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到龙年要谨小慎微,因为容易出事儿。如果不信,有事实为证,其中有天灾,如地震之类,有人变,如某某见了上帝之类。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半,即所举的证据不假,与辰龙的联系不真。但不管我怎样亲近相对论而疏远推背图,今年又逢龙年,相知的,半知的(不知彼方是否还记得),果然作古的不少;其中还有可以称为巧遇的,是由八月二十四日到二十六日,三位相知的忌辰各占了一天。作古的人多,听或看悼词的机会也多。依惯例,悼词要罗列盛德。人,我想,如戏台上有生旦净末丑,应该是心和面各有特点。可是听或看悼词,除姓名、籍贯、职务等之外,说到为人的优点,几乎都是千篇一律。这使我想到章实斋《文史通义》上的一点意见:
每见此等传记,述其言辞,原本《论语》《孝经》,出入《毛诗》《内则》。刘向之《传》,曹昭之《诫》,不啻自其口出,可谓文矣。抑思善相夫者,何必尽识鹿车、鸿案?善教子者,岂皆熟记画荻、丸熊?自文人胸有成竹,遂致闺修皆如板印。与其文而失实,何如质以传真也?
(卷五《古文十弊》)
皆如板印来于执笔者的胸有成竹。成竹有来源,是“时风”,即有关什么是光荣的一整套制艺式的不成文规定。这样的规定就一定不好吗?当然不是。这里的问题是,制艺会成为严厉的绳墨,人,作古了,入悼词之前要用这绳墨检校并调整一下,于是而认为多余的,要削去,缺欠的,要增补,用俗语说是要灶王老爷上天,好话多说。其结果呢,是常常,由相知的人看来,轻则也像也不像,重则面目全非。人死如灯灭,像不像,想开了也无所谓。但想法还可以有另一面,人死留名,名与实不合,尤其像尊称傅青主、顾亭林一流人为徵君那样的事,就真是有点杀风景了。
这使我想到人死留名的种种办法。最常见的也是借他人之笔。其上者是入正史,如《史记》的“本纪”“世家”“列传”中人都是。等而下之,花样繁多,有的像是坐专车,也写成传;更多的是见于各种杂记,非专,只是连类而及,也总算点了名。(记言行的《论语》《孟子》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传,好,只是稀如星凤。)这样出于他人之笔,其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少呢?一言难尽。太史公司马迁的写作态度,后人不敢置疑,但他是草创,史料库存不多,不能不接受传说,而传说,经过不少人的口和耳,失实的情况显然不会少。其下,有时候会有不敢写的情况,如唐太宗时期记建成、元吉的事就是这样。还可以更下,如魏收撰《魏书》,是以送好处多少定好话的多少。更没办法的是人人戴着评价的眼镜,这眼镜自然也要影响取材。总之,其结果必将如孟子所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但事实是有书,于是就只好乞援于抉择。可惜的是,抉择的人也无法摘掉眼镜。——幸而这些问题的专利权都是史学家的,我们只是谈谈闲话的可以不管。
也许就是由于不敢信赖他人之笔,有些人,有了名,估计有的出版商会印,于是自己动手,写自传。自己描画自己,也有好话多说的可能,但以常情而论,总会比出于他人之笔的近于真实,因为只有自己才有更多的透过面容写内心的能力。可惜的是,能写自传、肯写自传而且有出版商肯印的人不多,这就有如理想,虽然美好,变为实际并不容易。不得已而求其次,是这样那样的准自传。有正牌的,如《史记·太史公自序》,王充《论衡·自纪篇》,颜之推《观我生赋》之类,虽然所写不能全面,总是说得上针针见血。(陶渊明《五柳先生传》也可以归入这一类。)有副牌的,那就花样更多了。只说两种最常见的。一是日记。日记本来是只备自己查考的,自己对自己,没有寒暄甚至虚应故事的必要,因而无论写身的活动还是写心的活动,都可以,也应该一是一,二是二,一点不含胡。如果真能这样,那就成为比自传更为真实细致的自传。可是世风日下,近代以来,也许由于有不少人对别人的私事更有兴趣吧,于是而有刊印日记之举,其中如《越缦堂日记》,并且是原件影印。这样一来,有些人,一天过完,灯下伸纸,录自己之像,就不能不有戒心,即坏话少说。再下者是有“成心”,录像前先化装,于是而貌仅中人就变为环肥燕瘦,可信程度就更差了。还有一种,不是怕灾梨枣,是怕查抄拿去检查思想,于是而笔下只能写一点点无违碍之行,如早起曾刷牙、睡前曾洗脚之类,而永远不写心,那就可以说是虽有如无了。虽有如无,还要这样写,是时势使然。时势,力大,自外来,非主观能动性所能左右,不说也罢。再谈副牌的另一种,是书札。写信,经常是处理一些未能面谈的杂事,或秘事,但处理,办法和态度也会因人而不同,于是这不同就成为另一种方式的写身和写心。有少数书札是直接而专一地写自己的身心的,如大家都熟悉的司马迁《报任安书》,他的外孙杨恽《报孙会宗书》,西汉实行裸葬的怪人杨王孙《报祁侯书》,明朝宗臣《报刘一丈书》,都是很好的样本,可以说是读其书如见其人。
说到如见其人,有一通书札值得提出来单说说,那是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我的领会,这是一篇游戏文章,或说借题发挥的文章,因为嵇康和山涛(字巨源)是竹林的酒友,交谊很厚,嵇康被杀之后,他儿子嵇绍仍是借《山公启事》的光才作了官。借题,题是否为山公无所谓,要点是发挥。发挥什么?无非是自己愤世嫉俗,甘心众人皆醉我独醒。由皆醉的人看来,有些话说得未免太尖刻,如:
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卧喜晚起,而当关呼之不置,一不堪也。抱琴行吟,弋钓草野,而吏卒守之,不得妄动,二不堪也。危坐一时,痹不得摇,性复多虱,把搔无已,而当裹以章服,揖拜上官,三不堪也。素不便书,又不喜作书,而人间多事,堆案盈几,不相酬答则犯教伤义,欲自勉强则不能久,四不堪也。不喜吊丧,而人道以此为重,己为未见恕者所怨,至欲见中伤者,虽瞿然自责,然性不可化,欲降心顺俗则诡故不情,亦终不能获无咎无誉,如此,五不堪也。不喜俗人,而当与之共事,或宾客盈坐,鸣声聒耳,嚣尘臭处,千变百伎,在人目前,六不堪也。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七不堪也。又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此甚不可一也。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此甚不可二也。
