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初,我和玄翁共住景山侧一斗室,他是诗人兼画家,我用世俗的得揩油处且揩油之法,请他画一小直幅山水,言明要临柳如是。不久画成,景如原件而布局小变,笔简淡而风致嫣然。我觉得有意思,一次到启功先生寓所串门,带着去了,想请他题几句,以实践我的陶渊明的闲情加李笠翁的贫贱行乐法的生活理想。启功先生有一种盛德,是你只要把他堵在屋里,他就勇于还账,于是提笔就写,第一句云:“此晚明高士之笔也。”以下还有些话,易解,可以不管。且说这第一句,其后看到的人都认为,是推崇玄翁的笔法高,临晚明就真像晚明。我呢,怀疑主义又来了,说:“很可能,这是暗示,就是原画,哪里是什么柳如是,不过代笔而已。”有的人讨厌怀疑主义,希望我再登门时候请启功先生澄清一下,我说:“这一定做不到,因为得到的答复必是‘我也不知道’,那就越澄清越胡涂了。不如采纳西汉吕后的高见。人生短促,何必自寻苦恼。”此事早已过去,现在想就以“代笔”为题,谈谈闲话。
柳如是究竟会画不会画,自然只有半野堂里的人能知道。可惜现在不要说半野堂里的人,连半野堂也不可问了。代笔的可能是有的,甚至不小。证据有两种。一种是很容易找人代。南明的青楼人物或出身于青楼的人物,都有相当多的所谓名士尾随着,尾随,唯命是从,甚至颐指气使,不命而从,代画几张画又算什么。即以柳如是而论,有个尾随而苦于追不上,愁苦抑郁的老头子程孟阳(名嘉燧),就是名画家,命他代,正是易如反掌的事。证据的另一种,自然也是据说,其时及其前后,许多这类的著名女士,如马湘兰、顾媚、董小宛之流,传说都能书善画,并不都靠得住,传世的作品,有些可能是交好的男士所为。这样说,后世的所见就必致有真有假。如何分辨?一笔胡涂账,算清是不容易的。
代笔是伪品,是一种特殊的伪品。一般的伪是别人偷偷作;代笔的伪是本人不但知道,而且承认是自己所作。于是辨真伪,在真与代之间就更加扑朔迷离。但扑朔迷离也有好玩之处,所以无妨说说。
先说“文”。文与书画不一样,代的绝大多数是明的,暗是极少数。皇帝以及王公大人,名义为出于己手之文,有不少或很多,依规定或惯例,是翰林学士和幕客、秘书等代作的。也就因为这是明的,所以内制、外制之类可以编入作者的文集。但这种编法只限于内制、外制之类,扩张就不成。据说沈德潜死后得罪,就是因为把代乾隆皇帝作的诗编在自己的集子里。幸而死得及时,否则就不堪设想了。这就又使我们不能不慨叹,还是古人人心古,代笔,有的还用“为”字标明,如《文选》所收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等就是。今人就下同,如王国维既手作又手写的《殷虚书契考释》,署名罗振玉,没有标明“为”,罗振玉却安然受之。又据说,名为张之洞作的《书目答问》,实出缪荃孙之手(有异说),这位文襄公也安然受之。代笔之文还有既可谅解又可笑的,是旧时代,农民十之九不识字,儿子在外,有时要告诉一些家里事,那就照例求塾师写。这样的信,出于老太太和冬烘先生的更有意思,大多是老太太说一句,冬烘先生照录一句,于是絮絮叨叨,连老母鸡被黄鼠狼咬死也写进去,最后落款,还要“母字”。这就会使小心求证的汉学家大为其难,根据字面,母手写,没问题,其实却是代笔。
以上是楔子,重点应该说书画。这太专,太复杂。比如这两个问题,一是这方面都有什么离奇情况,二是古往今来,都有哪些人有代笔,代笔者为何人,依理应该讲清楚,实事求是却只能不讲清楚。原因之一是我无此能力,必须乞诸其邻而与之。邻是谁?是启功先生,我敢担保,他答卷,必得100分。可是他太忙,又未必有入考场的雅兴。原因之二就更难办,…1962年,他写一篇题为《董其昌书画代笔人考》(后收入中华书局出版的《启功丛稿》的文章,只一个人就用了过万字,而结论,同书《题沈士充画卷》中说:“董其昌书画多代笔,以余所考,画之代笔人有赵左、赵泂、沈士充、释珂雪、吴振、吴易、杨继鹏、叶有年等。书之代笔人有吴易、杨继鹏。此仅为已知者,其未经发现者,尚不知凡几。”董其昌是明朝晚期人,答卷要从大以前的李斯起,以胜国皇帝逊位为下限,要到翁同龢止,粗粗一算就要超过百万字,这篇闲话怎么敢问津呢。所以只能偷巧,点到为止。
先给书画的代笔分分类。由原因方面考察,书画的代笔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由于忙(或加少量的懒),应酬不过来,所以找可以乱真的人代;一类是由于拙,所作不能与名位相称,所以找远远高于真的人代。此外自然还会有一些特殊情况。(www.daowen.com)
