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再谈苦雨斋及其重要评价

再谈苦雨斋及其重要评价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也收在这里,是因为题目有“再谈”二字,表明这是《琐话》某一篇的后续部分。盛情难却,发稿前补了《胡博士》和《苦雨斋一二》两篇。前几年写苦雨斋,只写了“一二”,静坐自思,也许还有“三四”甚至“五六”可写吧?所以决定“再谈”。就写这篇“再谈”说,是不能不在难于一刀两断和必须一刀两断之间徘徊。其一,谈人,不能避开评价,或者说,其中心部分应该是评价。公认为关键性的还有,由“寒斋吃苦茶”而出山任院长、督办。

再谈苦雨斋及其重要评价

这应该说是琐话之外的一篇文章,因为是坐在书桌前写的,不是坐在篱下谈的。专就篇幅说,超过万字,也与篱下的闲谈有别。更大的分别是有高头讲章气,移到篱下谈,听的人会不耐烦,甚至打瞌睡。也收在这里,是因为题目有“再谈”二字,表明这是《琐话》某一篇的后续部分。人,脾气不同,所好各异,说不定也会有人,虽然是高头讲章,因为是后续部分,也就愿意听听吧?所以本诸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备的原则,在这里重印一遍。推想听琐话的诸君一定有不少不能容忍高头讲章的,那就看了这几行序文,以下不看也好。

上海陈子善先生受岳麓书社委托,编一本回忆周作人的书,以作为研究现代文学史中这位重要人物的参考,来信希望我写点什么。我沉吟了一下,想试试。这沉吟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1984年,我忙里偷闲,想还一笔心情的债,把长时期存于心内的一些可传之人、可感之事、可念之情写出来。写了几十篇,总称为《负暄琐话》,由一友人主持在哈尔滨排印。排印前友人读了原稿,来信说,书中多写三十年代初北京大学旧人旧事,为什么没有周作人和胡适?其实原因很明显,是难于下笔,其时我还是不能改执笔时先四外看看的习惯,借《论语》的话反说,是唯恐“远之则(己)不逊,近之则(人)怨”。友人希望勉为其难。盛情难却,发稿前补了《胡博士》和《苦雨斋一二》两篇。这次沉吟,是因为那篇已经写了不少,尤其在印稿有酬的时期,作文抄公总是不妥。但上面说还想试试,是为什么?说来话长,还是两三年前吧,有个相识的中年人约写谈周作人散文的文章,我说不好写,原因是人和文难于一刀两断,就是只谈文,也难免有左右为难的麻烦。那位相识说,无妨放笔言己之所信。我谨慎,不愿放,还是坚决谢绝了。近两年来,不知根据什么,渐渐觉得那位相识的意见也颇有道理。还有个较重要的考虑,是年事日高,深感有所知,有所见,如果还有人想听听,就应该及时说出来,如实写出来。前几年写苦雨斋,只写了“一二”,静坐自思,也许还有“三四”甚至“五六”可写吧?所以决定“再谈”。内容不能不杂:谈人,也谈文,连带还会谈一些杂事。

想从“一刀两断”问题谈起。就写这篇“再谈”说,是不能不在难于一刀两断和必须一刀两断之间徘徊。原因是:如果不顺从前者,那就会孕育出一种近于荒唐的看法,是文可以完全不如其人;如果不顺从后者,那就会走上古人多认为不当走的一条路,是以人废言。有没有边见之间的中道?也许只能是徘徊。或说兼顾而容许有所偏,比如谈人的时候暂忘掉文,谈文的时候暂忘掉人。

