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李朝瑞的晚年生活及其珍贵回忆

李朝瑞的晚年生活及其珍贵回忆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车快,时间多余,于是想到离公路不远的七百户,李朝瑞也许还健在吧?村分东西两部分,问村中晒太阳的一群闲人,说李朝瑞住在西部的东北角,人已经不在了。出来个中年妇女,是李朝瑞的侄妇,说李朝瑞已经死了几年,他两个女儿也不在村里住了。我想进屋,请她指点指点,以便把捉一些李朝瑞晚年生活的影象。李朝瑞现身说法了,逆,真就来了,我看不是顺受,是不得不受。

李朝瑞的晚年生活及其珍贵回忆

日前写点什么,引用旧语,因为信不住自己的记忆力,翻《十三经索引》。还是开明书店的初版,先翻到硬封皮内一页,下方有个朱文印记,字不清晰,找出放大镜照,是篆书“律师李朝瑞印”,这使我想起一位旧相识以及有关他的一些旧事。想到而决定写,是因为由他又联想到机遇,人生,直到塞翁失马,等等。严冬,今雨不来,以纸笔消短日,就无妨说说他吧。

他原名李斌,大概是在北京上朝阳学院时候改为李朝瑞的。为什么改,没问过他。第一次看见他是1925年,我长兄教县立小学,暑假带几个学生,先到通县,后到北京,考官费的师范学校,其中有他。还有一个,名彰庭春,不知什么原因,都觉得他们俩是一对,称名,要合二为一,说李斌彰庭春。我考上通县师范,他们俩到北京,入了中学。其后,彰庭春就一直没见,听说李斌入了朝阳学院,学法律,登上走向豪绅的路。毕业之后,领了律师的执照,住在西单北辟才(劈柴所改)胡同东口内路北的集贤公寓,门口挂上律师事务所的牌子。其时我也在北京,见过几次面。他中等身材,微胖,人爽快,健谈,幽默之中隐藏着一点点世故,不像一般律师那样,向外的一面总是严肃的架子。

大概是上朝阳学院之前,他曾在故乡刘宋镇教小学,遭遇不幸,以致后来不得不岔上另一条路。有一次,他告诉我那次不幸遭遇的经过。那时期,故乡一带治安情况不好,有成帮的土匪,住在东南方的某地,我们家乡一带称之为“海洋”,有一天来洗劫刘宋镇。黄昏时候包围,把住民分别囚禁在几处,威吓,打,要钱。他既看见又听见,凡说没有钱的,就拉出去(装作)枪杀。他是外村人,来此教书,自然没有钱,推想难过这一关,怕得几乎想先自杀。轮到他了,只好实说。话还没说完,一棍把他打倒,昏过去了。苏醒以后,已经快天明,土匪走了。他什么也不顾,就挣扎着离开镇,往西北方老家七百户跑。受刺激太重,神经出了毛病,看见人就心颤,觉得在这个世界没法活下去了。

回家静养,渐渐平复,又到北京上学。毕业,当几年律师之后,神经的损伤显露,而且越来越重。有个时期住在钟楼稍东的娘娘庙(?),我见过他几次。当年的开朗爽快不见了,换为牢骚和多疑。那是个太监庙,主人刘老公,我没见过。据他说,人很坏,使他既厌恶又愤恨。还使他增长了一种世故,凡是“卯金刀”(刘的繁体拆字)就不可沾。后来证明,他这个荒唐推论,竟是终身坚守而不放弃。例如我有个表兄,他的同乡,又是他上朝阳学院时期的同学,同他交往不少,也合得来,只是因为姓刘,有一次提到,他说:“我不理他,因为他是卯金刀。”

可想而知,这样的精神状态,北京难于住下去了,由两个女儿照顾他回老家。收拾杂物,我家离他近,有些一时不想运走的就存在我那里;有两三种书,声明不是存,是赠,其中一种就是这本《十三经索引》。(www.daowen.com)

分别以后,许多年,他没有信来。我当然谅解,因为他有病。我也不写信,原因之一是想到他的遭遇,感到凄惨,想安慰也不好说;之二,我虽然不是卯金刀,却相当怕这卯金刀的理论万一会推广。幸而故乡间或有人来,还听到他的一点点消息。消息有不快意的,计有两种。一是短时期的,1960年前后,由于跃得太高,都没有饭吃了,他脑不健而肠胃健,经常喊饿。二是长期的,他坐在斗室热炕的角上,还感到不安全,常要用被子围成墙,让家里人坐在墙外。大概是大革命的后期,听说他老伴提前走了,我有时想,如果仍旧要用被子圈住,被子外不再有人,这样的日子怎么挨过去呢?但愿他神志更坏一些。消息还有快意的,是七十年代后期,我遇见故乡也住在七百户的人,偶然谈到运动,我问:“历次运动,李朝瑞怎么样?”那位同乡说:“疯子,谁理他!”这使我想到庄子,他只知道赞叹“不材”,还不知道疯子有更优越的优越性。比如上面提到的那位表兄卯金刀,神志清醒,由五十年代起,先是失业,后是被遣送还乡,三十年闭门思过,好容易才领得一纸什么证,改为算作好人,可是已经步履维艰了,相形之下,李朝瑞真可以称作失马的塞翁了。

一晃又是几年,是1987年春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阔别四十年的已经没有城的县城去。承某翁的好意,我获得代步,为走马看花之游。我旧习不改,想在旧梦新梦中掠取一些飘飘然。于是北行之后又南行,依设想,要下榻于五百户的卢家小院,以便能够南望青龙湾的长堤,卧听短篱下的鸡鸣犬吠,做回家之梦。车快,时间多余,于是想到离公路不远的七百户,李朝瑞也许还健在吧?向司机王君说明此意。车东拐,上土路,颠簸,但不久也就找到。村分东西两部分,问村中晒太阳的一群闲人,说李朝瑞住在西部的东北角,人已经不在了。但既已到门口,不能不认认门。找到,司机王君用乡村的叫门法,到院里喊。出来个中年妇女,是李朝瑞的侄妇,说李朝瑞已经死了几年,他两个女儿也不在村里住了。我想进屋,请她指点指点,以便把捉一些李朝瑞晚年生活的影象。继而一想,这样访旧,大概会引来她心里的评论:“想不到又来个疯子!”于是作罢。

登门访旧,得到的答复是人琴俱亡,屈指一算,这是第四次。引起的感触却是第一位,因为这使我想到《庄子·大宗师》篇的美妙想法,逆来可以顺受,应该顺受。离开纸面,做得到吗?李朝瑞现身说法了,逆,真就来了,我看不是顺受,是不得不受。这样,如果易箦之时真有所谓灵光返照,回顾苦乐,总计得失,结果大概要涕泪横流而不是微笑吧?这就是人生!不是庄子的,是叔本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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