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候读《唐诗三百首》,七言古诗第一首是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觉得前两句“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说得很凄凉,使人有百年一瞬之感,为此而“涕下”不能算无病呻吟。其后,一年一年过去,旧的,有不少渐渐淡忘了,这两句诗却一直记在心里。但诗句的力量有增减的变化,是前一句的力量越来越大,后一句的力量越来越小。原因呢,我自己捉摸过,大概是:一方面,中了故纸堆的毒,说夸张一些,是觉得连圣贤也是昔日的更出色;另一方面,以表演的时装为例吧,自己缺少适应性,也说夸张一些,有时看了简直有点茫然,目前如此,“来者”也就不想看了。不想看,只好放弃“后不见来者”,单单吟味“前不见古人”。
“不见”,意思是不能见。这说得很对,不要说尧、舜、禹、汤、文、武,就是不久前的人物,比如自己生于某年某月的第一天,那位人物死于上个月的末一天,近到首尾相连,看见的可能终归是没有的。但是人,有了生,不知谁给了记忆的能力,求这求那的愿望,温习过去,主要是读各种记载,就难免发思古之幽情。狭窄范围的,男士会想到西施,女士会想到潘安,恨余生也晚,欲结识而无由。范围还会扩大,如曹操,武则天,都是一眨眼就乱杀人的人物,不管尊容怎么样,有的人大发思古之幽情,也未必不想看看。然而可惜,时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怪东西,被它隔开,就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对于没有办法的事,庄子有上策,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这常人苦于做不到,于是而不能不用退一步法,或望梅止渴法,以求慰情聊胜无。这就又碰到“时间”。具体说是后来居上,因为时间的后(很近的)中有了现代化的一些方法。最先进的是“录像”(电影同),虽然只是像,却同样是熊腰虎背或杏眼桃腮,而且都在动,用文言的滥调形容,是栩栩如生。其次是照相,尤其彩而扩的,虽然不动,也总可以“如”见其人。可惜这现代化的方法时间太“后”,前的,不要说清朝早年的曹雪芹没有赶上,就是晚年的珍妃也没有赶上。照相之前有画像法,是古已有之,如登上凌烟阁的诸人就是。存于今的,帝王的不少,原藏于故宫南薰殿;名人的想来会更多,如收在《清代学者象传》里的都是。画像,有的兼表现生活,名“行乐图”,都是照真人画,如果能流传,也可以算作打点折扣的如见其人了。可惜过去的人太古板,请人画的,尤其女性,为数甚少;能流传的更少。次于画像的还有绣像,印在小说戏曲书上的。仕女画也可归入这一类,那是不见真人,凭想象而画成削肩樱口,弱不禁风,有人之形而不像真人,就是能见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画而不像,求前见古人,也许不如舍身而取心。这方面,汗牛充栋的文献库中几乎随处可得。只举两个例,都见于《史记》。一是直接写:
(秦)二世二年七月,具(李)斯五刑,论腰斩咸阳市。斯出狱,与其中子俱执,顾谓其中子曰:“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遂父子相哭。
(《李斯列传》)
另一是间接写:
由此观之,贤人深谋于廊庙,论议朝廷,守信死节,隐居岩穴之士,设为名高者,安归乎?归于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贾归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
(《货殖列传》)
前一例写李斯悔恨,舍不得死,后一例写太史公司马迁的愤世嫉俗,为“伤哉贫也”而大发牢骚,也是都能使读者如见其人。其实,放宽一些看,旧文献,如记人言行的《论语》《高士传》之类,写心的《全唐诗》《全宋词》之类,都可以作如是观。
但是无论如何,由文字记载摸索,总难免有离得太远的遗憾。如何能近?似乎还有间道的出奇制胜法,那是搜寻遗物,以求因摩挲遗物而如“亲”其人。依传说,这可以很远,如女娲炼石补天剩下的那块顽石,伏羲画卦用的那根树枝,以及嫘祖采桑用的那个什么提篮,都是,可惜时间太“前”,即使曾经有也找不到了。其后,见于记载,不同于想入非非的,如王羲之手写的《兰亭序》、遗于马嵬坡的杨妃袜、李后主用过的龙尾砚之类,时间也前而不太前,可惜也找不到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生灭灭,可叹而非人力所能左右,只好认命。人祸更厉害,如有大力者一旦发了疯,就会大量地毁。但是无论如何,物终归还有顽强的一面,在天意人心的夹缝之间,有些,纵使少,还是会曲曲折折地溜过来,如大家都愿意看看的陆机《平复帖》、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叶小鸾眉子砚之类就是。这类物,稀有而不是没有,如果有幸看到,甚至得到,那就比单单念念“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想见其为人,亲切多了。
