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北京多年,认识不少旗下人,其中有些是知名的或比较知名的,金禹民是比较知名的一位。他的专业是篆刻,可是会的技艺比较多。刻印精致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他还能雕印纽,据说成就在刻印之上。他自己在这方面也颇自负,有一本纽拓,收他的作品几十件,曾托我求叶恭绰老先生写题跋,叶老许为可以比杨玉璇、尚均等。他还能刻砚铭。砚石坚韧,不像寿山、青田等印石柔而脆,刻得刀深口圆很不容易。可是他的世俗之名是刻印,因为印用处大,求他的人多,用现在通行的话说是大众化。金先生于1982年初作古,他的弟子金煜为纪念他,编了一本《金禹民印存》,名“印存”,当然只收印刻而不收其他。
我由同学李君介绍,在四十年代晚期同金先生结识,以后交往颇不少,也求他为自己、为别人刻了一些印。对于这样一位故友,依礼,我不应该妄加评论。可是人各有见,有而不说也未必合适,所以还是想“亦各言其志而已矣”。金先生幼年贫苦,由商店学徒而拜寿石工为师,钻研治印。他多次同我说,他年轻时候失学,没有文化。还有一次,是“文化大革命”后期还在反资本主义倾向的时候,他说他业余为人刻些印,完全是小手工业者的活动,不能算卖稿,求财求富。这情况有优越的一面,是勤谨、朴实,没有有些所谓什么家那样的望上不见下的习气。但也有不优越的一面,是模仿之功多,独创之功少。由原因方面说是容易受过往传授的拘束,因而闯新路、立新派比较难。我见到金先生刻的印不少,总觉得在模仿方面成就非常高;自我作古,就至少是特点不怎么明显,或说平平。这深入一层说,或者可以比之明代大画家仇英,手下功深,心中功浅。
说起模仿,金先生的功力是惊人的。他晚年在故宫博物院复制工厂工作,复制院藏古名贵书画,其上加盖的印章都是他仿刻的,凡是看过展出的都认为可以乱真。他有一次同我说:“我现在成了作伪专家了。”作伪,不只是刻,还能写。我见过隋展子虔《游春图》的复制件,后面冯子振的跋,笔姿刚劲、痛快、飘逸,可说是与真迹不差毫厘,也是出于金先生之手。我曾问他,这是不是用勾填法。他说不是,就是放在旁边临的。我禁不住赞叹:“真是神乎技矣!”这还只是模仿“形”,还能模仿“神”。他治印,刻边款时候常写,“颇有秦小印意”,“仿汉印,略有似处”。我和有些友人请他治印,有时候甚至拿着印谱去,说其中某一印的风格,我们喜欢,希望也刻这样的。金先生为人谦虚,总是不以为不敬而照办,及至刻成,必是风神宛似。这都可以显示金先生手下功力之深。
上面说功力,曾拉古人仇英来比拟。仇英也是出身不高,可是因为工夫纯熟终于成为大家。金先生也是这样,治印,不管是模仿古人还是自我融会,大多数能够做到朗润、苍古,所以不愧为大家。书法也是这样,晚期致力于篆,同样是纯熟而显得精美。前几年在琉璃厂荣宝斋见到他写的一个横幅,大概是“推陈出新”吧,笔画苍劲典雅,结体匀称精巧,觉得很美。我说“美”,意思是,味道有如读晚唐诗,很可爱,但是又像缺点什么,这什么也许就是《古诗十九首》那种朴拙和厚重。总之,金先生在这方面的成就还是纯熟。纯熟惯了,就难免在精整方面用力过多,例如有一次,是他住在北城小石桥时期,左臂已经风瘫,我看他写篆,字大到尺许,许多笔画都是重新描一两次,这写出来虽然很好看,也许稍欠本色吧?(www.daowen.com)
我说稍欠本色,是《春秋》责备贤者之义;至于说到为人,金先生一贯是非常本色的。譬如说,求他刻印,有时兼用他存的石头,他总是说石头来价很便宜,不肯多收人家钱。其实他常常很穷。六十年代初他告诉我,当年他也喜欢藏砚,买了几十方,后来缺柴少米,都卖了。六十年代末,他当然也要到干校去接受改造,因为推想去易返难,所以决定毁家,连老伴一齐上路,没想到时间不很长就放还,人存物亡,又一次破了产。穷,他守身如玉,到刻印已经成名的时候还是——用他自己的话说——小手工业者作风,以余力刻几方,换一点点钱,买柴买米。
本色与诚实大概是一回事。金先生谈话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决不因考虑得失而隐瞒。有一次,谈到某人送贵人礼请齐白石治印的事,他毫不思索地说,那两方图章是他代刻的。还有一次,我从旧货铺买到一方螭纽青田石章,阳文,文字是“寿如金石佳且好兮”,边款是“雪澂先生属黄士陵作印”。我的朋友王君多年喜欢刻印,见到这方出于黄牧甫之手的印,也替我高兴。我于是拿给金先生看,他说这是他照印谱原样仿的。传说明朝文徵明不是这样,有人请他鉴定什么,分明是伪品而他不说,以免人家扫兴。古今相比,我觉得金先生的作风像是更好一些,情况是心里少曲折。说起题款真伪问题,金先生几次告诫我,应该多疑而少信。他说,譬如丁敬、黄易、赵之谦等大名人,他多年刻印,或者由刀法上还可以分辨一二;至于外行,那就非受骗不可。玩砚台也是这样,他昔年买砚,把名人砚铭都看作假的,因为天津徐家(徐世昌、徐世章)的砚都是他刻的,都是先写在纸上,后往石上翻。“您想,我能向这块上翻,不是也能向那块上翻吗?”金先生刻的砚铭,我没见过;但这样极端的“疑古玄同”的看法,我未敢全盘接受。我常常想,总是因为有真的,所以才有假的。但我终归从金先生那里得到很多教益,知道造假之易和造假之多,看古董不可轻信。
最后见到金先生是在小石桥。其后金先生迁到东郊,距离远了,又因为精力不济,也就没有再去。没想到轻易就永别了。日前翻翻《金禹民印存》,不禁想到许多旧事。老成凋谢,我还剩有什么呢?除记忆以外,还有十几方他的手迹,其中仿吴昌硕的“蓝天尚在且尊所闻”,仿黄牧甫的“前见古人”,六朝体的“乡往生涯”,以及友人李君的遗物“燕赵乡人”,都是金先生五十岁上下所刻,笔力雄健而纯熟,总是难得的了。提起难得,想起金先生自己的损失。那是四十年代,金先生给日本作家武者小路实笃刻了印,武者小路先生送金先生一张画,作为回报。一方尺的纸上画两三种蔬果,下署“实笃”,画和字都古意盎然。这张画装在镜框里,一直悬在金先生住屋的墙上。“文化大革命”之后去访他,看墙上,画不见了,问他,说也丢了。我们心照不宣,相对苦笑了一下,过去的只好让它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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