文是人写的,先谈人。这困难很大。先说一般的。其一,谈人,不能避开评价,或者说,其中心部分应该是评价。评价要有标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标准。意见不同,会争论,争论迫使争论者挖空心思找理论的靠山,这靠山是标准的标准。追根,无尽,而根越深,玄远性增加,实用性越小。这是说,拿出任何人都首肯的标准,不容易;标准定不下来,评价就悬了空。其二,人,尤其不夭折的,相当复杂或很复杂。陶渊明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人物,可是翻阅《山海经》,也生过“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雄心。而谈到周作人,一般的困难之外,还有不少特殊的。他算得高寿,生于皇清的末尾,死于大革命的开头,中间经过不只一个朝代,还住过外国。所学更是五花八门,专就语言说,就比陶渊明多会好几种。而且能写,所写有外向的《谈虎集》之类,也有内向的《书房一角》之类。公认为关键性的还有,由“寒斋吃苦茶”而出山任院长、督办。怎么评价?标准的问题太大,这里只好用个取巧的办法,接受大家差不多都虽不知其确义而都认为应该接受的,即所谓人文主义。人文可以望文生义,解释为:凡有助于人类趋向文明的事物是好的,反之是坏的。这里显然还隐藏着何谓文明的问题,只好假定为人所共知,不管了。然后是评价。但这个词语不好轻易用,因为,比喻说,一堆什物,放在衡器上,一看指针就说出,三百斤。可是人的言行等等不同于什物,不能放在衡器上,由看指针解决问题。实事求是地说,评价他这样一个人,我感到问题很多,困难很大。所以只能退一步,关于他的为人,只说说我的零碎印象。

记得在西方的什么书上看到过,某名人有一句名言,是:没有任何人在他的仆人眼里是伟大的。这意思是,人总是经不住近看多看。历代正史的本纪是史官写的,如果换为由后妃如实写,那就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大笑话。同理,林黛玉是藏在八十回或一百二十回的书本里,如果换为悬在照相馆的橱窗里,许多红迷也许就不那么热心了吧?但不近看多看也有好处,是可以观其大略,并驰骋自己的胡思乱想以构成也许唯我独有的印象。我同周作人交往不很多,印象的典据绝大部分来于文字,所以谈就只能取其大略;而且要附加个声明,这是出于自己的蠡测,对和错的可能也许恰好是各半。

想由浅而深,并由相面而问心。大致有四点:一团和气的温厚;学而思,思而学,有所思就写;被人讥为小摆设的闲适;忽而释了褐。

一团和气,以温厚的态度对人,甚至从不大声说话,是红楼内外无数人共有的印象。至于来源,很难说。归诸绍兴周氏旧台门,不对,因为鲁迅先生,尤其是笔下,不是这样。来于“半是儒家半释家”的儒家?似也不尽然,因为儒家,如顾亭林,大概是很少露笑容的。来源闹不清,只好采用一种无价值但不会大错的解释,是“天命之谓性”加学识的厚重。关于前者,北京大学有的人不这样看,记得,也许是赵荫棠先生吧,说过,杨丙辰是天生的圣人,周作人是修养的圣人,因为杨有憨气,周,如他的别号所示,是知且智。赵还听周说过,他有时觉得脾气很坏,如果做了皇帝,说不定也会杀人。他没有做皇帝,这样自责的话无从证验。但有两件事可以为这样的自责添点油醋,一件是跟鲁迅翻了脸,一件是跟沈启无翻了脸。前一件,据传与夫人羽太信子有关,局外人最好不问。至于跟沈启无,那是四十年代前期沈为属下的时期,以发《破门声明》的形式逐沈于周门四弟子之外,当时不少人背后议论,总是有不如无的。但纵使是这样,那终归是日月之蚀,长年累月还是不蚀为多,所以在相识的诸多人的印象里还是一团和气,这也许就可以证明学识厚重所起的作用之大。因为见得多,见得深,见得明,所以领悟应该以恕道待人。但有知见,如韩非子,也未必就愿意以恕道待人,可见“天命之谓性”也不是未起作用。且不深追原因,只看表现,曾流传这样一个故事。是二三十年代之际吧,零用要银元换成铜币,时价是一银元换铜币四百六十。一次偶然谈及,周坚持说时价是二百多,证据是他的下人是这样兑换给他的。众口一辞是他受了骗。于是他决心考察一下,一考,还有大的,是把整包大米也偷走了。他无奈,一再鼓勇气,把下人请来,委婉地说,因为家道不济,没有许多事做,“希望高就吧”。不知下人怎么想,忽然跪倒。他大惊,赶紧上前扶起,说:“刚才的话算没说,不要在意。”对同道也是这样,坐在书斋,喝清茶,与客人对坐闲谈,细声细语,上天下地,却几乎从不臧否(时下)人物。我只听到过一次,是“Y公有才,可是不写;Z公无才,可是好写”。这意思对比着说,显得尖刻,也许就是偶尔不在意,天命的另一面闯出修养的围墙,闪动一下吧。