有人会说,这就成为玩古董,好不好?需要解释几句。其一,这不同于或不完全同于玩古董,因为只是想借此而前见古人,并不想居奇,待善价而沽。其二,处现世而念及古人,确是有点多事,不过辨别多事少事,要有标准,比如判定吃饭是应有,吟诗是可无,不知道别人怎么样,我是拿不出标准来,除非已经有了颠扑不破的理论,证明“活”是第一重要。没有这样的理论,我想,对于人生的多事,就只能从宽处理,就是说,只要不违法,不损人利己,许多事都容许从心所欲。其三,即以叶小鸾的眉子砚为例,如果碰巧在手,雨夕霜晨,闲情难忍,拿出来看看,纵使会引来一些遐想,总比奔向街头,下赌注求发横财好得多吧?(www.daowen.com)
我要坦白承认,费这么多话解释,少一半是为许多同道,多一半是为自己,求得为亲近古人而珍重一些遗物的心安理得。而说起这类遗物,由前见古人的要求方面衡量,还有等级之差。有些是偏下的。比如碰巧得到真品的铜雀台瓦,于是思古之幽情发而兼扩张,不久就触及分香卖履的诸位,但是瓦,终归不是香,不是履,不管想象力如何丰富,总是难于填补隔一层的缺欠。有些是中的。如买到某藏书家的藏书,可以推知某人一定翻过,上有手泽,比铜雀台瓦近了一层,但某人的身心活动,究竟不能由模胡而变为清晰,这就还是隔雾看花。有些是上的。如有些书札和诗稿之类,或嘻笑怒骂,或痛哭流涕,读其文,兼看其手书,就可以清楚地想见其为人,也可以说是真与古人相会了。本诸这样的胡思乱想,多年以来,阅市,碰到这样的残编碎简,如果再碰巧而价不高,我总是愿意买而存之。
到此,推想多数同道,少数好事者,会进一步追问存的情况。这说来可怜,因为一则少钱,二则少闲,即使没有因其是四旧而除之,也是寥若晨星。自然,也不是空空如也,为了酬答追问者的雅意,从敝箧中找出两件看看。
一件是清乾嘉时期著名藏书校刻家秦恩复(号敦夫,扬州人)写的对联。联语是:“观水乐惠游山契向 临觞引毕听曲遇期”。(案这通称为“集禊帖”,即集《兰亭序》字。)字不佳,苛刻一些说是无足取。可取的是边款,是:“乾隆甲寅(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嘉平(十二月)八日,梦华招集葛林园。酒酣兴发,砚有余墨,梦楼先生索书长联。笔冻手僵,聊以塞责,知无当大雅一笑也。在座者有尤君水村,陈君玉几,黄君小松,李君复堂,及几谷老人云。试东坡居士断碑砚,敦甫秦恩复识于匀碧轩。”(原无标点,酌加)所记有时有地(疑在扬州),有文宴的事,有参与的人。当然是人最有意思,因为王梦楼(名文治)、尤水村(荫)、陈玉几(撰)、黄小松(易)、李复堂(),都是当时的书画名家。这样的一些人集在一起,吃完腊八粥。喝酒,写,画,就算是脱离群众吧,总值得追想其音容,欣赏一阵子了。
再说另一件,是乾嘉时期大名人翁方纲(号覃溪,大兴即北京东城人,书法家,学者)的一通书札,内容是(格式依原件,直行变横行,酌加标点):
恃吾
五兄知爱,辄敢狂言。以今嘉辰,益友时复过从,讲道谭艺,裨益身心,盖为学之方,即在于此。倘必醺黑始到,三鼓乃散,则人皆以为苦,而无复唱酬之乐矣。况每集或有书帖卷轴,题跋印记,相与鉴评,亦非午窗日色,无以佐赏。且除公饯公贺诸筵,宜酌加丰外,其余拈吟小集,简朴为宜。八簋速舅,四簋礼贤,岂可语于寻常集话哉。若人各七星(银七钱),则七八人约及五金(银五两),乃吾辈寒士十日薪水之需,而用之片晌,非以养安。且每集以佳作为主,饮馔其所轻也。若到而不有所作,则下次不敢复请,必如此相订,乃为不作无益耳。吾辈校勘官书外,岂可复将无益之谈嚼,弃此光阴?而每集似应随意自办,有豆腐则吃豆腐,有白菜则吃白菜,不可别买新肴于市,即所有者亦不得过五样。集不过未(下午二时左右),散不过冬交二鼓,夏交篝灯时,此则可以长久用之。而月初间弟即拟办一次也。是否可行,伏惟
涵鉴。不备。 愚弟方纲顿首
笥翁五兄大人 文侍
信是写给朱筠(号笥河,也是大兴人,著名学者,比翁大四岁)的,事由是发起办文会。会由午饭后起,七八位集在一处,作诗,鉴赏书画碑帖,肚子空了,晚饭,“有豆腐则吃豆腐,有白菜则吃白菜”,饭后,到掌灯时分,散。凭这封信,我们可以想见二百年前(朱筠卒于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寿五十三)一些高级知识分子生活的一个侧面,与今对比,高低且不说,总可以算是代陈子昂吐一气,前见古人了。
有兴趣见古人,未必就是没有兴趣见今人。但是会引起这样的疑心。使人生疑总是不好的,于是不得不想想办法。可惜,一时想到的仍是乞援于古人,杜甫《戏为六绝句》中有句云:“不薄今人爱古人。”员外郎尚且如此,“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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