。”贾似道冲廖莹中直点头。

“所以,在下以为,颂扬鄂州战功为当务之急。”

闻言,翁应龙也一旁称赞道:“药洲先生见识不凡,可谓当世诸葛。”

廖莹中笑道:“翁机宜过奖了,当世诸葛算不上,但我不做事后诸葛。”

接下来一边品茗一边商议如何著述,请哪些人赐稿,由何人作序以及何人作跋。经过一番斟酌,计有六十多名官员和文士定为赐稿对象。议完书稿才叙其他事情。贾似道与廖莹中也有快两年没有见面了,平日里只是书信来往,今日见面自然谈得酣畅。直到过了三更天气,廖莹中才起身告辞。

次日早朝过后,赵昀在偏殿召见宰执大臣。贾似道从鄂州归来后还没有单独觐见赵昀,待众宰执行过臣礼,赵昀笑问道:“贾卿昨日大醉,何时才醒?”

贾似道恭恭谨谨回道:“微臣恍惚,不知时辰,想来已近两更。”

“朕本来应该允准贾卿休沐几日,可国中不可一日无相。”赵昀面向众宰执道,“贾卿既已回朝,就应该归正相位。大小庶务,替朕参决,卿切莫推辞。”

尽管有所心理准备,贾似道浑身仍然涌动起一股热潮。听圣上的口气,即便自己暂居右相,很可能不再设立左相。他本想谢辞一番,可话到嘴边却变成:“微臣德疏才浅,恐有负圣恩。”

“贾卿之才不亚子房(即张良)。有卿辅佐,朕无忧虑。”

赵昀说完,其他三名执政大臣纷纷表示态度。沈炎自不待说,称颂“圣上英明”。朱熠、皮龙荣也都是刚直之士,对建功归来的贾似道赞美有加。

接下来商议军情。蒙军虽退,但所有人都心底明白,他日还会卷土重来。抵御鞑虏,是朝廷第一要务。因此赵昀问计道:“自鞑虏兴起以来,国事日蹙。先是坏我川蜀,继而蹂躏京西。防御虏人,不知贾卿有何见地?”

说起战守大计,贾似道已在心中酝酿成熟,遂趋前半步道:“鞑虏强悍,非金虏可比。尤其骑兵,胜金虏十倍。官军若是与鞑虏战于旷野,几无胜算。”言及于此,三名执政一齐点头。自宋蒙开战以来,宋军野战取胜,寥寥可数。

“然而,鞑虏不善水战。”贾似道继续道,“水战彼短我长。我朝有十万水师,各类战船不下千数。臣以为当今之计唯有依凭大江,发挥水师之长,方能克敌制胜。当年曹孟德起八十万大军南下,就因北兵不习水战而灰飞烟灭。”

三名执政又一齐点头。

赵昀问道:“可是……大江长达万里,防守何处至为紧要?”

“一是重庆。重庆管控上游,若重庆有失,夔州危殆。二是鄂州。鄂州管控中游,若鄂州有失,荆湖危殆。三是扬州。扬州管控下游,若扬州有失,江浙危殆。”

朱熠一旁赞道:“贾相公见识极精。重庆、鄂州、扬州均为大江要枢,其中又以鄂州最为关键。”

贾似道冲朱熠点点头道:“朱丈说得是。重庆居远,加上大理为鞑虏所破,兵锋已至湖南,川蜀屏障不再。鄂州西可援蜀,东可救淮,控扼汉水,照应湖广,是重中之重。”

赵昀又问道:“贾卿所言,契合情理。满朝文武,拟派何人镇守鄂州?”

“臣已有人选,”贾似道推荐道,“拟任吕文德为京湖安抚制置使、四川策应使兼知鄂州。”

“吕文德勇猛善战,为我朝第一悍将。”赵昀颔首,将目光投向其他宰执,“众卿以为如何?”

