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佳雨

2016年8月24日，是老舍先生亡故50周年的日子。和往年一样，我往丹柿小院去，聊作怀念。那时还未闭馆改造，我记得院中似是有把椅子。我每每坐在椅子上，看院中陈设，想先生在这里是如何生活的，想象那儿的一草一木俱留有他的痕迹。

可能是少年常沉溺于莫名的伤感，有很多年，我想到老舍先生的时候，总觉得悲从中来。《茶馆》最后一幕三位老人撒起的漫天纸钱，《四世同堂》里护城河上漂流的天佑老人，本就是让人一想起便会痛心的了。而忌日，五十周年的忌日，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加重这种情绪，且容易叫人想象五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先生经历过什么，在想什么。这样一个温厚的作家，这样一个规矩而热心的人的离开，总是令人痛心的。院子里人不少，但这样的情绪似是已经把我带到一个和身边人完全不相交的世界里。

有人破坏了这样的气氛。院子里突然传出一串笑叫声。抬头四顾，看见两个小男孩儿，展板展柜一眼也不看，就在院子里跑着玩儿，你追我赶，大笑大闹。我有点儿暗怒，我觉得这个日子应该是安静的，肃穆的，至少不该允许追跑打闹。我甚至几度想要站起来制止他们，最终还是坐在那里望着他们，忧伤的情绪也随之戛然而止，回到这个现实中的，2016 年的世界里。

临近午饭时分，一个父亲坐在院中的椅子上唤着儿子的名字叫他回家。跑得满头大汗的小男孩儿不情愿地蹭到父亲身边。

父亲问他：“你有没有读过老舍的文章呀？”

小男孩儿声音嘹亮干脆：“读过！”

然后被父亲牵着手，一边往外走，一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浸得碧绿的腊八蒜与略带辣味儿的醋。我记起那是我小时候学过的课文，《北京的春节》。(www.daowen.com)

我看着他们走远，拐弯儿，消失在影壁后头，小男孩儿的声音不停。或许是那样质朴而画面感强烈的文字真能给人带来强烈的精神愉悦吧，我竟随着他们一起笑了。那个瞬间突然感觉老舍先生或许就在这个院子里看着我们呢。他是那样真切地被每一个人铭记着。

大修前，纪念馆里我印象最深的一件展品，是老舍先生手写的小学课本的一张照片。那一页有很多生词，有的还标注了读音。我看过先生的手稿，知他字迹向来工整娟秀，可也少见那样的横平竖直，一笔一画，真像是打印上去的一样。我想到他是做过小学校长，做过“北郊劝学员”的，便常常想象他一笔一画地写下那些生词的时候，是多么端凝，多么用心。他的一生里，有太多太多的好作品，数也数不尽。小学课本大约是其中最不值一提的，以至很多人大约都不知道他有过编撰小学课本这样的功绩。可是每每想及那几行小楷誊写的生词，我常感到那里面透出对孩子们的一片拳拳爱心，那是多么强大的一种力量啊。

老舍纪念馆供图

想起那张照片，我不禁为自己一厢情愿地不愿孩子在小院儿里玩耍感到惭愧了。他们都是同小花儿，小顺子，小妞儿一般大的年纪，老舍先生若尚在，看到这一院子的孩子跑啊跳啊，想必也会欢喜的吧。他是爱孩子的。孩子也记得他。也许不知道哪一天是他 50 周年的忌日。可是记得那些笃厚的话语、绵密的情致与灵光一现的幽默。50 年，太平湖都已被填平了，他的肉身在这世上已不留一丝痕迹了。然而文字是久远的，再过多少个 50 年，经历多少沧海桑田的变幻，都不足以让那些话儿消失。想来，这也就是为什么人去久矣，我也依然感到他就在这小院儿之中——文字是不死的。

展厅大修近一年，我也许久未进小院儿。重新开放未及两日，正值先生诞辰，我与男友同往。小院儿和展厅都焕然一新，展品也换了许多，有穿着校服的我们的高中学弟在那儿义务讲解。我头一次听到了老舍先生的声音，似是录制给外国朋友的学中国话的录音带，语调听上去温文、恬淡，真是像极了他的文风，平实质朴。展厅的一角有一个多媒体的展示名叫“祥子快跑”，按照祥子曾拉车跑过的路线做了一个颇可爱的动画，我俩站在一旁被逗得哈哈大笑。在展示几种作品不同译本的展板前，我俩“根据译文猜原文”，笑闹不止，不亦乐乎。

时隔许久，再细细端详小院儿这位老朋友，真切地感受到比从前更多的欢声笑语。看到孩子们，好像比从前更乐于跑进展厅，这儿摸摸，那儿看看。许是年龄增长的缘故，越发向往平朴温馨的美好。那日立于小院儿之中，恍惚之中感觉在那儿是能够拥有的。常有人说老舍先生是北京的“市民作家”。这城市里的一草一木，与所有可爱的人，都通过他的描摹鲜活地浮现于我们的生活之中。他带给我们悲怆与苍凉，更赋予我们无尽真实的、充满生活色彩的欢喜，令我们感受到，能够拥有这样一位作家，对于这座北京城，对于偌大的中国，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儿。我盼小院儿里有经年不止的欢声笑语，或许这是对先生最好的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