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云“兵马不同,粮草先行”,攻守战备,首要前提就是维持最基本的食物供应。粮食为人生存每日所必需。同治战时,众多城堡,无力久持,最终沦陷,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粮食给养短缺。战后官私文献中有大量旌表捐粮守堡活民的事迹,如皋兰南乡侯回锡,战争期间就将家藏小麦二十余石,慷慨散给邻里而不取值。会宁郭家岔堡郭树枂积有粮食,乡邻避于其堡者千三百余人,悉赖存活[17]。凡记于史志而旌表者,事多鲜见,此类故事恰恰是战时粮食短缺的最好反证。
食物匮乏,或是被对手断绝来源,会直接导致军队瓦解;而进攻者,则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因此,粮食亦为克敌制胜之利器。战争期间,攻守双方为争夺粮米食物,或断绝对方粮道,百计皆施,杀伐甚烈。为增加粮食供应,回军对于那些放弃抵抗、主动或被动纳粮献贡者,给予庇护,不少汉人因而免于祸。这样的例子很多,如礼泉县很多村民,在回兵未到之前,就派人前往接洽,商讨有关支差事宜,并供给粮食、草料等,村民最终多得活命[18]。
治所城市,民多官众,人口原本就众,又涌入大量逃难人口,需求骤增,给养缺乏问题较为突出。如陕西省城西安,原有人口就有十余万[19],“又添避难男妇万余人”[20],自同治元年六月初四日被攻,道里梗塞,米面盐炭一切日用之物,皆极度匮乏。守城将官多次派兵到近城河滩草店地方抢运给养,双方于此处攻伐数次[21]。同治三年夏,甘肃省城兰州发生饥荒,“粮价益贵,斗至三四十金无粜者,道殣相望。饥民割死人肉食之,继乃杀人而食。携持男女赴河者,官至不能禁”[22]。临潼为省城西安门户,城小而积少,被围以后,所有给养,仅靠骊峰一线可以转运,攻守双方亦于此处发生激烈争夺。由于城中极度乏食,“难民徒手入城者,数日相继饿死。……难民争欲出城挖菜充饥,禁之不可……病饿死者,日计百余人;出城被戕者,日计数十人”[23]。
为解决粮食问题,守城者百计皆施。有抢粮开源者,如礼泉县就乘打斗间隙,于四月二十一日,开北门抢收熟麦三日[24];亦有减员节流者,如固原州城被围期间,守城者“每夜择老幼乘间用布缠之缒城下”[25]。记史者称,小民赖以脱祸者不可数计。凤翔围城期间,亦有“阖城百姓男妇聚集环跪,乞求开城逃生”[26]。实际上,城中老幼病残等人进城本为逃命,况其中有原本就住城内者,这批人自愿离开城市的可能性不大。真正的原因应该是,老幼病残根本无力守城,只会增加粮食消耗,城中给养有限,将这部分人口驱至城外,可以节约粮食。陕西按察使张集馨在同治二年三月的一份奏折中称,“省城难民数万,闻抚巡意欲分散各属以为移民就粟之举,免耗口食,计亦甚善”。所谓难民分散各属以为移民就粟之举,实则逐出城外自生自灭而已[27]。