皮龙荣有些犹豫道:“听说吕文德目不识丁,朝廷文书均由门吏诵读。”

“确实如此。”贾似道点头。

赵昀笑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朝的高琼不也是目不识丁么?当年镇守三关,辽兵望而却步,国家晏然十年。”

既然得到圣上的首肯,皮龙荣便不再秉持异议。何况二十多年来在宋蒙战场上吕文德由一名偏裨升至大将,其战功非常人能比。

“扬州屏障京畿,臣拟命李庭芝为两淮安抚制置司主管公事,兼知扬州。”贾似道又道。

对于李庭芝,众宰执均无异议。李庭芝为淳祐元年(1241年)进士,曾为恩师孟珙执丧三年,其人品众口交赞。

“至于重庆防务,应以合州为重。圣上召王坚进京陛见,着升中军统制张珏为兴元副都统,暂摄合州军务。另外,为加强大江上游的防卫力量,臣保举枢密副都承旨刘雄飞为夔州路安抚使,兼知夔州。”贾似道又推荐了两人。

对此,赵昀没有异议。王坚在钓鱼城射杀了蒙哥汗,赵昀决定亲自接见,并当面封赏。至于副将张珏,守钓鱼城有功,应予升迁。

议完对蒙古人的防御,贾似道接着道:“据各军呈报,鄂州大捷立功将士两千四百二十五人,请朝廷恩赏。”

可此话说完,不仅赵昀无语,三名宰执也一齐沉默。(www.daowen.com)

贾似道有些诧异,问道:“陛下是否嫌恩赏过滥?”

“不,鄂州一战关涉国家存亡,恩赏再多亦不足惜。转官升秩,可令制司造册报来。至于赏钱……”赵昀话没说完,便抬眼看了看皮龙荣。

皮龙荣迟疑道:“贾相公有所不知,去岁因鞑虏南侵,仅军费一项就支出了四千三百万。八月为解鄂州之围,朝廷无钱,只得预支了今年的夏税。”

闻言,贾似道愣住了。朝廷的财政状况不好他有所耳闻,但恶化到如此地步他没有想到。

“自蒙鞑窜犯以来,京西南路已残破不堪,川蜀五路更是丢失大半。我朝全年岁入不过六千万,军用耗费十之八九,如今百官俸禄均由内府代支。”说到这里,皮龙荣苦苦一笑,“近几年激赏战功,内府多有支出。”

赵昀也苦笑道:“不瞒众卿,内库原有几百万两银子,如今业已耗尽。”

贾似道愣怔片刻后道:“虽然财政匮乏,但激赏不可辍止。至于赏钱如何筹措,待臣与其他相公详细议来。”

闻言,赵昀点头道:“如是甚好。”

来到政事堂,吏胥已为贾似道备好了办公的房间。

“有司统计,此次赏鄂州大捷共需帑币三百二十万贯。只是下官没有想到,官库虚空如此。”贾似道将皮龙荣、朱熠、沈炎召来,商议如何筹措赏钱。

皮龙荣长叹一声道:“绍定年间,我朝州郡两百有余,自从鞑虏南犯以来,川蜀失去大半,京西、淮西也多有残破。目前我朝仅有百余州郡完好。以百余州郡的财赋,负担两百州郡的事务,窘迫可想而知。”

朱熠一针见血道:“关键是军用过大。全国正兵虽然不足十万,可各地新军数不胜数,比如潭州,既有飞虎军,前一阵子又冒出个斗弩社。向士璧呈报户部,申领五千人军饷。”

向士璧为潭州守臣。去年初四川合州告急,朝廷命贾似道总督各路兵马援蜀。当时,向士璧兵力雄厚,贾似道传檄命其将军事移交给吕文德。向士璧不听,还说贾制置有眼无珠,为什么将军事付给“黑炭头”(吕文德绰号)?

