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1934年,我住在北京沙滩一带。生活平庸而呆板,除去短时间到小饭馆吃炸酱面或烙饼熬白菜豆腐之外,就是钻进图书馆翻阅故纸,正是年纪尚轻而颇有暮气了。
这时期认识一个年岁不大的人,她多有幻想,充满活力,也不少一往无前的冲劲。她的愿望是从事戏剧电影,所以同这方面的人交往比较多,见面也就常常谈起这方面的新闻和轶事。说心里话,我对这些兴趣很小,有时甚至感到多余,因为在当时沙滩一带的学术空气里,上台表演,出出风头,纵使不能算作低级,也总当归入浮华一类,与立言藏之名山的胜业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但是有一次,她的新见闻却使我感到惊奇,这谈的就是关于中国旅行剧团的一些情况。详情记不清了,到今天还有清晰印象的是:剧团是唐槐秋、唐若青父女所创;名为旅行,是想巡游各地,以传教的精神为这新兴的剧种争一席地;草创中困难很多,到北京住在前门外观音寺,很穷,甚至连脸盆也不够用,没钱买,要借;可是他们有信心,充满热情,生活紧张而愉快,正在用全力争取演出成功。对于新兴的话剧,我接触很少,但是这种殉道的精神却使我深为感动。
不久,她送来一张票。是在西单长安戏院演法国小仲马的名著《茶花女》,希望我去看。我有一点点关于《茶花女》的知识,是由林译小说《巴黎茶花女遗事》来的,当然愿意由形象来验证一下;自然,一半也是由于对殉道精神有仰慕之情。长安戏院场子并不很大,可是还有一些空位;看客中老年人不多,想是看梅兰芳或杨小楼去了:这证明在当时,话剧想与京剧争一席地还很不容易。剧演得很好,尤其花园中老父劝阻茶花女那一场,老父装束雍容典重,举止庄重大方,发音沉厚,于严正中兼有慈祥的意味;茶花女则充满热情,热情又急剧地随着情节的推移而变化,由惊悸而恼恨,由恼恨而沉思,由沉思而忧虑,最终决定舍己全人,陷入绝望的悲哀。这样惊心动魄的情景却演得非常自然,因为自然,所以逼真,到茶花女陷入绝望的悲哀的时候,看客都陪着落了不少泪。(www.daowen.com)
看过之后,我想过新旧剧种的问题。所谓旧,主要是京剧,当时名角多,上座好,就如我这个经常在图书馆里翻阅故纸的人,有时也费几角钱,坐在广和楼竖排长板凳上,看富连成科班马连良、李世芳、叶盛章演的《打渔杀家》。看京剧,目的主要是娱乐、享受。新的话剧则不然,如唐氏父女演的《茶花女》,看过之后,你不由得要想想人生的一些大问题。应该多享受还是多想问题呢?不同的人自然有不同的选择。我想,至少在当时,过于偏向享受而躲开问题总是不妥当的,说严重一些也许可以算作民族的悲剧吧?如果这个想法不错,则唐氏父女的传道精神确是值得钦佩的。
中国旅行剧团的演出,我只看过这一次,可是印象很深。以后看过同一剧目的话剧和电影,也许是先入为主吧,总觉得没有唐氏父女演得好。转眼四十年过去了,有个朋友译完小说《茶花女》,希望我在译稿前写几句话。我为了省力,多由自己方面下笔,题了三首七言绝句,中间一首是:“氍毹座上泪阑干,犹记唐家话剧团。一自郊园长诀后,玉容憔悴不堪看。”中国旅行剧团往矣,记得它的还有多少人呢?至于我,也只能写一首应酬诗,算作对于他们那种殉道精神的一点点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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