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是《辜鸿铭》那一篇带出来的,因为辜鸿铭的经历,其中一件事也为人所乐道,是跟托尔斯泰通过信,张庆桐也跟托尔斯泰通过信,而且比辜鸿铭早一年(辜是公元1906年,张是1905年),又辜是大名人,托翁给他的信不只一处刊录过,给张的信见到的人很少,就算作“大业拾遗”吧,总以费些笔墨,奇文共欣赏为是。但也有不好拿笔的情况,是写,就不能不恬然做一次坐享其成的文抄公。先解释坐享其成。有关张庆桐的情况,我的所知都来自张的著作《俄游述感》,而这本书是我的老友韩文佑兄收藏的。书不厚,前有《自叙》《后叙》,正文只有84页。开本比大32开高一寸,黑色硬布面。四号铅字印,文言,没有标点。无出版处所,推想是自印赠人的。无出版年月,《后叙》末尾说“民国元年十月朔张庆桐序于北京”,可证出版时间为1912年末或1913年初。写书时间较早,因为《自叙》末尾说“丙午(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四月张庆桐志”,《后叙》开头说“此书藏之箧中几及七年矣”。书第26页后有铜版影印插页四,一为托翁全身像,作农民装束,坐在长木椅上;二三四为托翁与作者信的手迹,字清丽熟练,横行笔直,间有修改处,可见是原稿。文佑兄何时买到,《自叙》题下方有记,是:“己卯年二月初一日,二十八年(公元1939年)三月二十一日下午,(北平)鼓楼前地摊。”价钱没记,估计最多一角钱吧。再解释做文抄公,因为四十多年前,文佑兄曾写长文介绍,文题是《俄游述感及其著者张庆桐先生》,副题是《第一位和托尔斯泰通信的中国人》,刊于1946年4月北平《新生报·学术周刊》第三、四、五期(分上、中、下)。
文佑兄文述说张庆桐的经历,到1912年(作《后叙》的时间)为止。当然想知道得多一些,更想见到这位老人以及他珍藏的托翁手迹。文献资料找不到,于是想询之故老。大概是四十年代晚期,由我介绍并陪同,访问张效彬先生,因为他在帝俄时代作过远东哈巴罗夫斯克(伯力)的领事。张先生说,他没见过张庆桐,但知道有这么个人,还健在,住在东城,有人曾见他在东城某地散步,有个吴君,在东交民巷苏联大使馆阅览室工作,跟张庆桐有关系,可以去问问。张先生还写了介绍信。文佑兄去了,第一次,吴君说自己年轻,详情要问问家里,第二次,不巧,吴君休假,不记得为什么,以后就没有再去,很遗憾,也就没有见到这位《俄游述感》的作者以及托翁手迹。以致作者的经历,所能知的不过以下一点点。《述感·自叙》开头说:“马关定约时,余方游学江阴。”那是青年时期在那里学举业,推想籍贯即使不是(江苏)江阴,也必离江阴不远。年龄呢,《自叙》说,他听从仲兄丹荣(时在天津)的劝告,弃举业,“乃于丙申(光绪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春赴津,旋入京,五月投考同文馆,习俄文,从私愿也。其时年逾弱冠”。末尾说,“半老书生,请自隗始”。逾弱冠为年过二十,《自叙》作于1906年,假定是取七十为老之义,半老为三十五岁,依传统的虚岁算法,那就是生于1872年(同治十一年),马关定约在1895年,其时他二十四岁,在江阴游学。次年二十五岁,到北京,考入同文馆学俄文。1897年丧母,曾请假半年回南。在馆,受到中国教习王季同、俄国教习柯壁确甫的教导,功课由坏转好。1898年,袁昶管理同文馆学务,冬天考试,1899年,保举成绩好的四人往俄国留学,期限六年,他考取,秋天由上海乘船赴俄,其时他二十八岁。到俄国后,住其时的京城圣彼得堡,先在艺文学堂,后在某大学,共学习六年。其间曾到国内多处游历,并到过国外伦敦、巴黎等处。1906年回国,其时他三十五岁。其后,1907年,他曾往海牙参加万国和平会议,1910年随载涛到日、美、奥、俄等八国(据《清史稿》本纪宣统二年事推知)考察陆军。1912年,他四十一岁,在北京作《述感·后叙》。以后,推想他年仅不惑,通俄语,通中事外事,思想通达,不会甘心在林下作遗老。可是是否这样,以及做了什么,只能“无”闻阙疑了。补说一句,假定张效彬先生说的有人看见他散步是在四十年代中期,那他就已经越过古稀,就是不想当遗老也将被人看作遗老了。