“向士璧设立斗弩社未申报枢府。”贾似道阴着脸道。

沈炎接着道:“创设新军骗取军费不唯潭州一地。近些年新军崛起,兵员激增。正兵不足十万,新军三十万不止。”

这里要说一说兵制。南宋初年,朝廷罢岳飞、韩世忠、张俊三大将兵权,将行营诸军改为御前诸军,全国先是设立四大都统司,继而分为九个都统司,这种体制一直沿袭至开禧年间。开禧北伐,各都统司迭遭败绩,朝野失望,于是新军创立,但各地创立的新军并不隶属都统司。新军先是隶属三衙司,继而隶属各路帅府。比如潭州飞虎军,原为辛弃疾任职湖南时创立,初属步军司,后来转隶湖南安抚司。随着宋蒙战事进行,不仅沿边各路有新军,一些内地州府也组织新军捍卫乡土。但新军崛起,衍生出另一弊端,那便是武将坐大。过去,兵马属都统司,都统司隶属枢密院。如今都统司名存实亡,枢密院如同虚设,各地制司、帅守,甚至州郡守臣都有了自己的人马。赵宋国策是以文制武,一旦武将掌握大权,自然瞧不起文官。

贾似道又问:“各地新军,可有员额?”

朱熠回道:“员额虽有,可都有突破。就说潭州飞虎军,定额二千五百人。如今已达八千余人。”

皮龙荣是潭州人,对向士璧守潭多有感激,遂维护道:“潭州飞虎军虽然超编,却是实籍。高达守襄阳,创忠武军,申报八千员额,虚籍四千。”

提起高达,贾似道的脸阴得更加厉害。此次援鄂,贾似道见识了高达的狂傲。但凡出战,先要粮钱,否则,命兵士赴枢密行府门前喧哗。贾似道是文臣,喜戴幞头,高达当着众军戏称其为“巍巾者”。每逢贾似道登城督战,高达便叫道:“巍巾者何能为哉?”

贾似道坐镇两淮,倚靠的是吕文德、李庭芝等亲信将领,京湖战区的武将们与贾似道隔膜生疏,自然遭到戏谑。大敌当前,他只能隐忍。回京途中,贾似道一直在思谋着整治骄兵悍将。在他看来,国势衰微,其中之一便是军令不行,军纪废弛。可如何整治,他暂时还未理出头绪。但打算军费,惩治贪腐,使贾似道看到了契机。

待皮龙荣说完,贾似道铁着脸道:“无论何人,但凡借创立新军之名虚籍冒领,中饱私囊,一经坐实,立即交由大理寺鞫讯,追夺所得!”

三名执政一起望着贾似道,都没有说话。

“国难之际,居然趁火打劫,与盗贼何异?”贾似道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下官这就进宫禀奏圣上,打算各地军费,整治蠹虫!”

皮龙荣首先想到的是向士璧,急忙道:“贾公莫急。虚籍冒领由来已久,且遍至所有州郡。打算、追缴均非易事。”

朱熠也紧跟着道:“朝中大员多任过守臣,若要打算,恐怕人人自危,将使朝局不稳。”

皮龙荣与朱熠说的均是实情,新军创设源自宋蒙开战,如今宋蒙开战二十余年,要想厘清军费收支比登天还难。再说了,即便可以厘清,虚籍冒领者多了,官家也不忍罚众。

沈炎在枢密院任职多年,对军费收支乱象比朱熠、皮龙荣清楚,贾似道提出打算军费,他打心底赞成,略一沉吟后道:“下官以为,军费收支早就应该清算。虚籍冒领军费已为我朝一大痼疾,每年被私吞的军费何止千万?”

贾似道冲沈炎点点头,疾声道:“当年岳飞有言,文臣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中兴大业有望。如今连武将也大肆敛财,此弊不除,国势如何提振?”