有限的粮食能保证本城堡人口基本需求已属不易,若有外来人口分食,则更不敷用。因此,乡居小民想要进入附近,尤其是那些根本与己无关的堡寨,可能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泾州人完颜瀛,战争期间曾奉父就食凤翔,及归,途经灵台县属之三里原时遇有大兵,乃负父往投附近堡寨。堡人闭门不纳,“瀛长跪哀恳请缒其父上城,己寄宿堡门外。堡人许之,天明贼去,附近各村堡悉被掠,此堡独存,堡人谓瀛孝感所致,遂增饼饵,资以归奉”[28]。堡因孝行感动神灵而终获保全,显系无稽之谈。堡人关闭堡门不纳生人,当然首先出于安全考虑,但恐怕也有恐人多增加粮耗之担忧。
对于那些遭到长期围困的治所城市,道路绝断,给养无法及时补充,缺粮问题尤为严重。而守城者对于粮食的重视程度与绸缪之策,则直接影响了最终坚守的成功与否。比如,泾阳县城与凤翔府城被围的经历大率相同,但最终两城一破一保,结局完全不同,粮食问题是造成这种差异的重要原因之一。
泾阳地处关中腹地,泾水之阳,土沃民丰,自古农业发达,乃陕省著名产粮之区,与高陵、三原等县号称“关中白菜心”。同治元年回族起手之初,泾阳绅民有贮粮守城之倡议。然泾邑头号绅士致仕太常寺卿聂沄以粮多招寇为由加入反对,故城中储粮不多[29]。及至六月初,杨文治等人率众攻城,百计皆施,均未奏效。乃用绳索环绕城间,系铃拴狗,以为预警,将全城困为铁桶,城内外联络遂完全断绝,粮米盐茶一切生活必需无法补充。及至七八月间,也就是围城仅一两个月之后,城内就开始乏食,出现严重饥荒,斤面涨至十五两仍不可得,小民以皮屑、槐豆、药物、牛马皮煎煮充腹,守城兵勇则杀马屠狗以充饥。
一首泾阳民间流传的口歌,相当形象地描绘了当年围城之时城中缺粮之凄惨景象:
只困得城外头闲草不见,
城里头老和幼谁不熬煎。
一斤面十五两铜钱半串,
一个饼五两五半串铜钱。
拿上钱买不到一点米面,
大半人没度用饿死里边。
买卖人有货物不能化变,
手拿着白银子恨地怨天。
到如今你不当半碗茶饭,
到不如将银钱掷撒满院。
器了声苍天爷谁不可怜,(www.daowen.com)
衙门里无度用方子想遍。
将好马一个个杀得吃完……
城外头逃难的没有事干,
他一心梦想着要赚大钱。
一个个在泾阳四路送面,
谁若是要送面命不周全。[30]
周围各县小民贪利前往泾阳卖粮之事,口碑史料中有较多记载,比如礼泉县小民就有趁夜冒死前往者。城内的居民,先把钱或银子从城上吊下来,卖馍的再把馍给吊上去。其中有因此而发财者,更有因此而丧命者[31]。小民贪财冒死,零星资食,与城内所需相比,无异于杯水车薪,显然无法解决根本问题。泾阳围城期间,周围官军及各县民团曾多次试图往泾阳馈粮,但自六月初围城后的半年多时间内,仅十一月底三原同德粮局募夫数百,由官军及乡勇千余护送,侥幸成功一次。返程兵勇,又遭劫杀,泾阳自此援绝[32]。十二月初四日五更城破,绅民男妇死者七万余人[33]。
与泾阳县城相比,凤翔府城被围时间更长,从同治元年八月底到同治三年正月初,前后长达一年四个月有余,远远超过泾阳县的七个月围城。回军自围城以来,挖地道,埋地雷,竖云梯,用炮轰,百计皆施,皆未成功。同治二年三月后,乃采取久困之计,于“城西南数里外,挖掘长壕,壕外用大绳绕匝,系以铃及猛犬。人触之,铃响犬吠,贼拦杀无可脱者”[34]。绳外营寨遍布,四面合围,水泄不通。其攻城与困城之策与合围泾阳之时,简直如出一辙!
