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的儿子从哈尔滨来,侍奉他的外祖父来看看北京。依礼,我应该设宴洗尘。老人是回族,又临时下榻在沙滩,地点当然最好是东来顺了,因为东南行,二十分钟可到。他年轻精干,比我这个老北京熟悉新情况,说很挤,恐怕吃不上。我引用“老”新皇历,说开门以前就去,不会有问题。于是照办,结果正如年轻人所预料,门一开,早已挤在门外的大批食客如同冲锋,一拥而入。主宾整整八十岁,我也古稀以上,都有自知之明,连试挤也不敢,只好空腹而返。这使我想起同东来顺的老因缘。
三十年代初我住在东华门外北河沿,北京大学第三院的宿舍。出校门南行不远往东拐,穿过东安门大街就是东安市场,东来顺在市场北门内东侧。坐南向北两个门,靠西一个门是正字号,内有楼三层;靠东一个门是平民部,不通楼上。市场里饭馆不少,由高级的森隆饭庄、五芳斋等到小铺俊山馆、饭食摊等,总有一二十处吧,我们穷学生喜欢到东来顺,是因为它有两点可取,一是物美价廉,二是可高可低,此外还可以加上对食客特别和气。
先说和气。紧靠门之内总坐个穿长袍的,据说品级是二掌柜,见门外有人往里走,立刻起立,微笑,略躬身,说:“您来啦,往里请!”接着面转向里喊,几位,往里让。不上楼,或上去,二楼,三楼,都任意。跑堂的招待入座,满面堆笑,问吃什么。那时候不时兴看菜谱,要报菜名。选菜时,跑堂的常常参加意见,说怎样配合着吃好一些;有时候还劝说不必要得太多,不够,找补,快。这样和和气气,吃完了,算账,付钱,还要客气一下:“您带着哪?”照例要付一些小费,比如两角,跑堂的要高声喊:“外赏两毛。”帐桌和厨房要随着拉长声喊:“谢——。”离座走出,那位守门的二掌柜远远就起立,待走到跟前,又是微笑,略躬身,说:“晚上见。”(午饭)或“明天见。”(晚饭)
再说物美价廉。东来顺以推车卖馅饼卖粥起家,多年的经验是,稳妥的发财之道是物精美而价不高,以多销取胜。这个传统它一直坚守着。以有名的涮羊肉为例,据说羊都是由口外买来,放在自己的羊场,喂一个月粮食才杀,所以肉质肥而嫩,与一般吃草的羊不同。调料也是自制的,就是开设在市场北门对面的天义顺酱园。原料好,制作精益求精,所以不管高低档,都很好吃。涮羊肉是全市第一,不用说。其他如煨牛肉、爆羊肉、他丝蜜、酥鱼、酱腱子等,以及牛肉饼、羊肉饺子、炸酱面、小米豆粥等普通食品,也是各有特色,保食客满意。价钱都公道。有些低档的也许不赚钱,比如羊肉饺子,质量很好,十个才四分钱,家里自做恐怕未必成吧?(www.daowen.com)
对我们穷学生说,可高可低也是大优点。比如万一来了客人,可以登上二楼或三楼,甚至坐雅座,小单间,要几个菜,喝些酒,酒足饭饱,宾主都尽兴,不过两三块钱。如果只是自己,比如说,衣袋里只剩两角钱,那也可以走进去,吃二十个饺子,喝一碗粥,总共九分钱,大大方方给一角,听一声“谢”,走出,到丹桂商场,选一角钱的旧书一本,高高兴兴地走回学校。
回想住北河沿时期,出入东来顺的次数太多了。其中多半是不登楼,只吃一角钱的羊肉饺子和小米豆粥,以便还有点余力逛丹桂商场,寻旧书。登楼,总是有一两位同学或友人相伴,那就可以尝尝酥鱼和他丝蜜之类。秋冬二季,我一个人的时候,常常喜欢到靠东一个门的平民部。据说东家最初是靠大批卖力气的发荣滋长,所以阔了还想留这个老底,意思是不忘本,用他们的话说是不忘掉穷哥们。这东面一个门,门口没有人迎送,大概是因为穷哥们向来不会客气。入门,南北向一排大长桌,两面是长凳。没有人让,自己找坐位。坐下,伙计问吃什么,饼,面,要说几斤或几两,因为穷哥们要吃准分量。要高档菜也一样端来。有意思的是食客与食客,食客与伙计,都不客气,酒酣耳热,横眉拍案,甚至杂以叫骂声,不禁使人想到燕市的荆轲和高渐离。
半个世纪过去了,东来顺也饱经沧桑。新建了楼,更阔绰了。名气更大,主顾更多。这都很好,只是像我们这样不能冲锋陷阵的人就再也不能看见门口的迎送笑脸,听见平民部的叫骂声,想了想也总是美中不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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