以下谈其二,学而思,思而学,有所思就写。以上其一谈的是对人,这其二是对己。成就当然主要要由对己来,换句话说,只有这个才是本钱。说到这方面的本钱,人所共知,他不只是雄厚,而是很雄厚。先说学。在我熟识的一些前辈里,读书的数量之多,内容之杂,他恐怕要排在第一位。多到什么程度,详说确说,他以外的人做不到。但可以举一事为例,他说他喜欢涉览笔记,中国的,他几乎都看过。如他的文集所提到,绝大多数是偏僻罕为人知的,只此一类,也可见数量是如何大。何况还有杂,杂到不只古今,还有中外。他通日语英语希腊语,据我所知,他之熟悉日文典籍,似乎不下于中文典籍。英语呢,专说他常提到的蔼理斯,他自己说有蔼氏书二十六册,加上向我借阅的《蔼理斯自传》,是二十七册,其中最大的一种是《性心理研究》,连补编共七厚册,总不少于三百万字吧,他都读了。这样,用本土的图书分类法说,是四部九流,无所不读。他自己说是“半释家”,我的体会,是就也读佛书说的,思想是容许饮食男女,释并不多。杂,底里有个一以贯之,是想了解“人”。于是方面就不能不广。还喜欢读一些正统儒生不大注意的书,如《齐民要术》《天工开物》《南方草木状》《燕京岁时记》以及谣谚、笑话之类。总而言之,还是无所不读。人,精力有限,生也有涯,这样贪多,没有困难吗?克服困难的办法或本领是三项:习惯于勤,能快,善记。他不只一次说,他不吸烟,用吸烟的时间看书,以破闷。他这话含有客气成分,其实是读书成瘾,不读受不了。瘾是勤的更上一层楼。勤,日久天长,培育成快。以读《蔼理斯自传》为例,总有五十万字左右吧,借去三五天就还我,说看完了。又,从他《夜读抄》之类的书所记推测,一般卷数不多的书,他一天看的大概不是一种,而是几种。快,还能记。我同他闲谈,有时说到某书,他常是举出书里的某种情况,仿佛不久之前刚读过。更难得的是,读,不是大海不择细流,都吸收,而是分辨是非好坏。这是说,学之后能思,或边学边思,由思而逐渐形成自己的一以贯之,然后以这一以贯之为尺度,再读,再分辨是非好坏。最后,同样值得注意的是,他还有一种瘾,是思有一点结果,或说有所见,有所感,也忍不住,就拿起笔,写。一生著译达几十种,上千万字,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地出来的。说不声不响,意思是既不上街参加游行,更不揭竿参加起义。这好不好呢?又遇见评价问题,自然又是很难。戴上某种眼镜看,埋在纸堆里当然是消沉。其实,辞官归去来彭泽令,赋“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也是消沉。问题是世间应否容许一个人闭户消沉。这又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取得一致意见很难,退一步,取得自己确认为必不错的意见也不易,只得从略。

以下说其三,被人讥为小摆设的闲适。小摆设与瑚琏的文字干戈,很多人记忆犹新,可不再提。事实是弟兄确是走了不同的路。比如说,同是给上海滩写文章,兄是刊于《申报·自由谈》,弟是刊于《论语》和《人间世》。又同是写旧诗,兄是:“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弟是:“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将袍子换袈裟。街头终日听谈鬼,窗下通年学画蛇。老去无端玩骨董,闲来随分种胡麻。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住在不闻鸡鸣犬吠的书斋,吃苦茶,读闲书,写幽默小品生活是远离争吵的闲适。这应该不应该?说应该,违背时义,所谓时义,是人不当高高在上,而闲适是必须高高在上的;但从严,说不应该,甚至进而斥责,又不合宪法精神。不得已,还是躲开评价问题,只推测一下为什么会这样。多少年来,对于弟兄两位的殊途而不同归,求本溯源,我总觉得,有个思想深处的距离不容忽视,那是:关于世道,兄是用热眼看,因而很快转为义愤;弟是用冷眼看,因而不免有不过尔尔甚至易地皆然的泄气感,想热而热不起来。这提到观照人生的高度说,兄是偏于信的一端,弟是偏于疑的一端。各有所向,哪一种近真?也不好说。但从受用方面看,疑总难免小有得而大失,因为不能不姑且如何如何;而姑且,就是当事者自己,清夜自思,总流水之账,也会感到可怜甚至可悲的。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察见渊鱼者不祥。门外走走,看见的是乱杂,听见的是喧嚣,不耐烦,于是退回寒斋,吃苦茶。这闲适的路,越走离人群越远,而世事及其评价,总是要由人群决定的,因而苦茶就很容易变为苦果。专就闲适这一点说(不牵涉释褐),在绝大多数人眼里,由苦茶而苦果,应该说是苦雨斋的一个或大或小的悲剧。