见贾似道把话说到这份上,皮龙荣与朱熠便不再秉持异议。

皮龙荣想了想又道:“若要打算军费,下官以为应仅止于开庆年间。”

朱熠立即表示赞同:“此议甚好!仅以开庆年间为限,不至于动静太大。”

贾似道想反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他知道倘若责罚过宽,圣上也不会允准。接着商议如何打算。最后决定,以枢密院名义行文两淮、荆湖、沿江、四川及两广,军费打算以制置司为单位进行,户部派员督查,各地总领所以及漕司、宪司组织专门人员稽核。

贾似道最后道:“要提振国势,先要养军,养军必须充实军备。目前国家财力窘迫,首先得要遏止侵竭国库,否则,提振国势将是一句空谈。”

政事堂议完,贾似道立即进宫请旨。

鄂州虽然是长江中游的军事重镇,但城池并不高深。这是因为,无论是当年的伪齐还是大金,均没有染指鄂州。蒙古兴起后,战事起初也仅限于襄汉一地。然而到了开庆元年,忽必烈率兵渡江进围鄂州,且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这对于数百年没有遭逢战火蹂躏的鄂州人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鄂州城池不大,民居稠密。当年岳飞设宣抚司时,鄂州城不足十万人。如今百余年过去,居民翻了一倍还多,达到二十多万。新增民户大多住在城外。鄂州城东、南、西三门外全是民舍。蒙军渡江攻城,城外居民撤入城内。三个多月的攻防战,城外民舍几乎全被摧毁。如今战事结束,民无居所,鄂州城外尽是草棚。有的连草棚也无力搭建,合家蜷缩在大道旁,或者依偎在城墙下。

景定元年是一个酷热的年头,临近九月仍然燠热不减。约莫正午时分,一彪人马风一般从官道上驰来。守门军士认得为首将领,慌忙闪开,黄尘扑面,又赶紧掩住口鼻。

人马飞驰入城后,沿大街直驰到制置司前才停住脚步。为首将领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面皮白皙,腰悬战刀,一袭白袍,他便是京湖制司(制置司简称)神勇军统制吕文焕。

吕文焕大步走进官厅,吕文德正在大堂等候。见吕文焕风尘仆仆,遂道:“小六回来了?这天气实在酷热得紧,先吃茶。”

吕文焕也不推辞,连喝三大碗雪泡菊花饮。放下碗,他掏出一个绢囊道:“这是贾公的回书。”

五月间,打算军费的条令下到京湖制司,与条令同时到达的还有贾似道写给吕文德的一封亲笔信。他在信中告诉吕文德,京西南路安抚副使高达与湖南安抚副使向士璧均有虚籍冒领军费的重大嫌疑,望仔细审核,一经坐实,速报朝廷。

吕文德是安丰人,少时家贫,以卖柴为业,端平初年投军,以敢战闻名,是贾似道的心腹爱将。接到贾似道的信札和枢密院的命令,吕文德立即组织人手赶赴潭州和襄阳稽核,向士璧与高达贪黩军费很快便被坐实,如今双双被褫夺兵权上解京师,听候朝廷发落。

谁知道进入八月后,四川制置使俞兴派人来报,说刘整冒领军饷三百二十万贯。刘整原为孟珙的部将,骁勇善战。宝祐三年(1255年)吕文德出任湖北安抚使,钦慕刘整其勇,很想将他留在京湖战区,先派幕僚丘震亨联络,接着又派吕文焕前往郢州洽谈。结果,刘整拒绝了吕文德的美意。

去年鄂州救援,吕文德的身份是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而刘整的身份是潼川安抚副使兼知泸州,按隶属关系,刘整应归吕文德指挥。吕文德命令刘整由泸州东下,至重庆与吕文德合兵一处。然而刘整却以军情紧急为名,一路领兵先行,将吕文德部远远地甩在身后。吕文德一军在岳阳猝遇蒙军,一场遭遇战损失虽然不大,但使他对刘整的积怨更深。

看完俞兴的信札,吕文德半天没有吭声。此次打算军费,因吕文德兼着四川策应使,遂将四川制司纳入了管辖范围。但是,吕文德从不过问四川打算军费情形,因为他清楚,川蜀复杂。

好一会儿,吕文德才抬起脸问信使道:“刘整冒领军费,可曾坐实?”

