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赵荫棠先生交往比较多,因为不只同在一处讲过课,还在北京后海北岸结过邻,连住房也是我介绍他租的。我上北京大学时期,他在国文系任教,推想是讲《中原音韵》,因为他的专长是音韵学,名著是《中原音韵研究》和《等韵研究》。对于三十六字母、二百零六韵之类,我兴趣不大,所以在可以自由进教室看看听听的北大红楼,我没听过他讲课。四十年代起才熟识,他为人朴厚豪爽,少遮拦,所以时间稍长,我自信对他就有了较深的认识。解放前后他先在天津,后在兰州,推测还是讲他那一套。大概死于六十年代后期,他生于公元1892年或1893年。总算过了古稀,可以无憾。这里需要说说的,是前几年写《负暄琐话》,多及北大作古的旧人,为什么忘了他。不是忘了,是觉得,一,学问以外,似乎乏善可述;二,写就难免触及可悯可悲的什么,而且也许要扩展到他以外。为了避难或偷懒,只好装作忘了。
这次谈,就由可悯可悲的什么谈起。记得同一位老友说过不只一次,观照人生,就不由得想起孟德斯鸠辞世时的一句话:“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人力,究竟能把命运扭转多少呢?这命运,或说定命,不是指神秘意义的,是指科学意义的,即天性加机遇。天性,大的如聪慧与愚钝,小的如近酒与远酒,机遇,大的如生在什么社会,小的如买得火车票,对号,碰到哪个坐位,都很少是人力所能左右的。不能左右,也不能躲,剩下唯一的路,不管欢迎不欢迎,只有顺受。这所受,表现为顺或逆,更向身边贴近就成为得失,成为苦乐,成为荣辱(指世俗的)。言归正传,赵荫棠先生,用这两个条件衡量,情况怎么样呢?我的私见是逆多顺少,所以一生是颠簸(或只是心情的)时多而安定时少。分开说,天性,他是庄子说的“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所以积极不能走顾亭林的路,消极不能走邵潜夫的路,能走的只有李笠翁一条路,由旁观者看是不能洁身,不能乐道。机遇呢,他惯于没有遮拦,可是环境常常很需要有遮拦,因而就圆凿方枘,轻则成为不协调,重则会成为悲剧。这样的人生旅程,与《琐话》想写的可传、可感、可念有别,是可悯甚至可悲。但是取“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义,也许更值得三思,或说更值得对照。改以求进,也许不很容易吧?那就为这样的赵先生,也为或远或近的同路人,也许还有自己,洒几滴忧伤的泪也好。
赵荫棠先生字憩之,有个好籍贯,河南巩县,因为杜甫也是在那里长大的。有些才气,年轻时候读书,敢碰硬的,研究相当枯燥的音韵学,中年以后还致力于虽不枯燥但很难的《楚辞》。晚年更向前追,写《诗经研究》,据说成稿百万言以上。同很多人一样,书限定了前面的路,只能上下于各类学校的讲台。我开始同他有交往,他年已近半百,在某大学国文系任教授。人敞快,不修边幅,喜欢闲谈,有时甚至说些难登大雅之堂的话;不厌闲事,有时还像是以助人为乐。那时他住在地安门外帽儿胡同,夫人既年轻又好装饰,听说原是说唱什么的演员,不知怎么嫁了他的。夫妇二人度日,还请个三十上下的精明妇女干家务活,可见夫人是只享受不干事的。我没问过,但推想这一位不是夫人的第一位,因为两三年之后,他迁居,与我结邻,已经有另一位夫人的时候,家中还添了一个人,年近二十的儿子赵淼。还是先说这位年轻的,好的一面,外人鲜有所知。坏的呢,不少,而且每下愈况。享受要用钱换,一个还没臭的老九,充其量能够供应多少呢?节流不成,只好努力开源,于是就写了一些少一半可有多一半可无的小说,现在还记得的,有个集子名《父与子》,还有一个名《影》。写,拿笔杆的人都有同感,除了极个别的以外,变成铅字不容易,于是,至少是有时候,对有点头发、摇头退的有权而未必有学的人物,就不能不本不想寒暄而装作亲热。总之,是只好安于难堪了。还有更难堪的。听说月薪加稿酬,还是不够用。原因不能再隐瞒,是这位年轻人有嗜好(吸毒的习惯说法),据说还是比鸦片厉害得多的“白面儿”。赵先生原来也蒙在鼓里,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是有那么一天,他带着很丧气的面容告诉我的。推想为此而家中不和睦或更不和睦了,于是不很久,一场人生剧就演完,那位年轻人终于离去了。(www.daowen.com)
我推想,赵先生是认为,既然是个家,其中就不当没有女主人,因而就积极谋划迎娶。人间自有好事者,于是介绍,听说是结过婚而离了的。第一次商谈在北海公园。回来告诉我,初见,印象不佳,继而想,如果略去缺点只取优点,也许就有成的希望;试试,还不成,于是又想,如果从另一个角度看,把缺点看作也有可取,或者就有成的希望;再试,果然成了。女方是怎么样想的,我不知道。但结果是明确的,不久就成了婚,其后还生了个男孩子。与前一位年轻人相比,这一位年长十几岁,虽然也喜欢装饰,却有很美和很不美之差。幸而赵先生有佛家“境由心造”的哲学,这一切都可以对付过去。只是有一件难于对付,是后来听说,原来这一位也有嗜好。大概是受了前一位的教训,赵先生由不求甚解而进为逆来顺受,所以这个家得以在崎岖的路程中延续下去。
其后是四十年代后期,北京没有合适的领月薪的地方,良禽不能不移木而栖,于是他决定到天津去。行前大改革,记得把所有有关《楚辞》的书都卖了。以后,我们断了音信。年轻些的友人徐君是赵先生的门人,出于尊师的热诚,同赵先生交往还相当多,于是有时就从他那里传来赵先生的一些情况。大致是,五十年代前期仍在天津,经历了思想改造,成绩不理想。其后全家往兰州,不久儿子赵淼就病死。五十年代后期整风,因为嘴不好,成为级别高的右,据说由领月工资降为只领生活费了。挨到大革命,徐君被动到家乡去放牛,很少的有关赵先生的消息也断了,推想头上有冠,是不会轻松的。作古的消息是七十年代晚期听到的。我想,生,难得顺遂,作古则一了百了,也好;只是不知道,易箦之时,情况还是加冠减禄吗?回首流年,有没有因想到天性和机遇的可怕而落几滴伤痛的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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