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东谢与西谢:古旧书画铺主人的纷争与身份认同

东谢与西谢:古旧书画铺主人的纷争与身份认同

时间:2023-07-03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东谢西谢是北京两个小旧书画铺的主人,东谢是谢锡三,西谢是谢子陶。对此,东谢总是摇头否认,理由大概是:西谢不过是商贩,而他,则风雅,地位应在商贾以上。就主人的为人说也是相背:东谢可以入《世说新语》,西谢不能,因为他是商人而富于商气。永光阁和悦雅堂往矣;如果阁主东谢和堂主西谢还健在,大概都近于九十了吧?

东谢与西谢:古旧书画铺主人的纷争与身份认同

东谢西谢是北京两个小旧书画铺的主人,东谢是谢锡三,西谢是谢子陶。推想都是以字行;至于名,一般顾客就无缘知道了。分东西,是就铺子的地点说的:东谢的名永光阁,在东四牌楼北不远路西;西谢的名悦雅堂,在西四牌楼北相当远(靠近太平仓)路西。都是一间门面,自东自掌,没有伙计。总之,都是简陋的小铺。可是因为经营的是旧书画,在文人墨客的队伍里名气却大,甚至可以说地位却高,因为少则三天五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总不能不到他们那里坐坐,问问新的情况。

东谢是山东人,粗率,喜欢开玩笑,登门坐坐的人常常引西谢来嘲弄他:或者说“东谢不如西谢”,或者说“一蟹不如一蟹”。对此,东谢总是摇头否认,理由大概是:西谢不过是商贩,而他,则风雅,地位应在商贾以上。他这样想,也不无道理。据说,他原是开饭馆的,画家溥心畬有时到他那里吃饭,他客气招待,尽量接近,终于拉上关系,成了溥的门外弟子,学画,学写。他的画,我没见过;却知道他颇以能写大字自负,离他铺子不远的北邻,忘记是什么商店,匾额就是他写的。字如其人,也是粗率有余而润泽不足。

不知道由于什么机缘,他舍肠胃食粮而经营心目食粮了,于是就成为永光阁的主人。他的粗率、爽直、不拘形迹给他带来许多方便和一团热闹。那时候,北京的各处不乏遗老遗少,他们有闲,多数喜欢书画,少数还略有收藏,于是饱食之余,就惯于到他的铺子里安坐,看壁上挂的书画,品头论足,评定真假,有时言不及义,传些街巷琐闻,或以铺主人为话题说说笑话。对于这类的近于恶作剧,东谢一贯是处之泰然,甚至随波逐流,也加油加醋。我有时想,专就这一点说,东谢简直是六朝人物,可以写入《世说新语》的《雅量》门了。

也许就是由于人缘好,遇事无可无不可,他的营业形式扩大了。不只买了卖,还寄售。比如有人送来一张画,说希望得十元,他就可以定十二三元,何时卖出何时付款,卖不出去画由原主取回。据我所知,他的眼力很不高明。但他虚心、爽直,经常是接受闲谈客的意见,认定某件是真是假,并把他的心里话告诉顾客。也许就是因为他眼力有限,他的进货办法就成为信天翁式,坐等而不到各处去搜罗。这结果是货源不充足,获得佳品的可能性比较少。记得只有一次,我在他那里见到一幅王蓬心(宸)画的山水横披,题材是朋友的别墅,用枯墨皴染,笔画老辣而意境幽远,堪称妙品。索价十五元,说原主必须得十三元,所以不能再降。其时我正在为妻子的衣食挣扎,所以爱而不能不放弃。现在回想,出入永光阁,时间也不算短,所得却很少,不过是翁方纲书斗方一件和端砚一方等数种而已。值得纪念的是阁主的为人,商人而没有商气。到五十年代前期,永光阁歇业,这位奇人就不再看见了。(www.daowen.com)

悦雅堂,就地址说与永光阁东西相背。就主人的为人说也是相背:东谢可以入《世说新语》,西谢不能,因为他是商人而富于商气。他是北京人,出身于旧书画铺的学徒,本领都是由掌柜那里学来的。他勤勉,每天起早跑小市,到旧货摊上去搜罗。应酬顾客,是机警而不爽直。其一是看人下菜碟,上等货只给上等顾客看;一般顾客就等而下之。其二是可以说门面话的时候尽量少说心里话,以求次货也可以卖出去。其三是面上总是和和气气而心里却利害分明。关于这些,常去的顾客自然都清楚,但他手里常常有新货,“有羡鱼情”的人们就欲裹足不前而不得,这用俗话说是店大欺客。自然,客也有大的,比如有一次他同我说,他开了眼,是某有高位的人来,让他看个手卷,打开一看,原来是李白《上阳台》真迹。其实,据我所知,他因为文化程度不高,眼力也并不很高。这有两方面的事例可以为证。一方面,有时把假的看成真的,如给我看的刘石庵和莫友芝的两件,他相信是真的,索价相当高,却有皮肉而无筋骨,显然是假的。更严重的是另一方面,把真的看成假的。有一次,我到一位喜欢书画的朋友李君家里去,看见壁上镜框里装着一个横幅,是赵孟頫、文徵明、王穉登三位大名家写的关于苏书的题跋,字很精,尤其文的小楷,在文的字里也是至精品。我很惊讶,问是哪里来的。他说是由悦雅堂买的,谢子陶当假的,只两块钱。我说,像老谢这样学徒出身的就容易这样,心里总是横着师傅的教条:凡是赵子昂款的都是假的,因为名头太大,年代太远,不可能是真的。这就是信耳朵而不信眼睛。不久果然证明了,是徐邦达先生去串门,也看见,疑惑是《治平帖》的跋,借到故宫一对,一点不错。推测是清末民初太监偷出去的,不知怎么辗转流离,竟到谢子陶手里。于是李君只好敬献,使之破镜重圆。

不过无论如何,西谢的机遇加机警成为他生存腾达的本钱。五十年代前期,东谢销声匿迹的时候,他也曾风雨飘摇,铺子撤销,人移到京北某地学习,改造思想。李君告诉我,是也常到悦雅堂看看的某有高位的人听说此事,用电话责问处理此事的人,说:“你说不需要,人民需要。五六十岁的老头子,有什么可改造的!”于是情况突变,不久铺子恢复,并且变小邦为大国,在原址以北,护国寺西口略北对面,一处辉煌的水泥大铺面,门口挂上新写的悦雅堂大匾。人员增多,因而老谢可以后面安坐,不起早跑小市了。这样一来,可以想见,店大欺客的情势就更加显著。我有时路过那里,进去看看,就再也见不到当年那样的笑脸,由后面抱出几件,请坐在桌旁慢慢相看的事就更不再有。几年之后,老谢退休了。一次我在新街口遇见他,臃肿,迟钝,昔年的精明像是完全消失。他颇有怀旧之意,请我到他家坐坐,说就住在北边不远。我婉言辞谢,于是作别,以后就没有再看见他。不久,“文化大革命”来了,新的悦雅堂也闭了门。

一晃二十年过去,有时想到当年的逛小铺生涯,东谢西谢的形影就涌上心头;有时整理杂物,遇到一些破旧但值得欣赏的书画之类,就更禁不住想到他们。永光阁和悦雅堂往矣;如果阁主东谢和堂主西谢还健在,大概都近于九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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