悲剧还有真大的,是其四要说的,天时、地利都不好,应该闭门却扫而终于开了门,走向朝市。经过如何,尽人皆知,用不着再费辞。这里不能避开的,是就为人说,应该怎么看。我的看法,是王阳明与弗洛伊德比武,还是洋鬼子占了上风(至少是某时)。或者就由鬼说,人具有神鬼二气,二气经常冲突,神胜或鬼胜,因人的天命与修养不同而可以大异。就周说,神是知和智,鬼是势位富厚的也可喜(即使是有意无意间的),忽然遇见机缘,神与鬼不协,鬼竟显了大力,一时战胜了。关键时刻,知打了败仗,轻一些说是历史上无数什么什么之士的悲哀,重一些说是人类的“天命之谓性”的悲哀。士有幸者,是得天时、地利,神鬼即使不协而不明显,可以隐隐约约地度过去。明显,程度还可以很尖锐,那就更难于遮掩。就周说,如1939年元旦的遇刺,到医院检查,说只碰破一点皮,据说他高兴得跳起来,这也是修养败于天命的一例,因为就是生死事大,最好也是不忘形的。还是说释褐问题,周不得天时、地利,是不幸者,就算是昙花一现吧,神总是曾经败在鬼的手下。

这部分想谈谈我同他的交往,琐屑,说是史料或者不够,那就算作闲话吧。我知道他还是在中学时代,从文开始。时代各段有特点,现在是天天喊要减轻学生负担,我们那时候是常常感到无事可做。解决困难的办法是看课外书。旧小说,流行的,小学时候看得差不多了,于是转而看所谓新文学著作。自然放不过周氏弟兄。一位长枪短剑,一位细雨和风,我都喜欢。尤其喜欢老弟的重情理、有见识、行云流水、冲淡平实的风格。上大学,恰好他就在这个学校,但他的行当是教日语,我是学中文兼史哲的,所以只能听听他的反串戏,如六朝散文之类。交往渐多是从四十年代起,主要还是解放以后。之前,他名声太大,我自惭形秽,不敢去打扰。只是1938年秋冬之际给他写过一封信。那是盛传他将出山的时候,我不信,却敌不过一而再、再而三,为防万一,遵爱人以德的古训,表示一下我的小忧虑和大希望。记得信里说了这样的意思,是别人可,他决不可。何以不可,没有明说,心里想的是,那将是士林的理想的破灭。他没有回信。

经常有交往是解放以后,他经过入出南京老虎桥监狱,地位变了,名声变得更多。仍在北京公用库八道湾的苦雨斋,可是由座上客常满变为门外可设雀罗。我去看他,浅的原因是,已经门可罗雀,排闼直入,就不再有当年的捧角甚至趋炎的嫌疑。深的原因恐怕还是,其一,对于学识和文章的景仰,终于不能因人的跌了一跤而放弃;其二,推想心情必是悔恨加寂寞,对于这样一位师辈,敬而远之,实在过意不去。因为还是客气一路,所以如果没有什么事,每年不过去三几次,表示问候。只剩下后院高地基北房靠西的三间。靠西一间是日本式的卧室。靠东一间南窗下一方桌,东西各有一硬座。客人来,主人面东,桌上总有展开的书;客人面西,多是羽太夫人送来茶一杯。然后是闲谈。主人还是面带温和,细声细语。很少谈学问;如果不是问到目前做什么,也不说。气氛还是行云流水,冲淡平实。坐一会儿,告辞,照例送到室门,不下阶。通信比见面的时候多些,因为会有些世间的闲事。永远用毛笔,竹纸八行。这样的交往维持到1966年前半,霹雳一声,由革命而大革命,断了。有时也曾想到他,但自顾不暇,自然只能想想。还能活在世上吗?大概是两年之后吧,才听说在1967年5月作古了。是最恐怖时期的半年之后,可见仍是寿终的。据说瞑目前告诉家里人说,只通知徐耀辰(祖正)和方纪生,这是带着极度枯寂的心情离开人间了。

