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永嘉中学 厉 毅
《湖心亭看雪》文字并无奇崛艰涩之处,可是无论叙事、写景还是抒情,都是那样耐人寻味。怎样用一个开放性的问题将这些耐人寻味的地方“一网打尽”呢?我设计了这样一个问题:让学生用一个词来形容他在文中读到的耐人寻味的地方。
我预设学生可能会从文中找到以下几个词:“独”,明明同船看雪的还有他人,却为何偏说“独往湖心亭看雪”,看来这“独”并非左右无旁人,而是作者心境之“独”,情怀之“独”,难于言说之“独”;“痴”,明明是舟子俗人之见,却真被张岱听得真切,记得入心,作者确是痴情于这孤绝幽远、天人合一的美景,痴情于这拔俗超脱、相逢恨晚的畅饮,痴情于这孤高冷峻不降人格的志趣;“一”,虽是一个数词,用在不同的地方却有不同的意义,“上下一白”的“一”字,可作“全,都”解,顿显湖光天色之广阔,而“一痕”“一点”“一芥”的“一”字,则将置于天云山水间的堤、亭、舟化为轻微纤细之物,真可谓着一“一”字而境界全出;甚至我想到了学生可能会说“孤”,说“癫”,说“狂”,说“雅”……
信心满满的我就带着这些词去上课了。刚开始,课上得很顺利,学生也都如我预期地找到了这些耐人寻味的词语,虽然讲得都还很表面化、单一化和生硬化,但通过我的加工、修饰,也能达到一些预期的效果。
突然,一个学生站起来说:“我觉得‘湖中人鸟声俱绝’的‘绝’字挺耐人寻味的。”学生联想到柳宗元的诗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说这“绝”字写出了大雪三日冰天雪地的情状,这不是挺绝的吗?是啊,这一“绝”字除了形容人鸟声起到写景传神之外,的确还有别的表达效果,为什么不抓住这突如其来的“绝”字呢?于是,我灵机一动,因势利导地说:“没错,这里确实写得很绝,那么请问,你觉得文章还‘绝’在何处?”
这时,学生的思维好像被点燃了。之前,学生似懂非懂的高谈阔论终于有了一些接地气的实质。
一个学生抢着说,正如前面的同学所说的,这个“绝”字本身就很绝,它修饰的是“人鸟声”而非“人鸟”,这表明人鸟都在冰天雪窖里龟缩寒噤,默不作声,同时,它还照应了下文“独往湖心亭看雪”。
另一个学生说,这里的几个动词用得都很绝。“拥毳衣炉火”,一个“拥”字,一个活用动词的“炉”字,衬托出外面的地冻天寒,即使是这样,依然要“独往湖心亭看雪”,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行为高蹈。还有,“拉余同饮”的“拉”和“强饮三大白而别”的“强饮”用得也很绝,三人见面甚至都没互通姓名,就像是好朋友一样“拉”着“我”,“我”也不客气,一见面就酣畅痛饮,像是见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有一学生说,绝在数量词的运用上,虽然写的是“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可这“一痕”实际上是这长长的堤岸,“一点”实际上是这湖心可多人在此畅饮的亭子,这“一芥”实际上就是作者所在的船,而这“两三粒”实际上就是“我”所在船上的人,为什么会使用这些表示微小的数量词呢?是因为雾凇沆砀的天地,视野所到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
我看学生的发言几乎“刹不住车”,于是也不忘适时地“敲边鼓”:“没错,因大而小。可是,这里却有一个明显的疑问——船上有多少人,难道张岱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用‘两三粒’来形容?”
一个聪明且细心的学生站起来说,我觉得最绝的就是这“两三粒”了。用“两三粒”:一是因为后面有个“而已”,也就是“罢了”的意思,表明舟中人是无关紧要的,前面我们说过的“独”字就可以表明实际上作者看雪的心没人能懂;二是因为作者是来湖心亭看雪的,所以他所有的心思都在雪上,写“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实际上也是侧面写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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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地,绝景、绝情、绝人、绝文。一次灵活的“偷换概念”,却将一堂课盘活了。真是绝了!