来人自我介绍道:“晚生为俞制置的犬子,贱名大忠。爹爹吩咐自家来鄂州问候吕帅。”

吕文德不喜刘整,也不喜俞兴。对于俞大忠的恭维,吕文德仅用鼻子哼了一声。

俞大忠继续道:“刘整侵吞军费属实,漕司已有结论。制司下令追缴,刘整置之不理,还说朝廷战后打算军费,是为卸磨杀驴。”

对于朝廷打算军费,吕文德也有自己的看法。前番蒙鞑南下,多路并进,企图一举吞并江南,危难之时,沿边各级政府紧急征召人马。有兵得有粮饷,可粮饷掌握在总领所和转运司,将领们只得行变通之法,比如虚报员额,比如截留税款。如果认真清理军费,但凡有守土之责的地方官员没有一个人脱得了干系。好在打算军费的领导权掌握在各战区主官手中,谁查谁不查制司可以灵活处理。

待俞大忠说完,吕文德怒道:“刘整所言甚为荒唐,打算军费是为惩治贪腐,俞制帅应严令刘整交出所侵吞的款项。”

闻言,俞大忠面呈难色:“吕帅有所不知,爹爹虽然制置四川,可刘整倚仗手中兵强马壮,压根儿就不把爹爹放在眼里。”俞大忠说的是实话,刘整所部有近两万人,而且能征惯战,俞兴虽为四川制置使,手中并无多少兵力。

“你爹爹有何良策?”吕文德已大致猜出俞大忠的来意。

“爹爹想请大帅调一军秘密抵达重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缉拿刘整。”

果然不出所料,吕文德蹙起眉头。尽管他不喜刘整,但要派兵进川缉拿,他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吕文德看来,刘整驻守潼川,地理位置紧要,若处置不当,可能危及川蜀。他稍作思索,便对俞大忠道:“拘押刘整事大,自家做不得主,当申报朝廷听候命令。”当下修书一封,连同俞兴的信札一起命吕文焕送往临安。

此时的临安,因为打算军费正沸沸扬扬。三个多月过去了,根据各地制司和总领所的进状,涉及冒领、超领军费的守臣不少。除了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湖南安抚副使向士璧,还有沿江制置副使史岩之,广西制置使李曾伯,广西安抚副使徐敏之,江西转运副使杜庶,夔州安抚副使曹世雄,甚至连江东安抚大使赵葵也涉嫌贪腐。如此之多的名臣名将突然身陷囹圄,如同西湖落下一块巨石,整个临安都在摇晃。根据《打算法》条令,一旦坐实虚籍冒领者,罢黜官职,押解京师,交由大理寺案问。

在大理寺,大多将领对冒领、超领军费供认不讳,唯有杜庶与向士璧拒不认罪。每次提审向士璧,他均喝问主审官,说招兵是为守潭,何罪之有?在监舍,向士璧还经常以头撞墙,大呼冤屈。

如何处置这些虚籍冒领者,几名宰执大臣意见不一。朱熠、皮龙荣主张从宽,贾似道、沈炎主张从严。政事堂议了几次,意见难于一致。贾似道清楚朱熠和皮龙荣的心思,如今满朝文武十分看重乡谊、师门乃至年庚。皮龙荣与向士璧同为湘人,史岩之被朱熠尊为恩师。

沈炎建议奏请由圣上裁夺,贾似道沉着脸道:“下官奉圣旨主持国务,岂能事事烦扰官家?宰相威权何在?”

沈炎理解贾似道的心情,劝道:“朱相公、皮相公意见相左,若不奏请圣裁,如何定罪?”

按照政事堂议事规则,半数宰执意见不合,不得施行。

然而,上奏赵昀,他的态度模棱两可。

待贾似道说完政事堂商议的结果,赵昀没有表态,而是问道:“朕听说那向士璧几番绝食?”

