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虽然早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就肯定黑格尔的否定的否定的辩证法有其合理内核,他看到了黑格尔的否定的否定的辩证法将历史(真正的人的产生)看作一个自我扬弃的过程。但是碍于其人本主义的问题式框架,他对于这一辩证法的合理性的理解是有其局限的。并且,他无法从方法论的层面上理解这一辩证法的真正合理意义。在此之后,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评价逐渐集中在对其唯心主义性质的揭露方面。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批判蒲鲁东的经济范畴的辩证法,其中也提及黑格尔的辩证法。此时的马克思关注到了黑格尔的辩证法在政治经济学研究中的方法论运用,但是由于蒲鲁东的方法实在太拙劣,使得马克思只是着力于批判其混乱错误的逻辑演绎,批判其脱离现实生产活动的形而上学抽象,却并没有认真审视他的方法论的来源——黑格尔的辩证法本身的意义所在。当时马克思虽然已经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但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评价还是没有突破过去的框架。马克思认为黑格尔将现实存在的事物都抽象为逻辑范畴,运动的纯粹逻辑公式,而忘记了这些范畴的最初来源,“经济范畴只不过是生产的社会关系的理论表现,即其抽象。”[21]马克思指出:“黑格尔认为,世界上过去发生的一切和现在还在发生的一切,就是他自己的思维中发生的一切。因此,历史的哲学仅仅是哲学的历史,即他自己的哲学的历史。没有‘与时间次序相一致的历史’,只有‘观念在理性中的顺序’。他以为他是在通过思想的运动建设世界;其实,他只是根据绝对方法把所有人们头脑中的思想加以系统的改组和排列而已。”[22]马克思对黑格尔的理解固然不错,但是马克思此时没有追问,这种“观念在理性中的顺序”与历史的发展究竟有何关系?黑格尔的辩证法是否完全没有现实的意义?当时的马克思也许并没有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而到了《资本论》及其手稿时期,马克思却将改造后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看成是唯一科学的认识论方法。马克思在其经济学的研究中,逐渐体认到这种方法的真义所在。
马克思开始反思自己过去对黑格尔的理解,他意识到黑格尔的抽象的概念与形式逻辑的抽象是不同的。在形式逻辑中,概念作为对事物的共性的提炼确实是脱离于现实具体事物的特殊性的。这样一种抽象就是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导言中所指出的过去政治经济学研究中所走过的第一条道路,即分析的方法。然而这种直接性的思维方式却往往流于意识形态,它无法透视事物更为本质的层面。因为它并没有把事物放在与人的关系中来考察,而仅仅将概念看作对于事物的机械的反映,它既无法看到资产阶级社会物化现象背后的属人的关系,也无法突破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永恒存在。马克思认为,这样一种认识方法是与他们的阶级立场和阶级属性相关的。
黑格尔将物放在与人的关系中加以考察,将物的发展转化为思维的概念的运动过程。于是历史不再是僵死的东西,而是按照其固有的逻辑自我扬弃发展的。黑格尔的辩证法从起点开始,从抽象开始,就是区别于形式逻辑的分析与综合,而且是既分析,又综合的。既是自身的展开,又是自我认识的过程。[23]它从存在上升到绝对理念的过程,就是精神从最抽象的起点开始,随着自身的矛盾演绎不断向前丰富发展,又不断向后回溯反思的过程。因此作为绝对理念这一运动的终点,就是包括了过去所有的过程在内的一个最为丰富具体的概念。在这一意义上,黑格尔的逻辑范畴不仅不是脱离事物的,反而是能透视具体事物的丰富关系和结构的最为深刻的方法。
马克思认为,黑格尔的辩证法虽然有其深刻性和合理性,但却是倒立的。黑格尔没有看到,正是历史的发展,使得这种辩证的方法有其产生的基础和运用的条件。正是因为脱离了其历史土壤,所以黑格尔的思辨领域的辩证法走向了对待现存事物的保守的境地。而如果将其辩证法回归到现实历史的语境中,将对于概念的辩证演绎的方法转换为对于事物的辩证认识的方法,那么辩证法就是最为革命的方法:“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对每一种既成的形式都是从不断的运动中,因此是从它的暂时性方面去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24]
在黑格尔的辩证法那里,是概念自身的辩证运动,而在马克思的辩证法中,是人们对于事物,对于历史的辩证认识方法。换言之,在马克思看来,并不是说历史的表象本身的运动是辩证的,而是要以辩证的思维方法来透视这一现实表象,那么历史在本质上的辩证逻辑就会被揭示出来。这就避免了资产阶级经济学家形式逻辑的“直接性”的思维方法的固有缺陷,也是对马克思本人过去研究方法的自我反思。我们知道,直到《德意志意识形态》,虽然马克思确立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但是他依然无法将哲学批判性与对客观历史发展的研究内在地结合起来,他对于历史本质矛盾的理解依然是不准确、不深刻的。而运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法,则可以将资产阶级社会结构的内在关系和矛盾还原到历史发展的逻辑序列中,从而深化对于这一具体结构的理解,也实现了这一社会结构的自我批判。当然,这一方法论上的哲学升华是与他在经济学研究领域的逐渐深入密切联系的。反观马克思自己的理论研究历程,从交换关系到分配关系到生产关系的深入,从交换价值到价值的深入,从特殊劳动到抽象劳动的深入,从商品到货币到资本的深入,马克思最终只有走到《资本论》才解开了一切秘密。因为前一个阶段的秘密始终要到后一个阶段来解答。在狭义生产领域中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这一最本质的矛盾运动中,我们才能最终理解广义生产领域,即交换领域、分配领域、消费领域一切秘密的根源,也才能得出资本主义最终被超越的必然命运。这不仅由于马克思经济学研究水平的深入,而更是由于其历史唯物主义方法的成熟与自觉,才最终实现了历史唯物主义科学性与革命性的统一。
[1]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206页。
[2]事实上,是在更高阶段看来,前一个阶段的对立事实上是虚妄的。因此每一个阶段都比前一个阶段的矛盾进一步具体化。这也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本质动力所在。
[3]《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4]《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页。
[5]《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1页。
[6]《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5—66页。
[7]《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3页。
[8]《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页。
[9]《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页。
[10]《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页。(www.daowen.com)
[11]《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页。
[12]《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0页。
[13]《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5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7页。
[15]历史的逻辑发展是对历史本身发展的一种逻辑必然性的概括,是剔除了其中的个别性和偶然性的种种形式和因素的。因此并不完全等同于历史本身。
[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5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1页。
[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6页。
[19]《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4页。
[20]《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5页。
[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1页
[2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41页
[23]黑格尔:《小逻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424页。
[24]《资本论》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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