同时,凤翔府城人口更众,所需粮食更多。然城内直至同治二年四五月间,也就是回军绳索围城之后,才开始出现乏食的情况,常社诸仓告罄,油薪日用诸物亦匮乏,公私迫蹙,民间多以糠粝菜食充饥[35]。但此后仍然坚持数月,直至七月上旬,也就是围城整整11个月之后,城内才真正开始出现比较严重的饥荒。史载其时全城“杀骡马,掘鼠雀,搜罗菜根、树皮、药材、海菜,啖啮疗饥。……且骡马不易得,有以犬肉作伪者。炬油早用完,市厘屯蓄之膏蜡并燃尽,城守暗中摸索,附城内外树木先伐为薪,濯濯一光。每当晦夕阴宵,几成冥界”[36]。即便如此,在这之后,凤翔城仍然又坚守了五个月之久,直至陕西提督陶茂林援军赶到,最终围解,全城得免。凤翔城能够坚持16个月之久,终得保全,究其原因当然有很多。但这其中,粮食充足,尤其是官私粮资各有所出,应该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而战时凤翔城内粮食充足,主要有以下三方面原因。
首先,粮食丰收,官仓足额。凤翔乃岐雍之地,为关中著名产粮之区,道咸以来二十余年,没有发生严重影响粮食生产的水、旱、蝗等灾害。史称“遍地麦禾,收成丰稔,官则仓库足额,民则盖藏充盈。夜不闭户,路鲜丐者”[37]。所言虽多夸张之词,但战前多年风调雨顺,官私粮储丰富,亦是史实。城内官仓足额,战时自然有从容周旋的余地。守城之初,绅民皆不愿捐粮助战。团勇丁壮及其他守城人员粮饷,尽发常平社仓以济之。小民私心守财以自持,虽人之常情,但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形势尚不甚危机,官粮较为宽裕,尚不至于从民口夺食。这一举措,实际上起到了储粮于民的效果,民藏每家不多,但总量惊人,犹如沙中之水,虽涓涓细流,但不易枯竭。这为日后久持提供了基础。
其次,措施得力,民仓较丰。凤翔战事晚于东府,战守经验,多可借鉴,预为筹备。同治元年八月初,凤翔战起,小民扶老携幼纷纷涌入城中避难,郡守张兆栋下令只许携带资粮者入城[38]。这一举措,极有远见之明。虽小民仓皇逃生,虽不可能携带过多资粮,但至少可以在一定时间内自给,不至于出现临潼、泾阳那种围城不久即发生米荒,小民多被饿死的惨剧。凤翔扼陇蜀咽喉,商业繁盛,富室众多,仅东关一带,街市就十数里,坐贾万余家,百货充牣。这批人入城,大多有备而逃,粮资充足,远超个人所需,极大补充了城内储备。因此,战前城内民间储粮较足,且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未受到盘剥挤榨。粮资散于民间,小民因此多得活命。
再次,间或贸易,略有补充。除了城内公私自有粮食,同治二年春夏间城中正乏食之际,凤翔府城亦有短暂贸易机会,粮食及其他日用所急需之物,得稍许补充。根据当年参与守城的凤翔知府幕僚余澍畴讲述,“时城中常社诸仓告罄,油薪日用诸物亦匮。公私迫蹙,忽有乡民负贩至。始甚疑焉,继而察之,方知逆巢麇聚日众,急需茶布。盖逆之需茶也,甚于饔飱。其布,为生者衣,为死者捆,回俗使然。当贼初起时,东路城市诸货多运寄郡城,茶布尤多。及时,周围千百里市井凋残,故彼许投回乡民贩货,来城交易,夹带粮食,罪无赦。其人得逆暗号,问答相符,即放行。盖逆意以掳积鸦片、盐斤及日用无足重轻诸货,以资其所急需。而我亦以货易货,无所损益。且可混杂出入,侦察的确,遂许其互市。每日黎明,贩者至南关,由城各营弁勇占验,开栅给签而进。至城下,重价市之,抚慰备至。由南城委员经理,从城关悬以上下,市毕,收签放出。由是城中货物稍有来源,白米亦间有升斗暗藏布市者”[39]。凤翔南关这种以物易物的活动持续时间较短,前后不过月余。至七月初九日,回军再次攻城,双方死伤较多。此后,贩者裹足,交易终止。交易期间,粮食仅为夹带而来,数量极有限。即便如此,通过这种方式获得的有限粮食,不但解决了城内断粮的燃眉之急,也为之后凤翔城仍能坚守数月之久提供了有力的支持。