“是的。”贾似道不知其意,如实答道。

赵昀和颜悦色道:“用法不能太峻。向士璧是武人,性子狷急,卿可细细开导。”

闻言,皮龙荣在一旁道:“陛下识人。向士璧自幼习武,少读诗书,不善言辞,可忠勇不贰。宝祐六年,朝廷命向士璧救援四川,湖南转运司拿不出路费,是向士璧变卖家产,筹资百万,方才进抵重庆。”

贾似道见圣上一边倾听一边颔首,不由心头火起,冷冷道:“向士璧捐资助军,朝廷连升三秩,已经赏他。截留赋税,冒领军费,是无视国家法度,当施罪律。有奖有惩,方不失公正。”

朱熠又道:“陛下,史岩之、曹世雄、徐庶、高达,均为我朝名将,如今夺职收监,倘若鞑虏来犯,何人领兵御敌?”

贾似道不等赵昀回复,铿锵道:“正因为强虏虎视,才打算军费。贪将领兵,岂有胜算?为将者再勇,如若利欲熏心,也不过是山野匪徒!”

“贾卿说得是,打算军费是为杜绝贪腐。只是……若能自偿冒领军费,可否从轻发落?”赵昀说完,看着众位宰执。

“不能!以自偿代罚,有违国家法度。国难之际,法度晦暗,贪墨者愈多。提振国势,第一便是法纪严明。”贾似道说完,看见圣上眼里飘过一丝阴影。

是说过头了么?贾似道暗自思忖。一定是说过头了,十多年不在朝廷,他已不知圣上的心性。或许,圣上老了,心也柔了。

沈炎也发现了官家的不快,遂道:“圣上是慈善之君,不愿处分大臣。”

贾似道清楚沈炎是在提醒自己,一股悲愤顿时弥漫全身,拱手道:“陛下,若是论出身,论乡谊,那史岩之还是下官的恩人!当年正是史岩之进言,臣才出知澧州。如今陛下青睐,命臣提领两府,臣日日夜夜如履薄冰。打算军费条例自四月颁行以来,臣夙兴夜寐,唯恐有半分儿闪失。若陛下认为臣愚拙,请解除机政。”

闻言,赵昀微微一笑道:“贾卿言过了。惩治贪腐,天经地义。既然国有邦宪,卿依法处置便是。”

就在赵昀表明态度的第二天,吕文德的进状和俞兴的信札送达临安。贾似道阅罢,当即回书一封,命京湖制司提兵入川,将刘整押解入京。贾似道在给吕文德的回书中说,此次打算军费,无论涉及谁,只要贪墨属实,均按律治罪,不得赦免。

看过贾似道的回复,吕文德便召来俞大忠,商议派兵进入重庆事宜。

吕文德共有兄弟六人,目前三人存世:吕文德、吕文福、吕文焕。吕文福自领一军,驻守庐州,吕文德身边只有吕文焕了。

“小六啊,”吕文德对吕文焕道,“看来只有你带神勇军走一遭了。”

“大哥要小六去哪儿?”吕文焕问道。

“去四川拘拿刘整。”

“拘拿刘整?”吕文焕闻言一怔。

吕文德叮嘱道:“泸州远居上流,刘整手下有万余人马,此去非一般人不能胜任。”

吕文焕愣怔了一会儿又问:“什么时候启程?”

“今日歇息,明日点视兵马、筹备粮草,五日后启程。”

“小六遵命!”吕文焕霍地起身应道。

出重庆,上溯四百里,即是泸州。泸州西连僰道(四川宜宾),东接巴渝,地兼彝、汉,江带梓、夔,控制边隅,历来为兵家看重。出泸州往北,沿沱江可达广汉;往西,水陆兼济不出十日便可抵达成都;往东,大江浩瀚,百石大船直下吴越。成都陷入蒙军之手后,上游嘉定、泸州即为重庆门户。尤其泸州位于嘉定与重庆之间,至为关键。

