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作《负暄琐话》收《砚田肥瘠》一篇,信口雌黄,谈及砚的实用一面,也谈及砚的赏玩一面。想不到就惹来麻烦。先是解味翁按图索骥,点名要价廉而可用的朝天岩砚。不好意思抗命,幸而手头还有想自己保存的,于是检出一方送去。这是麻烦之小者,因为可以实事求是,有则从命,无则不从命。大者是竟有好学兼喜欢追根问柢的人,来,先问泛泛的,旧砚有铭,怎么分辨真假?还不满足,进而问具体的,顾二娘做工的,你见过吗?我大为惶恐,又进退两难,答,说不清楚,不答,人家揪着那篇谈砚文的辫子,逃也逃不掉。急中生智,决定用太极拳法,应接而转化,即少谈真假而多谈顾二娘。
先说说不得不如此的理由。记得多年以前,我也用这个难题考过启功先生。启功先生是文物鉴定大专家,自己藏砚,如康熙御用洮河石砚,雍正赐田文镜玉首端砚,都是世间稀有的。有那么一次,闲谈扯到砚上,我提出两个问题:一个是,您见过多少真顾二娘做工的?又一个是,譬如从刀法上,风格上,能够断定是不是出于顾二娘之手吗?启功先生言简意明,只用六个字就交了卷,是“没见过”,“不知道”。所以我也只好少谈真假,多谈顾二娘。
顾二娘是有特大名气的砚工。何以特大?我不想为士大夫讳,是因为她不是男士而是女士。性别的因素中还含有数量的因素,是女性的砚工确是罕见(端石质硬,切、刻、磨都要费大力)。那么,为什么织布绣花的手忽而琢起砚石来?这要查查家世才可以知道。顾二娘姓邹,苏州人,推算当生于清康熙前期,卒于雍正年间。她嫁顾姓,公公顾德林(或写麟)是苏州阊门内专诸巷(当时是小手工艺作坊的中心)的著名砚工。丈夫顾启明,大概嫁后时间不很长就死去,所以公公的手艺只好由她接续。推想人必很聪明,据说熟练之后,石质好坏,用脚趾一点就能知道。有个儿子顾公望,也是砚工高手,康熙年间曾召入内廷制砚。顾二娘的最活跃时期在康熙晚年,因为,据我的些微所见,文人好事者提到她,有壬辰(康熙五十一年,公元1712年)、戊戌(康熙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己亥(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9年)、辛丑(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几个年头。
以下谈业绩。不得已,还得由真假说起。世间百物有假的,是因为先有真而且好的。顾二娘制砚也是这样,据记载,制过不少,而且都很精,受到有砚癖人的赞叹。抄一些记载为证(为偷懒,引邓之诚先生《骨董琐记全编》):
(1)黄中坚《蓄斋二集》十,砚铭并序:吾乡顾德林善制砚……方欲觅一佳石,命之重制,而德林死矣,石亦了不可得。积十余年,始以三金易片石。时德林嗣子启明亦死,其孙公望又以善制砚召入内廷,吴中绝无能手。闻启明之妻实为家传,而未之察。已而其名日益著,壬辰仲秋,乃令随意制之,不拘何式,而彼竟为制索砚。细玩之,惟索纽过于工巧,似不若德林古朴,其他则温纯古雅,有余韵矣。
(《骨董三记》卷六)
(2)《随园诗话》云:何春巢在金陵得端砚,背有刘慈绝句云:一寸干将割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跋云:吴门顾二娘为制斯砚,赠之以诗。顾家于专诸旧里。时康熙戊戌秋日,春巢因调《一剪梅》云云。按此诗黄莘田所作,刻在《香草斋诗》卷二,注云:余此石出入怀袖将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余喜其艺之精,而感其意之笃,为诗以赠,并勒于砚阴,俾后之传者有所考焉。铭曰:出匣剑,光芒射入青花砚。……
(《骨董琐记》卷四)