写这位遗老,起因是他跟托尔斯泰通过信,那就由通信说起。1904年夏天,他和俄友威西纳及其妹游哇尔加(伏尔加河),然后到西比利(西伯利亚)奥姆斯克威氏家。他说:
是行也,余专为译书事。(梁启超著)《李鸿章》一书出版后,俄人多有思译之者,以其略古详今,不但中国数千年大势粗具其中,即五十年来东方近事搜罗殆尽。唯有一二有关大局者,若听俄人直译,遍布全国,则徒伤感情,遗患无已。余乃思先发制人,与威氏同译之。……每日午前译书一小时,午后译书一小时,两月粗毕。乙巳(公元1905年)春,以李书译著版权售于俄《陆军月报》。……且使读余自序一篇,约千余言,大致以文忠(李鸿章)作竿影,详论外交政策本极变动,补偏救弊职在后人,序末以自强作束,冀文忠开通苦心终为后世所见谅。主人读时,连连点首称是。乃议定售价鲁布(卢布)五百元,另得上等纸书二百部。……书成,乃筹广布此书之策,使俄通国皆知。乃分三途:一赠内外权要,一赠报界,一赠诗文巨子。
赠托翁书是由伦敦寄出的,并附他的一封信。信,他自己有译文,是:
甲午(公元1894年)中日之役,余愤国势骤落,乃弃旧文,求新学,以平日习闻大彼得之遗事而未得其详,于是决意习俄文。夫中国土地之广亚于俄,人民之众过于俄,而上下深闭固拒,方之俄,当彼得以前情势殆有甚焉。心常以为,天不欲兴中国则已,苟欲兴之,必有如彼得者以为之主而后可。及居俄数年,读先生之书,则此心更大惊怪。彼得强力变政,勃兴国势,先生精思为文,唱崇民德,相距二百年,伟人并出,何俄得天之独厚也?虽然,我国士大夫通异国文字者鲜,其于西国政治学术,既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至如俄者,以为专制国,其民当卑之无甚高论,而孰知先生理想之高尚,欧美人莫不心折乎,又孰知我老氏无为之旨,白种中独先生契之最深乎。自满洲铁路成,俄政府进取之念锐且坚,我国民愤且怒,以为俄真虎狼国,不可近,然而俄之人民,政事固不与闻也。窃谓政府人民,当分而为二,后日中俄政府之交,其究竟不可测,而两国人民必当谋所以亲密之道。其道惟何?亦曰通声气而已。是故先生著作苟有人译述一二,传之中国,我国民恍然见山斗在北,必骤兴亲仁善邻之感情,先生其许我否乎?《李鸿章》一书,我国古今政事变迁略具其中,寄呈左右,暇乞一览。
以下是托翁的复信,译文也出于张庆桐之手:(www.daowen.com)
承赠书,甚喜;得尊函,尤快。余老矣,生平数与日本人遇,而中国人则未一遇,且亦未因事得与中国人一通声气,余之有愿未偿盖已久也。余亦欧人,虽于中国伦理哲学未敢谓深悉其精蕴,然研究有年,知之颇审;至于孔、孟、老三氏及其诸家学说,更无论矣。(余尤所惊服者,孟氏之辩。)余于中国人,敬之重之,匪伊朝夕,自日俄战祸成而此念更有所增益。此役也,中国人盖有非常之功,非特日本之战胜不足论,且徒见日俄之残忍相杀,演成一恶世界而已。余观中国人,而信人民之美不在强力,不在杀人,而在乎能忍,虽有怒之辱之损害之者乎,其能忍如故,宁人负我,毋我负人,中国人其有焉,是余之所谓中国人之功也。中国人久为欧洲伪耶教人所凌侮,今遇日俄之战,又受种种无道之行为。余以为中国人于此得耶教之微旨,合各国宗教之原理(耶教亦在其中),实远出乎欧洲所谓耶教中人及俄国政府之上。(忆来函中语,分别政府与人民为二,极是。)译书方收到,尚未展诵,然观来函,恐此书宗旨,余与不合。观函中词意,君于中国上下(想书中宗旨亦同),极望有一番之改革。夫所谓改革者何意乎?欲使国家生长发达,得完满之效果耳,此固不能不与之表同意。然使中国为形式之改革,则反将成大错,且有妨乎国家之运命也。(即如欧美之改革,在远识之士视之,决非永远完固之局。)余以为国家改革,当从国民性质中自然生出,自成一特色,虽与别国形式上绝无一相似之处,无害也。中国进化迟缓,天下皆以为中国病,然以较近日耶教中人所得之结果,余以为中国且胜于彼等什伯千万也。盖欧洲所谓耶教中人,实则日处于罪恶之中,以竞争为前提,靡有宁日。