(《文选》卷四十三)
多方面表示厌恶官,甚至更进一步,连圣贤也不放在眼里,对不对且不说,写自己的为人,总够得上全盘托出了。全盘托出是世故的反面,于是就引来杀身之祸。但他也有不小的获得,是给世人看的面孔是真的,不是冒牌的。
想以真面目对世人,就尤其要重视盖棺论定,因为这是最后的总结性的一次。可惜这类的论定几乎都是由别人下笔,于是,正如上面所说,执笔的人有成竹在胸,又行君子成人之美的圣道,写,印成文本,就不能不殊途同归,千篇一律了。推想有不少人是喜欢这样的,因为时风是风,草上之风必偃。这也可以谅解,甚至承认为当然。但是,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就算是少数吧,也总会有人,像杨王孙那样怪,时风以为然的,他偏偏不以为然。这样,他百年之后,执笔论定的人凭善意好话多说,他,如果有知,就必致引为遗憾。怎么办?最理想的办法是先下手为强,自己写,不给别人留下挥笔的机会。不幸是一般人都没有传说的禅宗和尚那样预知涅槃日期的本领,因而即使有此弘愿,也总是难于实现。自然也会有例外。如“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逝世前就写了《挽歌诗》三首和《自祭文》一篇。前者有这样的句子:
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
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www.daowen.com)
……
幽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
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这笔下的为人是“达”,荣辱无所谓,送葬的人回去欢欢乐乐也无所谓,与曹操的放心不下,还叮嘱分香卖履,面目迥然不同了。《自祭文》里还有说得更露骨的,如:
惟此百年,夫人(人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没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淄?捽兀穷庐,酣饮赋诗。
生有浮世名,死有身后名,是世人所爱,他偏偏不这样。这是他的真面目,如果盖棺后别人挥笔,那就可能说反了。
说身后话,表明自己不同于流俗,陶渊明是温和派。还有激进派,如明朝的遗民张宗子(名岱)就是。他的《琅嬛文集》卷五收《自为墓志铭》一篇,是古稀的前一年所作,其中有这样的话: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无官位)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皇大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夺利争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岂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称之以富贵人可,称之以贫贱人亦可;称之以智慧人可,称之以愚蠢人亦可;称之以强项人可,称之以柔弱人亦可;称之以卞急人可,称之以懒散人亦可。学书不成,学剑不成,学节义不成,学文章不成,学仙学佛、学农学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为败子,为废物,为顽民,为钝秀才,为瞌睡汉,为死老魅也已矣。……铭曰:穷石崇,斗金谷;盲卞和,献荆玉;老廉颇,战涿鹿;赝龙门,开史局;馋东坡,饿孤竹。五羖大夫,焉肯自鬻;空学陶潜,枉希梅福。必也寻三外野人,方晓我之衷曲。
七不可解,用现在的话说是四不像。这还是小怪,一升级就成为败子、废物、瞌睡汉等等了。败子、废物之类,不好听,但也有优点,是描画出来的是有血有肉的真人,不是经过改造的样板戏中的人物。“他为”的墓志铭就不成,因为“谀墓”之文照例要好话多说,以求合于时风,换来润笔的。
对于好话多说,正像对其他事物一样,也会出现爱憎的不同。绝大多数人大概要站在爱的一边吧?但站在另一边的,纵使少,也总会有一些,如陶渊明、张宗子之外,还有唐朝的王无功(名绩)、明朝的徐文长(名渭)等等。为站在憎一边的人设想,上策当然是先下手为强,自己写,不给他人留有余地。但这就一般人说,会有不少难处。没有禅师预知涅槃日期的本领,一也。也会有人,与慈禧皇太后同道,不敢说死,甚至不敢想死,于是也就没有拿笔的勇气,二也。还有其三,量可能最大,是仙逝突如其来,想拿笔已经来不及。来不及,悼词之类就只好任凭有成竹在胸的人写。其结果,本来自己是想说“多不是”(汉高祖语)的,悼词中却变为全身优点;本来自己是想说一生懒散的,悼词中却变为一贯积极。好听是好听了,遗憾的是,人生只此一次,最终不能以真面目对人,总当是无法弥补的缺陷吧?为了避免这样的憾事,还有个或应算作下策的补救之道,是弥留之际,写或说遗嘱(如果有此一举),于分香卖履诸事之后,再加一条,是:走时仓卒,来不及自己论定,但一生得失,尚有自知之明,敢请有成人之美的善意的诸君不必费神代笔;如固辞不得,仍越俎代庖,依时风而好话多说,本人决不承认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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