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同事王泗原先生永远不看电视,理由说过,我没注意听。他看戏,也许因为戏里的人有血有肉,电视上的没有,在“渐近自然”方面有高下之分吧?王先生同时是我的畏友。小畏是他的治学,深入而精粹,不吹吹拍拍,华而不实。大畏是他固执,严谨,有所信必坚持到底,有时近于违反常情也不在乎。畏,就因为有不少我认为可学的,我学不了。大事难说,说小事,如看戏与看电视间,我和他就正好相反。我也有理由。一是经济。看戏要先去买票,至时到场,都要挤车,还有,万一看到半路觉得没意思,会感到冤枉。看电视就没有这些麻烦,足不出户,不愿意看,手指一按,关上了事。二是可以开开眼,见识一些新事。如时装表演,霹雳舞,等等,我虽然无欣赏能力,知,较之不知总当近于现代化吧?且说电视上看到的新事之一是隆福寺的再变,由人民市场变为隆福大厦。楼很高,有电动阶梯助人之懒,货当然很多,只要有钱,据广告说,是有求必得。有求必得,而且是在不举步可上楼的大厦中,推想这在热心现代化的人的心目中,是“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了。是否真就至于道,我没去看,不敢说,也可以不管。我想说说的是这一变再变使我记得的一些旧事都化为黄鹤,飞去而不复返。这旧,不是几年前的道之前的鲁,而是半个世纪前的鲁之前的齐,即隆福寺是寺而不是市时候的情况,地道的东京梦华之类,也许有好事的年轻人愿意听听吧?
三句话不离本行,由书说起。书有新旧之分。新与旧,那时候与现在,意义不尽同。那时候旧书有广狭二义:广义指昔人所作木板刻印的线装书,反之为新书,指近人、今人作的铅印的新装书;狭义指广义的新书中有人用过的二手货,即书商由读书人手中买来又上架出售的。现在所谓旧书是用那时候的狭义,因为广义的已经成为古董,一般人不敢问津。那时候说旧书,多用广义,所以讲书业的集中地,总是说:旧书,一是琉璃厂,二是隆福寺,即隆福寺街;新书,一是东安市场,二是西单商场。隆福寺街旧书店不少,孙殿起《琉璃厂小志》第三章“附隆福寺及其他”部分有较详细的介绍。我上学时期已近于强弩之末,印象深的只有三家。两家大,一是路北的文奎堂,一是路南的修绠堂,都在寺门之东。一家小,名三友堂,在寺门稍偏西的对面。大的两家书多,气派大,也许由于店大欺客吧,连是否从那里买过书也不记得了。三友堂买过,还记得两种。一种是玉勾草堂本《杜工部集》,巾箱本,只校异文而无注。一种是《阅微草堂砚谱》,徐世昌印,与《清仪阁砚铭集拓》合为一函。而万幸,这两种都闯过秦火,现在还卧在书柜中。
售精神食粮之外,售物质食粮的店铺也有值得说说的。大众化而名声也大众化的“灶温”在寺门稍偏东的对面,以卖面条闻名。面条名一窝丝,形容其细,调料是碎块烂肉,合起来名烂肉面。余生也晚,更遗憾的是余生也懒,三十年代早期竟没有去尝。四十年代早期亡羊补牢,去过一次。店里人说,温师傅还在,年纪太大,不上案了,再有,面质量差,也抻不了那样细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只好吃一碗名为灶温实非灶温的面而返。还有一家不大众化的,在街东口内不远路北,名福全馆,包办酒席,有戏台,可以办堂会。我穷而无位,没有机会去吃。大概是四十年代早期吧,某巨公在此庆祝什么,有堂会,演空城计,余叔岩扮王平,杨小楼扮马谡,小报大事渲染,我也得耳食一次。现在是,灶温迁往东四北大街,其他都消灭,原址或翻修或不翻修,改为卖时装或冷饮了。
