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张寿曾:立身与应世

张寿曾:立身与应世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张君寿曾作古已经逾十年,自从有意写《续话》,我就想以他为题材写点什么。回到北京毕业之后,都到天津教书:倪君不久转到天津大学教物理,张君一直在一所中学教历史。张君的学校在天津西郊,据说路不近,但有时也来看倪君。张君的为人,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方面是立身,一方面是应世。张君不喝酒,却能够使钟会那样的惯于用别人的血以换取功名的人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应该说是后来居上了。

张寿曾:立身与应世

张君寿曾作古已经逾十年,自从有意写《续话》,我就想以他为题材写点什么。可是也难。其一是我所知不多,硬凑,没意思。其二是他社会地位不高,又像是没有可以谱入传奇的事迹,平铺直叙,鸡毛蒜皮,读者不会感兴趣。其三是他为人有特点,应该怎样评价,我一直拿不准。可是终于还是拿起笔,不是因为找到什么新而有力的理由,而是因为自己旧习难改,有什么想望,往前走,容易,后退,不容易,所以只好写。

张君是我的表弟倪君在西南联大上学时的同学,学历史的。回到北京毕业之后,都到天津教书:倪君不久转到天津大学教物理,张君一直在一所中学教历史。我结识张君,是在倪君那里。我有时到天津去,如果不忙,就在倪君那里住一两天或两三天。张君的学校在天津西郊,据说路不近,但有时也来看倪君。会过几次面,表面印象是:朴实,沉静;谦逊到近于瑟缩;谈话不多,评论性的话几乎没有。中年人,一般是容易露锋芒,张君正好相反,是锋芒太少,少到有什么主张,有什么好恶,甚至心里想什么,也难于看出来。我感到奇怪,于是就向倪君探询张君的为人。以下是倪君的介绍(几次,归拢)。

张君的为人,可以分作两个方面说,一方面是立身,一方面是应世。先说立身,他属于规规矩矩的一类,衣食住行,加工作,大大小小,都合于常,取其正。勉强可以说说的是必要活动之外还有些小嗜好。他拜吴镜汀为师,学画,又因为他孤身在天津,家在北京,所以常到北京去。他还喜爱音乐,大概限于器乐,古琴、箫、笛之类,都拿得起来。此外还喜欢搜罗些小艺术品,如书画碑帖之类。总之,除了五伦、七件之外,他还有个比较丰富的精神小天地。但这些都不稀奇,因为有不少人忙里偷闲,也是这样。

值得说说的是应世方面,他有罕见的特点。由程度浅的说起,可以概括为四个字,是含而不露。我们交往时间很长,相知很深,但就是这样,他在我面前,该表示的,十之九也是采用破颜微笑、心照不宣的方式。至于对其他泛泛之交的,就连微笑和心照也免去,而表现为浑浑噩噩,一切不在意并无所知的样子。其实对任何事,他都能够明见底里,只是不说,至少由外貌看,还不关心,包括不动情。这用旧话说也许就是良贾深藏若虚,甚至大智若愚吧?这“若”还往深处发展,至少在一般人眼里,成为真虚,真愚。例如他在学校,同事和学生都把他看作不可理解的怪人:知识,教学,没问题;只是对人处事,总表现为神经不健全的样子。证据或来由,是对于有些刺激,他的反应总是不合常规。这刺激,主要是指稍有恶意的揶揄,他的回报不是发怒,而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有时甚至自己也跳到身外,成为旁观的欣赏者。这样的反常,日久天长就使自己以外的人都认为,他确是有精神病,适于有闲情逸致的时候拿来作笑料。这自己以外的人里不只有同事,还有学生,于是有时就师生大联合,以他为目标,来点小恶作剧,以求除取乐以外,师可以显示自己特精明,生可以显示自己有氓性。其实呢,我看,被玩弄的恐怕不是他,而是那些玩弄他的人,因为他们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对方是装疯卖傻,正在为他们的愚昧卑俗而暗笑。他的这种应世之道,是否经过深思熟虑,并且费了大力,连我也不清楚。但换得的酬报却是大的,就是历次运动,他都可以在画花鸟、睡大觉的闲适中过日子,因为没有人注意他,甚至没有人想到他。

看表面,他经常在世外,不问世内事,其实也不尽然。譬如对于我,他很关心,不只爱人以德,而且常常为我的安危而放心不下。对于柴米油盐之上的大事呢?他只是不说,似乎未必不想,未必无所见。相交几十年,我没听见他说过批评什么的话。只是有一次,提到耳食之徒,他说:“这有如盼什么,未得,很想得到;已得,想没有也办不到了。”说完,他苦笑了一下,像是表示许多事都是无可奈何。所以我总是觉得,往低处说,他最善于明哲保身,往高处说,是能够怀揣着热心而以冷眼看世界。(www.daowen.com)

倪君的介绍很全面,也深入,但还是给我留下一些疑问。其中最值得深思的是,他的良贾深藏若虚,或大智若愚,是来于“性”呢,还是来于“术”呢?如果来于性,那就是得天独厚,论人事,也就没有什么可讲的。如果来于术,那就会引来两个问题:一是对不对,二是高明不高明。对不对,很难说。至少是《楚辞》时期,处世之道已经有分歧的两条路:屈原是一条,渔父是另一条。渔父不勇往直前,但他不夺人之食以求饱,不夺人之衣以求暖,依法治的精神,总当算作无罪吧?无罪,应该释放,这里也就可以不追究。再谈第二个问题,高明不高明。这,我以为,至少与阮籍相比,应该说是很高明。《晋书·阮籍传》记载:

(晋)文帝(司马昭)初欲为武帝(司马炎)求婚于籍(娶其女),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

获免,由明哲保身方面着想,应该说是高明。但不是很高明,因为他多喝酒,是借了外力。张君不喝酒,却能够使钟会那样的惯于用别人的血以换取功名的人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应该说是后来居上了。但我有时又想,这居上,也许曾付出更高的代价吧?那是为了生存和安全,长年涂抹成小花脸的。如果竟是这样,那就所得,有乐的一面,也有苦的一面。我更多想到的是苦的一面,所以每次忆及张君,就联想到人生的不易,不禁浮起一些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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