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园

老舍对他笔下的人物，既有观其相、听其言、察其行、审其意的描写，又有解说和分析的讲述，取材寻常生活，写作的功力却非比寻常，人物的灵魂、人之间的情感关系、社会所处的时代世态、人生的滋味，等等，皆从所撷取的生活片段中自然而深刻地表现出来。老舍的作品之所以能达到上述这种经典的境界，与他的语言艺术分不开。文白纯熟、独具一格的语言魅力，是老舍小说艺术特色构成的一个主导要素。他作品中的语言，看似轻松，调侃，却具有耐回味的蕴藉，轻松中的反讽意味密布着比直白的语言大得多的张力。老舍的文学语言源自北京主流人群日常生活中的言语的蕴藉活泼，也具有他个人具中西合璧视野的文学思维的创造，也来自他对于看似平静却饱含酸苦惊险、绝不可简单审度的世态人生的表述的执着。老舍小说的语言是有弹性的，独创的。

他笔下的人物多为北京的市民，他们纯粹，却也不简单，他们最寻常又最不寻常，他们的身上带着世俗生活秩序裹挟的痕迹，也体现着更顽固更本能的存在。而老舍正是表现这种最寻常又最不寻常的人群、杂糅的世俗生活和暗潜的人性本质的文学大家。

老舍的一生创作勤奋，颇为高产，写的都是他所熟悉的人，熟悉的世态，自身深有体会和见解的社会历史进程。简而言之，老舍的作品构成了一幅社会动态的行进中的现实图景，那些人物的身上除去新旧的、土洋的、身份的色彩，透露出的是其个体独特灵魂的影调轮廓，显露出人世间的结构特性。这，正是老舍作品的光晕，是作品最深厚耐久之所在。

而这最深厚耐久之所在，又只能通过生活中最寻常的流光潜影表现出来；每一部作品，无论长短，都有其蕴含的关于人物精神活动的高感点、矛盾点、转折点。无论小说还是散文，老舍文中都有一种光晕效果，他笔下的北平官僚社会、市民社会的世俗人物和生活场景，是蕴含在光晕中的。

老舍是深刻还是肤浅的呢？杰出的现代中国作家，受传统经史诗文文化的影响，一般在道德批判、经验世界的阐述上也带有传统文化的形而上色彩，对“世俗”持居高审视的态度，而老舍是浸入其中的，是其中的一员，是其中的酸苦悲欢的品尝者。世俗生活羽翼上的污斑和光泽令被观照的人生的意味流入一道更深的河，往往是，透过人性的懵懂，人世的纷乱，方可见人之品性的薄厚、善恶的分别。人，是处于生活的光晕当中的，永远是品察的对象。(www.daowen.com)

老舍的作品特点一般被评论为幽默，一些学者认为他早期的小说（作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多少带油滑色彩，语言有芜杂不纯之嫌。而在我看来，那正是老舍艺术创作的特点体现。作品的浅显不等于肤浅，何况那浅显的市井场景、生活故事也既有滋有味又蕴含着鲜活的引发思索的光晕的影调。说到底，这光晕因何而来呢？

唯一个仁者、一个对社会对人生诚实的人，才会如此记下这些无可名状、随即流逝的人生和人世的片段与瞬间。对所身处其中的众人的友爱，对世相百态的思索和批判，酝酿了这些作品，其中所体现出的大爱，也是具体的，柔软的。有人说，他的小说深得英国文学的浸润，被标榜为老舍小说最大特色的“幽默”一语，即来自英文，为英国文学中非常发达的随笔文体所追求的一大特色，也是英国文化所倡导的一种现代人的修养。其实老舍的幽默是跟中国历来最朴素的民众的达观品性连在一起的，他所喜爱的笔下人物的笑，常超越心酸而发出，表达对不公正的忍耐，对异己的友好，对生活负担的担荷，是老舍作品之光晕中一道清浅的闪亮。

这种光晕，也可谓晕光——彩虹的光芒：老舍的作品就是透过人生的五味杂陈，来展现生命中悲哀之光明的，当黑暗过后光明出现时，那光也仿佛彩虹，明亮，七彩，斑驳，一扫苦雨的阴霾，又很短暂。

作家，其自身亦可谓其所书写世界的忠实囚徒。如今，时代变易，走进老舍当年的这座四合院故居（今北京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感受其中书画的雅致，生活的温馨，略显暗淡的拘困意味，我们同样会发出共鸣的是，也许后者更为人生隽永的真滋味。在曲折和矛盾、光明和晦暗的历史旅途间，老舍的真情和思索、音容和笑貌引发的喟然长叹，是挥之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