刘整是宝祐三年秋天来到四川的。宝祐二年,蒙军南下,四川制置使余晦残暴无德,将士离心,战局大坏。朝廷一边任命蒲择之暂代四川制置使之职,一边急命四川宣抚使李曾伯西移夔州,主持四川大局。李曾伯遂命王坚、刘整、曹世雄各带本部人马入蜀挽救败局。

刘整的任务是解嘉定之围。是时,嘉定已经被围两个多月。因为嘉定与泸州一样同为长江上游军事重镇,李曾伯命俞兴死守嘉定,同时命刘整千里驰援。刘整所部兵马不多,但都是敢战之兵,尤其五千水军纵横汉水多年,经验丰富。岷江口一战,击溃蒙军刘黑马的封江水师,嘉定之围遂解。

刘整与俞兴的嫌隙来自嘉定解围之后。刘整跋山涉水,以数千远来之师击败了刘黑马,俞兴身为嘉定守臣,理应将刘整迎入城中,或者亲自出城慰劳。但他没有,仅派一名低级幕僚携一百坛水酒送至刘整军中。更为可恼的是,幕僚还趾高气扬道:“俞安抚公务繁忙,委派下官赠酒百坛,请太尉接纳。”

刘整一听脸顿时黑了,问:“你是何人?”

“我乃帅司厅前的公人。”

刘整大喝道:“一个小小爪牙居然闯我军营。来人,乱棍打出去!”

自那时起,刘整与俞兴便不相往来。三年后,李曾伯离开四川前往广西,刘整以潼川安抚副使衔知泸州。谁知道原为成都府路安抚使兼知嘉定府的俞兴,景定元年升为了四川制置使,成了刘整的顶头上司。

五月间,朝廷打算军费,刘整就预感不好。近些年,军费支出是一笔烂账。刘整是邓州人,当年叛金投宋,成为孟珙帐前将领。孟珙部下有一支忠顺军,兵员是当年大金境内唐、邓、蔡等州的流民。忠顺军起初三千余众,待到刘整掌军后,邓州子弟大量加入,增至八千余人。四川战事激烈,刘整又扩充了三将兵马。在应援鄂州之前,刘整所部的兵马已有一万七千余人。新增员额四川总领所不支付钱粮,无奈之下刘整只得自找出路。刘整先知泸州,继而总揽潼川府路,粮饷来源不成问题。一是向所属州县强征,二是以其他名目向转运司申拨,三是干脆截留上交税款。但按照打算军费条令,朝廷不仅不予承认,还要进行追缴,并将其官长交给有司治罪。

果然,经漕司会计官打算,刘整冒领军费三百二十万贯。前来泸州督促打算军费的是制置司参议官刘璘,道:“你为刘整,我为刘璘,虽同为刘姓,可公事公办。据省部条例,太尉须亲自到重庆向制司申辩。”

刘整清楚,他不可能去重庆。只要他一离开泸州,就会身不由己。轻者夺职,重者入狱,于是敷衍道:“参议先回,自家随后就来。”

送走刘璘,刘整苦思破解之策。可无论如何思索,俞兴都是他的顶头上司。要解脱危厄,首先要与俞兴交往。而这,又恰恰是刘整最不情愿的事情。

长子刘垣见状劝道:“俗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爹爹修书一封,孩儿这就前去重庆,恳望俞帅体谅实情,从优酌处。”

“想我刘整起身农家,一心只为报国,哪里敢存半点私心?”说罢,刘整长叹一声,从卧室拿出一只金瓶交与刘垣,“为父征战半生,并无积蓄。这只金瓶为祖上所传,你且拿去献与俞兴。”

刘垣接过金瓶,见瓶底刻有“显德”二字,便知是家传宝物,心中满是酸楚。爹爹为人他是知道的,十八岁投宋,迄今为大宋朝廷效力三十余年,遍体创伤累累,不想落得如此境地。但他还是安慰道:“爹爹放心,先祖的在天之灵定会保佑爹爹渡过此劫。”

“但愿如此。”刘整凄恻一笑。

刘垣来到重庆,制置司听说是刘整之子,左右皆不待见。刘垣只得上下打点,积累人缘。半个月后,终于得见俞兴。刘垣奉上金瓶,谁料想,俞兴看都不看,将金瓶委弃于地道:“好大的胆子!事关国法,竟敢行贿本帅,是可忍孰不可忍!来人!”衙外如狼似虎般拥进一群护卫,“杖三十,以儆效尤。”

当刘垣拖着伤体回到泸州,刘整怒火万丈道:“俞兴匹夫,欺人太甚!取兵器来!”

