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4年11月,在写完《神圣家族》不久之后,马克思在他的笔记本中留下了题为《黑格尔现象学的结构》的四个基本要点。这四个要点是对《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中黑格尔思辨奥秘的进一步揭示。
(1)自我意识代替人。主体——客体。
(2)事物的差别并不重要,因为实体被看作是自我区别,或者说,因为自我区别、区别、悟性的活动被看作是本质的东西。因此,黑格尔在思辨范围内提供了真正的把握事物实质的区别。
(3)扬弃异化等于扬弃对象性(费尔巴哈特别予以发挥的一个方面)。
(4)你扬弃想象中的对象、作为意识对象的对象,就等于真正的对象的扬弃,等于和思维有差别的感性的行动、实践以及现实的活动。(还需要发挥。)[26]
关于第一点,黑格尔“用自我意识代替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中都早已有所批判。笔者在相关章节中也分析了马克思的这一判断并不确切,因为黑格尔哲学中的主体是“绝对精神”,而马克思“人本主义异化史观”中的主体是“人”,马克思应该批判黑格尔用“绝对精神”代替了“人”,但是马克思却使用了“自我意识”。关于这一点可能有以下三种原因:其一,这里的“自我意识”是特指绝对精神已经达到了“自我意识”阶段,只有这一阶段的绝对精神才从实体转而意识到自己也是主体,从“自在”状态转为“自为”状态,马克思之所以用“自我意识”而不用“绝对精神”是为了突出黑格尔“绝对精神”的逻辑演绎中“实体即主体”的主要原则。[27]其二,马克思是在与青年黑格尔派的论战中批判黑格尔哲学的,他的主要对手和批判对象是布鲁诺·鲍威尔,而鲍威尔哲学则用无限的自我意识取代了黑格尔的“绝对精神”,因此出于策略性的考虑,马克思故意把黑格尔哲学拉低到鲍威尔的层次而一并批判。其三,马克思自己在《神圣家族》中指出,黑格尔的历史观表面上看起来是绝对精神这一客观力量在创造历史,而事实上是黑格尔本人的自我意识在创造历史,鲍威尔倒是把黑格尔的体系彻底化了。因此马克思此处用黑格尔本人的“自我意识”代替了“绝对精神”。不管出于哪一种原因,马克思此处的用意旨在说明黑格尔哲学用抽象的自我意识的思辨运动代替了现实的人的运动,从而使得主客体的位置被颠倒了。究竟这样的做法有没有合理性?马克思过去站在费尔巴哈的立场上是对此坚决批判的,但是在此处,马克思并没有作出价值判断。
关于第二点,马克思显然是接着《神圣家族》中“思辨结构的秘密”那一部分往下说的。在那一部分内容中,马克思是批判黑格尔这种用绝对精神自我区别的运动代替实体本身的区别的,但是在此处,马克思却认为:“黑格尔在思辨范围内提供了真正的把握事物实质的区别。”马克思竟然认为黑格尔的做法是能“真正”把握事物实质的区别的做法,但是又对此冠之以“在思辨范围内”这一前提,可见马克思认同了黑格尔哲学在认识领域中对于事物实质的把握方法是正确的,这一看法显然是具有转折性的。马克思已经开始摆脱费尔巴哈那种直观唯物主义的认识方法,开始理解黑格尔辩证法在社会历史认识领域的能动作用。
关于第三点是非常有趣的。在黑格尔那里,绝对精神自身外化[28]为对象,这一过程使得绝对精神意识到对象作为对抗性的客体,从而意识到自身作为主体,这是一种相互依存而又相互对抗的主客两分局面。而当精神意识到所谓的对象不过是自身的外化的时候,主体就将它对象化到对象中的力量重新领有,对象的异己性就被扬弃了,绝对精神通过这一外化以及对外化的扬弃而复归其自身。根据侯才的考定,费尔巴哈主要使用了“对象化(Verge-genstaendlichung)”和“外化(Entauβerung)”的概念,他是在同一个意义上使用这两种概念的。而“异化”则只在《关于哲学改造的临时纲要》和《未来哲学原理》中各出现了一次[29],且都是用来指称黑格尔哲学的。在费尔巴哈的理论中,“对象化”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侯才分析了它的几种理论层面:首先是作为一个本体论概念,即主体通过对象的存在而确证其本身的主体地位。其次是一种思维方式或认识模式,费尔巴哈说:“一个实体是什么,只能从它的对象中去认识”[30]。在人与宗教的关系中就是如此,宗教就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形式。第三是一种批判方法。由于对象化是一种实体间的相互行为(同类实体才可以相互对象化),因此在逻辑原则上,主词和宾词具有同一性,由此可以相互转化。费尔巴哈正是基于这一方法进行对宗教和黑格尔思辨哲学的批判的。费尔巴哈认为思辨哲学是理性化的神学,而神学、上帝是人的本质的对象化。因此只要把思辨哲学的主词和宾词颠倒过来,就成了费尔巴哈所宣扬的“人学”。由此,费尔巴哈依据其“人学”的出发点,批判黑格尔哲学是“异化”的。侯才认为费尔巴哈的理论中,异化与对象化是同义的,但是在侯才对对象化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当对象化作为一种批判方法的时候,就有了与“异化”相同的否定性的价值判断色彩。尤其是当费尔巴哈在阐述对象化过程中主体与对象的反比关系时表示,“上帝拥有得越少,人拥有得就越多;人拥有得越少,上帝拥有得就越多”,这与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物的世界的增值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的异化现象的揭示在逻辑上是一致的。虽然很多时候费尔巴哈并没有使用“异化(Entfrem-dung)”这个德文词,但是“外化(Entauβerung)”这个词本身就具有“异化”的特征。可见,到了费尔巴哈这里,“对象化”这一概念的内涵无疑极大丰富了,尤其当他把“对象化”当作一种批判方法的时候,马克思所经常使用的“异化(Entfremdung)”批判方法就呼之欲出了。从《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开始对于黑格尔主宾颠倒的批判方法无疑就来自费尔巴哈的影响,而对私有制下社会关系的异化现象的批判则更直接地导源于赫斯。
马克思的这种逻辑糅合了黑格尔、费尔巴哈和赫斯的多重元素。在黑格尔的理论设置中,扬弃异化与扬弃对象化本身就是同一个过程,即扬弃外化的过程。但是马克思在建构其“人本主义异化史观”的过程中,受到费尔巴哈对象化理论的影响,刻意将异化与对象化区分开来了。他认为异化是在私有制条件下的特定的关系现象,而对象化是一种抽象的、本真的、架空于任何历史阶段的人性的物象化过程,是穿过异化现象所能透视的真实的劳动过程和物的真实本性。扬弃异化,或者说破除了异化,就能复归对象化,从而复归自由、理想的本真状态。在这样一种理论建构中,他将对象化活动看作人的本质性力量的彰显,这既受到了黑格尔“劳动”隐喻的影响,又受到了费尔巴哈通过对象化来确证实体的本质的原则的影响。(当然费尔巴哈也是发展了黑格尔的思想)他将异化看作私有制条件下社会关系的颠倒现象,则受到了费尔巴哈将对象化(异化)作为一种批判方法的影响,也更直接地受到赫斯的影响。