(3)又莘田题陶舫砚铭册杂诗云:古款遗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带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注云:余田生蕉白砚,陈德泉井田砚,十砚翁青花砚,皆吴门顾二娘制。时顾没矣。(www.daowen.com)
(同上)
以上举文人之“文”,证明顾二娘确有其人,顾二娘制砚确有其物。那么,显然,至少是那位好学而兼喜欢追根问柢的,就会提出要求,这确有其物,就说是难于拿出来看看,总可以提出来说说吧?在这一点上,我是启功先生的信徒,说说可以,真则决不敢保。先说个工艺上的理由。多年前与老友金禹民先生闲谈,说到文彭、丁敬等刻的图章,金先生说,千万别当真的买,他刻半生图章,刀法才略知一二,外行人想从刻工上分辨真假,就太难了。我外行,但从金先生的经验里可以推知,刀法会因人而异,即使是很微细的。能不能本此微细考实顾二娘制砚?理可以,实际有困难,是怎么能认知顾二娘的刀法。想认知,先要有“真”实物,这是一面;想定某一实物为真,先要能够认知刀法,这是另一面。这就有如张三靠不住,要李四保,李四靠不住,要张三保,结果只好都不信。
依常情,最好还是由确定某一实物为真下手,譬如说,可以躲开刀法。我也曾希望这一条路能通,但试试,仍是崎岖难行。怨只怨“钱”这东西力量太大,除长生不老以外,几乎能使人得到任何想得到的东西,包括黄金屋、颜如玉等等。取得钱的办法之一是做假,即使于今为烈,我们总当承认是古已有之。于是而顾二娘名气越来越大,所制砚值钱越来越多,依照古今通用的经济规律,伪品就应运而生。又因为“顾没矣”,真的只能渐少(由天灾人祸)而不能渐多,假的则几乎可以依几何级数增加,于是,也许不久,譬如乾、嘉时期,伪品就遍地皆是,真的就稀如星凤了。与金禹民先生相比,我是带一点乐观尾巴的悲观主义,但平生所见,边款为“吴门顾二娘造”的端砚,其中绝大多数花样为凤,我看都是伪品。
这悲观主义还有更蹊跷的根源。先谈其一。康、雍年间有个著名藏砚家黄任(1683—1759年),字莘田,福建永福人,作了一任县太爷,千金买砚(砚石),千金买婢(金樱),在林下享清福了。据我所知,他不追古砚而追佳石,请名砚工制,共得十方,所以名书斋为十砚轩。估计他比顾二娘小二十岁左右,据记载和推测,康熙晚年他曾在苏州请顾二娘制砚,十砚轩的佳砚有些必出于顾二娘之手。公认为没有问题的是十砚中第一位的“美无度砚”,我见过拓片,在清末著名收藏家费念慈送给端方的砚拓册上。砚高市尺五寸五分,宽四寸五分,厚一寸。正面上方镌长方形水池,其他处都是随形,古朴而典雅。右方题刻行书大字谢朓诗句:“非君美无度,孰为劳寸心。”(原无标点,下同)小字:“康熙己亥六月,任。”以下“黄任”印。左方二印为“莘田真赏”,“十砚轩图书”。背面有余甸(字田生)铭和黄任于戊辰(乾隆十三年,公元1748年)秋八月的再题。右侧刻“吴门顾二娘造”,篆书。左侧刻“神品”二字,也是篆书。以下流传从略。专由拓片上看,刻工,题印,年代,等等,都没有问题。那就确认为真也就没有问题了吧?然而不然,原因是,只是我所知,竟出现两个李逵。其一见于一翁(夏莲居)的长诗《说砚》:“十砚斋之冠,东瀛归长尾,过海两见之,平正仅无疵。谬名美无度,诞吾夸陋士。”(1962年7月14日《光明日报》)这是说,美无度砚早为日本人买去。可是很怪,又出现其二。大革命之前不久,故宫举办文房四宝展览(?),我和另一有砚癖的老友去看,到一柜前,美无度砚居然斜卧在里面。这就使我由十分之九的悲观主义跳到十分之十的怀疑主义,立即推想,人间可能还有其三、其四。哪一个是真的?根据逻辑常识,不可能都真,而可能都假。唯一的一线希望,如果刻工难分高下,可以比石质。但又会碰到二难。一是情况不容许拿在手里比。二是比了,可以判定石质劣的必伪,但不能判定石质佳的,尤其尚佳的,必真。总而言之,想由此看看真顾二娘,还是“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
