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因果论者的眼里,一切都是必然的,因为小到某一时曾被女售货员奚落一句,某一时曾想做个飘飘然的梦,都是严酷的因果锁链中注定了的。但同样一件事,由旁观的“论”而转为主观的“感”,那就会成为“机遇”,不是注定。而说起机遇,是少一半可喜,多一半可怕,尤其想到差以毫厘,会谬以千里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不管别人怎么样,我是甘居下游,尽一点人力,然后是听从天命,成也不吐气,败也不丧气。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呢?是因为不久前,又有人对本篇标题所说昔日的府院有兴趣,找我作导游,而我,是由于多种机遇,自1931年起,到现在的1988年末,少断多续,出入于这个大院落的。年代多,大院落的变化很大,导游,指这指那,说是有黍离之感也许太重,总是不免于今昔之感吧。本篇就想以此为题材,说说这个大院落的今昔以及“之感”。
这个大院落,指坐落在北京景山之东一条街(旧名马神庙,民国后改景山东街,大革命后改沙滩后街)西部路北高墙之内那个大方块,住户可分为早、中、晚三期:早是清乾隆前期的公主府,中是清末起的“国子学”,先名京师大学堂,后名国立北京大学第二院(理学院),晚是五十年代前期起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八十年代分家,成为人教、高教两个出版社)。依时间顺序,由早的公主府说起。这位公主是乾隆皇帝的四女儿(纯惠皇贵妃苏氏所生)和硕和嘉公主。她生于乾隆十年十二月(公元1745年或1746年),乾隆二十五年(公元1760年,依旧算法为十六岁)下嫁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傅恒之子福隆安,乾隆三十二年(公元1767年,依旧算法为二十三岁)逝世。乾隆二十五年下嫁,推想府必是乾隆二十年左右修建的,也就可以推知,这个大院落,巨型砖的高围墙及其中的不少堂、室,最后的一排两层楼,都是乾隆早期的建筑。说“不少”,因为变为学校之后,曾有改建、增建的事。但是不很多。很多是到了七十年代,人民教育出版社休克数年之后复苏,人多了,感到房子紧,于是也就维新,与老天争地,改平房为楼房。公主府的旧建筑跟不上形势,只好推位让国。这样,入大门中间一路,连带其左右,北京大学时的建筑,都被拆掉,前部改为工字形大楼,用作办公室和图书馆,后部改为两排五层楼房,用作宿舍;死里逃生的只有中间一处,原公主府的正堂,行某种礼仪时用,北京大学时期用作大讲堂的,改为食堂。西路后部几进大屋,原为公主居住之所,北京大学时期用作办公处,现在改为宿舍;前部原女生宿舍也拆了,改为两排三层楼房,也用作宿舍。东路后部的两座两层楼,北京大学增建的,靠北一座工字形的切去后半,其后还想都拆掉,据说忽而有了保护文物的什么文件,也死里逃生了;前部靠东墙改为锅炉房和浴室。总之,变化太大,现在走进大门,想领略一下府的旧迹,以至院的旧迹,不容易了。但是不管什么旧事物,想斩草除根也大难,远的,如周口店的北京猿人遗迹,近的,如大喊除尽的四旧,不是仍旧举目可见吗?
