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上小学时候,我住在农村。功课松散,有空闲就看小说。历史的,如《三国演义》,人情的,如《今古奇观》,侠义的,如《七侠五义》,都喜欢看,但觉得最有意思的还是《聊斋志异》。这部小说,正如书名所示,所记都是异事,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感到它能够容纳更多的遐想,与自己的生活更接近。像《连琐》,夜深人静,在墙外念“元夜凄风却倒吹”的诗;《黄英》,秀丽,精明,却是菊花所变;《湘裙》,下世之后,仍然可以柴米油盐,生儿育女:如果我们住的世间真是这样,会多有意思。
那时候还没有接触所谓科学,心目中的世界,用尺量自然很小,不要说河外星系,就是太阳系也所知很少。但这是从所谓科学方面看;要是从诗情的想象方面看,情况就会恰好相反,而是那时候的世界大得多,复杂得多。正像《聊斋志异》所写的,就在不远的墙外、途中,也许有连琐,有黄英。总之,在柴米油盐之外,飞禽走兽之外,还有个藏有不可知的无限奥妙的境界,这境界会供给我们意想不到的机遇,因而就容许我们驰骋遐想。
现在想来,是借了“不科学”的光,那时候还相信《聊斋志异》的“异”是实有的,虽然也知道不是容易碰到的。我有过幻想,有时甚至很迫切,希望不远的哪一天,也会遇见《聊斋志异》的“异”。可惜,这“异”总是迟迟不来。村里有两座庙。偏东是土地庙,很矮小,要弯着腰才能走进去。但据说很必要,土地爷和小鬼都住在里面,村里无论谁死了,魂灵都要在那里暂住,然后转往阴曹地府。偏西是关帝庙,一间宽敞的大屋,坐北朝南,关帝坐在上面,靠后;前面右方立着白脸的关平,左方立着黑脸的周仓。大部分神异传说与这两个庙有关,如周仓夜里持大刀出来,土地爷派小鬼拘人等等,可是我都没有遇见过。与庙无关的传说也有一些,如九奶奶跳神,神灵显迹,一个张家的少女被黄鼠狼迷住,等等,我也没有见过。亲自经历的“异”,当时信以为真的只有两次。一次是祖父病重,家里慌作一团,夜里二更左右让我到东边一二里的镇上去买药。我去,路过镇西门外往南的大桥旁,听见桥那里有人说话,一个问什么时候前往,另一个说后半夜。我那时候还迷信,联想到祖父的病,觉得毛骨悚然。很巧,祖父就真在这一夜死了。另一次,是听说夜里村南野地常有狐仙灯出现,我也去看。几个人立在村边向南望,等了一会,忽然一个圆亮光,如人头大小,离地面一两丈,自西向东,平稳而很快地流动,走了很远才消失。(www.daowen.com)
连琐、黄英之类的“异”终于没有遇见,很遗憾。不久就离开家,到外面上洋学堂,离黑脸周仓越来越远了。仍然喜欢杂览,可是读物换了另一套,绝大多数是务实的,即西方传入的新知识。包括各个方面,由讲天界的哥白尼到讲生物的达尔文。时代也长得很,由亚里士多德到爱因斯坦。总之,上天下地,五花八门,合在一起,像是可以一言以蔽之,是告诉我,己身和己身以外,即所谓我们的世界,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们是住在像是有严格规律的世界里。这样的世界,规律之上有个“大异”,就是为什么会有规律,是直到现在我们还不清楚。规律之下,什么“异”也没有,月出日落,水流就下,吃饭睡觉,由幼变老,直到人死如灯灭,一切都是干巴巴的。有时遇见像是异,其实用科学知识一解释就毫不稀奇。大自然铁面无私,想找奇迹,没有;…想跳出去,不可能。
这是科学。科学是进步的,既已进步,退回去总是办不到了。但是遐想之情却难于完全破灭,因而有时候想到少年时期心中的“异”,化为空无,未免有些惋惜。有两件事可以说明这种惋惜的心境。一次是四十年代初,当时住在北京鼓楼以西,东邻是个佛寺,寺前有个常常淹死人的池塘,因而有水鬼找替身的传说。有一天,我中夜回家,远远看见一个妇女坐在寺前的道旁,背对着池塘。如果在昔年,我会相信这是《聊斋志异》的“异”,大概要很怕吧?可是还是科学知识占了上风,我确信她不是鬼,于是平静地从她身旁走过去。这“平静”表示神异世界的消亡。另一次是七十年代,住在北京西郊,地震之后,独自住在湖边的地震棚中,夜里,明月窥窗,蟋蟀哀吟,境界正是《聊斋志异》式的,可是棚外总是寂然。很无聊,曾诌一首打油诗云:“西风送叶积棚阶,促织清吟亦可哀。仍有嫦娥移影去,更无狐鬼入门来。”狐鬼不来,心情枯寂,我不禁想起儿时所见的狐仙灯;只是现在,即使看见,我也不信它真是狐仙所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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