主持人语
一片痴心在课堂
肖培东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读《湖心亭看雪》至最后,见那舟子自语,就会想,若我是舟子,会有一句怎样的“喃喃”。思来想去,总觉难及这句“痴”言。这个尾声,融点、染于一体,把一个“痴”字写透,可谓文情荡漾,余味无穷。舟子“喃喃”为哪般?陈东生老师早已跳出我的思维,在这舟子的痴痴自语里摇荡出一条教学新路。不说张岱不谈金陵客,仅在这极易被读者忽略甚至有些鄙夷的舟子身上用足功夫,一连串追问,终读出舟子的痴情来衬托张岱之痴。“阅读不要戴有色眼镜,也不要人云亦云、随声附和,而要咬文嚼字,读出自己的见解。”陈老师这番话,不只是说给学生听。都说人生为一大事而来,做事须痴心,教语文,亦然。
痴,语文才与我们的生命关联并交融,才使得我们远离喧闹与浮华,走上一条严谨沉潜的治学之路。也正是这种心凝形释的痴使我们在色彩斑斓的语文世界里流连忘返,才让我们有了许多意外的精彩发现。不说陈东生老师的“舟子喃喃”,陈淑君老师痴于“顿与不顿”之间,引领学生从“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中的三个“与”字来感悟张岱之才,也是极好的印证。《湖心亭看雪》字字珠玑,被称为古今描写西湖“最漂亮的文章”,这个漂亮如何融入学生的心灵深处?陈老师不是漫步云端隔空高谈,而是紧紧扣住文本的细微字词甚至标点和学生一起品味咀嚼。此处张岱叠用三个“与”字,生动地写出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若是“与”字去掉,变成“天、云、山、水,上下一白”,表达效果如何?在信息爆炸的今天,这样的教学设计并没有过人之处,甚至下句“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中的顿号思维也都在很多老师的思考中,但陈老师想得更透思得更远,这小小顿号便有了更大的教学空间。“既然‘与’不可或缺,那改为‘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可以吗?”“‘顿’不仅限于顿号,也包含逗号、句号等停顿在内。”这样沿着“顿”字顺藤摸瓜,学生由天云山水间走向“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走进“见余,大喜曰”,张岱精炼的笔墨、复杂摇曳的情绪就会深深镌刻在学生心中。这种四两拨千斤的灵巧,其实都是一种沉醉和痴迷。再看,白坤峰老师专注在文中那个易被忽略的“炉正沸”上,在满页苍凉中引导学生探讨这一点沸烫,从而体悟出张岱的心寒。曲径通幽,避开“痴”而说“痴”,因“炉正沸”品心之寒,“炉正沸”上竟然也能映照张岱的精练文笔和苍凉心境。从细处入手,从大处收束,这正是语文教学的真智慧。“你们发现张岱比别人少带了一样重要的东西了吗?”这千钧一问,突然而有力量。那么,很多时候,我们是不是也该问问自己,课堂上,我们是不是也少带了一样重要的东西?“碧波深处有珍奇”,痴于语文教学,你才会潜入文本深处,痴迷于文本中每一个精彩的字词,去咀嚼,去玩味,去比较,去探求。真诚地希望张岱的“炉正沸”也能烤暖我们的对语文的一片痴心。
于作者,字由心生;于教者,课由心生。教师的心是怎样的世界,教师的课堂就是怎样的天地。痴于语文,你会很自觉地拓宽自己的语文教学视野,为学生的语文能力培养铺设更多的路径。读张岱的“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想到柳宗元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江雪》好句,金军华老师设计了穿越时空的一遇——若张岱和柳宗元在西湖相遇,他们会成为知己吗?一诗一文都写了雪景和人物的活动,但仔细品味,表达的情感却不同。课文附录了柳宗元的《江雪》,金老师匠心独运,构成了再次教学的资源,并做了很好的演绎,这里饱含着金老师读书教学的那份真心。课堂上学生借一番“知己”辩论,最终走进了两位文人的精神世界。
痴于语文,你才会乐意把自己融入学生中去,及时捕捉他们阅读的新体验,用敏锐与机智去发现发生在课堂上的生成点和生成内容的潜在价值,从而引导学生合理地进行多元感悟。厉毅老师正是从学生对“绝”的提问中捕捉到了教学的美。“我觉得‘湖中人鸟声俱绝’的‘绝’字挺耐人寻味的。”这个冷不丁的声音给厉老师另一种教学提示。张岱的“绝”是“消失”之意,它传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但走进文本深处细品,文章处处妙绝。原来,“绝”中有新意,一“绝”通全文。这份尊重和灵动,都因醉心于教学融化而出。杰克·凯鲁亚克说:“在路上代表过程和自由,通向被我们称为理想和爱的远方。”理想和爱,既是远方,也是我们通向远方的起点。一份痴心交付语文,语文就会还我们一份安宁和几点灵动,给我们的语文教学之路垫下创造的基石。
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其实每一重境界背后都守着一个“痴”字。张岱痴于寒冬之雪,才能在茫茫天地间读出一份别样的美丽,我们若想教出课堂的生动、美丽,对语文教学也要怀有一种自觉的近乎虔诚的“痴”情。拒绝浮躁,远离喧闹,让自己的心安静,才能享受着思考的孤独和深刻,享受阅读的充实,享受创造的新奇和灵动。一片痴心在课堂,与语文为伴,我们的灵魂不会寂寞,我们的创造力永远不会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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