这大院落的可见旧迹,乱杂,零碎,由客观方面说不容易,只好改为由主观方面,着重说自己的观感。我住在北京西北郊,入城,是由西北往东南行,依路程之理,要由街的西口入。走进大院落之前也有可以说说的。一是路北第一个门,原北京大学的西斋,男生宿舍中面积大,牌号最老的,1904年所建,现在是门户依然,但已成为文化部的宿舍。再东行,也是路北,墙上还有个小门的痕迹,是原北京大学的女生宿舍,门口挂有“男宾止步”牌子的。再东行,原来的府门,北京大学第二院的大门,不见了,改为可以出入汽车的铁栅栏门。说起这个府门或院门,与我还有点特殊关系,是1931年夏投考这个学校,录取的榜是贴在这个门外的。东南角变化最大,1931年我入学时期,合二三人之抱的古槐还在,1933年(?)夏被特大的暴风雨连根拔掉,现在成为粮店,据说是讲了什么条件挤进来的。
入门,对面守在穿堂门外的两个石狮子,东、北、西三面的平房,都不见了,改为高楼,因而连眼也穿不过去了。绕到此楼之后,原来大讲堂前的荷池,靠西一半成为汽车房。原来立在池里的日晷,上部那个斜立上插铁针的圆石盘不知去向,下部那个大理石柱,四面刻有篆字的,曾见它躺在东路靠南那座楼的前面,后来也不见了。大讲堂内,上面的藻井还在,红色明柱也依然。西侧的耳房,许多名教授,讲课前在那里休息一会儿的,也还在,只是改为工人宿舍了。大讲堂后,原来东、北、西三面都有房,北房高大考究,北京大学时期用为宴会厅,当然都不见了。最可惜的是宴会厅后,坐北向南十间(?)两层的砖木建筑,俗称公主楼,也拆了。这样的楼,就是《红楼梦》第六回贾蓉借玻璃炕屏,凤姐教平儿拿楼门上钥匙去取的那一种,北京已经剩很少几处,只是因为它“老了(货真价实的乾隆早年建筑)不中用”,就轻易地判了死刑,并立即执行。(www.daowen.com)
西路后半枝干犹存,只是由清爽变为杂乱。三进主房,最前一进是原北京大学校长室,蔡元培校长等曾在这里办公,大致还保留原样,现在成为宿舍。其前偏右有个圆形上有伞顶的房子,我上学时期是招考最后定取舍的地方,也还在,也成为宿舍。再往前,原来的女生宿舍,是不久前拆掉,改为前后两排三层楼房的。
东路简单,剩的遗迹却不少。两座楼,都是两层,靠南一座口字形,靠北一座工字形,推想都是改为京师大学堂后所建,到我上学时期,口字形楼是数学系,工字形楼是生物馆。先说口字形楼,与我关系不深,却时间早,因为投考报名,就是在它南面的廊下;其后,到大讲堂上普修课或听讲演,总要从它的右侧擦过。至于工字形楼,那就关系深了。不是上学时期,记得那时候只进去一两次,一次是看什么陈列,上楼直向东一室,迎面是周口店北京猿人头盖骨化石的模型。关系深是从五十年代早期起,大概是1953年吧,是很热的时候,我随着出版社,由西城郑王府(中央教育部所在地)迁到此楼来工作,直到1969年夏末奉命往干校才离开。十几年,眼看字,手拿笔,心里不安宁,因为苦于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果然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万没想到,十年之后,旧府旧院大变之后,我又走入此门,过眼看字、手拿笔的生活。其时我住在郊区,往返费时间,需要在大院落内有个下榻之地。到1981年夏得到,在这工字形楼的楼下,入大门左拐再左拐,窗向南的一间。屋上下很高,还可以想象昔年作教室的情形。我没有孟老夫子四十不动心那样的修养,有时难免有些感慨,因为抚今思昔,恰好是半个世纪。在这间屋里一共住了七年,春风夏梦,可怀念的不少。但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面壁时的岑寂,见夕照,闻雁声,常有风动竹而以为故人来的怅惘。幸或不幸,总算都过去了。
在这个大院落里,我也经历过一些不快意的事。由浅入深地说说。其一是多次受命迎接外调,总得依时风,低头,静听威吓加大骂。其二,大概是六十年代后半的中期吧,我也加入被专政的行列,字不看了,笔不拿了,废物利用,改为负责清扫公主楼前的院落。这工作比写稿改稿轻松得多,只是可惜,心为“斯文扫地”的旧观念所蔽,总有些不释然。其三是大革命的风刮得最猛的时候,一些所谓好人早请示、晚汇报,我们不少所谓坏人,由好人监督,早晚两次,齐集在大门之内,面北,向至高无上请罪。大概是借了认罪的光,我居然就活过来,而且,到1987年,也是在这大门之内,又居然得一纸编辑出版有贡献的荣誉证书。人生如戏,看开了也就罢了;但我仍不免于有今昔之感,算算,一晃,二十年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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