街指寺之外。应该着重说寺之内。旧时代,北京内城东西有两个大寺,东为隆福寺,西为护国寺。护国寺建于元朝,时代更早,有姚少师(广孝)影堂,土坯殿,古迹更多。隆福寺建于明朝,古迹不多,却有个著名的木雕艺术珍品,三宝殿藻井(天花板)。这藻井实物,我只从门缝看过;见过照片,确是很美,稀有。三四十年代,寺内建筑虽尚存而破旧,北京土著没有人去看。但东城人免不了要去,分两类,买家常用物的是间或,吃吃玩玩的是常常。这是指去逛庙会。旧时代,北京长年有定期定地的庙会,九十一二隆福寺,三土地庙(在外城,今之宣武医院),五六白塔寺,七八护国寺。至于庙会的情况,半个世纪以前我介绍过,这里偷懒,抄可参考的一些。
记庙会颇难,因其太杂。地大庙破,人多物杂,老远望去就觉得乱嘈嘈,进去以后,更是高高低低,千门万户,东一摊,西一案,保你摸不着头脑。……赶庙会的买卖人是既非行商,又非坐贾,十天来一次,卖上两天又走了,正像下乡的粥班戏,到了演期,搭上台子,就若有其事地吆喝起来,等到会期一过就云飞星散。庙会末天的晚上,他们或推车,或挑担,离开这个庙,走到另一个庙,地方总新鲜,人与货仍是那一群。庙会里货物的种类可真多,大至绸缎古玩,小至碎布烂铁,无论是居家日用,足穿头戴,或斗鸡走狗,花鸟虫鱼,无所不备。只要你有所欲,肯去,它准使你满意。而且价钱便宜,不像大商店或市场,动不动就是几块钱。庙会的交易时刻是短的,从午后到日落,此时以外没有人去,去也没有人卖。时间短而买卖多,所以显得特别匆忙。人们挨肩挤背地进去,走过每一个摊,每一个案。庙会的东西很少言不二价,常去的人自然知道哪一类东西诳多,哪一类东西诳少,看好了,给一个公道价,自然很快成交。……庙会专为住家而设,所以十天中开上两天也就够了。住家中有老少男女,色目不同,趣味各异,庙会商人洞明住家情形,预备一切住家需要的东西,不管你是老翁,稚子,或管家的主妇,将出阁的姑娘,只要你去,它准使你有所欲,或买或玩,消磨半日,眉开眼笑地回去。(www.daowen.com)
(《北平一顾·北平的庙会》)
彼时我的住处离隆福寺近,记得结伴游过几次庙会。一进寺门是古玩摊,珠光宝气,不懂,不敢问价。往前走,是卖各种用物的,即使不买,可以看看买东西的男女老少,几乎是清一色的老北京。再往前走,是可吃可看的,即各种小吃,各种杂耍。记得总要在豆汁摊上坐一会儿,喝一两碗,以享受自己也成为老北京的优越感;还有个优越性,是喝完算账,一个人不过几分钱。
庙会什么时候绝灭,我不知道;只记得五十年代中期我去,三宝殿还在,已经是人民市场,天天营业了。我去,是因为那里有两个摊,卖旧砚。靠北一个摊在路西,摊主名李万通,五十上下岁,一个伙计,三十上下岁,恍惚记得姓张。这个摊大本营在琉璃厂,这里设摊,专卖砚。物美者不多。我去过不少次,只买得一方,明坑,蕉白,很好用。靠南一个摊在路东,不专卖砚。人也多,记得其中一位是原在后门桥南路西开品古斋的齐长顺。因为不专营旧砚,物美而价尚可者更少。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前一年左右,我去,齐君拿一方砚给我看,说可以看看,有人让留一下,他不要才能卖。砚为端石,清初坑,石不薄而制为轻的行砚。背面有恽南田的铭,还记得末尾是,“伴我诗,伴我酒,伴我东西南北走,仍不嫌我丑”。款署“云溪外史”。像这样的旧砚,石质,做工,年代,铭文和书法的风格,都看不出破绽,属于可真可假(良砚工照真品做)一类。价也属于可真可假一类,三十元。我说如果那位不要,我可以要。过几天去问,说那位要了。我问是谁,小声告诉我,是邓拓。其后不很久,这位邓公随着三家村倒了,这方砚有康熙年间的铭,十足的四旧,下场也就不可问了。
大革命之后,寺内的商业建筑一再增多,一再升高,终于成为大厦,出入大厦的人成为五方杂处,不要说三宝殿及其藻井,就是喝豆汁、看小戏、买锅盆碗箸的老北京味儿,也就再也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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