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般小民而言,就近而不越级是战时逃生的基本原则。战争期间,那些散布乡间,可达性较好,筑有围墙并且有一定防守力量的乡村堡寨,是普通民众避难求生的首选之地。一方面,更加坚固的治所城市,因为绝大多数人最终获得保全,安全性更高,对避难小民的吸引力也更强;另一方面,相对于大多数的乡村堡寨,治所城市一般拥有更为宽裕的内部空间,可以容纳更多外来人口,因而涌入了大批附近小民。比如渭源县战时四乡遭多次侵扰,掳掠杀戮甚众,但县城未受攻击,乡民乃议“‘贼两次掠渭,未敢攻城,可徙居之’,城中骤增居民万千,市巷充阗”[1]。然人聚之处,亦是财聚之处。人财所聚,乃利之所在,危险亦由此生。另外,堡寨治城这类核心聚落又多处水陆要冲,极具战略价值。因此,参战各方的争夺与攻伐相当激烈。从聚落的角度讲,对堡寨治城这类核心地方的战守攻防,是整个战争的重要组成部分。
承平日久,小民难知未雨绸缪,此人之常情。另外,修堡筑寨,耗费巨额,人工、财物等一切所需多出自地方。尤其乡村堡寨,概由本堡民众负担。基于各方面的考虑,一般而言,如无特殊原因和需要,堡寨治城的围墙大都修得比较短窄,城墙包围的区域自然也就比较狭促。对于兼具政治、经济及文化等多重功能的治所城市来讲,衙署、坛庙、书院、仓库及监狱等大量必备的权力机关和公共设施占据了较多空间,城墙以内真正可供普通民众居住的地方并不宽裕[2]。以西安为例,军防和城防几乎占据全城接近一半的面积,城市空间非常拥挤[3]。
战争起时,这些有限的空间,首先,当然要保证本地居民的安全需要。而日用所需一切物资,亦以满足本地居民的需求为第一要务。大量外来人口涌入,与原来住户混杂聚居,空间顿显狭促,住房成了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有钱有权者,或可赁房而居,比如鄠县团首顾寿桢举家迁至省城,在湘子庙街租赁房屋居住[4]。致仕郑士范入同州府城后,亦赁屋而居[5]。对于绝大多数的普通小民而言,则远没有这么幸运。不管是廊前屋后还是庙宇寺观,抑或是街口渠旁,城内举凡能立足之处,皆为安身之所。战事起后,同州府“城外汉民移入者甚多,廊前树下到处是人。井水不够用,大小便都成问题”[6]。其中大荔县石槽村村民多在城隍庙附近搭棚暂住[7]。凤翔府城的情况亦不乐观,“居民扶老携幼,纷纷逃窜至城者,一日数万人。……三四日间,满城露宿篷棲,几无空隙地”[8]。
除了居住之处,很多平时习以为常、没有多少人关注的事情,比如粪溺、垃圾等污秽废弃之物的处理,在人口骤然增加的情况下也都成了比较棘手的问题。传统中国社会,人畜粪溺,尤其是人粪,向来都是重要的农业肥料,因而也是一种可交易的商品。在人口居聚的城镇等处,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专门从事相关职业的人群[9],从收集、运输到加工、销售,有详细的分工与合作,产业链相当完整[10]。及至战争爆发,各地堡寨治城多遭围困,粪溺从人口居住区到农业耕作区的转输过程被打断,污秽开始不断累积,细菌逐渐滋生,城内由此逐渐变得越来越脏乱,并往往引发严重的瘟疫。如凤翔府城,被围之后城内“秽积满衢,自夏徂秋,疫疠大作,死亡甚多,至有全家无一生者。守城委钱荫庭、梁倍各家,悉患疫死,有仅存遗孤,有竟绝后者”[11]。这种情况显然并非仅限于凤翔,战时治所城市被攻破者虽不多,但遭围困者却不少,城市被围困时间越久,这一问题就变得越严重。
围城日久,粮食、饮水等一切生活所必需,更不敷用。对于普通小民来说,争夺这些基本生活资源实际上就是争取更多的生存机会。而对守城者而言,青壮人力与物资均为困守所必备。大量难民入城,一方面,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可以吸纳更多有生力量积极防守;但是,另一方面,却又不得不面对分沾资源的窘境,尤其是大量老弱妇孺对于城守基本上没有作用,却白白增加消耗。本地居民与逃城难民之间,彼此利益互相纠葛,冲突与矛盾亦由此而生。
为保护原住居民的利益,随着战事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堡寨治城开始关闭城门,不再接纳新的逃难人口。大量避难小民被拒之于门外,无处躲藏,往往寄身城墙之下,以求守城兵士可以隔墙庇护。但上无片瓦,下只寸士,日晒雨淋,无所遮蔽。且身处两军之间,多为攻守双方所杀毙误伤,看似身处平安之所,实则立于危墙之下。礼泉县城被围之后,大量逃难小民不得入城者,“俱栖于城壕侧。露天湿暑,秽气薫蒸,多生疾病,老弱死者无数。回又每夜乘隙杀戮,城上虽闻哭声,不能拯救;有时招之即来以木石,多误中难民,因是难民多移集城外仲桥、西北城外望乾桥下。至二七日,天忽大雨,回分两股往西南去,忽又折转东北。至夜,复大雨如注,漂没难民百余人,城北沟内洪水暴发”[12]。凄惨之情难以言状。时人有诗记曰:
蒲伏到县城,依依傍城趾。
抱薪就地铺,围壕比比是。
夏月暑炎天,饥渇不得死。
时或雨连绵,无有干行李。
贼匪日围攻,自分长已矣。
所幸城垛头,铳炮差堪恃。(www.daowen.com)
……
白日畏炮开,偏来黑夜里。
城上辨别难,矢石不能指。
短刀与长矛,喊杀顷刻起。
贼肆犬狼威,民生生活理。
或闻唤爷娘,或闻呼哥姊。
长者犹衔怨,可怜惟赤子。
呱呱而乱啼,痛入人骨髓。
但听号哭声,不知谁生死。
一夜三五惊,吞噬任封豕。
来朝看僵尸,颠倒何累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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