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化寺是北京北城鼓楼以西一个规模相当大的佛寺,寺前(南面)有守门双石狮和红色大照壁,如果没有这个照壁,就正好面对后海。照壁之外是空地,有两层楼高的土丘,土丘之东有两个水池。如果借周围景色来吹嘘,说是城市山林也不能算妄语。寺的规制是完全依照传统:前有山门、弥勒殿,中有大雄宝殿,后面是楼,两层,下是禅堂,上是藏经阁;还有东西旁院,西院住人,东院存物。
三十年代后期,由于偶然的机会,我迁到寺的西邻李家院内。这李家占据寺的西南一角,我住后院,房后就是寺的方丈院。北京有个迷信,是宁住庙前,不住庙后,宁住庙左,不住庙右。我住的是庙右,所以曾有好心的长者指出我卜居的失计。其时我已经受了西学的沾染,就不以为意,还是住下来。因为成了近邻,对于寺的身世就颇有兴趣。查志书,寺的家世并没有多少显赫的,只说有明朝崇祯皇帝赐曹化淳的御笔草书碑,可是我没见过。可见的是清朝末年一些痕迹。据说寺的大施主是恭亲王奕,他每天下朝,总是先到广化寺休息。这大概是真的,有不少蛛丝马迹可证。寺有十顷香火地在北京和通县之间,自己雇人耕种,寺靠这个支撑门面,僧人靠这个吃饱肚子,这样多的土地,推想必是超级人物施舍的。大雄宝殿里有个紫檀雕的供桌,大而精致,殿东偏有个青花瓷鱼缸,也是大而精致,据说都是恭王府中物。直到四十年代,奕䜣的孙子溥心畬,其时已是名画家,还常常到寺里来消夏,所以寺里僧人几乎人人有溥的赠画。再有清末民初,寺还是北京图书馆的发祥地,其时名京师图书馆,馆长是名目录学家缪荃孙,读者更不乏知名之士,其中之一是鲁迅先生。
我结邻的时期,图书馆已经迁走三十年以上,仅存的书香是藏经阁上的经版和散见于各室的佛经。这同我家的生活简直是水米无干。有干系的是每天清晨和尚上殿的念经声,不知怎的,总使我想到世间和出世间。孩子们睡得沉,听不见梵呗声,他们最感兴趣的是一年一度旧七月十五日的盂兰盆会,寺门口放着纸糊的大船,法事之后要烧,烟火冲上半天,很好看。其次是冬天,有的年头在寺里开粥厂,排队领一碗稠粥,不要钱,孩子们觉得很好玩。
四十年代中期,一个朋友赵君迁到寺内东院住。他同寺的住持有交谊,因而经过介绍、交往,我同寺里的许多人就渐渐熟起来。大小和尚认识不少。说到所得,很遗憾,即使有,也是偏于消极方面的。比如我写过一篇小文章,谈出世,分析的结果是,以逆人情为顺教义,即使并非绝对荒诞,也总是非一般人所能做到。坐而能言,起而不能行,作为人生之道,其价值就微乎其微了。这样的认识,或说感触,一部分就是来自与出家人的交往。不过,依古训,我们也不当厚责于人,证涅槃高不可及,可以降而求其次,出了家,真能够信受奉行的也未尝不可传。这方面,有三位似乎可以说一说。
一是方丈玉山,河南人,因为朴实而当了住持,即所谓一寺之主。他文化程度不高,不要说法相,就是寺里标榜的临济宗,恐怕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信,无理由地相信依清规做就是好。寺很富,内有很高明的厨师,据说其中之一是来自御膳房,外出有人力车和马车。可是他向来不坐车,远近都是步行。吃斋,寺里有规定:除初一、十五改善,吃白面面条以外,平时都是玉米面窝头。他随着小和尚吃,不特殊。上殿念经也是这样,从来不贪睡缺席。因为他这样规规矩矩,解放以后受到优待,分配他到东郊某工厂工作。有一次我遇见他,问他在厂里做什么。他说喂猪,接着立刻说明:“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反正我不杀生,不吃肉。”后来,他年岁渐大,厂里照顾他,让他值夜班。有一天早晨,我见他从厂里回来,问他为什么不在厂里就近休息,他说:“出家人只能在寺里睡,这是清规,决不能犯。”“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我没有再看见他。七十年代中期听一个旧邻人说,他因为患什么病,死在寺里。(www.daowen.com)
另一位是了尘,东北人,我四十年代认识他,他已经近七十岁。人瘦小,和善。我曾问他的经历,他说是刻木板的工人,因为觉得奔波劳碌没意思,所以出了家。他安静,不大说话,我看他那凝重慈祥的目光,总觉得他在想:“我虽然已经觉悟,却原谅你们的迷惑。”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正是《高僧传》里的人物。大概是五十年代初期,他离开这个寺,推想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还有一位是修明,俗姓贾,北京人,经历与前两位大异。他既在国内上了大学,又到法国上了大学。据说是因为某事大失意,患了难愈之症,万念俱灰而出了家。我同他交往不少,可是这样会勾起烦恼的经历不便问,因而对于他和佛理的关系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也就始终不清楚。他信,是古代尾生性质的呢,还是今人弘一性质的呢?不过我觉得,不管是哪种信,信行一致总是难得的。
1966年秋季,我眼看这个寺遭了浩劫,某学校的红卫兵进驻一个月左右,塑像全部砸毁,门外堆成土山。其后不久,我离开这住了三十余年的旧居。是十年之后,有一天我从寺前走过,发现山门还在,只是守门的两个大石狮子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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