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我年轻时候教过,现在也已不年轻的女弟子,拿一些解说古诗文的稿子给我看,说看看有没有错误,以免问世后闹笑话。其中一篇是比“南无阿弥陀佛”还熟滥的《诗经·伐檀》,依新的什么传统,当然是反上层君子的,就是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是反语,本意是,所谓君子都是白吃饭的坏蛋。这使我想到三十多年前,一位比我多吃十几年饭的某公的更高的高论,是不素餐非反语,盖素餐应从今训,即素菜餐馆之义是也。这样,君子就成为非肉不饱之徒。可惜参与解说工作的人都过于崇奉马融、郑玄,某公孤掌难鸣,这种妙解遂致湮没于纸篓而不彰。其实,如果解说只许分为对错两类,反语派也只能与素菜餐馆合伙,正是半斤八两罢了。且说这故纸堆中的闲事使我想到对于古的种种应该如何认识的问题;连带地还想到进一步的两个问题,其一是评价问题,其二是取舍问题。一共三个,想依次说说。唯恐有正襟危坐气,开口前约法二章,一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二是不求合于什么圣道,总之要扣紧题目,闲话。
先说第一类,对于古的种种应该如何认识。这就理论说本不成问题,当然是实事求是,是怎样就还它怎样。问题都来自实际。其中一个是文献未必足征,无法补救,只好不说。另一个,关系重大,是人人都戴着眼镜,看什么就难免变点颜色甚至变点形状。因而有的人就提倡“历史唯物”。不过,再回到理论,历史唯物也是一种眼镜,即使设想戴上它看古的种种,颜色和形状会少变一些。何况要看,我们就不能不又回到实际,于是很可能,所戴就成为“六经皆我注脚”的眼镜,其结果就必致既放弃了历史,又放弃了唯物。这样说,我们就一点办法没有吗?也不然。不管应该称作什么主义,原则总当是:移身于古,多看细看,凡有所猜想,都要合于古的情理(包括文字训诂),然后,如果还想取得更有力的保证,那合的应该是“天命之谓性”的情理,而不是时风的情理。以《伐檀》的“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为例,理解为反语,就很难从训诂方面找到证据。这只要把《诗经》中同格调的话排在一起,体会体会就可以知道,用不着大动干戈。还可以“移身于古”看看。与其他篇什一样,《伐檀》也是乐工在某种场合唱的。听者是什么人?推想当是有录用、提级、调薪等权的“君子”,这里无妨以今度古,他们会用反语骂吗?乐工,至多是低级知识分子,可以存而不论;高级的,如屈原、李斯、贾谊等,今天视为高不可及的,又骂过几声“君子”?大讲反语的人大概忘了,那是纪元的大以前,事实早已是“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就是有识之士,也不会想到还可以倒过来,或平起平坐,来掌国家之政的。也许没有忘,而还要这样讲,是因为近年有一股以今变古的风,于是陈胜、吴广一类人就成为全好人,刘邦一类人就成为半好人,因为先是起义,后是成了帝。其实,如果陈胜、吴广能够胜利,前途也是做皇帝,修建阿房宫,就不揭竿而镇压揭竿了。是之谓易地则皆然。到此,檀算是伐完了;可是独木难支,再举两个例。其一,是汉朝的王昭君,一位既美丽又有特殊经历的女士。昭君出塞,事实是一,可是对于出塞时的心情,古今有不同的认识。古是“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哭哭啼啼,直到死后还不死心,堆成坟,不黄而独青。近年忽然出现相反的高论,是昭君有睦邻的大志,积极申请出塞,领导批准,于是胸戴红花,群众欢送,到目的地,住蒙古包,真就完成了一番大事业云云。哭哭啼啼,积极申请,哪一种是真的?心情,不能起昭君于青冢或黄冢而问之,难说了。但我总是觉得,两千年前,一个汉族姑娘,大志如何且不说,而没有一点种族歧视,终归是难于想象的。其二,记得有那么一回,为了避免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吾从众,也看电视。是香港拍的有关西太后的故事。看外表是很早年,大概在圆明园吧,这位少女时期的老佛爷坐在曲廊的一端,远处是穿便服的咸丰皇帝,立着。以下依才子佳人的旧套加新套,才子一眼望见佳人就魂飞魄散,不好意思往前亲近却又禁不住往前移动。佳人表示觉察不好,表示不觉察也不好,于是羞答答,既低头又偷看。移动,渐近,才子六神无主,几乎要下跪,佳人呢,当然是内火烧而外端庄。其后,尽人皆知,也就不必再说,就这样,垂帘听政的开始一幕胜利完成。幸而我的椅子还坚固,否则真就不能不绝倒了。我想,竟至有这样的荒唐描写,一种来由是无知,就是不知道,皇帝虽然也是人,因为是有无限威权的人,即使是找女人,办法和表现也必致与一般才子不一样;一种来由是只顾今而不顾古,以为只有这样才有意思。总之,都失之未移身于古,所以就不能不闭着眼瞎说。