可以安坐在我自己的寒斋,想想旧事,已经是七十年代之末。有时想到这位师辈,人,往矣,由二十年代后期起,先则文,后则文和人,相交超过半个世纪,究竟留有什么痕迹呢?可以算算的计有三项:前两项是有形的——著作和手泽;后一项是无形的,是在我的头脑里回旋过的他的思和文的一些路数。这里说前两项。后一项宜于独立为大国,决定扩张为三个方面,留到后面第四、五、六节说。

先说第一项,著作(包括译本)。这很容易说,凡是刊印过的,由早年的《侠女奴》《玉虫缘》等起,到最近的《知堂杂诗抄》和《知堂集外文》止,我差不多都有。来路有三条:绝大部分是由书店买的;少数绝版的,如《侠女奴》《玉虫缘》等,是由旧书摊搜寻来的;还有一部分,如《苦口甘口》《立春以前》等,是作者送的。有,现在还有,要加个说明。大革命中,我毁了不少书。毁的办法有三:一最急迫,是由孩子用自行车运出去,四面八方看看,无人,扔了就跑;二次急迫,得街道有权说话者的允许,在院里支起灶,烧;三是从从容容,当作废纸,八分一斤卖与废品站,第九版《大英百科全书》等就是这样换得人民币二十多元的。周的著作三条路都没走,原因之一当然是认为还应该留;之二是自己能够急中生智,用厚纸包作两大包,每包上插一卡片,上写:1966年8月某日封存,待上交,供批判用。”就这样,混过来了。

再说第二项,手泽。这与著作不同,是伴有一些悲凉的。先是书札,都烧了。其他手迹,记得有用日文写的日本俳句,两纸,《侠女奴》和《玉虫缘》扉页上的题辞,等等,也烧了。连带一些印件,如《先母事略》和《破门声明》(明信片式),也烧了。还有个陶器花瓶,见于《苦茶随笔》的《骨董小记》,是在日本江之岛对岸的片濑所烧,因为上有“知堂”署名,砸了。事过很久,偶然提起砸这陶制花瓶的事,孩子说我是过虑,因为红卫兵是不会知道知堂是谁的。我想想也觉得可笑;也可悲,因为对照其上“忍过事堪喜”的题辞,我竟未能忍过!但这类小损失也为我换来大获得,是更加明白,人,甚至包括诸有情,为了活命,是什么都可以慷慨舍去的。以上是说毁的。还有存的,是漏网之鱼。其中有手写的,时间早,如陶诗(《杂诗十二首》之二“白日沦西阿”)立幅、小型斗方一对(其一写自作“禅床溜下无情思”“不是渊明乞食时”两首,第二首第三句为“携归白酒私牛肉”,可证印本作“和牛肉”是错的)、扇面等是;有手赠的,时间晚,如砖石拓片多张(包括他文中提到的鲁灵光殿陛石刻和北魏延昌元年孙氏买地券)、俞曲园书联、沈尹默书立幅等是。还有一件,时间最晚,是他来信问我要不要,要就去取,善意难却,专为此去一趟取来的。那是寿石工刻的一方长方形石章,文字是杜牧句“忍过事堪喜”。据我所知,他八十岁(1964年)左右,收拾旧所谓“长物”分赠也喜爱长物的故旧,及身散之,也许是表示比魏武的分香卖履为达观吧?无论如何,能够及时安排后事,从容不迫,总是好的。但我接受这类小品,有时翻看,如永明三年砖拓片,上有二印,一小为“起明所拓”,一大为“江南水师出身”,想到人生多事,逝水流年,不禁推想他及身散时的心情,连自己也不免有不堪回首的幻灭之感。