刘垣见状慌忙拦住:“爹爹这是为何?”

“自家这就杀往重庆,斫了俞兴的狗头!”刘整怒目圆睁。

“万万不可!”刘垣道,“俞兴乃是朝廷命官,爹爹一怒之下杀了俞兴,如何向朝廷交代?”

闻言,刘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他不惧俞兴,可俞兴之上有朝廷。忤逆朝廷,刘整不敢,于是连连顿足道:“自家既不能见容于俞贼,又不能上达天听,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刘垣轻声道:“孩儿以为还有转圜的余地。”

“此话怎讲?”刘整看着刘垣,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孩儿这次去重庆,听说俞兴的老母仍在江陵。孩儿想既然求俞兴不得,莫如前去江陵讲明原委,请俞兴的母亲居间调停。”

就在俞大忠奔赴鄂州制司不久,一叶轻舟也出了泸州。可刘垣此行也不顺畅,原来居住在江陵的不是俞兴的生母,而是奶娘。奶娘虽然同情刘整,却不书信札。也难怪,奶娘再亲,毕竟是仆人,仆人怎敢对主人说三道四?何况这是官府中事,更不能干涉。刘垣怏怏而回。

事已至此,刘整只得将官厅迁往神臂城,以做最坏的打算。

南宋防金,川蜀以三关四州为要,称为“蜀口”。蜀口大坏发生在绍定三年(1230年),蒙古人灭金,欲开辟第二战场,向宋廷借道利州东下,用以进攻河南。蒙军的提议遭到了宋廷拒绝,于是蒙军强行攻破蜀口。自那时起,蜀口三关便成了摆设。在以后的岁月里,由于久经战火,所有关隘、堡寨毁坏一尽。端平三年(1236年)九月,蒙军再次大举入川,连破阳平关、朝天关、剑门关,进入成都平原。成都承平日久,不知兵革,加之无险可守,听说蒙古铁骑抵达城外,顿时惊恐万状,除了少量官军奋起抵抗外,大多闻风而逃。随着成都陷落,蒙军势如破竹,川蜀五路六十余州,即有五十余州被蒙军攻破,四川防御体系全面崩溃。宋廷意识到川蜀残破可能动摇江南根基,淳祐三年(1243年),朝廷将屡建奇功的淮东制置副使余玠调往四川主持军政,正是余玠的到来,改变了四川战局。

余玠帅蜀十年,最大的贡献就是构建了以合州钓鱼山为中心的防御体系。在这张防御网上,大江沿线是重点,新的防御据点一律依险构筑。嘉定筑凌云城,泸州筑神臂城,合州筑钓鱼城,重庆筑多功城,万州筑天生城,奉节筑瞿塘城。这些沿江新城,或绝壁万仞,或险滩环护,或面临深峡,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神臂城位于泸州城东。此处名神臂山,如人之一臂伸入江中。大江从北而来,几乎成直角绕山东流。江中有一洲,名中坝。江水至中坝一分为二,坝北为主航道,水流湍急。神臂山三面临水,其中两面皆为绝壁,高数十丈;临水一面有滩涂:北为焦滩,南为灌口,但二处皆为险滩,泊船困难。神臂山唯东北一角与陆路相连。城内有炮台、兵营,也有官厅。一般情况下,官府在泸州城内办公,战时则迁入神臂城内。

就在刘整准备破釜沉舟时,吕文焕率大军来到了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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