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说,天有不测风云。而风,根据圣人的“草上之风必偃”之理,有吹动之力,于是有些事物,其方向,甚至位置,就变了。说起因风变而变的事物,真是笔不胜书。比如我认识一个早已由青而壮的人,得天独厚,纵横丈量,都比一般人大一块,只因为有个弟兄不在国内挣饭吃,多年来就一贯是见人低头,少言寡笑,至少是精神上,像是比一般人小了一块。近些年风一变,他也一变,昂头阔步,大声言笑,像是比一般人大了两块。这是人因风而变。地也会因风而变,最典型的是我当年在那里吃经济饭、买廉价书因而梦寐难忘的东安市场,前些年一阵风刮得变为东风市场,不久前刮了不测之风,居然又变为东安市场。有个虽也白发但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朋友告诉我,像东安市场这样的官复原职的变,多了,于是由王府井大街起,到同仁堂药铺止,一说就是一大串。我随听随忘,但保留或说引起个关于老字号的记忆,想了想,像是也值得说说。
老字号,太多,不得不大题小作。想由两个方面往下削减。一是只保留性质最亲的吃,这样,像全胜斋的老头乐棉鞋,花汉冲的佳人惯用的脂粉,就可以丢开不管。二是只保留自己还记得并感兴趣的。这第二把刀神通广大,它能够使我既有瞎说的自由,又有挂一漏万的权利。以下言归正传。
我有个关系不深的相识金受申,老北京,旗下人,也是北京大学出身,时间早得多,因为年岁大得多。年轻时候似曾有为,有《公孙龙子释》在商务印书馆出版,我没看过。我认识他是四十年代末,他长身,患关节炎,两手不能平伸。但精神很好,不再谈白马非马,而很喜欢谈老北京的掌故。不但作为旁观者谈,而且能置身于内,比如货声,他都能学,而且学得很像,现在还记得学“箍桶”,“箍”音高,转为“桶”,忽然下降几个音阶,简直比真的还像真的。有一次,谈起北京的名吃,他由沙锅居的全猪席一直说到东直门内谁家的豆汁儿,总有几十种吧,可惜我手懒,没记下来。其前或其后,在报上偶然见到一篇也谈老北京名吃的杂文,所举与金君所谈差不多,这次只须剪刀而不劳抄录,于是就剪而存之,又可惜,受俗语所说搬三次家等于失一次火之累,想再看看就找不到了。幸而手头还有三十年代北平市官修的《旧都文物略》,其中《杂事略》曾谈到名吃,抄有关部分如下:
平市著名食物,如月盛斋之酱羊肉,六必居之酱菜,王致和之臭豆腐,信远斋之酸梅汤,恩德元之包子,穆家寨之炒疙疸,灶温之烂肉面,安儿胡同之烤羊肉(应为烤牛肉,即烤肉宛),门框胡同之酱牛肉,滋兰斋之玫瑰饼,同和居之大豆腐,二妙堂之合碗酪,新丰楼之芝麻元宵,都一处之炸三角,正阳楼之螃蟹,东来顺之涮羊肉,西来顺之炸羊尾,兰华斋之蜜糕,金家楼之汤爆肚,便宜坊之烤鸭,致美斋之萝卜丝饼,福兴居之锅贴,虾米居之兔儿脯,聚仙居之灌肠,沙锅居之白肉,冬日之菊花锅,夏日之冰碗,均极脍炙人口,喧腾一时。
这段记载以“如”起,表明只是举例,所以遗漏在所难免,单说我熟悉的,如丰泽园的九转大肠,会仙居的炒肝,天福号的酱肘子,中三元的烧羊肉,正明斋的自来红,大葫芦的小甜酱萝卜,就都漏了网。漏也无妨,反正这里想说的只是“老”的高风难继,因为难继,有时不免想念而已。
由最先跳到心头的天福号的酱肘子说起。这个老字号,原在西单十字街心东北部的把角,一间门面,西向,质朴无华。可是货甚高而价略贵。怎么高,也是冷暖自知的事,不好说。且从享用方面说说,是三十年代之末,我与妻及友人毕君,穷极无聊,在西单一带闲走,近午,由天福号买酱肘子半斤,西行过街,走入路西的小饭馆兴茂号。吃叉子火烧夹酱肘子,佐以高汤海米白菜,至今回味,仍然馋涎欲滴。一晃四十多年过去,西单因道路展宽而大变,天福号迁到西行一段路的路南,门面扩大了,因为是老字号,生意很兴隆。有那么一天,饭桌上有酱肉,我尝了尝,比左近店铺卖的好一些,问从哪里买的。孩子说是天福号,随着赞叹一句:“老字号,当然很好。”没想到我把标准定在昔日,说:“虚有其名,不见佳。”又没想到吾道不孤,看报,见有个记者访问制作的老师傅,也提到质量。那位老师傅说,不能与过去比,主要是原料不成,那时候用京东的八十斤重的小猪,黄豆做的酱油,现在呢,科学化了,猪一般是二三百斤重,而且经过冷藏,酱油由土法变为化学,做到原先那样不成了。