以下转为谈文。前面曾提及,要在不以人废言的前提下谈;否则就难免左顾右盼,吞吞吐吐。文,借用佛家的术语,也可以分为“能”“所”两个方面:能是写,或说表达;所是所写,或说内容。因为有内容想表达,所以才写,这里谈就把内容排在前面,专在这一节说。内容,意义广泛,可以指文的题材,也可以指作者的思想,也许应该兼指二者。通常是,题材千差万别,思想一以贯之。题材可以是共同的,思想应该是自己的,所以谈内容就应该谈思想,或主要谈思想,就是作者对所写事物是怎么看的。不写,也有看法,所以无妨放大了说,作者对世间事物,尤其对人生,是怎么看的:怎么样算是,怎么样算非;怎么样算好,怎么样算坏。这,现代的通行语是世界观和(或“或”)人生观。人的整个生活,好恶,取舍,表现在文字上也是好恶,取舍,都是这“观”的具象化。

这观,古人称为道。周多次表示,他不懂道。这是他重视平实,对玄远缺少兴趣。其实,古人所谓道有多种,由级别说,明显的有三种:“道生一”的道是上的;“朝闻道,夕死可矣”的道是中的;“道不同不相为谋”的道是下的。上的,他懂不懂,我不好代说,反正他缺少兴趣,不谈。中的,我的体会,是怎样活就好,就有意义,他不只谈,而且大谈特谈。他多次引用焦循《易馀籥录》的一段话,是:

先君子尝曰,人生不过饮食男女,非饮食无以生,非男女无以生生。惟我欲生,人亦欲生,我欲生生,人亦欲生生,孟子好货好色之说尽之矣。不必屏去我之所生,我之所生生,但不可忘人之所生,人之所生生。循学易三十年,乃知先人此言圣人不易。

(《药堂杂文·中国的思想问题》)

以下他发挥:

人则不然,他与生物同样的要求生存,但最初觉得单独不能达到目的,须与别个联络,互相扶助,才能好好的生存,随后又感到别人也与自己同样有好恶,设法圆满的相处,前者是生存的方法,动物中也有能够做到的,后者乃是人所独有的生存道德,古人云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盖即此也。……中心思想永久存在,这出于生物的本能,而止于人类的道德,所以是很坚固也很健全的。

可见他不只谈道,而且有自信为既坚固又健全的道,这是接受人之性,以道德调节之,以期自己和他人都能“养生丧死无憾”。也就是本此原则,他多次说“物理人情”。表现为好恶、取舍是:最基本的是《吕氏春秋》的“贵生”(他自己说是“乐生”),这是儒家的,也是常识的。最好能够好好地生活,这,谁也说不出有什么理由。勉强找,也只能说一句“天命之谓性”这样的说了等于不说的空话。生,最根本,最广泛,因此他注意底层,注意多样,兴趣伸向村野、民俗、儿童以及草木虫鱼等等。生,不能避开人己,想协调,就人人都要克己。从这一点出发,他崇奉儒家的仁(忠恕)的道德观念,并向四面八方伸张,如常引《孟子·离娄》篇的话:“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庄子·天道》篇的话:“不敖无告,不废穷民,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也是从这一点出发,他反对用各种力以扶强欺弱,如喜欢谈妇女问题,憎恨大男子主义就是这样。此外,他还重知,以知为耳目了解人生,观照人生。这样的人生,他像是认为,不应该是狂热的,如宗教,不应该是造作的,如道学。总之,要率性兼调节,以求适中,也就是平实自然。这是他的思想,或说理想,甚至幻想,对不对呢?对不对要以能不能为条件。能不能的问题也很复杂,说能,难点很多,难度很大;但我们又不当甚至不能完全反其道而行。那就只好算作理想,或“一种”理想。这样说,我们是承认他有思想的一以贯之,对也罢,错也罢,他的文总是以这个为根基的。

五(www.daowen.com)

