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看戏(这里戏取广义,包括电影、电视之类),见到出场人物,常常要问坐在旁边的已非小孩子,是好人是坏人?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其实却非常复杂。人各有见,一也。见的背后必隐藏着评价的标准,而标准可以不同,二也。这两者还可合可分:标准同,见也同,是合,出现率是常常;标准同,见却各行其是,出现率虽是间或,数量却未必很少。标准问题与哲理有亲戚关系,与政理也有亲戚关系,难说而易惹麻烦,经验教训有云,多说不如少说,少说不如不说。见呢,与标准比,级别下降,却数量太大,在家,桌前灶侧,出门,摩肩踏脚,皆是也,总之,也不好说,因而也以知难而退为是。两难踢开,可以答话了,要两者之中择其一,如何择?
最容易的是样板戏,当然红脸的是好人,绿脸的是坏人。还有脸以外的标志,如好人是英勇磊落,聪明机智,百分之百想做好事,坏人是鬼鬼祟祟,愚蠢胡涂,百分之百想做坏事,而结果,总是好人光荣胜利,坏人耻辱失败,等等,都是。这容易分辨,也就容易答复小孩子,是样板戏的优点。似乎也有缺点,是创作气过重,很难在现实世界里找到对证。
次容易的是京戏,因为有象征性的脸谱,以及辅助的装扮。说主要的脸谱,各式各样,有人取其艺术性,不只画,而且印成《京剧脸谱大观》一类书。这里撇开艺术,只说好人坏人。分辨好坏,凭脸谱,可能是绝大部分容易。其间自然也有等级之差。如三国戏,曹操与关羽,一个大白脸,表示奸,一个全红脸,表示忠,泾渭分明。孙权、张飞之流,脸谱的颜色非一,定好坏,就要借助颜色以外的历史知识。我们无妨退一步,不严格分好坏,只满足于了解性格或为人,那脸谱就有神奇的效用。比如李逵、鲁智深之流,一看就知道会犯杀戒,时迁、朱光祖之流,一看就知道会犯盗戒,等等。这神奇的效用还可以带来另一种可贵的副产品,至少是我曾感到有此收获,即处世之难变为大易。例如择配,恕我又男本位,当然找王宝钏或柳迎春,交友,当然找关羽和鲁智深;路上遇见戴王帽的人物,花鼻梁高衙内式的人物,当然是火速逃之夭夭。总而言之,脸谱的作用可谓大矣哉。
扔掉象征性的脸谱,走写实一路的戏,如连续剧《红楼梦》,就没有这样的优越性。依照近年的权威性规定,《红楼梦》是进步或说革命的作品,其精义是反封建。那就以此为评定标准,如果有小孩子问我,上至贾母、李纨,中至秦钟、平儿,下至刘姥姥、焦大,是好人还是坏人,我只好转向红学专家请教,因为答是好人,他们像是并不反封建,答是坏人,又开列不出十大罪状,实在不好办。还不止此也,即如最突出的叛逆人物宝二爷,雅兴大到吃金钏唇上的胭脂,以致金钏投井身亡,如果也算在反封建账上,就未免太离奇了。
写实之下或之上,还有不写的实,即真的世间,就更加麻烦。来由之一是数量太大。曹雪芹大手笔,不过写了几百人,都是在纸面上活动的。由纸面上变为地面上,就不得了,以神州为范围,据说已突破十一亿,还不知道是否把所谓黑孩子也算在内,何况高喊开放、高喊旅游以来,楼中路上,还有不少华侨和老外。这是“人多力量大”高论的结果,我们无发言权者只好默默承受。来由之二,至少在本文中更为致命,是由扶杖老朽到怀抱幼小,脸上都没有谱。没有谱,推断行业,一部分不难,如官与个体户与大学教授之间,在权与钱方面就界限分明。分辨好人坏人就不那么容易。这里还是以常识为依据,降低要求说,顾自己而也给别人留有余地的是好人,只顾自己不管别人,或奉行“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主义而无所不为的是坏人。物以类聚,好人算作一群,坏人算作另一群。这样,在大街上或某场所,你遇见一位,假定不容许中间人物存在,你有什么办法能够把他或她推入某一群而保证无误?这时候,或尤其这时候,你才会深入领会,脸谱是何等重要。(www.daowen.com)
然而事实是没有,怎么办?十几年前,一个年轻的晚辈,生不逢时(也许是逢时!),大革命中的1970年大学毕业。上学时期,水=H2O没学多少,为了革命,参加打派仗。也是至时结业,依照学习学习再学习的什么理论和规定,背负被卷,手提箱笼,下乡了,因为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贫下中农是不住城而住乡的。在村野学了两年,转为孩子王。一次回来,谈学习心得,关于处世对人的,使我大吃一惊,是初见,要把他或她看作坏人,交往时多加小心,如果渐渐证明信得过,再变看法。我的本性又露,有所信就顽固不化,而且嗓子眼儿不严,有什么就说。就算作倚老卖老吧,我说:“我则恰好相反,无论谁,初见,都看作好人,碰了壁,甚至倒了霉,再变看法。”还唯恐年轻人不重视老朽的所想,接着拿出堂皇的理论,是:“把人看作好人,失败之后才有损失,损失不过是财物之类,至多不过是安全之类。把人看作坏人就不同,是一开始就坏了心术,损失是道德的,或干脆说是品格。”这个年轻人,也许是学习确有大心得吧,点头,笑了笑,没说什么。我了解,这是用不言表示,你就继续迂阔下去吧,多碰几次钉子,你就明白了。
后来怎么样呢?说不幸而言中,不对。原因不是,如不少使徒所预期,多念几遍口号,现实世界就一眨眼间变为《镜花缘》的君子国,而是我衰迟加懒,除了少数熟人之外,几乎不同生人交往。不过,说幸而未言中,也不对。原因既简单又明显,是我还活着,活者动也,动包括言和行,自然就不能不触及熟人之外。而这就会引来不怎么如意的种种,比如说,有的人,本当客客气气的,却变揖让为恶声了;有的人,本当不较锱铢的,却打起算盘来了;有的人,本当近在咫尺的,却音问渐稀了。关于这些,不只人各有见,还人各有路,我都谅解。但闭目入睡之前,或梦断张目之后,思路远游,就不能不想到处世对人究以如何为是的问题。如上面所说,我是理想主义者,所求主要是心安。那个年轻人是实际主义者,所求主要是不受害。谁应占上风?又躲不开标准问题。至少是由功利主义的角度看,那个年轻人占了上风。我呢,可告慰者是并没有服输;但还有不可告慰的一面,是对于一向坚持的理想主义,有时竟感到有些动摇。这是在理想与实际间摇摆了,或者说,正在由理想的一端向实际的一端移动。如果移动太多,其至离实际的一端近了,那理想主义就成为失败主义。这有时使我想到我的最敬畏的老友韩君,我的老伴芝姐,以及早已作古的我的二姑母,在这几位的眼里,初见,甚至再见,是不曾有过坏人的。我也自信一向站在理想主义一边,却未能坚守,惭愧,惭愧!
折中而有挽救之力的路是借助脸谱。可惜脸谱也是理想主义,其意若曰:花花世界,最好是这样,处世对人就容易多了。可是事实不是这样,画饼不能充饥,所以我每看到京戏,望见脸谱,就联想到我的理想主义的命运,不禁为之三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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