再说其二。我手头还有一张砚拓,古文字学家、文物鉴定家陈保之(名邦怀)老先生所赠,也是既黄莘田又顾二娘的。砚高市尺六寸二分,宽五寸四分,厚八分,也是随形。正面上方刻凤头,两旁下垂刻凤羽和云纹,无题字。背面左起为“莘田真赏”“十砚轩图书”二印。中间是林佶(字吉人)题的篆书砚铭。右方是黄自题,先是隶书诗,竟也是“一寸干将”那一首,只是第一句“割”作“切”。诗后是草书小字跋:“吴门顾二娘家专诸旧里,善制砚,一出其手,人争重之。兹石是其所制,经三阅月始成。感其工之精而心之苦也,因勒廿八字以识之。辛丑小春。莘田任。”以下“黄任”印。左侧刻“吴门顾二娘造”,篆书。这其二就比其一更难解了。“一寸干将”的诗与《随园诗话》说的那一砚重复,容易解释,是后者(袁枚时代晚)为伪造;但也有难点,是,伪造意在多卖钱,为什么不说是黄莘田和顾二娘的?最麻烦的是砚上的跋与《香草斋诗》的诗注不同(砚铭也不同),可证诗注说的砚与砚拓的砚是二而非一,黄是能诗的文人,铭砚,翻来覆去用一首诗,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如果不能起黄与顾于泉下而问之,就只能安于扑朔迷离了。
还可以加个其三。据传,顾二娘制砚是未必署名的。这就又引来新的困难。一是想看真顾二娘,就更成为大海捞针,二是根据怀疑主义,也可能署名的反而更容易是伪品。想举一实物再说说不能不扑朔迷离的理由。我的老友微翁三十年前巧遇,买得十砚轩砚一方,也是费念慈所藏。砚为正长方形,高市尺五寸,宽三寸三分,厚八分。正面上方及左右高起二三分边,刻浅云纹,砚堂作箕形,古朴而巧。背面刻黄莘田行书题:“己亥游吴,余有诗云:箧装谀墓千秋纸,囊贮蛮溪十片岩。或有嗤余者,人生能着几两屐?砚固不必如是之多也。苏东坡谓墨将磨人,况于砚乎?余笑而谢之,彼世之役役于宝珠玉者,固亦不一而足也,遂构十砚轩以贮十石。余畜砚颇多,非质之美兼制之善者不得与焉,兹亦其一云。康熙庚子(五十九年,公元1720年)上巳。任。”右侧上方篆书“莘田半亩”,下二印,一为“十砚轩图书”,一为“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左侧二印,上为“黄任之印”,下为“莘田真赏”。这方砚我见过多次,也试过墨。石绛色,温润如澄泥,为端石中所罕见。刻工,正面上方弯曲处,自然如生成,花纹,是不施脂粉而绝美的一路。黄莘田题及印章也绝精。年代,这时期黄正在苏州,顾二娘已有高名。四种条件,石质上上,工上上,题印上上,年代对,相加,我不得不暂时放弃怀疑主义,正面说,是大胆推断,这方砚是真十砚轩,又是真顾二娘。可是,我之外的人就未必放弃怀疑主义,因为没有顾的署名。如果竟是这样,我们想看看的真顾二娘就又“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说起人面不知何处去,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的一次发神经。那是上一个龙年,1976年的春天,我住在苏州一位老友的家里,有闲身和闲心,就各处跑。一次路过阊门,看其内向南一条街是专诸巷,不能不想到顾二娘,也就不能过巷口而不入。沿街左右看,出南口是金门,觉得一掠而过礼太薄,小手工艺作坊绝迹了,顾二娘的故居自然更找不到。幸而巷中间靠东面有个井,大青石盖顶,石上有四个圆孔(依北京习惯应名四眼井),容貌还很古。如果它的生年不晚于清初,那就可以推知,顾二娘是常到这里汲水的。如果晚于清初,那就发思古之幽情,只能幽到“曾在此巷住,曾在此巷走”,一井扩大为全巷,渺茫多了。我是希望不晚于清初的,因为曾诌《姑苏记游》杂诗,其中一首是:“又入阊门信步行,专诸巷口日初生。雕龙妙手知何处,故井空余洗砚情。”如果井是乾、嘉年间物,第四句以及其中的“情”就无法安排,那韵事就成为憾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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