西北原本产粮之区,关中、宁灵、兰巩及河西等处,均土沃民丰,粮产尤多,不但可以自给,而且能够对外大量输出。现有研究显示,战争爆发前,在陕甘两省的主要产粮区,与往年相比,严重影响粮食生产的旱涝等自然灾害的发生频率,并无太大变化[40],部分地区,如前文所述之凤翔等府,甚至风调雨顺,粮食连年丰收。大量青壮从军,虽然直接减少了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人口,对粮食生产造成重要影响;但另外,战时大量人口死亡,也极大地减少了对粮食的总体需求。那何以在同治战时各地普遍出现较为严重的缺粮现象?究其原因,首先当然是战争本身导致的粮食减产。大兵来时,小民四散逃生,根本无暇顾及农事,往往延误农事,无法按时播种与管理。而没有成熟的粮食因双方争夺而草草收割,已经成熟的粮食,也往往因为战争无法及时收割。同治元年八月中旬,华州“难民乘隙收麦、拾棉、摘柿、焚纸钱、拉畜者多被杀戮”[41]。
除此之外,市场化的粮食运销体系也是造成战时粮食短缺的重要原因。清代商品粮贸易比以往任何朝代都更加繁盛,各地区各阶层人们所需的粮食,大部分都依靠粮食市场进行调剂[42]。陕甘作为全国重要的粮食主产区,不论区域内部还是对外,粮食运销都比较频繁,市场发育成熟。如陕南汉安两府,清中以后,所产粮食多顺汉水而下,运销往襄阳、汉口等处[43]。兰州之麦,顺黄河而下,中卫之稻则可逆挽[44]。关中产粮更多,顺渭水东出潼关,运销晋、豫各省。陕省咸阳是重要的粮食集散地,本省粮食在此集中,运销山西的数量相当庞大。仅乾隆八年七月至八月“运往出境者已不下二十万石”[45]。
清代商品经济发达,银钱需求量大,不论普通农户还是地主富农,凡依仗土地为生者,日常生活、婚丧嫁娶、生产用具以及输贡纳赋等一应开支,所需银两,大多来源于粮食出售。清人自称“输贡赋则需钱,以供宾客修六礼则需钱,一切日用蔬菜柴盐之属,岁需钱十之五六。钱何来,惟粜粟耳”[46]。督抚奏折、地方史志以及个人文集等各类文献中,均有大量相似记载。对于贫户来说,“家无二日之储,所食之粟,每日籴买”[47],是很普遍的事情;而一般农户“欠岁则糊口不给,屡丰则谷贱如泥,公赋私交之费,俱无所出”[48],亦是常事,是以终岁稍有所余,便会立即变卖,以补所需;只有少数富户,家中余粮较多,但囤积居奇,其最终目的也是待价而沽,以求谋利。
清代延续了前朝的储粮政策并有所发展,在地方设立常平、裕备、社、义等官民仓廒,以平抑粮价、济荒救灾。虽然制度完备,奖惩兼施,但实际运作中,捐纳征收,粜籴买补,事繁时长,易生弊端。乾嘉以后,朝廷虽三令五申,非但无法禁止,相反愈为严重[49]。及至战前,西北官私仓廒有名无实,储粮亏空现象非常普遍。同治皇帝三年上谕:“近来军务繁兴,寇盗所至地方,每以粮尽被陷。推其原故,总由各州县恣意侵挪,任令米粟空虚,遇变无所依赖。”[50]八年再谕:“军兴以来,各省仓谷,率多空虚。”[51]可见问题之严重。
小民售粮换钱,大量粮食外运,直接导致民间少有积储,鲜有盖藏。同时,官私仓廒,储粮亏空,皆不足恃。而西北战事起于同治元年四月中旬,离麦收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新粮尚未收获,旧粮已经告罄,正处青黄不接之时。大战既起,刀兵相向,粮道梗阻,内粮不足,外粮又不至,既官军亦时常为缺粮所困,小民则更万难赈济。在这种状况下,粮荒已不可避免,大量人口死于饥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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