想沿着由简到繁、由易到难的路,先谈诗,后谈文。不是说诗比文易,是说他的诗不多。但也不是不作,早年曾写新,其后只写旧。这里只谈旧,因为他自己是早已扔了新。我第一次听他说不懂诗,还是1931年的秋冬之际,在北京大学一次诗的讨论会上。记得出席的还有郑振铎和谢冰心。郑谈得很多;谢中间,不多不少。该周发言了,起立,说:“我不懂诗,没有什么可说的。”坐下。我感到惊奇,因为我读过他的《过去的生命》。这不懂,他在文章中常常说,可是作,这怎么解释呢?我的理解,是他没有或不喜欢风月香奁的感情和驰骋才华的作法。但他也只是躲一部分旧或大部分旧,不是躲一切旧。如《诗经》《古诗十九首》,以及陶、杜,甚至野狐禅的王梵志、寒山,他是不躲的。他也不是不能写传统路子的旧诗,如他所谓打油诗的第一首:“燕山柳色太凄迷(邻韵八齐,以下四支),话到家园一泪垂。长向行人供炒栗,伤心最是李和儿。”就是放在唐人的集子里,大概也不会有人说是伪作,除非以故典为根据。他自己也承认,写这类诗“的确是当作诗去做的”。可是后来就转为“打油”了,原因,他自己说得明白:“当初是自谦。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

那就转为谈自立门户。什么样的门户?显然,红漆的还是柴编的,最好自己去看。《知堂杂诗抄》收诗不多,与“诗三百”大致相当,可是用几句简明的话概括它的特点却也不容易。原因之一是“诗无达诂”;之二是即使能诂,与他人的划清界限也大不易。因而不得不避难就易,先举两三首看看:

不是渊明乞食时,但称陀佛省言辞。

携归白酒私牛肉,醉倒村边土地祠。

镇日关门听草长,有时临水羡鱼游。

朝来扶杖入城市,但见居人相向愁。

往昔幼小时,吾爱炙糕担。

夕阳下长街,门外闻呼唤。

竹笼架熬盘,瓦钵炽白炭。

上炙黄米糕,一钱买一片。

麻糍值四文,豆沙裹作馅。

年糕如水晶,上有桂花糁。

品物虽不多,大抵甜且暖。

儿童围作圈,探囊竞买啖。

亦有贫家儿,衔指倚门看。

所缺一文钱,无奈英雄汉。

只这一点点就可以看出,无论意境还是文辞,都与传统的旧诗不同。最明显的是语浅易而意朴野。不怎么明显的是:传统常写的,他不写;他写的,传统很少写。为什么要这样?我的体会,是刚才说过的,他没有或不喜欢风月香奁的感情和驰骋才华的作法。他不写词(除了几首集句)也是明证,因为词要浅斟低唱,总不能不软绵绵的。我读他的诗,次数不少,每次读都感到有很浓的不同于传统旧诗的气味。这气味是怎么来的?勉强说是由下面的一些特点来:朴拙,率直,恳挚,平和;仍是乐生(常表现为悲天悯人),但同时又用冷眼看;也写梦境,但又不离泥土;也注意诗情诗意,但总是躲开士大夫的清狂惆怅和征夫怨女的热泪柔情。专就这一点说,他是陶渊明加一些释,所以诗中少见烟火气。无烟火气是淡,他是淡到连绮丽的词语也很少用。用传统的眼光看,这也可以算作诗吗?他自己说,不过是把散文的内容写成诗的形式。这是自谦,因为他也承认,“这也需要一点感兴”。感兴有所偏,表达方法也有所偏,因而就构成特点,或提高了说是风格。至于这样的风格究应如何评价,不入流还是打破了前人窠臼,那就是见仁见智的事了。

最后谈文。这更不易,因为:一,量大,早期晚期,各种内容,几十本;二,他自己一再说,不懂诗,散文则略有所知。略是自谦,知是自负。自负的知,想当分量不轻;知还要变为行,成文,分量也不轻。两者相加,或相合,成为大块头,想以一纲统众目就难了。只好先从印象下手。我由上学时期读新文学作品起,其后若干年,常听人说,我自己也承认,散文,最上乘的是周氏弟兄,一刚劲,一冲淡,平分了天下。这不是吹捧,有一微末的事可以为证,是不管不署名还是署生僻的笔名,熟悉的人看三行两行就可以断定:这是鲁迅,这是周作人。这情况,轻一些说是他们有了自己的独有的风格,重一些说是别人办不了。别人办不了,也许就可以说是高不可及。高,不能与内容没交涉。但这里想偏重谈表达。原因是:一,内容方面,前面第四节已经谈过;二,我觉得,一些值得注意的微妙之处,差不多都是可以归诸表达的。其实就总的主张说,也很简单,不过是“用平实自然的话把合于物理人情的意思原样写出来”。这标准像是不高,其实不然,例如他就用这个尺度,不只反对八股,还把苏东坡赞为“文起八代之衰”、一千多年来无数文人口颂笔追的韩文公大批评了一番:

我找坏文章,在他的那里找代表,这即是《古文观止》里人人必读的那两篇,《原道》与《送孟东野序》。《原道》是讲道统的八股,单就文词来讲,如云幸而不见正于文武周公孔子也,亦不幸而未见正于文武周公孔子也(原文不及查,大抵如此),正是十足的八股腔。《送孟东野序》开口说物不得其平则鸣,而后边就说伊尹鸣殷,周公鸣周,直至和声鸣盛,话都说得前后不兜头。音调铿锵,意思胡涂矛盾,这是古文的特色。

(《知堂集外文·354坏文章(二)》)

他还常提及另一面的,那是《颜氏家训》,理由同样,是语言平实自然,所说合于物理人情。他还用这个尺度,用他自己的话说,从大量的典籍中披沙拣金,文集具在,可以不赘。这里只想问一句,他的这种主张究竟对不对?这显然要看由什么人评定。宋的欧、曾,直到明清的茅鹿门、姚姬传等,大概要说这是鄙见,因为他们是推重气势的。就是晚到清末甚至现在,不是还有很多人,提起文言之文,立刻就想到韩、柳以及桐城、阳湖吗?而《颜氏家训》之类,真如坐在树阴下谈家常,不矜持,不造作,不浮夸,不粉饰,当然就不成其为文了。在这类事情上,也是看法绝顶重要,南辕北辙总是由这里来。至于我自己,读文谈文,虽然总是取兼容并包的态度,对于周的主张却特别重视。原因有三:一是认为,用平实自然的语言写自己想到的意思,是学文和行文的正路;二,这境界很高,达到不是容易,而是很难;三是可以利用它救粉饰造作、以无明文浅陋的时弊。

以下由正面说,看看他的散文的写法究竟有什么特点。这比谈《滕王阁序》之类的文章要难,因为那是浓,这是淡;那是有法,这是无法。还是先由印象说起。这是指我们开卷,看不了许多就会有的感觉。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只说我自己的。这还是非常简单,不过是:像是家常谈闲话,想到什么就说,怎么说方便就怎么说。布局行云流水,起,中间的转移,止,都没有规程,好像只是兴之所至。话很平常,好像既无声(腔调),又无色(清词丽语),可是意思却既不一般,又不晦涩。话语中间,于坚持中有谦逊,于严肃中有幽默。处处显示了自己的所思和所信,却又像是出于无意,所以没有费力。总的一句话,不像坐在书桌前写的,像个白发过来人,冬晚坐在热炕头说的,虽然还有余热,却没有一点点火气。

这样的外貌,其价值如何?还是躲过评价问题,只说何以能这样。外貌比喻为流,流要有源,就是落笔前存于头脑中的资本。我的看法,是要有以下这几项。一是丰富的知识,没有这个就无可写。二是洞察的见识,就是前面提及的一以贯之,材料的取舍,对有关事物的态度和评论,都凭这个。三是长期锻炼之后的思路的既条理又灵活,笔活动,要跟着这个走。四是前人的表达方法(包括组织、选词造句以及修辞)的积累,比喻是各种工具,都在手边,有需要就可以随手拈来。五是手勤,几乎无日不写,于是就熟能生巧。六也许最重要,是对文章的好坏有所知,知并化为坚定的主张,然后是笔永远顺着这个指针走。

以上几项相加,会表现为散文的成就。这可以由作者方面说,大概是苏东坡感到的:“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由读者方面说呢,大概是:能够寓繁于简,寓浓于淡,寓严整于松散,寓有法于无法。

这样写出来的文章,半个多世纪以来,文人,文学史,都承认有特色,是冲淡。这好不好?又是见仁见智的事。平心静气,我们似乎应该确认两点:一是,不管喜欢不喜欢,我们总当承认,这是一种值得重视的风格。二是,时间有大力,这种风格看来将要或已经随着人的往矣而也就往矣。回顾,比较,挽留,也许是必要的吗?必要也罢,不必要也罢,这总是文学史给来者留下的一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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