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由于有较深的贵远贱近的陋习吧,我常常想到过去。舍不得,但时间铁面无私,终于都过去了。补救之道是以记忆为资本,想想,如果有人肯听就进一步,说说,以争取阿Q式的胜利。所想或所说,当然最好是比较远的,于是就想到药王庙。
药王庙是我的家乡镇立小学的所在地,在镇的西北角。我们村在镇西一里,人家不多,没有学校。民国初年,我六七岁的时候,到那里上小学。一天往返两次,都是取道村北。大概有一里多路吧,出村向东北望,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庙门和钟鼓二楼。在我们那一带,药王庙是个大建筑,坐北向南,有三层殿。前殿供着大肚子嘻嘻笑的弥勒佛。走过前殿是个大大的院落,我们称为前院,东西对立着两层的钟鼓二楼。中层正殿是全庙的中心,高大宽敞,前面还有方广的砖陛。殿内坐着药王的金面塑像。塑像背后,隔一层板壁,面北立着韦驮的塑像。正殿之后是后院,左右有两棵很老的槐树,夏日浓荫遮天,常由上面垂下俗名“吊死鬼”的槐蚕来。后殿三间,正中供着坐在大莲花里的菩萨。后院有东西厢房,改作小学的教室。后殿西侧有北房两间,是老师的宿舍。正殿西侧有南房两间,是看庙道士的住所,兼作烧开水的茶炉。
这庙是什么时候创建的,也许有碑文可查,可惜那时候我还没读过《碑版广例》之类的书,对于石刻等等不怎么热心,以致视而不见。但它是一座古庙却是无可置疑的,残旧且不说,就是传说也很有出色的。譬如说,正殿前有个铁钟,坐在泥地上,不很大,样子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据说,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发大水,菩萨骑着它来的。另一个传说,庙里住着一条大蛇,左近的人不只一次,看见它身子缠在钟鼓二楼之上,伸出头,到庙前的水池里去喝水。我那时想,这样的蛇,身子总当有大缸那么粗吧,很怕,却又颇想看见一次。但是不凑巧,始终没有遇见。蛇,庙里确是有,几年之间,也见过几次,但都不过二三尺长,像大指那样粗,而且并不胆大,看见人,总是惶惶然地钻到洞里。可怕的小动物之中,最多的是蝎,记得一个夏夜,我们几个学生提着铁桶,沿着墙根走,只是在后院转了一圈就捉到五十多只。
我的启蒙老师姓刘,是镇北五十多里县城以东某镇的人。听说中过秀才,所以在农民的眼里,是比“白丁”高贵得多的。也许就因为有这个资历,所以身量虽不雄伟,态度却非常严肃,即所谓不苟言笑的。秀才到“洋”学堂讲共和国教科书,这是大材小用,有点类乎公主下嫁蛮夷,推想心里总该有些不释然。果然,我们上学不久,他就劝我们一些人搬到学校里住,夜里他可以给我们讲点四书。我们不知道四书中还有什么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反正老师既然要发愤忘睡,总当是好的,我们有些人就搬去了,住在菩萨大士的东隔壁。此后,老师吃过晚饭,就在西厢的教室里给我们讲四书。现在想,老师的教法颇为奇怪,一是不从《大学》开始而从《孟子》开始,二是不先背诵而先开讲,这或者就是维新吧?这样,从“孟子见梁惠王”起,老师一章一章地讲下去,我们一章一章地读下去。很抱歉,我们竟不像老师那样感兴趣,有时反而觉得有些厌烦。这倒不是对孟老夫子有什么意见,——说实在的,孟老夫子的话,我们觉得有些是很有风趣的。譬如“寡人好色”,我们当时眼中的大人都不肯说,而孟子说了。又如滕文公的爸爸死了,听了孟子的话,如此如彼一番,结果是“吊者大悦”,这就使我们像是看到一个戏剧的场面,觉得很好玩。我们感到厌烦,原因很简单,是发困而不得睡。老师讲书,正颜厉色,何况又是出于尽责之外的好心,我们当然不愿也不敢显出困倦的样子。但是睡魔偏偏不留情,常常是老师讲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我们的上眼皮就慢慢垂下来,说不定头还会突然地点下去。这很怕被老师发现,于是就想个主意,隔一会儿用墨盒向眼皮部分擦一擦,希望借此可以清醒一下。这个办法有些功效,但是作用不大,所以“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情还是难免的。我们最希望晚上老师来客人,那是镇西边不远另一个小学的老师,他一来,晚上就不上课了,我们如鸟出笼,皆大欢喜。“《孟子》者,七篇止”,我们读了一半或多一点,不记得为什么停了。四书读了不到一书!说到收获,却也不是一点没有,譬如考大学的时候,作文题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我就利用当年的窖藏,写上“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云云,没有曳白出场,想起来是应该归功于秀才老师的。