当马克思在此处写下“扬弃异化等于扬弃对象性(费尔巴哈特别予以发挥的一个方面)。”他究竟是何意呢?在黑格尔的理论中,扬弃异化等于扬弃对象性,这是可以成立的,而费尔巴哈在这一问题上的特别发挥究竟指什么?关于这一点笔者作了几种揣测:其一,费尔巴哈只是在文本中指出,扬弃了黑格尔哲学这种异化的神学形式,就复归于本真的“人学”,即对人的类本质的对象性确证的“人学”。从这一意义上看,似乎费尔巴哈本人的逻辑思路是在相反的意义上发挥了黑格尔的这一原则。其二,费尔巴哈是批判黑格尔的对象化原则的,他认为黑格尔的对象化并不是真正的对象化,真正的对象化是独立主体之间的相互作用,而在黑格尔的逻辑体系中,绝对精神对象化为外物,这一外物是没有独立性的,而只是一种幻象,或者称“物象”。因此黑格尔在外化和扬弃外化的过程中,并不能真正确证主体:“主体和对象的同一性,在自我意识之中只是抽象的思想,只有在人对人的感性直观之中,才是真理和实在。⋯⋯人与人的交往,乃是真理性和普遍性最基本的原则和标准”[31];而恰恰相反,黑格尔在扬弃异化的过程中,也把主体的真正对象性也扬弃了,所剩下的只是一个无法通过对象性而确证自己的空无。因此费尔巴哈在这一原则上的发挥可以被看作是对黑格尔哲学异化形式的批判。其三,马克思是在泛化的意义上谈到费尔巴哈的发挥的,即费尔巴哈发展了黑格尔的对象化理论,并特别从其中区分出了异化的批判意义。
第四点,笔者认为这是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与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和《神圣家族》中的批判一致,马克思指责黑格尔将思辨哲学中自我意识的运动当成了现实中的人的主体活动,从而将现实的矛盾在思辨世界中扬弃了。
在这一文本中,马克思对黑格尔的评价基本与《神圣家族》是一致的,没有特别明显的转折,他对费尔巴哈的评价也不甚清晰。然而当马克思读到施蒂纳的《唯一者及其所有物》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27页。
[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1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3页。
[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3页。
[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3页
[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8页
[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6页。
[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03页。
[9]唐正东:《从斯密到马克思》,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05页。
[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39页。(www.daowen.com)
[1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13]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1页。
[14]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2页。
[15]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2页。
[16]蒲鲁东:《什么是所有权》,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23页。
[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2页。
[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3—204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3—204页。
[2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0页。
[2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1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1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61页。
[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44页。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91页。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37页。
[27]倪梁康在《自识与反思》中认为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于黑格尔的意识、自身意识(自我意识)和绝对知识是等同使用的,笔者的观点借鉴了这一判断。参见倪梁康:《自识与反思》,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281页及注释。
[28]外化在黑格尔那里有两个德文词,一个是“Auβerung,一个是“Entauβerung。前者的意思是指内部的东西向外部溢出,向外部展现自己,把自己放到外部的某个对象中去,与对象化类似。后者的意思是指它不仅是指自己向外部展现自己,把自己放到外部的某个对象中去,而且还指这个对象成为一个与自己相疏远、相对立的他物。可能也正是因为增加了后面的“与自己相疏远、相对立的”含义,在讨论黑格尔和马克思的异化论时,Entauβerung才往往被视为与异化(Entfremdung)同义,而与对象化相区别。参考韩立新:《对象化与异化是否同——“对黑格尔的辩证法和整个哲学的批判”的重新解读》,《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0年1月。
[29]侯才指出,在《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中文本的几处“异化”和“自我异化”都是根据德语“外化”或“自我外化”(Entauβerung、Seibstentauβerung)转译的。参见侯才《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早期思想的发展》,第83页及注释。
[30]《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册,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26页。
[31]《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上卷,商务印书馆,1984年版,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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