接着说第二类,对于古的种种应该如何评价。这问题比第一类麻烦。其一,认识,对和错,是事物之内的事;评价就不同,说好坏,就不能不在事物以外加点什么。其二,眼镜的影响更大;有时强调古为今用,甚至还要鼓励戴眼镜。其三,认识,对错不必另找标准;好坏就不同,要另找标准,而标准的可用与否,常常很难断定,此外还要加上人各有见,互不相让。问题太复杂,只好大题小作。大概也要像第一类那样,先“移身于古”,然后稍加一点独立性。移身于古,表示我们不能不接受当时的时风,或说当时的评价标准;稍加一点独立性,表示我们,或只是默默地,可以承认有一种超时代的标准,即所谓“人文主义”,要时时带在身边,与当时的评价标准合作,以增强或略校正当时的标准。这又是理论上很复杂的事;付诸实用,也会遇见种种困难。为了闲话不变为说教,只好躲开抽象,说实例。最好的例是对于大成至圣先师的看法,近年也常常变。只说其中一种常见的,是他维护封建制度,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这一点不错,因为他明白说:“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由此推论,他就会由没落的什么阶级堕落为阻碍进步,最终成为反什么。这样加多种现代之冠,合适吗?无妨从另一个角度想想,那是春秋末年,王纲不振,诸侯放恣,想救民于水火,他会想到,没有王,没有公侯,老百姓可以自己通过暴力或选举,来个不管什么形式的民主制度吗?我看,即使他真是至圣,也必办不到。评论,强人所不能,不要说本人,就是旁观者也难于首肯的。与这同类的是对于诗圣杜老的要求,据某识时务之士的高见,杜老之所以不如李青莲,是因为他脑子里装的是地主阶级意识。我孤陋寡闻,不知道李青莲脑子里装的是什么阶级的意识,也不知道杜老换成什么意识,他就可以白璧无瑕,与李青莲并驾齐驱。而说到换意识,至少在这件事上,我是存在决定论的信徒,所以有时想,如果杜老因此而真就降了级,他就只能自怨生不逢时,因为他不幸生在开元、天宝之际,而没有生在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再说一位受赞扬的,武氏则天。她为什么忽而大受赞扬,可以不问;有闲心,我们不如多看看她的业绩。最近翻阅先师孙楷第先生的《沧州后集》,看《唐章怀太子贤所生母稽疑》一篇,对于这位自造“空”上加“明”一字的伟大人物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这篇文章只及宫内事,所以周兴、来俊臣以及有关的种种都漏了网。只说这不漏网的,限于生死大事,计有:鸩死亲生子太子李弘,逼名义也是亲生子的太子李贤自杀,杀异母兄元庆、元爽,杀从兄惟良、怀运,毒死姐韩国夫人、姐女魏国夫人,绞死姐子贺兰敏之,杀宣城公主婿王勖,骆宾王为徐敬业作的《讨武曌檄》有“杀姊屠兄,弑君鸩母”之语,前一句是事实,后一句也未必是无中生有,至少要疑惑高宗和她的生母杨氏也死于她之手。这样一位举起刀连亲近也不放过的人物,一时竟受吹捧上了天,显然来由不是移身于古,更不是人文主义,而是为了某种所求,连常识也不要了。
最后说第三类,对于古的种种应该如何取舍。这比第二类还要麻烦。原因是,其一,取舍要先评论,也就要有标准,这就不能不把第二类的麻烦都包下来。其二,需要点检、衡量的事物太多,因为取舍是从大堆里挑选,就不能不先看看大堆。显然,写小文,谈闲话,就不敢碰这样的大堆。其三,第一、二类的认识、评价,有如上大街逛商店,五光十色,喜欢或不喜欢,虽然不免于动心,却还没有掏腰包,买。取舍就大进了一步,是掏腰包买,结果的合意不合意,合算不合算,等等,就由旁不相干变为伤筋动骨。伤筋动骨,关系重大,会引来,至少是一部分人的,轻则皱眉,重则声讨。谈闲话,惹的麻烦太大,不好,但又不能一概从略,怎么办?搜索枯肠,居然挤出三个原则:一是只说舍而不说取,可以化重为轻;二是少说,点到为止,可以避免言多语失;三是只说书生分内的,就算是话不投机吧,因为重在责己,也就可以化生气为微哂。原则有了,还要化虚为实,而碰巧,未费吹灰之力就想出一个,曰“八股”。关于这巧,也可以闲扯几句。是几天以前,开书柜找什么,碰到一份打印件,标题为《八股文示例》,共七页,末尾有时间,是1980年7月,距今不及十年,还记得是奉编辑室头头之命,为尚未有二毛的一些人讲的。命的用意是,吃编辑饭,嘴里常说八股,可是没见过正牌八股文,总是不应该。我讲,还想老尺加一,或学以致用,着重说说,八股文,形体之外还有精神,形体,随着清末科举考试的废八股文,死了,精神却未必然,所以应该时时警惕云云。记得那次讲,听者并不很热心;我现在无妨借用曾文正公屡败屡战的精神,旧事重提,再说一次八股应舍而不易舍,以完成本篇谈取舍问题的自寻苦恼的任务。
先说形体。百闻不如一见,不得不举例。但是估计,容貌离现在的时装太远,不会有人愿意多看,所以只抄一篇的前部:
记圣人之见小君,重礼也。(以上破题)夫古有见小君之礼,子亦行其礼而已,岂以其人而斥之哉!(以上承题)且古者大飨之礼,夫人与焉。春秋礼仪虽废,犹有行之者。子为四方之人,则凡小君如南子,相见亦其常也。后人疑南子非当见之人,因谓子所见南子为南蒯,而岂知当日修贽见之仪,达变通之节,固已昭然可供证者。(以上起讲)今夫吾夫子至卫之日,正南子承宠之年。(以上领题)中冓召娄猪之丑,方将搴帷窥客,徒作宫女之招摇;而赏识及于贤豪,转乐睹上国衣冠之色。(以上起比或起股上)征车兴衰凤之歌,不闻开阁招贤,重沐大君之恩宠;胡片席偶停沫土,反足动掖庭景仰之思。(以上起比或起股下)
(清来鸿瑨《子见南子》)(www.daowen.com)
孔子见南子是不光彩的事,因为卫灵公的夫人南子不规矩,名声不好,所以“子路不说(悦)”。孔子急得向学生起誓,说:“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以此为题,文章显然就很难作,因为要把臭的说成香的。可是八股有办法,办法是集冠冕的典实加雅驯的辞藻,用且夫、者也等有气势的虚字联缀起来,于是与裙带有关的不好出口的事就成为其奥义大矣哉。
这大矣哉来自精神,那就转而说精神。八股有形,破题、承题、起讲之类是也;有神,空话、大话、假话是也。空是说了等于不说,如有一篇嘲笑所谓墨派的戏作是最典型的,开头是:“天地乃宇宙之乾坤,吾心实中怀之在抱。久矣夫千百年来,已非一日矣。”大是把某些鸡毛蒜皮都说成有关治平大道,如上面所举正牌八股文的破题就是。假是笔在且夫、者也,心里想的却是金榜题名,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或外放充县太爷。
这样说,八股之神的不可取也显而易见,其灭绝想当很容易了吧?曰不然。原因有二。一是根深叶茂。所谓深,是挖到为什么会有。答案是:权有大小之别,大者要光彩而小者不得不言,有些事,南史的直笔行不通,只好空大假。根是如此之深;叶呢,如果文献足征,其繁荣景象,也许在周口店就能找到吧?周口店往矣,商、周的甲骨、金石以及诗书中也许能找到不少吧?可惜我既少精力又少兴趣,只能举一处时代相当早而既显著又典型的,那是《春秋》僖公二十八年所记,“天王狩于河阳。”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王竟受臣之迫而前往,不光彩,怎么办?只好说成出去打猎,这还有个名堂,曰“为尊者讳”。讳,为尊者,办法是大(坏)事化小,小(好)事化大,或更进一步,坏事变无,甚至坏事变好,总之,都是语言文字与事实各干各的。至于这样的叶,常言道,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但可以推想,纸面上成为文字的,有不少必是这种手笔的产物。还有难于灭绝的原因之二,是能够以各种形式出现。例如体裁不拘,靠前的,可以是韩文公的《颜子不贰过论》,可以是王荆公的经义文,可以是吕东莱的史论文,靠后的,可以是什么什么认识、什么什么体会之类;长短也不拘,甚至本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什么,照例加一顶天才、英明、重要之类的帽子,也应该算。这样,根深,难变;叶茂,也难变,形亡神存,至少在这方面,范缜的神灭高论就说不通了。
这会关系重大吗?说大就大,是为不正义张目。还是反求诸书生自己,就算是小焉者吧,“日日年年章句”(恕我引自己的歪词),而有幸爬上纸面,入识者之眼,却换来孟老夫子“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叹息,清夜自思,还能入睡吗?——不好,这将走近牢骚,应及时打住。
但缩小范围,变为狭义的责己,即通常所谓检讨,总当允许的吧?想到两种情况。一种拿得准,且显而易见,是有时候,有人求写点什么,谢绝的话不好出口,答应,拿笔,又没什么有分量的意思好说,于是敷衍成篇,里面就不能不掺和或多或少的空大假。另一种拿不准,因为不显而易见,是从小子曰、诗云惯了,以及受各种风的影响,拿起笔,也许曾经引经据典,或照本宣科,用自己也不明其意或不首肯的有力格言和模棱术语,当作大帽子,以壮门面,唬耳食之徒吧?如果竟真是未能免俗,现在就只能,或积极的,坚信“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或至少是消极的,说几声惭愧。总之,主观愿望是,有如韩文公之作《祭鳄鱼文》,希望广大的拿笔同道,共同把八股赶走。
写到此,想到最近王泗原先生惠赠的一本大著《古语文例释》,全书数十万言,只谈本篇“认识”方面中的“语文”方面的一点点。而我,不只谈到认识,还谈到“评价”和“取舍”,真可谓不自量力了。语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之患是在好闲话,但既然成了篇,也就随它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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