若夫俄国人民,占世界上之多数,以农为业者,余以为当别论。余深望俄国将来,人民之组织,别立体裁。中国情形相同,余有同一之希望,中国而不步武日本也,其如天之福乎。余意中国人及别国人,皆当注重于精神之发达,不当注重于机械,精神亡,则机械适足害人而已。来函谓中俄两大国之联合,当从性情上着想,不可专恃外交家之手段或政府中人之团体,余甚以为然。窃谓中俄人民皆务农事者,于共同生计上当脱政府之羁绊,别构形式。今日之所谓种种自由,信教自由,言论自由,政体自由,举皆不足道。余之所重,在真正自由。所谓真正自由者,人民之生活无需乎政府,无一人为其所制,人民之所服从者,唯有最高无上之道德而已。更伸一言,余甚喜与君相交,余之生平著作,君为能译布于中国,则尤所欣幸无穷者也。
托尔斯脱 俄历一千九百五年十二月初一日
此信之后,张庆桐于1912年10月加一段增注,后一部分说:
托氏生平极推重老氏无为,与我国先民感情甚厚。此书勤勤恳恳,一出于至诚,以重农主义望之于我,尤有深意。托氏于俄历一(千)九百十年十月初七日谢世,生前有人面称其生平著述,托氏答言:“此皆不足道。余以为最有价值者,复中国人某一书而已。”愿读者深长思焉。托氏手书,余珍藏之,异日当置之国家博物院中。
不敢辜负“愿读者深长思”的雅意,我想说几句。先说一件关系不大的,“复中国人某一书”,如果托翁确是说过这样的话,而说的时间在1906年10月以后,这中国人某也许指辜鸿铭,因为那封复信篇幅更长,牢骚更多。再说关系大的,是托翁有关中国的印象和意见,都失之理想过多,离实际太远。即如“能忍”,“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就与京剧《捉放曹》中曹公孟德的生活哲学相反,那是“只许我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来负我”。〔这不是出于编剧人的编造,因为《三国志》注早已说:“宁我负人,无(毋)人负我。”《三国演义》接着说:“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可惜托翁没有多活六七十年,未能到他“敬之重之”的中国来看看大革命,事实是,不少人对于无告者也竟是不能忍,而是“怒之辱之损害之”。在这种地方,文学家常常不如哲学家,如罗素,自然,也因为他不只耳有所闻,还眼有所见,写《中国之问题》,就担心,一个民族,如果自私加愚昧加残忍,那就很可悲。——还是单说理想,托翁的伟大也就在于他有理想,忠于理想,于是他就设想人都会像他那样,那就只留“最高无上之道德”,也可以天下太平,甚至建造西天的净土了。所以,换一个方向看,我们也未尝不可以说,这有如跳高,不是横竿架得太高了,而是我们的本领太低,所以跳不过去。这样躬自厚,我们再读托翁这封信,就会反求诸己,只能说几声惭愧了。
话扯远了,还是回过头来说张庆桐和他的《俄游述感》。由著作看人,我觉得可取之处也不少。其一是忧国忧民,有志。《自叙》说:“呜呼!时危矣,半老书生,请自隗始。”这是想有所为。为什么?救民兴国。其二是通中外局势,有见识。如义和团时期,徐(用仪)、许(景澄)、袁(昶)被杀,他同情被杀者,还把袁昶的奏折译为俄文在俄报发表。又《后叙》说:“呜呼!往者不可追,来犹可及,东邻之协谋可惧,惧更在不知用间之方;外蒙之携贰可忧,忧更在未尽远交之谊。”可算是有远见。其三是通情达理,不为俗见所囿。如有一处谈到成败生死问题,说:“西人凡属公事,有劳劳之,不遽以成败论人。故降将回国,且或敬礼有加,原其心也。中国好责人以死,其实徒死何足贵!”这是把固结于人心的旧传统也看破了。值得慨叹的是,就是这样一位有志的通人,如果没有托翁这一封信,也就与草木同腐了。现在,他自然早已作古;那封信呢,也许如他所说,早已“置之国家博物院中”了吧?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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