这位秀才老师,借讲《孟子》宣扬圣贤之道;我们觉得,代圣贤立言的人当然是圣贤,至少必是躬行君子,所以对他总是怀有深深的敬意。但是有些事又颇使我们起疑心。主要的一件是对娶妻过于热心。也许是因为新丧了妻吧,老师鳏居了,不记得听谁说,正在有人给他作媒。这传说大概不假,因为看得出来,老师的心情是兴奋加一点点焦虑。不久,听说东邻的临时洞房找定了,接着是迎娶。据说女方是个寡妇,照当时的习俗,娶寡妇,行婚礼,男方要用秤钩把女方的蒙头红巾勾下来,然后第一次见面。结婚的时候不许我们去看,我们不上课,坐在屋子里想象老师迈着方步,举起秤钩去勾掉红巾,然后定睛相看旧新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自在。这是因为,那时候还没听到过“关雎,后妃之德”一类的大道理,以致认为这是男女之事,同老师的尊严很不调和。这怎么解释呢?总算勉强找到为老师辩解的理由,是“可一而不可再”。但是偏偏又不凑巧,老师的这个妻子,结婚不久就死了,接着找了另一个寡妇,很遗憾,那兴奋而焦急的样子,似乎比第一次更厉害。这使我们很惶惑,怎么也想不到,老师也会未能免俗。(www.daowen.com)
庙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是看庙的刘道士,那时候总不少于七十岁吧,我们都尊称他为“道爷”。他大概不是真正的道士,短短的白发垂在脑后而不束在头顶,也没见他戴过道冠,穿过道袍。这位干瘦的老人,态度是和善的,却不大喜欢说话,也许是不屑于同我们说话。只是有一次,我们在厕所的院里流连得太久,他有些不耐烦,就说:“你们知道吗?县长拉屎都有急地,坐着轿,忽然让停住,下轿,噗哧,完了,即刻上轿,仍旧赶路。看你们,你们!”我们认为他的话是确实的。但我们不是县长,没有县长那样的要务,在厕所院里说说闲话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的县长因忙而择急地的推测,不久就得到证实,有一天,县长因公务下乡,到学校来休息了。老师率领我们列队迎接。在后院,我们看见一个中年人,白面长身,穿着绸袍,在正中走,左右簇拥着一些人。我们想,这当然就是县长了。他走得确是相当急促,但是走到屋门外却忽然停住,很轻捷地伸起一只脚,旁边一个人,想当是随从了,用布甩子熟练地抽了几下,然后伸起另一只脚,照样抽一遍,进屋去了。
在药王庙看庙是个美差。庙前后有一些田地,由道士自种自收,代价只是给老师做三顿饭。另一项收入是每月初一、十五,病家到庙里烧香时供献的供品和香火钱。再一项收入是卖秘方膏药的专利。这秘方膏药,其中一种药料是乌龟。每次制膏药的前几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道士就弄来一只乌龟,大约有碗口那样大,拴在后院西北角的墙根下。乌龟静静地伏在地上,两只小眼睛圆睁着看人。我们有工夫就围着它看。有的人还直立在它的脊背上,它坚忍地挣扎着。不知道谁从什么地方听来的,说乌龟可以用作柱础,只要让它面向西北,它就可以靠吸气而长生不死。我们不知道这是否确实,很想试验一下。可惜庙里没有修建房屋,而那个小乌龟,在院里瑟缩不了几天,就死于刀下,烂在药锅里了。熬膏药时候,一种奇怪的臭气使人欲呕,要多半日才能过去,我想,这或者就是乌龟对人类的无可奈何的抗议吧。
药王庙的生活是单调的。我们也看见过所谓“闹学”,年画上印着的,老师坐着打瞌睡,学生用墨笔在老师脸上画眼镜。但是我们的老师太严肃了,我们不敢。课堂里书声琅琅,空气却是沉闷的。破闷的唯一妙法是抢到出恭牌,到东小院的露天厕所去游荡一下。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因为后边总有不少人等着,还有,也可能被老师指出名来申斥一番。有个时期,不知道由谁发明,有不少人到厕所偷偷地吸起香烟来。烟是小鸡牌,盒子上印着一只大公鸡,一包十支,价钱最便宜。略贵一些的是海盗牌,盒子上印着一个西方武士,拄着一把军刀,我们称它为单刀牌。白白的一根纸棍,用火柴一点,一端就变红,用力一吸,向上一喷,一缕白烟就悠悠荡荡地飘上天空,很好玩。但是欢乐不久,扫兴的事来了,老师到厕所去,看见谁正在喷烟了。接着是老师怒气冲冲地坐在讲桌旁,大声呵斥:“谁吸烟了?快说!”那个被看到的学生赶紧站起来声明:“老师,我没吸。”老师冷笑了一声,说,“就是你,过来!”其后是用戒尺惩罚一番。这戒尺,是约一尺长的一根木板,光光的,平拍下去,打左手的手心,声音是清脆的。平心而论,老师惩罚学生还是偏于宽的,用戒尺训诫,不过十下左右,比起有些老年人所说,当年私塾里是让跪在砖上,头顶一碗水,或者用木棒打头,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现在想,老师对于维新,也算尽了最大的力量,比如讲《孟子》在晚上而不在白天,训诫学生只用木板而并不罚跪。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还是苦于赶不上时势,有一年春季开学,他不来了。推想是被辞退。接着学校就大举革新,沿着后殿往东建了新的教室,教室前面还竖起篮球架。新请来的老师是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未必能讲《孟子》,却会念a、b、c、d、e;装饰也不同了,最显著的是脚上不再包一层布而头上加了油。道士也换了人。新来的一位姓宋,比旧的刘老道年岁小得多,世故却多得多。对于老师和镇上的士绅们,他当然是恭顺的,就是对于我们年级高的学生,也常常是客客气气,甚至不经意地称为“先生”。我们毕业的时候,他预言我们将大阔特阔,希望我们不要忘了他。过了一些年,我回家乡,曾经践约去看他。我没有阔,他却发了胖,听说由于很会修身齐家,已经由小贫升为小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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