先说由于忙的一类。忙有多种情况,这里主要指其中的一种,登门送纸求墨宝的人太多,却之不恭,有求必应办不到。两全之道是找合适的人代。代出来的是伪品。可是想辨伪,我看顾颉刚先生也不见得有办法。一是文献未必足征,用现在的话说,未必有人举报,无人告发就不会生疑。二是辨真(代笔的)伪,先要有不很少的真品和伪品,比勘,而这种要求,想满足也大不易,尤其年代较远的。三是专就这一类说,有极少数,代笔未必比真品坏,那就更容易陷入迷魂阵。大难,只好躲开考,只就还记得的举一点点例,以助消闲之兴。先举个年代早又大名鼎鼎的,是王羲之,据翁方纲说:“昔王右军尝亦倩人代书,其人姓任名静,今人罕有知之者矣。”(董其昌书札跋)清初诗人王渔洋,有些字是他的弟子林佶、陈奕禧代笔,他自己言之不讳。乾隆年间书法家成(亲王永瑆)、铁(保)、翁(方纲)、刘(墉),传说刘的小行楷,有些是他的如夫人黄氏代写的。再举个现代的例,半个世纪以前,我看见赵荫棠先生屋里挂着于右任写的一副对联,笔画圆劲,结体开扩,感到很不坏。赵先生说,这是由他的同乡任于秘书的某君求写的,交来时说,是眼看着写的,担保是真迹,不是代笔。可见于右任的字也有不少是代笔。
再说由于拙的一类。天之生人,就绝大多数说,不会给得太多,如杜工部,文不如诗,秦少游,诗不如词,妻梅子鹤的林和靖并且自己声明,只是不能着棋和担粪。有所缺可以不补,这是就一般人说;位和名渐高的人就不成,会有不少人眼往上看,求,大多是求写字,其次是求题诗,再其次是求作画,自知拿不出手,可是想到位和名,“我不成”的话说不出口,形势所迫,只好找人代。这样的代,就数量说,也许大大超过因忙而找人的代,只是因为被代者不愿说,也就较难发现。也举一点点有蛛丝马迹的。启功先生据《珊瑚帖》,推断米元章能书不能画。其子米友仁书学其父,有米家画法的山水传世。历代都传米家画法创于米元章,我想,一种可能,是子曾为父代笔,所以才成为无中生有。与此相似的,有清朝的金农,据说也是书高明画不高明,传世的有些画是他的弟子罗聘画的。还是说画,清朝晚年的慈禧老佛爷,据说也画,我在哪里见过不记得了,反正像那么回事的,都出于她的书画供奉缪素筠(名嘉蕙)等之手,就是说,都是代笔。写寿、眉寿等大字,上盖“慈禧皇太后御笔之宝”大印的当然更是这样。接着说书,乾隆年间的大名人纪晓岚,学和文都了不起,传世的意在给人看的字也不坏,据说都是代笔。还可以找到对证,文明书局影印《明清名人尺牍墨宝》第二集卷一收他写给树堂的信一件,想来是亲笔,就真是书不成字了。说到对证,我又想到一位,是康熙皇帝,《故宫》第八期影印他《谕罗马教皇专使多罗硃笔》一件,当然是亲笔,虚岁五十二时所写,字很幼稚,与传世的清劲流利的康熙御笔不类,推想好的那些也是代笔。
最后说说此外的特殊情况。这也不少,只说一点点一时想到的。一种情况,如乾隆皇帝,书法,自己很自负,也好写,但也有代笔。据说不难辨认:笔画粗细均一、有转无折的是亲笔,占绝大多数;笔画有粗细、有转有折的是代笔,为数不多。另一种情况,如溥心畬,名画家,旧王孙,花钱如流水惯了,有个时期,买画的暴发户多,就让弟子先画,成十之八九,他勾勾点点,题字署名,成交。这不是纯粹的代笔,是假中有真。还有一种情况,如传世的管仲姬(名道昇)尺牍,有一通是赵子昂代写,有意思的是署名时忘了,先写“子昂”,然后改成“道昇跪覆”(张珩《怎样鉴定书画》曾引用)。这是代笔比亲笔更好,而且一见便知。
一见便知,无论是有兴趣治汉学还是有闲心玩古董,都会欢迎。只是可惜,一见便知的情况究竟太少了。那么,寒士附庸风雅,费心或兼费钱,好容易弄到一两件,书或画,悬之壁间,想自怡悦兼示人,而碰到怀疑主义者,问:“确是真迹吗?”而恰在此时想到情况复杂,岂不糟糕。理论上的好办法是考,然后断定,真,照样悬,不真,撤下,可是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实际太难了。所以总而言之统而言之,还是周叔迦先生来于佛门的想法好,境由心造,自己已信为真,得怡悦之境,就够了,本原之真不真,代不代,管它作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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