我想,月盛斋酱羊肉也必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吃过几次,也是质量大降。当年,这老字号在前门内东侧的户部街近南门,路东,邮政总局北邻,也是一间门面,质朴无华,我多次由北城往南城,出南池子往西再往南,一进户部街北口就嗅到强烈的酱羊肉的香味。现在呢,迁到前门外路西,也是门面扩大了,但是排队抢购的人还是要在门外挤。幸而挤得,像天福号酱肘子一样,原来是缺牙齿的老人也能吃,而今不成了,也不再有当年那样的香味。(www.daowen.com)
写到此,忽然想到,这样写下去不好,一是流水账,会没完没了;二是翻来覆去今不如昔,人将疑为有意怎么样。想就此打住。但是还有两种,虽然出了北京城圈,却因为过去印象太深,现在还在享用,不说,实在舍不得。只好破例,再说两种。
一种是海淀莲花白酒。当年有个时期,我喜欢与二三同好,星期日骑车作郊外之游,地点几乎永远是玉泉山。出西直门,沿平坦的土路西北行,十余里到海淀镇。进东南口,到西端北拐是西大街,商店集中地。先买烧饼、酱牛肉、花生米,最后买酒。卖莲花白酒的是仁和号,在近北口路东,两间门面,靠南一间开门,柜台上有酒坛,卖酒。我们酒量都不大,只买半斤。到玉泉山,总是在西部山下树林的草地上野餐。莲花白酒是好白酒加若干种有香味的中草药蒸馏而成,味醇厚而幽香,当时觉得,在自己喝过的多种酒中,它应该排在第一位。大概是五十年代吧,仁和号没有了,莲花白酒随着断了种。幸而时间不很长,像是七十年代,市面上有了瓶装的莲花白酒,瓶上贴着说明,仍是老法做,可是品尝,醇厚变为有力,幽香变为浮香,也是名同而实异了。
另一种是糕点,通县大顺斋的蹲儿饽饽和糖火烧。通县是我的第二故乡,吃方面的名产还有小楼(义和轩)的肉饼和烧鲇鱼,但不像大顺斋的蹲儿饽饽和糖火烧那样远近闻名。两个店都在旧城中心鼓楼以南的牛市口,我在通县上学时期当然常过其门,可是阮囊羞涩,经常是过门不入。专说大顺斋的名产,记得有一次,同宿舍的几个人入睡之前,忽然“各言尔志”,没有一个说愿乘长风破万里浪的,而以同班田君的壮志最不冠冕,是:有了钱,枕边总放着蹲儿饽饽、糖火烧,什么时候想吃,一伸手就拿到。毕业之后不很久,田君就作了古人,推想这个愿望必是终于未能实现。我自1931年离开通县,很少故地重游,只记得大革命后期,听说蹲儿饽饽和糖火烧早没有了。大概是七八十年代之间吧,大顺斋恢复生产,但不知为什么,只有糖火烧而不再提蹲儿饽饽。起初很难买,后来,商品经济的风越刮越猛,古老的大顺斋也开了窍,竟是北京城内也有了代销处,而且不只一个。孩子守“老者安之”的古训,有时候就买了来。质量呢,我在那里上学时期如果评一百分(主要原料芝麻酱、红糖好而多,可放置三个月还酥软),现在至多值五六十分;但仍可以算作不坏,因为北京生产的,也许只值二三十分吧?
这样说,老字号,几乎都是名易复而实难及,为什么?我想,原料虽然是个原因,却未必是主要的。这样认识,是受到两件亲历之事的启发。一件来自莲花白酒,有一次去买,称赞一两句之后问:“我们住城内,想喝,那里能不能买到?”卖酒的人说:“没有代销的地方。您要想喝,就到这门里来买。门外都是假的。”一件来自天津以北的杨村糕干,有一次我由故乡往天津,经过杨村,绕到运河西岸,找到面对运河的糕干小铺,想买一些,说没货。问为什么,店里那个中年汉子说:“没有好大米,没做。”我说:“米稍微差点,总比没货好吧?”他说:“这是我们的老规矩,宁可不卖,货不能差。不能败坏了名声。”宁可不卖就是宁可不赚钱,这是坚守老字号名声的“死心眼儿”;没有这个,即使原料没问题,被钱至高无上的风一吹,老字号也就不能不年轻了。因此,我有时,主要是吃老字号名产的时候,就不由得想到,大力恢复老字号,用意很好,但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用的,恢复,就不只要换上那个某某名家写的老牌匾,更重要的是继承那个死心眼儿,否则就会如一个歇后语所说(也是现在街面上的一种流行病),驴粪球,外面光而已。
以上的闲话留下个漏洞,或用时代八股的模棱词,矛盾,即说不见佳而仍旧吃。只好加说几句辩解的话。一是以宋徽宗为例,离开“东京梦华”,到五国城,还吃喝拉撒睡,此之谓到哪儿说哪儿。二是借用李笠翁的退一步法,上者难得,取其中,总比其下甚至没有好。这样说,对于老字号,我就由挑剔者一跃而成为拥护者,因而也就可以从众,安然吃月盛斋酱羊肉、喝仁和号莲花白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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